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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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去(二)

2023-02-09 15:24:4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梅纾云和陈东平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细碎的日子。殷实的日子往往最会容易滋生一些虚浮、夸张且莫名其妙的念头的。当生活中的琐碎、烦恼都安顿好了之后,生活反而会显出一些慵懒的气息来。而一个心气极高的女人是最受不得这种平庸的——其实她也许更受不了那些为生活境遇苦苦奔波的愁苦,然而此刻她被一种优裕的平庸纠缠着的时候,心中生出的不满是很甚的。至于其它,她是想也没想过,生活也不需要她想这么多。

梅纾云越来越从和陈东平的关系中体味到一种凉意。她少女时代渴望的轰轰烈烈的爱情从一开始时就注定了彻底的失望,从未发生也无所谓毁灭。于是,彼此都变得苛刻起来。梅纾云有的时候看陈东平,觉得他真是不象大户人家出来的,衣着之不整让人难以忍受。梅劝了陈东平好几次,要尽量注意衣着打扮,至少要整洁文雅一点,可陈东平是随便惯了的,自小就没有人束缚他,他想怎么穿都可以,又少了读书人的彬彬有礼,所有无论是衣着还是行为,在陈东平这里都是不能用规矩两个字来谈的。梅是极注重妆扮的,所以她不太愿意和陈东平一起出席一些场合,她觉得那种不自在是如此强烈地缠着自己。偶尔有一天的清晨,她还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样子的时候,她看着陈东平又是胡乱地抓起一件外套,裤脚一高一低趿着双球鞋出门的样子,她的脑海里瞬间闪出的是唐文皓那种衣着整齐到了拘谨的样子:那件洗到了褪色的中山装,和那件灰色的毛衣,虽然已经漏了线,还有袋口那支钢笔。那一幕飞快地从脑海里闪过的时候,梅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热,这种感觉象是久违了,窗户那种娇嫩的晨光射进来,轻拂在她的脸上,她闭着眼睛享受着那种柔和,心中的那一刻是显得恬静如微醉一般。

梅纾云有点意识到自己如坠入漩涡一般。唐文皓的影子象是阴魂不散地绕在周围,让她有一种坐立不安的感觉。然而这种感觉也不让她惊惶,至少觉得在心底里好象也是熟稔的,她总觉得这个人好象与自己没有太多的陌生。近来,梅在配药的时候经常犯错,不是少配了一味药就是配重复了一味药,常常是搞得手忙脚乱。这种事情发生在梅纾云身上就显得有些不合常理,梅是药店里出了名的快手,眼快、手快且很少出错,同事们倒也有几个来问,是不是近来身体很不舒服,梅只能编了些理由搪塞过去。梅纾云站在柜台里面,常常会不自觉地停下来环顾四周,尤其是盯着唐文皓上次来时倚的一角看,她那种莫名的盼望一直在心中燃烧着,然而现实的情况是一直未如她的愿。梅纾云反复想起那张挂在墙上的遗像,那张有着柔和温婉的笑意的脸,那是她的妻子,她死了,一定是这样的!那么,现在的他的近况到底是怎样的呢?他妻子去世多少年了?他?梅觉得有一连串的问题在身后如浪潮般一阵接一阵推着她往深处想,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和陈东平在一起的时候也时常如此,好在陈东平是那种极度不敏感的人,任着梅纾云的思绪早已飘到十万八千里远了,他也是丝毫察觉不出来的。当梅的心里开始腾升起这种如沐春风的,靠假想时节制造出来的暖意时,她的言行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起来,这也是陈东平所欢喜的。他觉得近来的梅纾云更符合他理想中的陈太太的形象,每天准时归家,一个人坐在床边看书或是织毛衣,陈东平随意地听听广播,跟着广播哼些京剧,他们很少说话,但只要梅这样安分地在身边,陈东平感到从心底里的满足。

梅纾云和陈东平有个孩子叫陈亮,才是四五岁的小孩,由于一直是寄放在乡下由当年陈东平的奶妈抚养,故而和父母亲的感情不是很深。当初,是陈东平的母亲提出来把孩子送到乡下去寄养的,一来考虑到梅是当惯了大小姐的人,不太会照顾人,二来是想到那个奶妈带孩子很有经验,还有就是梅纾云和陈东平都要上班,陈东平的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梅纾云对这个孩子起先也是有着很浓烈的爱的,然而她发现自己终究是个不常性情的人,连当母亲的这种热情都会渐渐从心头褪去。陈东平对孩子倒也是欢喜的,只是他永远就是那副随随便便的样子,所以旁人是很难察觉出这孩子对他的重要性的,其实陈东平对儿子爱的浓度的确是要更胜出一筹。梅纾云发现自从嫁进了陈家,自己的热情就被打成了各种各样的碎片,很难再有大片的完整的感情冲动,看着儿子,她感受最强烈的一点就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结婚六年了,六年想起来好漫长,二十岁时刚结婚的样子仿佛就在不久远的昨天,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怎么地就过了那么多年。回头想想,生活好象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再仔细想想,又好象一切都改变了。儿子的存在,就是证明了她这几年生活的轨迹。

这个冬天过得沉寂而冗长,对某一场景的想望被季节严实地捆绑了起来,彼此的不相逢就使得本来还有些鲜活的枝干被严寒抽干了汁水,变得干枯起来。梅纾云还保存着少女时代那种临窗而立的习惯。孩子又送回乡下以后,在陈东平还没有下班,她却已早早到家的时候,她会在窗前站一会儿。透过那种落地铁窗望出去是一条僻静的街,有的时候暮色已经挂下来,梅可以看到有恋人相倚在那些树下说话,有的时候梅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仅是人站在那里,放眼望去,收进来只是一片空白,安静对于她而言也成了种享受。

唐文皓总象是在和生活这位无形的巨人进行着拉锯战。他之所以还没有被拖累至死,绝对不是他的强大,而是应证了众人所言的那一句——“上苍有眼”,是生活怜悯了他。这些年来,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状态维持了那么多年,已经将唐文皓从最初的那种绝望和悲愁中拉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久的折磨,如同粗大的麻绳在砺石上来回辗转一般。唐文皓觉得自己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了。在别人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一位称得上典范的父亲,在两个孩子唐杰和唐雯的心目中,自己的父亲自然是最好的。

唐文皓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自然是退不了读书人的本份。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这观念总还是在的。所以,在唐文皓的心里有一种信念的支撑:无论如何要培养两个孩子上大学,再苦再难只要捱到那一天就算是对自己有个交待了。那是一个知识被践踏的年代,唐杰和唐雯都没有正规的学校去上学,靠的是唐文皓的教诲以及自己看书,唐文皓觉得即便没有学校上课也不要紧,只要有书看就好了。为了照顾孩子,唐文皓在最拮据的时候甚至卖过血。冬天太冷的时候家里没有什么取暖设备,孩子们坐着看书久了脚就发麻发冷,唐文皓就把他们的脚放在怀里取暖。即便自己再省也要尽量给孩子吃饱穿暖。在唐杰和唐雯的世界里,父亲是绝对的权威,维系在他们之间的不是一般的父子、父女之情,而是一种相依为命、舍弃任一方都将会是灭顶之灾的感情。唐杰和唐雯在对父亲的依恋里带着过多的尊敬,以至于失却了普通孩子的那种在父亲面前的无拘束,敬重中带着些许畏惧,这畏惧倒也不是通常的惧怕,是早熟的孩子觉得欠了父亲太多,久了就是一种压力,藏在心底的深处,时不时会有负重感。一旦觉得稍有不懂事的地方惹了父亲生气,这种敬重中带着畏惧的感情就会升起来,是怕父亲伤心,怕给他惹来更重的负担。

这一年是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唐杰和唐雯在别人都荒废的年代潜心读书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双双考上了大学,这实在是给了唐文皓一个莫大的欣喜,也证实了他的高瞻远瞩。然而欢喜过后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心痛。两个人考上的都是外地的大学而非本市的大学,一笔数额不小的学费、生活费和路费让唐文皓一筹莫展。本来已是一贫如洗的他真的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困境。想找人述说却也不知找谁,脑海里流水一般地淌过些朋友,可很快就溜走了。蓦然间,他想到了梅纾云,就在想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唐文皓感到有一种安全感,甚至有一些暖意在心中腾升起来。

再度的相逢还是在药房里。

快要到下班的时间了,唐文皓出现在店堂里,依旧是洗到了褪色的中山装,人好象更憔悴了些。梅纾云怔了一会儿,眼看着唐文皓迎上来,倒觉得有些恍惚。她是很久不想的了,忘是没有忘,但仍搁在心底,只是不常记起罢了。药房里的人逐渐散去,唐文皓和梅纾云也一起退了出来,两个人一起沿街走着,梅的车推得很重,听着唐文皓很吃力地将那些欲言又止的话大致说清了,心里感到很压抑。梅立刻想到的就是怎样帮他,心里盘算着,嘴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怕伤了唐文皓的自尊。一个久违了的重逢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过去了,它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以后,对于今天而言,唐文皓潜意识里一种渴望,那就是点燃了一份几乎要湮没的情意,一切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梅顿时感觉到生活有了新的热望,她终于在死水一潭的日常生活里找到了一个兴奋点,可以纠集起身上所有的兴奋去做一些事,而这些事又是为了唐文皓,心底里有些隐隐的满足。梅想着如何帮唐文皓出主意,至于需要用的钱是早准备好的了。她想对唐文皓说:就让儿子唐杰去念大学吧,总得留个孩子在身边照顾,把女儿留在身边总是比较贴心的。这种筹划就无时不刻地萦绕在她的脑子里,甚至当陈东平与她亲热时,她都不自觉地走神,她好象云絮般轻乎飘走了。

梅把要给唐杰出远门的东西以及所需的学杂费一并交到唐家时,唐文皓倚在桌旁的那张凳子上,脸色苍白,吸着烟,手依旧有些微颤。

老唐,不是我不想帮唐雯,我是想你应该留个女儿在身边照顾你,我看她在这儿念中专也挺好。

唐文皓的嘴角动了一下,手拽着梅的胳膊,一个字也未吐出来。

你到底觉得这好不好,要是你还想让唐雯走也可以,这点忙算不得什么的,我只是想你要多想想自己,照顾自己。

唐文皓感到全身的力气仿佛顿时被抽去了一般,连说声“谢谢”的力气都没有了。

梅,梅——梅——

梅的手握住他的,瞬间的温柔也只作片刻的停留,一切回复了常态。唐杰和唐雯踏着楼梯回来了。梅纾云也不知是怎样昏乎乎地从唐家退了出来,但是她明显地感到两个孩子对自己的警惕、怀疑甚至排斥。唐文皓对唐杰说,是这位阿姨帮了大忙,唐杰的脸上好象一时也没有太过欣喜感激的神情。唐雯的那种敌意更为明显,一个陌生的女子的来访不仅使她疑惑而且使她不安,而且梅的风度、举止给了她一种侵犯的感觉。唐雯自觉年轻可爱,只因现实的束缚使得她无法展示自己的美丽,那种本能的同性的忌妒也在她看到梅的第一眼便就萌了出来。

梅从唐家走了出来,人感到心里象被挖出了一块似的。这仅仅是两个孩子那种诧异、惊惧甚至排外的神情给了她一些莫名的压力,甚至有些隐隐的委屈。唐文皓送她出来时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也想把唐雯留在身边,她的身体很不好,让她到外地去念书我实在不放心,这笔钱不是小数字,我——我一定尽快还你——”梅纾云没说什么,她觉得什么也不用说了,帮他了了一个宿愿总是好的。

唐杰离家赴西安去念书的时候,梅没有去送,却是买了些过冬穿的衣服给唐文皓,让他给唐杰带走。唐文皓已经习惯了在梅的面前不再一叠连声地道谢,这是一种默契的开始,一种由疏到亲的过程。唐文皓觉得近来自己的胸中常常塞着各种各样的感情,这种状态好象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孩子的远行挑起了他的牵挂和难舍,对梅纾云更是日日记起,心中一团乱麻难以消解。以前那种麻木的,只为了谋生而存在的生活好象瞬间就被打碎了,那种涌塞在心中的东西就这样停滞在那里,让他无法平静,又暗自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期冀。家中少了一个人,空荡荡的二间屋子留下了孤单的一对父女,那种冷清的感觉就较往日甚多了。女儿长大了,可谈的话好象反而少了,父女之间在感情上的靠近和在言行举止上的疏离越来越不成比例。唐雯也觉不惯,往日哥哥在,总还是有一个可以谈天说地的人,现在哥哥走了,寂寞感便有点无从排遣。对于这一次没能去上大学,唐雯心中留下的遗憾是无法弥补的,但家里的情况明摆着的,父亲身体也不好,理应是有个孩子留在身边照顾的。可唐雯心里总是觉得不甘的,哥哥这次赴外地念大学一定和家中遇到的那个漂亮女人有关,父亲也说是她帮了大忙。可她,为什么只帮哥哥不帮我呢?为什么不能是哥哥留下来而偏偏是我呢?怕是这个漂亮女人的作用罢。唐雯对梅的最初印象是惊惧中掺杂着欣羡,疑惑中夹杂着排斥,现在在感激中也有了些许埋怨。于是父女两人都忧心忡忡,心事重重。彼此默不作语地度过每一天。屋子的角落里也有那种沉寂中显得苍凉悲戚的气味。

梅纾云想的是怎样能帮唐文皓和他的两个孩子。她发现只有在面对唐文皓的两个孩子时,她的母性才会挖掘出来,那是不自觉的自然流露,而对自己的孩子陈亮却好象从来没有这样尽心尽力过,也没有那种多般思量的无微不至。梅原先觉得自己不正常,天下不该有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没有热情。现在她有想明白,也许是和陈东平的感情太冷漠,故而她也没有太多的感情对陈亮,这种冷漠已经锋利到连最基本的母子之情也被磨损掉了。自己好象还是个正常的女人,对孩子还是有天性中的一份关爱。究竟是什么产生了这样的动力,梅也是知道的。她的心底突然陡生出一些愧疚——就是对儿子陈亮的。于是,她跟婆婆提了,婆婆就嘱咐了人把陈亮从乡下送了上来,梅是酝酿了很多有温情的情绪,甚至连一些细节也都想好了。儿子长得象极了陈东平,人也机灵可爱,可看到梅时就象是有天性中的陌生与害怕,反倒和陈东平有些骨子里的亲密无间。孩子眼里的母亲实在是太过陌生,他在乡下住惯了,看多了那些穿粗布衣服不着修饰的妇人,梅是精致的,平整的衣服是不可以随意拉扯的。而梅见了他,每次都要埋怨乡下的奶妈,说是把孩子弄得这么土气,总是要里里外外给孩子换上一套。陈亮觉得母亲是有距离的,在梅的面前,他要收敛起往日的任性随意,他要装得非常乖巧的样子,然后才能博得母亲的欢笑,梅才会把他抱过来,亲他逗他玩,才会开心。

然而,连梅也觉得和儿子之间仿佛总象是隔了层什么,她看到陈东平衣衫不整的样子拖着儿子上街,去吃一些不干不净的零食,教孩子一些不入流的市井话,心中就会有怨气,那种父子间的亲密也隐隐触痛了她,自己费了那么多的力生了一个儿子,倒是象为别人添置了个宝贝。在陈家,梅永远象是游离在外的,无论是陈东平还是陈亮都与她密切相关却都又离她很远,至于她的欢喜和愁苦是没有人来体恤的,儿子太小,而陈东平永远是不会知道女人的纤细情感,梅只是将生活都看得淡了起来。唐文皓的出现改变了这样的情况,梅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将自己深藏的爱、体贴、关心都一一挖掘了出来,她根本不求任何回报。只觉得生活是不公允的,给了唐文皓太多太多的艰苦,而那样一个老式本份踏实的读书人是不应该受那样的罪的。梅想着要去帮他,包括帮他的孩子。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平静得令人窒息的生活已经让她厌烦,甚至已经有无法改变的绝望了,于是她的热情就转移到了唐文皓这个人和他一家的窘境上,那种惠助他人的过程让她有一些成就感,而那些少女时代对异性的幻想和一些梦的残片在唐文皓的身上又可以隐隐地找到一些归依,所以这一次梅是很投入地做,用心,用神地做,非但没有觉得有任何的辛苦,反而是觉得让自己开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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