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华

人生如旅，往事如烟，许多看来隆隆烈烈的大事会在记忆里烟销云散，可是有些看似琐屑的人生瞬间，却能让人铭刻在心，而且历久弥新，让人时时想起、回味，这些往事犹如陈年老酒，当揭开尘封的酒坛封盖，越发弥散出醉人的香气。

那是我十五岁的一个夏天，骤雨刚过，灰白色的云隙间投下几缕银亮的阳光，即将初中毕业的我和我的同学到一个叫作焦庙的地方参加中考预考，几个小伙伴掏不出住旅店的费用，就临时寄居在一户姓席的人家，那户人家住在一个巷子里，巷子里共六户人家，简朴的农舍前后零星地散布着几株茂盛的枣树和榆树，低矮的土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和牵牛花，矮墙下布满了毛茸茸的绿苔，一只白色的蝴蝶闪动着沉重的翅膀，伏在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上憩息，空气弥散着润泽而清冽的气息，我们开始陶醉于眼前的景色。然而，正当走近巷子口时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给惊呆了，五只狗开始耸起耳朵，从破旧的柴草门前跃起，发出“汪汪”的狂吠声，冲在最前面的一只是个“四眼”，目光犀利凶猛，抖着满身黄白相间的毛，带头冲到了胡同口，后面的几只狗紧随其后，昂着头，咧着嘴，露出锐利的牙齿，我们几个背着铺盖卷的中学生被这阵势吓得浑身发抖，呆愣愣地立在泥泞里，不知所措。这时候，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太太拄着弯曲的枣木拐杖推开了生满绿苔的木门对着五只威猛的狗呵斥：“狗！去，去，别把后生们给吓着！”她佝偻着背缓缓地坐在门口一块光溜溜的石板上，转过头和善地对我们说：“别怕！叫声大的狗是不咬人的，你们进去吧。”说完，她笑了笑，脸上皱纹的线条流畅而明快，如同当地土布上绣着的菟丝子图案。我们怯生生地进了巷子，身后传来一只狗低低的“伊唔”声，声音里充满了不满与告诫，仿佛在对我们宣示：它们才是这儿的主人。

晚上，暴风之后又是一场骤雨，在“哗哗啦啦”的雨声里夹杂着狗的叫声、树叶的飒飒声和枣子落在地上的噼啪声，乡村的雨夜显得十分漫长和苍茫，我们躺在土炕上在菜油灯下翻着课本，脑子里惦记着明天的考试，一听到雨幕中传来的狗的叫声，心里依然觉得有些害怕，就不约而同地商量起对付狗的对策。

一个叫成风的同学说：“我带着些饼干，分给它们点儿吃，和它们交朋友，它们不会再咬咱们了吧！”

我说：“它们吃了后，会咬得更厉害才是！只有咬得厉害，才让咱们害怕；只有咱们怕得厉害，才会给它们饼干吃！”

成风从一个绣着红色鸽子的破旧书包里掏出几块饼干，投到嘴里，饼干在他的嘴里便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他边嚼边说：“不会吧！它们那不就和咱们一样聪明了？也就不用给人看家护院了。”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几个小伙伴悄悄地推开柴门，探出头，这时，一只狗警觉地看见我的半张脸，又发出“呜呜——汪”的警告声，随后巷子里的狗都叫了起来，成风连忙从书包里掏出几块饼干抛给它们吃，几只狗争着向前来忙着抢饼干吃，由于它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几块碎饼干上，就忽略了我们，我们便匆匆地逃离小巷，一溜烟跑向考场去了。

那天的考试考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的题做得还算得心应手，坐在考场里耳边可以听到远处传来公鸡站在榆树上的啼鸣和巷子深处狗的低吠，向窗外看时只见葱郁的枣树上缀满红色、灰绿色的枣子，枣子、树叶上还挂着细微而浑圆的雨露。

考完试后，几个小伙伴迈着疲倦的步子走到小巷口，几只狗开始明显地流露出友好和善意，那只“四眼”跑在前面，一到我们跟前，就把两只前爪低低地搭在泥里，把腰折成一道上弯的弧线，它仰着头，嘴里发出柔和的“呜——呜呜，呜”声，同时还不停地摇着尾巴，直到把我们送到柴门口，成风没有忘记从书包里捡出一块饼干，掰成五小块回头抛给它们，身后传来狗争抢饼干的声音。

第三天当我们打开柴门走进巷子时，五只狗不再发出恶意的叫声，为了表示友好和善意，成风又给它们投了些饼干，它们敏捷地用嘴巴接起饼干，吃到嘴里，接着争先恐后地把我们送出巷子，跟在我们身后，直到把我们送进考场。

第四天，考完试就收拾东西离开那个巷子，几个小伙伴向那位姓席的村民告别，送出柴门他就忙自己的农活去了。太阳西斜，枣树、榆树、土墙、柴门在夕阳下拉长了影子，五只狗对我们的离开明显地流露出恋恋不舍，它们摇着尾巴，一直把我们送到出村路口，我们已经走得远了，它们还在村口望着我们，成风不时回头使劲地向它们挥手告别……

后来我从村庄走向城镇，从城镇走向城市，时时会感觉到自己在城市森林里很容易迷路，找不到东西南北，居住在用钢筋和混凝土铸成的房子里，那些房子显得冰冷又凝重，而跟人们的交往却常常能够印证早年我说过的那句话：“它们吃了后，会咬得更厉害才是吧！只有咬得厉害，才让咱们害怕；只有咱们怕得厉害，才会给它们饼干吃！”没有想到当年那些没有在狗身上体现出来的特性，却体现我们的一些同类中，我禁不住又回忆起那个遥远的村庄，那里有简朴的农舍、茂密的树木、幽深的小巷和缀满爬山虎和牵牛花的土墙，还有一个慈祥仁爱的老太太和五只知恩图报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