狛日｜LOFTER（乐乎）

我害怕死亡，我爱，我以各种方式感受折磨。于是我抛弃我的痛苦，然后说它们在撒谎。（巴塔耶《不可能性》）

1.

敲门声。狛枝凪斗看向门，在这座荒岛上的医院里，他的病房从未有过访客。他的父母已经过世，前年接受救助来疗养身体。他需要温暖的气候，一座南国小岛显然是最合适的地方。他对此心怀感激。

推门进来一位棕发少年，狛枝凪斗觉得他在尽力使自己镇定，像是推开面试官房门的应届生。他随即注意到青年身上的校服，希望之峰校园，那个他在电视与报纸看到过无数次的校徽。他不可能记错。

  一位希望之峰的学生出现在自己的病房，并且显而易见的在紧张。狛枝凪斗不解地看着这位遥不可及的人走到他的床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少年轻轻地咳嗽了几声。狛枝凪斗耐心地等待他的开场白，面对这样的来客他不该抢先张口，不够尊重。不过，表现出欢迎也不错。

 “你好，真是失礼不能更热烈地欢迎你。请问你是？”

 他抱歉地微笑着，来者视线迅速瞥向他被子底下的双腿，又回到他的脸上。

 “我是日向创。”

 “咦。不介绍自己的才能吗？你可是来自希望之峰的学生？”

 “那个不重要。”

 “不重要？”狛枝惊讶道，又笑了笑，“呀，也是。毕竟是日向天生的东西，不放在心上也十分正常，就像正常人不会注意到四肢如何运作。”

 日向张了张嘴，他看起来像在忍耐。狛枝凪斗很高兴和一位像日向这样的人交谈。这是珍贵的经历，但他不明白日向的态度，他猜测是有请求难以开口，像是希望他成为人体实验的材料等等。狛枝凪斗想到这个可能，心中有一些隐隐的期待。他没有继续在这里的理由，他已经得到了够多。而如果他可以成为向前滚动的机器的一个零件——他梦寐以求。他怎么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还可以有如此用处？

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在心里觉得自己很体贴，“日向是来传达消息吗？人体实验？需要我签什么合同呢？都可以哦！像我这样的人能帮得上忙，我很高兴。”

  不，日向创说，我只是来和你聊天。从今天之后，我每天都会来和你聊天。

 “聊天？原来如此，案例分析？日向一定是将我当作材料吧。没有问题，我很乐意。”

 “不是，我只是和你聊天。”  

 狛枝凪斗困惑地问，“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你不想说说话吗？”日向创抬起手又放下，眼睛看着狛枝凪斗。他的背后有两扇宽大的玻璃窗，窗户外阳光像是雪片一样落下，融化进空气里。视线的尽头一排棕榈树，叶子被风吹得摇动，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有什么目的？”狛枝凪斗平静地问，“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啊。明明是那个希望之峰的学生，却来到这里和我聊天。不用你的才能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做更有意义的事情会怎么样？”

 “历史会前进，世界会变得更好，所有苦难都会消失，人们会获得幸福。身为希望之峰的一员，你竟然没有这样的自觉？”

 日向深深叹了口气，“我想，呃，先聊些别的。”

狛枝笑起来，“当然可以了，这些对日向来说果然老生常谈了吧，毕竟你才是位于那个位置的人。”

 日向含糊地嗯了几声，坐直身体，从随身手提包里取出一袋切片面包。

 “你饿吗？到中午了，我带了面包。你想不想吃？”

 “谢谢你的好心，我感动的要哭了。”狛枝凪斗微笑着说，“医院会提供便当，但选择很有限。我已经很久没吃过吐司了，我很爱吃这个哦！我们说不定很有缘分，啊，说这话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不自量力？”

 “不会.......本来就是带给你的。”日向创说，“你高兴就好了。”

 “很高兴，高兴得觉得这是我人生最后的午餐也值得。”狛枝凪斗拆开吐司，“不过，日向，可以拜托你把苍蝇赶出去吗？你看，我下不了床。但它飞来飞去，有点打扰我们愉快的午餐。”

 “苍蝇？”日向环顾四周，奇怪地问，“哪有苍蝇？”

 “就在那里啊？很大一只，绿色的......飞来飞去。”狛枝凪斗手指指向墙壁，病房的墙刷成暖黄色，看起来却是灰蒙蒙一片。他很坚定地说，“现在飞到天花板了，日向看不到吗？”

2.

 日向创每天准时在早餐后之后，穿过医院空空荡荡的走廊，来到狛枝凪斗的病房。狛枝凪斗病得很重，挂在床头的病历上写着淋巴癌第三期及额颞叶失智症，此外，他身上有许多奇异的伤口。他的腹腔会在每一个月亮燃烧的夜晚疼痛，双手的骨骼在阴雨天咯吱作响，双腿膝盖以上的神经萎缩失去知觉，呼吸道感染溃烂。

 有时狛枝凪斗状态很好，日向就用轮椅推他出去散步，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他更加面无血色。更多时候狛枝凪斗不得不和他的身体战斗，疼痛在他的身体里，将他啃噬一空。他绷紧身体，像一张拉紧的弓，咳出大量颜色奇怪的血块。日向创一开始很慌乱，后来熟练地将他按在床上，狛枝凪斗在挣扎后昏睡过去，但总是能醒来。

 这很奇怪。狛枝凪斗刚从一场堪称刑罚的疼痛中逃生，他们为什么不给我打麻醉？

日向创的表情看起来有怜悯，“医生说止痛已经对你不起作用了。”

“抗药性。”狛枝说，“我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痛了，额叶失智的结果，感官紊乱，记忆衰退。实际上，我也不记得我什么时候来到这里。有时候我也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不过这些事都无关紧要，日向，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我......我有在意的事情。”

“这样下去我死之前会看到最后的人就是日向了啊。能被希望之峰的学生见证我的死亡，而不是孤独一人死去，想想就觉得幸福。什么时候会到那一刻呢？”

 “狛枝，”日向斟酌了一下用词，“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死？”

 “就像是才能对日向而言是天生的，死的影子也是天生在我身边。”狛枝慢慢地说，“不过不要误会，我没有在求死，不然我也不会在医院接受治疗。”

 “那狛枝你向往什么......?你希望痊愈吗？和我一起离开医院？”日向创说的很快，竭力扼制自己本能的不适。狛枝惊讶地看着他，他重复说：“我希望......我希望。”

 话语戛然而止，狛枝凪斗的表情突然凝滞了。几秒后他猛然回过神来，“日向，可以拜托你开开窗户吗？这只苍蝇在房间里好久了。”

3.

 苍蝇？粉色头发的少女抬起头，手里的游戏屏幕仍在闪烁。

 是啊，狛枝总说房间里有一只苍蝇。如果他能看到，为什么我看不到？日向创疲倦地把自己陷进沙发里，眼睛看着天花板喃喃。

“嗯，确实很奇怪。”七海的视线又回到电子屏上，她操纵的小人刚被掉进陷阱里，她正竭力挽救千钧一发的局面。日向从沙发里弹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回去睡一觉，感觉从来没这么累过......”

 “比那时候还累吗？”

 “不知道，差不多一样累，现在好像更心累，那时候还总期待能结束......又有规则。”

 七海千秋嗯了一声，她的手指是半透明的，但并不影响她快速操作游戏机。她笑了笑，“即使如此也不放弃呢。”  

 日向靠在门框上摇摇手，“因为不理解......而且，这也是我的工作。”

 “嗯，很好哦，日向真的是很好的人呢。”

4.

 “日向真的是很好的人啊。”

狛枝凪斗说，靠坐在病床上，“也真的是很奇怪的人，我还是不明白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每天都要来看我。”

“是是。”日向创心不在焉地说，拉开椅子坐在病床旁削苹果，切成小块递给狛枝。

“为什么呼吸道和消化道会糜烂到无法下咽大块食物？”狛枝凪斗对自己发问，惋惜地说：“给日向带来这么多不便。”

“后面这不是重点吧......”日向说，“有时候觉得你很关心自己的身体，有时候又好像毫不在意，狛枝你才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啊。”

“这个很好理解哦？你想，我只能冷漠对待它，如果我太认真对待我的身体，我就没办法做其他的事情了。”

“......我好像能明白。”日向切下最后一块苹果，“狛枝，你会感觉到不幸吗？”

狛枝笑起来。不会，这世上没什么是由运气决定的，一切结果都有原因。日向该不会在相信着有某种绝对的力量控制我们的生活吧。

没有。日向僵硬地回答，只是......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想这样相信。

那他一定过得很辛苦。狛枝慢慢地吃掉最后一块苹果。为什么？日向放下刀，他的手指沾上了苹果的汁水，从裤子的口袋里找到卫生纸擦掉。狛枝皱着眉，说苹果太酸了，他的牙和胃都很难接受。

 为什么？

 日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你觉得为什么？

 日向创无言地看着狛枝凪斗。又来了，带他来到一片迷雾之中，让他心烦意乱，明知这是一个对他而言的陷阱。

他不常愿意仔细审视烦躁感的源头。他想要很多东西，他小时候想要学习乐器，后来想要进入小学的排球队，后来......他只是希望自己在某个方面与众不同，能因此被人喜欢。他为什么需要被人喜欢才能喜欢自己？人是否被某种力量控制？他从没想过。为什么是一个太没目的性的设问，他知道他想成为一个有用处的好人，为人喜欢喜爱自己，为此可以不遗余力，这就足够。而狛枝凪斗冷冷地看着他，就像......

他又来到了这片迷雾之中，狛枝凪斗的声音说：日向来回答我吧。

因为......他盯着这片白雾，因为，他想要相信？

不，恰恰相反，因为他不相信就无法存活啊。简单来说，恋爱出现问题的人才会去占卜塔罗，如果一帆风顺，热烈中的恋人们一定什么都不会想，全身心沉浸在幸福之中。就是这样啦。

可是，也分很多种情况吧？日向说，比如他本身就有着信仰之类的.......

但日向说的是他想这样相信吧？你这位朋友是怎么样的人？曾经的朋友，他甩了你吗？

日向瞪着他，“他死了。”

病房一片寂静，日向感觉手指发黏，他看向柜子上的酒精。他给狛枝凪斗用棉签蘸着酒精擦过伤口，他有时会因为剧烈的疼痛翻滚掉下床，给身上留下新的疤痕。

很抱歉。一定让日向不开心了。

没有，当时情况特殊，回想起来也不能用一句不开心来概括.......不过，我想我是有些后悔。

狛枝凪斗没说话，日向没顾上看他表情，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我没顾得上想多少，那时候死了不少人，但他......我后来想，如果我尝试和他多说些话，或许情况多少有不同。可是......”

喔，狛枝凪斗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明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和我聊天。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你聊天？

因为愧疚，不是吗？因为你的负罪感，需要做些事情来补偿当时没有行动产生的愧疚。狛枝凪斗语气有些不耐烦，日向，你要自己考虑你的事情，不过我很高兴啊！和你共同背负你的愧疚。好像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们难道不是？日向创勉强地发问。他已经连续来这间病房一个月有余。

狛枝凪斗低着头思考起来。日向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答案如此紧张，去他的，难道朋友是一个需要双方认证的关系？需要符合狛枝心中的各项标准？一段要求条件的程式？

狛枝凪斗终于说：“我不知道我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称为你的朋友。而且......一般来讲，成为朋友会做什么？”

日向创开始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木质的椅子折磨的僵硬酸痛，这场对话显得格外漫长。“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会关心对方，随便说说话。”

我们现在不也在随便说话？

对。

就是这样吗？

......还会聊共同的爱好，喜欢的颜色啊食物，之类的。

都是些很没意义的话呢。

是啊。

但真奇怪啊......和日向聊这些，时间好像也静静地过去了。

5.

天暗下来，狛枝凪斗看了看窗户，太阳在天边沉成芬达汽水的颜色。汽水是日向带来的，他还零零碎碎带来过一些小东西，奶油蛋糕，椰肉，巧克力肉干，他都不太感兴趣，但对这份善意一一道了谢。另外，他想知道日向做这些事的目的是什么。有时狛枝凪斗觉得日向创皱着眉头观察他吃下食物的反应，像是在实验，或是饲养一只宠物犬，想要通过观察来了解他的喜好，以增加好感。这种测试般的方式让他感到亲切，就像是他会做的那样。

可是，在狛枝凪斗的生命中，还没有出现过别人，也没有出现过宠物犬。那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印象？狛枝想。他静静地坐着，突然听到苍蝇的声音。有点吵，好像直升机的螺旋桨笔直地向他冲来，昆虫翅膀振动搅断他的想法。一只绿色的苍蝇，大的碍眼，昆虫超过一定程度的大小就会让人有种厌恶的感觉。狛枝凪斗看着苍蝇撞在病房的墙壁上，立刻转头又撞在另一侧的墙壁。

  但是今天日向没有来。太阳已经完全落进远处的海水里了，天空变得比海水更蓝。在听到夜晚的风声前，狛枝凪斗的骨头开始疼痛，指甲被掰断割开皮肉灌进冰块，他的肢体从手腕处整齐碎裂，里面每一块硬的骨刺都在皮肉里被挤压，咯吱作响，像一个零件磨损严重的机器，他知道这是雨天来临之前的预兆。风拍在窗户上，狛枝听到玻璃和铁晃动的声音。一道细长的火焰顺着他的喉管燃烧进胃，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个器官，被那毒蛇般的火焰冻住，将五脏六腑粘连成一块冻过头的冰。他将自己用力折叠，企图将器官挤回它们应有的位置。下雨了，窗外的棕榈树沙沙作响。狛枝几乎分不清冷和热了。他被一双手掐住脖子，空气不断下沉，远离他的肺。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大脑，他想到自己现在应该在大口喘息，试图让一点空气进入他的身体里。一把手术刀扎进他的胸口，冰冷的刀刃划过脏器边缘，疼痛却让他的声音在身体里消失。

  我会死。狛枝凪斗模糊地意识到。他没有陷入任何回忆，只是巨大的疼痛吞噬。不是夜不是黑暗，没有位于顶端光明的神，没有任何粘稠酸性腐蚀胃黏膜的情感，仅仅是尖锐的刺穿身体的疼痛。

  但疼痛根本无足轻重，死是终点的答案。狛枝无声地张开嘴，他成为了一堆胡乱被切割开的肉块，意识漂浮之上，观看自己的身体。那些肢体融合成一团分不清颜色的东西，他看到那团东西在发抖。

  我会毫无意义地孤独一人死在医院里。

  狛枝突然战栗起来，紧接着他想到，他不……不想这样死。至少应该由他精心策划一场为了某个目的对自己的谋杀，对死亡说……——杀死我。

   他醒来时天已经黑透，窗外雨下的更大了。他艰难地眨了眨眼睛，转动了一下眼球。床单上有一摊干掉的血迹，味道刺鼻，他的身体一定是从内部开始腐烂的。

 日向没有来。病床旁边是一个矮柜，上面堆放了几本书，最近的一本他停在了开头的几页，因为最近日向每天都来，让他几乎没有时间阅读，他已经忘了这本中他看过的内容。床对面，靠近门的地方有一个落地穿衣镜，但他失去了双腿的感知，只能坐在床上，镜子里映照出模糊的半身影子，他也从没想过去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窗户旁摆了一把椅子，日向来时会坐在一边。

   日向不会再来了。不过，他的存在对日向有什么价值？他能拿出什么同日向交换？他竟然觉得日向会出于某种目的观察他、和他成为朋友。他竟然想得到这样的价值。狛枝凪斗忍不住干呕，手指抵住喉咙，可是胃吐不出来任何东西，他闻到胃液的腐酸味，让他更加恶心。

 他缓缓地动了一下胳膊，用一只手握住另一边的手腕。苍蝇的嗡鸣声夹着雨声，黑暗中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6.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前几天有点事……”

  狛枝凪斗转向他，表情温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或是情绪。日向创明白这仅是他惯以为常的表情，或许是经验让他明白应该做出怎样的姿态显得自己正常且毫无威胁，被众人接受。在更早的时候，被背叛的感受淋透了他，他始终不愿意相信这只是他的伪装。后来他想到，伪装并不等于虚假。狛枝凪斗只是以自己的目的最快速地适应环境，这未尝不是环境对他的影响。此时，日向创忽然发现他的眼睛是一层淡淡的绿色，像是夏天里便利店会卖的绿豆汤的颜色。日向创第一次，惊讶地，注意到狛枝凪斗的外貌。在许多时间里，狛枝凪斗仅仅是一团颜色不清的雾气，一个模糊的象征，代表着许多负面的感受。狛枝凪斗的感受，理念，坚持，稍微踏入就像是一团泥沼。他不能明白为什么能置身事外，把生命当作一个筹码。又或许如果明白这一点就会让他看到自己的卑劣，没有才能却恬不知耻，一无是处却渴望认可，理解狛枝凪斗等于接受他的理念，等于抛弃他自己，日向宁可不去看他。

  可是狛枝凪斗仍然固执地、坚定地笔直看着黑暗。即使是现在......

 “日向，你的胳膊怎么了？”

 “咦？啊，只是擦伤，不要紧。”

 “我来帮日向处理一下吧！日向已经照顾我了那么久，我这样的人要是也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

 狛枝凪斗说，双手撑着身体移向床边的位置，拉过日向创的胳膊，另一只手拿起酒精瓶。日向创有些紧张，克制住没有抽手。狛枝凪斗握着他的手腕，眼睛睁大了一些，“......日向的体温，要更高一些呢。”

 “是、是吗？应该是正常体温吧？”

 “比我的要热。可能是我的体温比较低？”

 “这么说来狛枝的手确实有点冰。”

 “抱歉，是不是冰到你了，我这就——”

 “不，没事，我不冷。倒是狛枝，之前不会觉得自己体温偏低吗？”

 “嗯......我会知道自己的感受，比如不能晒太阳。但是像这种，需要和人在一起才知道算不算是正常范畴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狛枝凪斗低着头，专注地拿沾了酒精的棉签擦过伤口，日向创忍不住一阵发抖。

 他急着要说点什么，让话题继续，打断窗户外连绵海浪的声音。“那只苍蝇呢？”他忽然想起来，狛枝凪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可能日向刚进来的时候飞出去了吧。”

 这么说，在他进来之前，苍蝇都还在......日向想着，狛枝说：“好了，明明是希望之峰的学生，平时小心一点。”

 狛枝的手还贴着自己的手腕，凉凉的，也很像夏日里便利店冰柜里的绿豆汤。日向创突然有一种冲动，他知道如果说出来有可能将打破所有现在的平静。他心脏直跳，他仅是想要坦白一个误解，他从没承认过，因此不是谎言。这是他仅有的，让自己被自己接受的机会......他抬起眼睛，“狛枝，如果我不是希望之峰的学生呢？”

 “哈？”

 “如果我不是希望之峰的学生，我是否受伤，我的生活，这一切都无足轻重了吗？”

 狛枝凪斗轻轻地眯起双眼，“你在骗我。那这身校服，原来如此，你在欺骗你自己。”

 “狛枝，我们相处的时间......”

 “从前提就是错的。既然这样，你以后不要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日向创深吸了口气，他曾经刻意不愿想起的事，即使预料之内再一次发生的对话仍让他头重脚轻，怒火中烧。他几乎想要拉着狛枝凪斗的领子大吼，这件事为什么这样重要？为什么即使这样让自己痛苦，你也要留在这里......——好像一桶海水从头顶浇下，日向创被浇灭了。他看着狛枝凪斗的脸，“是吗？你真的不想再见到我？那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什么？”狛枝凪斗不耐烦地反问，他挥了一下胳膊。日向创喃喃地说：“狛枝，那里是有苍蝇吗？”

“日向在开玩笑吗？”

日向创的眼神凝固住了，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中，闪出一只绿色的苍蝇。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他看不到苍蝇，是因为狛枝凪斗的潜意识里不想让他看到。

“狛枝，你从来没有觉得奇怪吗？这间医院为什么只有你，为什么你的记忆断断续续，为什么你每一次疼痛后都能再醒来......”

狛枝凪斗不发一言，面色苍白，抓住自己的头发，日向创继续说：“因为这里是你意识里的世界，狛枝。”

 狛枝凪斗笑起来，喉咙里挤出一串笑声，呼吸越来越急促，笑得像是一串报错的程序，一扇破旧的老式风扇，扇叶间彼此憎恶地撞击。“日向，你是在说我建立起这个世界，而我在我建立的世界里遭受着这些......痛苦？”

 “是的。你.......你遭遇了一些精神创伤，我一直没办法让你从休眠模式醒来。可以说，你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当然了，不是那么主动构建的世界，更像是一个梦境......”

 狛枝冰冷地看着他，“如果是这样，你是怎么进来的？这里应该是一个从内封闭的世界。”

“用了很多方法，他们研究了很久，想从技术上找到突破口。我也帮忙了，我是说.......神座，我之后给你解释他是谁.......但是都没用。这里不是由程式编写的。但是......我进来了。”

日向创说，表情显得有些窘迫。“我们猜想是因为你在潜意识里保留了对我的亲切感，或者是接受我像是接受你自己......之类的原因。我进来后被吓了一跳，外面监测不到你的思维，我一直猜测这里会不会是一个完美的世界，像你说的那样，没有苦难，又或者你拥有了希望的才能.......但是你在医院里。没有幸运没有希望，也没有任何人。”

 “为什么不在第一天就告诉我这些？”

 “你不会相信的，狛枝，你的观察力那么敏锐，可是每当你感受到异常，你就会强制消除自己对它的感知。而且，如果强制让你接受，你可能会......脑死亡，也就是真正的......”日向说完，他几乎不太敢看狛枝的表情，这是与学级裁判不同的煎熬，穿过迷雾后公路外会是悬崖还是平坦的大路，他不知道。没有敌人为他制造困难，为他们制定规则，要他们去反抗。在这个世界，他们是自己的敌人。

 在狛枝的世界，他是自己的敌人。他不断经历痛苦，只是为了活下去。

断裂声，一块两块三块，咔嚓咔嚓咔嚓。棕榈树倒了，医院的房顶坍塌，狛枝凪斗头痛欲裂，冈格尼尔之枪掉落，从眼球砸到他的腹腔。绝望绝望希望希望希望希望希望希望希望希望希望希望绝望希望希望绝望，幸运不幸幸运不幸幸运不幸不幸不幸不幸不幸不幸幸运——

 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1001010——

狛枝凪斗快被搅得呕吐，所有意义清晰的事情都融合成颜色不明的呕吐物，模糊晦涩混杂所有颜色的东西从他的胃里源源不断的流出来。

一米之外，日向创看着他。苍蝇绕着日向的身体飞来飞去，没有方向。原来那只绿色的丑陋的永远无法被嵌进人群中的东西是他自己。

 狛枝，日向创说，你被自己困在了这里。就像我一样。

不，不。狛枝虚弱地呐喊。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掌控着0和1？

那你要不要出去？

当然。狛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住日向伸向他的手。冈格尼尔之枪仍然贯串着他的身体。这里没有答案。我要活下去，死亡不是唯一的筹码。谢谢你，日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