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回顾】人，命运和机器人

　　1999年至2003年，科幻史诗三部曲《黑客帝国》给我们带来了视觉上和心灵上的多重震撼。对于这部兼具哲学思考和动作特效的科幻电影，导演曾表示不会过多解释，不同的观众对此可以有不同的解读。鉴于这是一部带有不同宗教元素以及庞大的世界观的电影，如此的操作算在情理之中；但更重要的是，导演希望大家能够通过这部电影展开对自己、对世界的思考，正如同影片中主人公尼奥做的那样。

　　而今天这篇文章，也正是笔者对《黑客帝国》前三部的最大的感受和个人的理解。由于“一千个人中有一千个黑客帝国”，本文中笔者的解读可能会跟部分影迷的脑洞和分析略有出入，但这不一定代表孰是孰非，也希望有兴趣的影迷能够一起来讨论（不过先不要剧透最近重回大众视野的《黑客帝国4》，因为疫情关系，本人所在地区暂时无法到影院观看，若在观看后觉得有必要，本人会另写一篇专门的分析）。

 　　从海内外的情况来看，《黑客帝国》第一部是三部曲中最受普遍观众青睐的一部，尽管与后两部一样充斥着各种“哲学对话”，但超级英雄般的“英雄之旅”设定和新奇的世界观让这部电影在艺术和商业上双丰收。主人公尼奥由于发现自己生活了多年的世界是一个由AI“矩阵”控制的虚拟世界，在黑客指路人墨菲斯等人的帮助下，逃回现实世界，并展开了对矩阵的反抗。在这一部里，“命运”一词是最令我感受深刻的一词。从影片中来看，尼奥是一个非常具有反抗精神的角色，这一标签从最开始就被埋下了伏笔。早在从“矩阵”中苏醒前，尼奥就开始对世界的本质产生怀疑，并且追踪起传说中的黑客“墨菲斯”的踪迹，即使后来被反派史密斯（AI矩阵中追捕觉醒人类的电脑程序）抓到，后者要求其出卖墨菲斯，尼奥也嗤之以鼻。而墨菲斯与此同时也在寻找尼奥，认为他就是预言中能够带领人类战胜AI的“救世主”。

　　从目前看来，尼奥的反抗精神非常符合这个“预言”中的救世主形象。按照传统的套路，尼奥应该承担天命，踏上狂杀机器人、拯救人类的伟大征途。

　　但实际上，尼奥对此表现出了犹豫。可能是因为天生的反抗属性，尼奥不大相信所谓的“命运”一说；仅仅一则预言就安排了他的人生身份，从本质上来看，这似乎与在矩阵中被AI控制没什么不同。并且，在首次回到现实世界并看清了现实的样貌后，尼奥的三观受到了极大颠覆：虚拟世界中，虽然每个人都碌碌无为地活在AI虚构的20世纪末的社会中，但起码能够正常生活。但在现实世界中，世界早已来到22世纪末，机器人已经奴役了大部分人类，把他们当成生物电池养在培养皿中，里面的人类都沉睡在机器营造的“20世纪幻梦”中，成了确确实实的“缸中之脑”。而少数像墨菲斯和尼奥的觉醒人类，在逃出来后，整日活在被机器追杀的担忧中，像打游击般的采取微弱的反抗行动，而唯一的人类幸存地“锡安”也藏在靠近地核的地底下，里面的人大半辈子都不知太阳为何物（不过即使来到地面也看不到太阳，因为在之前的人机战争中，人类为了切断机器大军的太阳能来源染黑了天空）。相比之下，AI制造的幻梦似乎比现实的真相好得多，这导致尼奥刚醒来的时候完全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但毕竟作为勇于探索的主人公，冷静下来后，尼奥还是略微心塞地接受了现实；不过，他依旧对自己的救世主身份表示怀疑。接着，他被带到人称“先知”的老婆婆面前，正是后者做出了“救世主预言”：据墨菲斯所说，先知的神奇能力已经帮了他们很多次忙。

　　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在一段既哲学又有趣的对话后（这里有不少话都为本部和后面两部埋下了伏笔），先知仿佛暗示尼奥并不是救世主，她表示尼奥有天赋，但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站在观众的视角分析，这里的“等待”实际上应该指的就是尼奥自己内心的犹豫，不过尼奥显然并不自知。在刚走进先知门时，先知对尼奥的两句话其实已经点出关键，其中一句是“我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你了”，另一句是“做救世主就跟谈恋爱一样，别人无法判断，但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根据尼奥对这些话的反应以及后面情节发展，我们知道尼奥的黑客伙伴崔妮蒂一直暗中喜欢他，但尼奥显然没有敏锐地觉察道。在这里，先知的这两句话已经侧面暗示了尼奥还没搞清楚“自己是谁”（这与先知门前的牌匾“认识自己”相呼应），而根据后面情节暗藏的主题，一个人在没弄清自己是谁时，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命运”的。在第二部《黑客帝国：重装上阵》中先知与尼奥再次碰面时，她表示未来的尼奥“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你要搞清楚为什么”与这个主题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么，如何才能弄清自己是谁呢？在觉得自己不是救世主后，先知随即抛给了尼奥一个选择，她表示，因为墨菲斯盲目地坚信尼奥是救世主，以至于他在未来某个时刻会选择为救尼奥而牺牲自己。而是否放任墨菲斯牺牲则成为尼奥要思考的关键。在后面的剧情中，在遭到反派史密斯的追杀时，墨菲斯果然为了掩护尼奥而自投罗网，因为墨菲斯脑中有锡安主机的密码，所以史密斯没有立马结果他，而是把他关起来进行折磨，试图获得他脑中的密码。从理性角度考虑，这时伙伴们该立刻拔掉墨菲斯在现实世界中连接矩阵的脑机插头，让他“断电”（在影片的设定中，这样就是送命了），从而不让锡安主机密码外泄。但此时，于心不忍的尼奥做出一个大胆决定，他决心重回矩阵，冒着性命危险把墨菲斯救出来，他告诉伙伴，自己并不是墨菲斯认为的救世主，他不希望墨菲斯为此送命。这里，尼奥的第二个人格特性被展示出来，也就是他的善良和对同伴的爱。加上他之前的“反抗特性”，实际上尼奥已经在冥冥之中展示出了人类特有的一些伟大精神，这反而把他更加推向救世主之路。从本部后面的情节以及后两部电影来看，正是人类这种特有的情怀造就了人类这个种族与机器的不同，并最终使前者更有意义地活下去。

　　在前往拯救墨菲斯的路上，尼奥和崔妮蒂造就了黑客帝国系列中的诸多经典瞬间，比如大楼枪战、后仰躲子弹等，而尼奥在救友心切中也逐渐发现了自己的潜力，他开始相信自己，甚至开始跟强大的史密斯单挑。但这时，影片来了一个小反转，尼奥竟然被史密斯几枪打死了。就在众人震惊之时，崔妮蒂终于展露出深藏在内心对尼奥的情感，亲吻了尼奥。而尼奥也许终于感知到了这种“谈恋爱”的感觉，同时释放了自己的意识，让自己不再受矩阵规则的束缚，于是神奇地“复活”并击败了史密斯。在这里，我认为崔妮蒂和尼奥之间的情感只是“复活”的契机之一：早在先知家中时，史密斯与一个小男孩交谈时，就通过用意念弯曲汤匙，得知了“汤匙并不存在，是你的心在动”，从而进一步了解心灵功能在矩阵中的强大，而这为后文埋下了伏笔。随着尼奥拯救墨菲斯、与崔妮蒂情感升温等情形的出现，他对自己的信念也越来越强，实际上，他已经逐渐在向传说中拥有强大心灵力量的“救世主”靠拢了：当他复活之时，他便彻底成为了“救世主”。非常有趣的是，当先知之前告知尼奥“似乎在等待什么”时，尼奥曾疑惑这个“什么”到底指啥，先知当时似乎是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是来生吧，谁知道呢”，但实际上，在看到尼奥复活后，我们认识到这真的是尼奥的“第二次生命”——这次复活，不仅象征着尼奥等来了“来生”成为救世主，也象征着尼奥心中不再犹豫，他已经拥有了信念。

　　贯穿整个第一部，我们可以感觉到尼奥的“英雄之旅”似乎既有一种冥冥的命运之感，也充满了他自主的选择和反抗精神。这里，我不禁想到一句套娃式的话“你的命运就是反抗命运”。

　　不过玩笑归玩笑，笔者认为尼奥的英雄之旅之所以既存在注定的命运之感，又存在自由意志的发挥，是一种必然性和偶然性交织的过程。所谓的“命运”实际上是一种必然性，先知之所以有能够预言一些事物的能力，其实就是对这种必然性的深刻洞察。从第二部中我们可以得知，先知其实是一个研究人类心智的AI程序，因此她能够洞察尼奥这个人的“本质”，知道他是一个有着“爱”和“反抗精神”的人。但是，如果把这么一个人直接叫来，对其负以重担，事情就一定会如愿发展吗？正如先知与尼奥第一次见面时，她精准预言了尼奥几秒后会打碎一个花瓶，尼奥疑惑地转身，没想到真的打碎了一个花瓶，这时先知表示“真正的问题是，如果我没有说，你还会打碎花瓶吗？”，因此，如果要引导事物正确地往必然性发展，盲目地把“必然性”公之于众不一定是明智之举，因为如果你没有“认识到自己”，你只会对这种必然性感到疑惑，而无法独立地做出选择。在之后，尼奥也正是自主经历了一系列“选择”，才真正认识到了自己，明白并加固了自己的信念，这时候，一切都水到渠成，必然性发挥作用，尼奥终于成为了“救世主”。在自由意志和命运的关系上，基督教等宗教似乎也有一些相通的说法，认为人“被上帝赐予自由意志，以完成上帝的旨意”，加之电影本身带有较强的基督教元素（比如尼奥在矩阵中的姓氏根据词源学可解读为“人子”、锡安在《圣经》中为犹太人的避难所与圣地），使得整部影片的宗教内涵和人生哲理更为明显。

 　　到了第二部，《黑客帝国》开始展现出更多的东西，同时把命运与自由提到了一个更玄乎的层次。

　　在这部中，我们发现不仅是人类，矩阵内部也有一些我行我素的流亡程序（它们不想因为失去作用被系统删除），还有一些似乎想帮助人类的程序（例如先知），在几方势力的交织缠斗下，尼奥在本部结尾终于来到了矩阵的主机源头，直面幕后大Boss，也就是矩阵的系统AI“架构师”。这里，导演再次给了一个颠覆我们认知的反转：原来，尼奥所谓的救世主身份也只是架构师的安排。事实上，矩阵存在的时间远远超出了尼奥等人自以为的历史认知，早在尼奥觉醒之前，矩阵就有过五次版本更新，而每次更新都是架构师对觉醒者基地锡安的一次毁灭，然后通过重启矩阵系统，继续奴役人类。在最新版本的矩阵中，架构师特地把矩阵设计成20世纪末的现代社会，只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人类而已；因为它认识到，人类在潜意识层面需要被给予一定的“选择权”，才会更少地反抗，而20世纪末的现代社会正是能够抑制住大部分人类的最为“真实”的社会环境（据架构师所说，它设计的第一版矩阵是一个完美天堂，然而因为太不真实，大部分人类都起身反抗）。也就是说，架构师制造最新版本的矩阵的目的就是保证大部分人类沉睡（根据架构师的理论，只要有这种潜意识上的“选择权”，99%的人类都不会反抗系统），而尼奥这类觉醒者只不过是矩阵为此付出的一小撮“系统异常”代价。然而，由于毕竟是异常，这类觉醒者最终还是会累计到导致系统破坏的程度，架构师因此定期需要由异常集合而成的“救世主”来到主机源头，在架构师毁灭锡安后，让救世主重新选择一小撮人类进行重建锡安的操作；如果救世主不愿意这样做，那人类就只有全员毁灭的份了。由此，人类便完全成为了由机器掌控的玩物，落入了历史的死循环。

 　　但与之前版本的救世主不同，尼奥这次采取了不同的举措，他断然放弃架构师的“循环选择”，而是选择回到矩阵中救下当时有生命危险的崔妮蒂，并且打算跟机器大军展开决战。虽然尼奥的选择也在架构师的意料之中（架构师表示尼奥的情怀与之前的救世主不同，他的爱更为具体——这里主要指的是尼奥对崔妮蒂以及他的伙伴的爱），但架构师明显表达了对尼奥这种毫无理性的选择和反抗的不屑，由此，人类和机器之间的最大区别也在这部电影中被体现了出来。

　　对于第二部这种颠覆性的结尾，就好比一个人被告知自己的本性和自己走上的道路是别人安排好的假象，这种价值观的强烈颠覆，从实质上来说，比第一部尼奥从现实世界中醒来的猛烈程度要更深。但这次，尼奥似乎更为成熟，第三部中他找到先知，询问他被引导的意义以及未来事件的走向，虽然这一次，像“锡安是否会被毁灭”这类问题先知已经答不上来，笔者认为这有两种可能，其一是因为这属于偶然性问题，其二，就好比第一部中先知的引导一样，如果告诉了结果却无法理解，依然不会对尼奥之后的选择有利。而这一次，先知再次强调了“认识自己”的重要性，她并没有给尼奥具体的行动指南，但尼奥从与她的对话中得知，第一部被他击败的史密斯由于吸收了尼奥的一部分代码，此时变成了一个脱离系统控制的病毒，他的目标就是要感染整个系统（史密斯有着强烈的仇人类倾向，认为一切生命的意义就在于终结），以使系统达到另一种意义上的平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就是尼奥的反面。

　　虽然受到了冲击和迷茫，但在经历了这些事件后，尼奥再次认识了自己。从深处剖析，第三部的内核其实绕回了第一部，只是这一次，尼奥从被架构师控制的命运下的“救世主”成长为了真正意义上的自己选择的“救世主”（不过第一部的命运本质并未改变，也就是先知从他的人格特性中看到了必然性），而尼奥面临的选择，也从第一部先知的直接指点，变成第三部更加宏观、需要自己思考出来的选择。

　　在面临史密斯和机器大军的双重威胁，尼奥最后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举动。他来到机器人的大本营，表示他能帮架构师阻止感染系统的史密斯，因为尼奥和史密斯类似于系统中一个等式的两面，而作为回报条件，机器大军将向人类停战，让锡安和人类幸存。面临这一条件，架构师做出妥协，它让尼奥进入矩阵，让后者与史密斯展开最终对决。而最后，在先知的帮助下，尼奥自我牺牲，选择让史密斯感染自己，从而了解到史密斯的代码，再运用自己“源头之力”连锁摧毁了史密斯。

　　尘埃落定后，架构师和先知两大幕后棋手终于碰面。架构师同意释放那些不愿待在矩阵中的人，与人类停战，虽然它表示自己不会像人类一样违背承诺（架构师日常黑人类…），但它怀疑人机和平的“盛世”是否能够真正持久；先知则表示，能维持多久算多久。影片也就此留下了开放式的结局。

　　从第三部最后的片段我们可以看出，其实最终结局的达成是符合先知期望的，先知从一开始就知道尼奥有救世主的特质，并通过让他自主选择，找到属于自己的命运。虽然过程中也会出现一些变数，但总体的必然性是被先知洞悉的。在这里，也有影迷推测先知还有一层目的是想帮助矩阵中的“流亡程序”获得解放，得到像人类一样的自由意志，这里我不过多表达意见，但无论如何，先知似乎是站在“自由意志”这边的，无论是人类，还是渴望获得自由的程序，都受到架构师控制的理性矩阵的压制。在第三部中，有一个首尾皆有出现的程序小女孩“Sati”就是一个由一对夫妻程序衍生出来的有自主意识的程序，“Sati”一词在佛教术语中表示一种精神元素，是由因果关系产生的一种“崇高意识”（小女孩的父亲程序表示自己相信因果报应，这使得这一名称用意更为明显），由此可见，矩阵系统内部的程序们也越来越向人化发展，它们渴望像人一样自由选择，而不是做一个没有用处就会被系统删除的程序——最后的场景中，Sati在矩阵中为纪念尼奥造出了一片彩霞，似乎确实也暗示着架构师某种程度上对这种“自由意志”的妥协，与人机和平的结局十分相称。

 　　作为一部包含着哲学思考的科幻史诗，黑客帝国包含了许多多元文化，从内涵上来说，它传达了不同宗教以及东西方哲学中（像存在主义、庄周梦蝶等）的人生哲理；从动作和特效上来说，它有着浓厚的中国功夫元素，在第三部尼奥和史密斯帅到炸裂的对决中借鉴了不少日漫风格，以及一直以来超人似的飞天操作；题材上来说，它代表了对未来科技发展的思考，也挖掘了人类和机器人的共通与不同之处。虽然它的结尾并不像好莱坞传统的“某某一方”胜利那么让人通俗易懂，但却十分符合它的风格和深奥的理念（当然，或许还有一个商业理由就是方便以后回炉拍续集）。

　　正如文章开头所说，“一千个人中有一千个黑客帝国”，在三部曲之后的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无论从剧情层面还是内涵层面，许多影迷对这部电影给出了自己的思考，也提出了不少分析和解读，比如有人认为史密斯病毒的出现也许也在先知的预料之中，因为尼奥的救世主属性和与众不同的选择注定了要与史密斯同归于尽。毕竟史密斯病毒的诞生与尼奥有直接关系，最后尼奥让史密斯感染自己的场景让人不禁联想到史密斯第一次杀死尼奥导致其“复活”为救世主的场景——从这点上来看，正是尼奥和史密斯两者的必然性相互碰撞导致了这种结果，这也符合我们前文所说的“命运”之感。若没有尼奥和史密斯，最后的人机和平也许并不会发生。

　　不过无论如何，正如导演所言，在欣赏电影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有自己的思考，而不是被某种官方论断所捆绑——不然这样也就和被矩阵捆绑的人类没区别了。本文所提出的解读也是本人对黑客帝国1-3部最大的感触，要是继续深入挖掘，肯定也有更多的东西能够讨论。最后，感谢能够耐心读到这里的小伙伴，也欢迎有兴趣的各位来一起进行友善的讨论。不过，还是开头那句话，先别剧透《黑客帝国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