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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之家:易卜生戏剧选 A Doll's House and Other Plays(双语经典)

2024-07-05 10:3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人物表

  托瓦尔德·海默

  娜拉,海默妻

  兰克医生

  林德夫人

  尼尔斯·克罗格斯塔德

  海默夫妇的三个孩子

  安妮,孩子们的保姆

  女佣

  脚夫

  (故事发生在海默家中)

  第一幕

  布景:一个房间,布置得舒适、雅致,但并不奢华。房间后面,右边有一扇门通到门厅,左边有一扇门通到海默的书房。两扇门中间有一架钢琴。左墙中央有一扇门,再往前一点儿有一扇窗。靠窗有一张圆桌、几把扶手椅和一个小沙发。右墙那儿,稍靠后一些又有一扇门,在同一边靠近脚灯的地方有一个火炉、两把扶手椅和一把摇椅,而火炉和侧门中间有一张小桌子。墙上挂着几幅版画,一个橱柜上摆着瓷器和几件小古玩,一个小书橱里放满了精装书。地上铺着地毯。炉子里生着火。正是冬天。

  门厅里有铃声响起,紧接着就听见有人将门打开了。只见娜拉哼着歌,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身上穿着户外服装,怀里抱着几包东西。她把东西放在右边的桌子上。她进来时没关大门,可以看见外边有个脚夫正在把手里的一棵圣诞树和一只篮子递给开门的女用人。

  娜拉:海伦,你把圣诞树藏好,别叫孩子们看见,等到晚上点亮时再说。(取出钱包,问脚夫)多少钱?

  脚夫:六便士。

  娜拉:给你一个先令[1],不用找零了。(脚夫道过谢之后就走了。娜拉随手关上了门。她一边摘下帽子、脱掉外套,一边快活地笑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袋蛋白杏仁饼干,吃了一两块。随后,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丈夫的书房门口听动静。)他在呢,在里面呢。(她又哼起了歌,走到右边的桌子前。)

  海默:(从他的书房里传出来)我的小百灵鸟又在歌唱啦?

  娜拉:(忙着打开买来的那几包东西)是呀,你的小鸟在歌唱!

  海默:我的小松鼠是不是在淘气呀?

  娜拉:是呀!

  海默:小松鼠什么时候回来的?

  娜拉:刚回来。(把那袋蛋白杏仁饼干塞进衣袋,擦了擦嘴)托瓦尔德,快出来瞧瞧我买的东西。

  海默:我正忙着呢。(过了一会儿,他手里拿着笔,开门朝外望了望。)你买东西啦?什么,买这么多!我的小败家子儿又糟蹋钱啦?

  娜拉:是我买的。不过,托瓦尔德,现在咱们花钱可以松点儿了。这是咱们头一回不必勒紧裤带过圣诞节。

  海默:你应该知道,现在还是不能大手大脚的。

  娜拉:哦,托瓦尔德,现在是可以稍微多花一点儿的,难道不是吗?只要多花一丁点儿就可以!你就要涨薪了,能挣很多很多的钱。

  海默:不错,从一月一日起是要涨薪,可是要将薪水拿到手,还得等整整三个月呢。

  娜拉:没关系,咱们可以先借些钱嘛。

  海默:娜拉!(走到她面前,开玩笑地捏着她的耳朵说道)你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要是今天我借五十英镑,圣诞节一个星期就被你挥霍一空,万一新年前夜那天房上掉下一块瓦片把我砸死了——

  娜拉:(用手捂住他的嘴)嘘!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海默:要是我真的遇到不测,那该怎么办?

  娜拉:假如真的发生那样的事,我想我也不会关心欠不欠债的。

  海默:你会的。那些债主难道会善罢甘休吗?

  娜拉:债主?谁还管什么债主不债主!我压根儿就不认识他们。

  海默:真是妇人之见!说正经的,娜拉,你应该知道我的主张,那就是绝不借钱,绝不欠债!一个家庭要是靠借钱举债过日子,就无自由和幸福可言。截至目前,你我二人同舟共济,走的是一条正确的道路,目前还得继续努力一段时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娜拉:(走到火炉边)好吧,就听你的吧,托瓦尔德。

  海默:(跟了过去)喂,喂,我的小百灵鸟可别这么耷拉着翅膀。怎么啦?我的小松鼠生气啦?(掏出钱包来)娜拉,你猜这里头是什么?

  娜拉:(急忙转过身来)是钱!

  海默:给你!(给了她几张钞票)过圣诞节,家里需要花不少钱,你以为我不知道?

  娜拉:(开始数钱)十先令……一英镑……两英镑!谢谢你,谢谢你,托瓦尔德!这些钱能花很长时间呢。

  海默:但愿如此。

  娜拉:是的,是的,是能花很长时间。你快过来,瞧瞧我买的这些东西。你都不知道有多便宜!你瞧,这是给伊瓦尔买的一套新衣服和一把玩具剑;这是给鲍勃的一匹玩具马和一个喇叭;这个洋娃娃和洋娃娃的小床是给埃米的——这两件玩具都很粗糙,但话又说回来,埃米玩儿不了多久就会把它们弄坏的。另外还有几块衣料和几块手帕是送给女用人的。真应该买点儿好东西送给安妮她老人家。

  海默:这个包里是什么?

  娜拉:(大声叫了起来)别动!别动!今天晚上才能让你看。

  海默:好吧,好吧。告诉我,你这个喜欢乱花钱的小家伙,你想给自己买点什么呢?

  娜拉:我自己?我自己什么都不需要。

  海默:你当然需要啦。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娜拉:不需要,我真的想不出自己需要什么——托瓦尔德,除非——

  海默:除非什么?

  娜拉:(摆弄着丈夫的衣扣,眼睛不看他)要是你真想送给我东西的话,你可以——你可以——

  海默:可以什么?快说呀!

  娜拉:(脱口而出)你可以给我点儿钱,托瓦尔德。不需要很多,只要你手头富余的数目就够——以后哪天,我可以用这钱买东西。

  海默:可是,娜拉——

  娜拉:求求你啦,亲爱的托瓦尔德!求求你啦!我将用漂亮的镀金纸把这钱包起来,挂在圣诞树上。你不觉得那样很好玩儿吗?

  海默:那些喜欢糟蹋钱的小人儿叫什么来着?

  娜拉:我知道,叫败家子儿呗。托瓦尔德,你先把钱给我。这样,我就有时间考虑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了。这是一种非常理智的办法,对不对?

  海默:(笑了笑)的确如此——要是你真的把我给你的钱节省下来,给自己买点儿东西的话。你要是将所有的钱都花在家用上,以及买不需要的东西,留下的窟窿还得我补。

  娜拉:可是,托瓦尔德——

  海默:你可不能抵赖,我亲爱的小娜拉。(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这个小败家子儿十分可爱,就是太能花钱了。谁能相信,一个小小的人儿竟能耗费这么多钱!

  娜拉:亏你说出这种话!我可是能省的都省了。

  海默:(大笑)一点儿不错,你已经尽力了,可是省来省去也没省下什么。

  娜拉:(幸福地暗自一笑)托瓦尔德,你不知道咱家的那几只小百灵鸟和小松鼠有多费钱。

  海默:你真是个古怪的小精灵,跟你老爹一模一样。你总是想着法子从我这儿套钱,可是钱一到手就从指头缝里漏走了。你自己恐怕都不知道钱到哪儿去了。你天生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这是骨子里就有的——说真的,娜拉,这种性格是可以遗传的。

  娜拉:啊,爸爸有许多优良品质呢,但愿我都能继承下来。

  海默:我可爱的小百灵鸟,你现在这样就挺好,我可不想你有什么别的优良品质。不过,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我觉得——我觉得你今天看上去有点儿——心神不宁。

  娜拉:是吗?

  海默:是的。你看着我的眼睛。

  娜拉:(抬头瞧着他)怎么啦?

  海默:(伸出一个手指头冲她点了点)你这个爱吃甜食的小姐今天进城是不是又坏了规矩?

  娜拉:此话怎讲?

  海默:去过糖果店了吧?

  娜拉:没有,托瓦尔德,我向你保证——

  海默:没吃点儿甜食吗?

  娜拉:没有,当然没有。

  海默:甚至连蛋白杏仁饼干也没吃上一两块?

  娜拉:没有,托瓦尔德,我向你保证,真的——

  海默:好啦,好啦,我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嘛。

  娜拉:(朝右边桌子走去)违背你意愿的事情我可不做。

  海默:是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再说,你答应过我的——(走到她跟前)宝贝,你可要把圣诞礼物藏好喽,今天晚上给圣诞树点上灯,它们可就藏不住啦。

  娜拉:你没忘了邀请兰克医生吧?

  海默:我忘了。不过,也没这个必要。他理应跟咱们共进晚餐。今天上午等他来时,我邀请他来就是了。我还买了点儿好酒呢。娜拉,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盼望今天晚上赶快到来!

  娜拉:我也一样!孩子们该多高兴呀,托瓦尔德!

  海默:一个人有了稳固的地位和丰厚的收入,那种感觉真好。想一想都叫人高兴,对不对?

  娜拉:是的,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海默:你还记得去年过圣诞节的情形吗?节前有整整三个星期的时间,你每天晚上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忙活,一忙就忙到后半夜,又是准备圣诞树上的饰品,又是张罗别的什么好玩意儿,想给我们一个惊喜。那是我过的最无聊的三个星期!

  娜拉:我并不觉得无聊。

  海默:(笑了笑)娜拉,可是后来的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娜拉:啊,你旧事重提,又在取笑我啦。都是那只猫闯的祸,把所有的东西都撕了个稀巴烂,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海默:你当然是没办法喽,可怜的小姑娘。你想尽了办法让大家高兴,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过,现在好啦,苦日子总算熬到头啦。

  娜拉:是啊,真是苦尽甘来呀。

  海默:现在我不用一个人无聊地闷坐了,而你可爱的眼睛和漂亮的小手也不用吃苦了——

  娜拉:(拍着手)是啊,托瓦尔德,我再也不用吃那份苦啦!听了你的一席话,别提我有多高兴了!(挽起了他的胳膊)容我说一说我的想法,看怎样安排今后的小日子,托瓦尔德。一过完圣诞节——(大厅的门铃响了。)哦,有人按铃!(她把屋子稍微整理了一下。)一定是有客来了。真讨厌!

  海默:如果是找我的,记住就说我不在家。

  女佣:(在门口)夫人,有位女客要见你,是个不认识的人。

  娜拉:请她进来。

  女佣:(转向海默)先生,兰克医生也来了。

  海默:他到我书房去了吗?

  女佣:是的,先生。

  (海默到书房去了。女佣把林德夫人请进来之后,把大门关上了。林德夫人穿着旅行服装。〕

  林德夫人:(声音沮丧、胆怯)娜拉,你好吗?

  娜拉:(犹疑不定)你好——

  林德夫人:你恐怕认不出我了。

  娜拉:是啊,记不清——是呀,是了——不错——(突然惊呼)天呀!是克里斯蒂娜!真的是你吗?

  林德夫人:不错,是我。

  娜拉:我的好克里斯蒂娜!想不到我连你都认不出来了!我怎么能——(声音变得温柔)你的变化可真大,克里斯蒂娜!

  林德夫人:是啊,变化的确很大。九年还是十年没见了——

  娜拉:自打上次一别,真的过了这么久吗?看来是有的。可以说,这八年里我一直过着幸福的日子,真是弹指一挥间呀。你这次进城,冬天还走这么远的路——实在叫人敬佩。

  林德夫人:我是搭今天的早班轮船来的。

  娜拉:当然,过圣诞节嘛,就应该过得高兴一些。真是太好啦!咱们就在一起欢度节日吧!把你的外套脱下来吧。但愿你不会嫌这儿冷。(帮她脱外套)咱们坐到炉子旁边舒舒服服地烤烤火。来,你坐这把扶手椅吧,我坐摇椅。(抓住林德夫人的两只手)现在看看,你又像从前的样子了。一开始没认出你来——你的气色有点儿不如从前了,克里斯蒂娜,好像还比以前瘦了些。

  林德夫人:还比从前老多了,娜拉。

  娜拉:也许是老了点儿,但老得也不算太多,只是老了一点点。(突然,她刹住话头,换上了沉重的语气。)瞧我这人真粗心,只顾乱说了。亲爱的克里斯蒂娜,你可要原谅我呀。

  林德夫人:此话怎讲,娜拉?

  娜拉:(声音低柔)可怜的克里斯蒂娜!我忘了你守寡了。

  林德夫人:是啊,我丈夫三年前去世了。

  娜拉:是的,我知道,我在报上看到了。说实在的,克里斯蒂娜,我一直想写信安慰安慰你,可一拖再拖,老有事情干扰我。

  林德夫人:我很理解,亲爱的。

  娜拉:这都怪我不对,克里斯蒂娜。可怜的人儿啊,你一定受了不少罪。他什么都没给你留下?

  林德夫人:是的。

  娜拉:你们没孩子?

  林德夫人:是的。

  娜拉:什么都没有留下?

  林德夫人:甚至连让人感到伤心和痛苦的回忆也没有留下。

  娜拉:(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克里斯蒂娜,这怎么可能呢?

  林德夫人:(凄楚地笑笑,用手理了理头发)有时真会发生这种事,娜拉。

  娜拉: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日子一定过得非常艰难。我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他们都跟保姆出去了,不能叫过来给你瞧瞧。现在,还是讲讲你的情况吧。

  林德夫人:不,不,我想听你讲讲你的情况。

  娜拉:不,你先说。今天我可不能光顾着自己,只想关心关心你。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们刚刚交了好运,特别好的运气,你知道吗?

  林德夫人:不知道。什么好运?

  娜拉:你想想吧,我丈夫当上了银行的经理!

  林德夫人:你丈夫当经理了?这可是天大的好运!

  娜拉:是啊,真是喜从天降!干律师这一行收入不稳定,不愿接不干不净案子的律师更是如此——当然,托瓦尔德就是这种人,绝不干违心的事,我和他看法完全一致。可想而知,我们现在该有多高兴!他元旦到银行履职,那时工资高,还有许多大红包。将来,我们的日子就会跟从前截然不同了,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我感到十分轻松,非常幸福,克里斯蒂娜!钱囊充盈,无忧无虑地过日子,那种感觉真好,你说是不是?

  林德夫人:是的。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的确令人高兴。

  娜拉:不仅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钱也多得不得了——一堆一堆的钱。

  林德夫人:(笑了笑)娜拉啊,娜拉,不知你现在是否学乖了些?咱们上学那会儿,你可是花钱如流水啊。

  娜拉:(哈哈一笑)不错,托瓦尔德也是这么说我的。(伸出手指冲着林德夫人点了点)但是“娜拉,娜拉”可不像你们所想的那么不懂事。再说,我们家的情况也不允许我乱花钱。我俩都得工作养家。

  林德夫人:你也得工作?

  娜拉:是的,做点杂活儿呗,无非就是缝缝补补、编织刺绣什么的。(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变低了。)另外再干点别的杂活儿。我们结婚的时候,托瓦尔德辞掉了公职,这你可知道?当时,他在那里晋升的指望不大,不得不想办法多挣点儿钱。他拼死拼活地挣钱,结婚头一年体力就严重透支了。要知道,为了挣钱他什么都干,起早贪黑,最后实在撑不住,就一病不起了。医生建议他到南方疗养。

  林德夫人:所以你们到意大利住了整整一年,是不是?

  娜拉:是的。实不相瞒,当时离开家到意大利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时伊瓦尔刚出生,可是,自然喽,去还是必须去的。那次南行是一趟奇妙之旅,保住了托瓦尔德的性命。不过,钱也花得不少,克里斯蒂娜。

  林德夫人:我想也是的。

  娜拉:那一趟花了大约有二百五十英镑。那可是一大笔钱,你说是不是?

  林德夫人:是的。遇到那样的紧急状况,幸亏你们手头有钱。

  娜拉:实不相瞒,那笔钱是从我爸爸那里弄来的。

  林德夫人:噢,我明白了。他老人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对不对?

  娜拉:是的。你想想吧,我当时无法脱身去伺候他老人家,因为我每天都在盼着小伊瓦尔出生,而且我还要照料身患重病的托瓦尔德,结果连我那亲爱、善良的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克里斯蒂娜。那是婚后最叫我伤心的一段时间。

  林德夫人:我知道你是很爱你父亲的。后来,你们就到意大利去了?

  娜拉:是的。我们手头有了钱,医生又催得紧,于是我们一个月以后就走了。

  林德夫人:回来的时候你丈夫完全复原了吗?

  娜拉:完全复原了。

  林德夫人:可是——那位医生?

  娜拉:哪位医生?

  林德夫人:我记得你家女佣说,跟我同时来的那人是位医生。

  娜拉:是的,那是兰克医生。不过,他不是来看病的。他是我们家最好的朋友,没有一天不来看我们。从那以后,托瓦尔德连个小病都没有害过。几个孩子的身体全都结实、健康,我自己也很好。(跳起来拍了拍手)克里斯蒂娜呀,克里斯蒂娜,活着并快乐地过日子是多么幸福啊!你瞧我真糟糕,只顾喋喋不休地讲自家的事了。(在靠近林德夫人的一张矮凳上坐下,两只胳膊搭在林德夫人的膝上)你可别生我的气。实话告诉我,你真的不爱你丈夫吗?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他?

  林德夫人:当初家母还在,病在床上不能动。我还有两个弟弟要抚养,所以那时候我觉得不应该拒绝他的求婚。

  娜拉:是啊,也许不应该吧。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很有钱?

  林德夫人:我想还是挺富有的吧。不过,他的生意不稳定。他死后,生意也就随之完蛋了,一分钱也没留下。

  娜拉:后来呢?

  林德夫人:后来我就千方百计地挣钱,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先是开了个小铺,接着办了个规模很小的学校,反正什么都干。这三年就像一个漫长的工作日,没有片刻的休息时间。现在总算熬到头了,娜拉——我那可怜的妈妈去世了,再也不需要我照料了;两个弟弟也有事情做了,可以自己打拼了。

  娜拉:你现在一定感到很轻松。

  林德夫人:其实并没觉得轻松,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没人再需要我了。(心神不定地站起身来)正因如此,我们那闭塞的小地方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只希望能在这儿找点事做,让自己忙忙碌碌的,免得胡思乱想。假如我有幸能找到一份固定的工作——一份办公室之类的工作——

  娜拉:克里斯蒂娜,那种工作辛苦得要命。你看上去已经累坏了,最好到海边哪个地方去休养一阵子。

  林德夫人:(走到窗口)娜拉,我可没有父亲留给我钱,让我到那儿享清福呀。

  娜拉:(站起来)哦,你别生气啊。

  林德夫人:(走近她)亲爱的,我应该求你别生气才对。我这种人日子过得太不顺心,说出话来就带刺。我虽然少了牵挂,然而还得活下去,还得为了生存而奋斗。一个人为了生存而挣扎,就会变得自私。刚才你说你们交了好运——你恐怕难以相信——我感到很高兴,与其说是为你们感到高兴,还不如说是为我自己感到高兴。

  娜拉:这话是什么意思?噢,我明白了。你想托瓦尔德或许能为你找份工作干。

  林德夫人: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

  娜拉:他一定会帮忙的,克里斯蒂娜。此事交给我好啦。我会非常婉转地向他提出来的——我会先想办法让他高兴,然后再提出来。如果能帮上你的忙,你都不知道那会叫我有多高兴。

  林德夫人:娜拉,你心肠真好,这么热心帮助我!你没有品尝过生活的艰辛还如此乐于助人,就更是难得了。

  娜拉:你在说我?我没有品尝过生活的艰辛?

  林德夫人:(笑了笑)亲爱的,你的艰辛就是料理一下家务什么的!你可真是个孩子,娜拉。

  娜拉:(把头一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你别摆出老前辈的架子!

  林德夫人:是吗?

  娜拉:你跟他们一样,都觉得我能力差,干不了正经事——

  林德夫人: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娜拉:你们都认为我没受过苦,没经历过磨难。

  林德夫人:亲爱的娜拉,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就是磨难。

  娜拉:哼,那都是芝麻大的小事。(降低声音)真正的大事我还没告诉你呢。

  林德夫人:真正的大事?这话怎么讲?

  娜拉:克里斯蒂娜,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这是不应该的。你为了你的母亲长年累月辛苦地工作,你是不是为此感到十分自豪?

  林德夫人:说真的,我没有看不起任何人。不过,想一想自己能为妈妈送终,让她老人家心无挂碍地离开人世,我倒的确感到自豪和高兴。

  娜拉:想一想自己为弟弟所做的事情,你是不是也感到很自豪?

  林德夫人:我觉得应该感到自豪。

  娜拉:我想也是的。不过,现在听我说说吧,我也做了一件值得自豪和高兴的事情。

  林德夫人:对此我毫不怀疑。不过,你指的是什么事情?

  娜拉:小声点!别叫托瓦尔德听见!克里斯蒂娜,这件事,除了你,我谁都不告诉。

  林德夫人:究竟是什么事?

  娜拉:你过来。(把林德夫人拉到沙发上,叫她坐在自己旁边)克里斯蒂娜,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也做过一件值得自豪和高兴的事——我挽救了托瓦尔德的生命。

  林德夫人:挽救?怎么挽救的?

  娜拉:我刚才不是说我们到意大利去了嘛。要是不去,托瓦尔德就永远不会恢复健康——

  林德夫人:是呀,是靠你爸爸提供的资金呀。

  娜拉:(笑了笑)不错,托瓦尔德和其他人都这么想。可是——

  林德夫人:可是什么?

  娜拉:其实家父一分钱都没给我们。钱是我弄来的。

  林德夫人:你?那么一大笔钱都是你弄来的?

  娜拉:对,二百五十英镑!你觉得怎么样?

  林德夫人:可是,娜拉,你怎么能弄到那么多钱?难道是你买彩票中了奖不成?

  娜拉:(一副鄙视的表情)买彩票?那算什么本事!

  林德夫人:那你是从哪儿弄来的钱?

  娜拉:(哼着歌,脸上露出一副神神秘秘的笑容)啧啧!啊哈!

  林德夫人:反正不可能是你借来的。

  娜拉: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林德夫人:没有丈夫的同意,妻子是不能借钱的。

  娜拉:(把头一扬)哦?要是妻子会想办法——是一个有头脑、有智慧的人——

  林德夫人:我一头雾水,实在不明白,娜拉。

  娜拉:你没必要明白。我没说钱是借来的。除了借,我还有别的办法。(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也许是我的一个追求者给我的。按说,我还是有几分魅力的——

  林德夫人:你净说疯话。

  娜拉:我知道你心里充满了好奇,克里斯蒂娜。

  林德夫人:听我说,亲爱的娜拉,你是不是有点儿太鲁莽了?

  娜拉:(坐直了身子)挽救丈夫的生命能说是鲁莽吗?

  林德夫人:我觉得在丈夫不知道的情况下行事就是太鲁莽。

  娜拉:可是,当时的情形是,很有必要不让他知道!上帝啊,难道你不明白吗?他当时的病情很危险,但这不能让他知道。医生告诉了我实情,说他危在旦夕,只有到南方住一阵子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你以为我开始的时候没有试过别的方法吗?起初,我告诉他自己想到国外旅游,就像其他年轻的妻子一样,于是便又是流眼泪又是央求他。我让他为我的身体想一想,应该对我好一点儿,满足我的心愿才对。我甚至还暗示他借钱。他一听差点儿发脾气,克里斯蒂娜。他怪我不懂事,还说他做丈夫的决不能让我由着性子胡来——我记得他当时就是这么说我的。那时候,我心一横,认为重中之重是挽救他的生命——于是我就想出了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

  林德夫人:难道你丈夫一直被蒙在鼓里,没听你爸爸说那笔钱不是他给的吗?

  娜拉:没有,一直没有。家父就是在那个时候去世的。我本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家父,叫他不要跟人说。可是他病得很厉害——唉,所以就用不着告诉他了。

  林德夫人:你也一直没把实情告诉你丈夫?

  娜拉: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他这种人认死理——绝不向别人借钱!再说,托瓦尔德是个绝不仰人鼻息、要强的男子汉,要是让他知道自己依赖妻子的帮助才活了下来,那得让他多难受、多羞愧啊!那会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美满、幸福的家庭将会变样。

  林德夫人:你打算永远瞒着他?

  娜拉:(若有所思,半笑半不笑地)嗯——也许有一天会告诉他。等到多年之后,我不像现在这么漂亮的时候再说吧。别笑我!我的意思是等到托瓦尔德不像现在这么爱我的时候再说——那时候,无论我跳舞、化妆还是背诵,都会令他感到厌倦。手里有所储备毕竟是件好事。(打住了话头)瞧我净说废话!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这就是我的天大的秘密,你觉得怎么样,克里斯蒂娜?你还觉得我什么事都干不了?实不相瞒,这件事耗费了我不少心血。按时履约对我来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妨告诉你吧,在商业中,贷款方面有按季度付息的,还有一种叫分期付款,两种形式都叫人难以应付。我必须这儿省一点儿,那儿省一点儿,要知道,那是能省就省。我无法从家用里面省多少钱,因为每一笔账托瓦尔德都记得很清楚。我又不能让孩子们穿得寒碜,觉得有必要把他给孩子们的钱都花在孩子们身上。啊,我可爱的小宝贝们!

  林德夫人:所以,你就只好从自己的日常开销里省钱喽,可怜的娜拉?

  娜拉:当然了。再说,一人做事得一人当嘛。托瓦尔德给我钱让我买新衣服什么的,我顶多能花一半,总是挑最简单、最便宜的买。幸亏我穿戴什么都好看,托瓦尔德从来没怀疑过。可是,克里斯蒂娜,我心里时常很难过,因为穿好衣服毕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你说对不对?

  林德夫人:一点儿不错。

  娜拉:除了这些,我还用别的法子去弄钱。去年冬天运气好,我争取到了好些抄写的工作,每天晚上躲在屋子里一直抄到后半夜。我经常累得要死,可是能坐在家里抄抄写写挣钱,就是再累也高兴,觉得自己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林德夫人:你的债究竟还清了多少?

  娜拉:具体多少我说不上来。要知道,这样的账务要弄清,是非常困难的。我只知道只要是能弄到钱,哪怕只弄到一便士,我也用于还贷了。我常常有走投无路、不知所措的感觉。(凄楚地一笑)有时候我就坐在那儿胡思乱想,想着有个阔绰的老头儿爱上了我……

  林德夫人:什么!那人是谁?

  娜拉:小声点儿!——他死的时候留下了一份遗嘱,拆开一看,里面用大号字体写着:“我的所有财产都以现金形式立即交给可爱的娜拉·海默夫人。”

  林德夫人:亲爱的娜拉,那人到底是谁呀?

  娜拉:天呀,你怎么听不明白呢?那个阔绰的老头儿根本就不存在——那是我实在想不出生财之道时,坐在那儿遐想,臆想出来的。不过,现在好啦,对我而言,有没有那个讨厌的老头儿都无所谓了——对于他和他的遗嘱我全不放在心上了,因为我无还贷之忧了。(跳起来)天呀,想一想真叫人高兴,克里斯蒂娜!现在总算能无忧无虑、心无挂碍地过日子了,可以跟孩子们蹦蹦跳跳地玩耍,可以把家布置得漂漂亮亮,托瓦尔德喜欢什么就买什么!想一想吧,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要到了,就能看到蓝天白云啦!也许,我们还可以来一次短途旅行——也许,我又可以见到大海啦!啊,那该是多么美妙、幸福的生活呀!(大厅那儿传来了门铃声。)

  林德夫人:(站起来)外头有人按铃。也许,我该走啦。

  娜拉:不,别走。没人会上这儿来。那一定是找托瓦尔德的。

  女佣:(站在大厅门口)打搅了,夫人,有位男士要见海默先生,而海默先生在和那位医生谈话——

  娜拉:是谁?

  克罗格斯塔德:(来到了门口)海默夫人,是我。(林德夫人吃了一惊,浑身一抖,急忙将脸扭向了窗口。)

  娜拉:(趋前一步,态度不自然,声音低沉)是你?有何贵干?找我丈夫有什么事?

  克罗格斯塔德:可以说是——银行方面的事吧。我在银行是一个小职员,听说你丈夫就要当银行的经理了。

  娜拉:所以说——

  克罗格斯塔德:我来没别的意思,纯粹是公事,海默夫人。

  娜拉:那么请你到书房去找他吧。(娜拉冷淡地冲他躬了躬身子,把通向大厅的房门随手关上,回到火炉旁,给炉子里添了些柴火。)

  林德夫人:娜拉——刚才那人是谁?

  娜拉:他叫克罗格斯塔德,是个律师。

  林德夫人:这么说起来真是他。

  娜拉:你认识他吗?

  林德夫人:从前认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在我们镇上的一个律师事务所里做事。

  娜拉:不错,他在那儿做过事。

  林德夫人:他的样子可变多了!

  娜拉:婚姻十分不幸嘛。

  林德夫人:现在他是不是单身?

  娜拉:是的,带着几个孩子过日子。好啦,火旺起来了。(关上炉门,把摇椅往旁边推了推)

  林德夫人:听说他身兼数职,干着好几份工作。

  娜拉:真的吗?也许吧,这我可是一无所知。咱们就不要光想工作不工作的,怪烦人的。

  兰克医生:(从海默的书房里走出来,关门之前对海默说)不了,老伙计,我就不打搅你啦。我去跟你妻子说一会儿话。(随手拉上书房的门,一眼看见了林德夫人)哦,对不起,我怕是在这儿也打搅你们。

  娜拉:不打搅,一点儿也不打搅。(给他们做介绍)这是兰克医生,这是林德夫人。

  兰克:我在这里可是久闻林德夫人的大名了。我来的时候好像在楼梯那儿碰见你了,林德夫人,是不是?

  林德夫人:是的,我爬楼梯爬得慢,一爬楼梯就发怵。

  兰克:是吗?是不是身体有点弱的缘故?

  林德夫人:不是,是因为工作太累了。

  兰克:仅此而已?这么说,我猜你大概是来城里放松休息的?

  林德夫人:我是来找工作的。

  兰克:这是医治劳累过度的灵丹妙药吗?

  林德夫人:人总得活下去呀,兰克医生。

  兰克:不错,看来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娜拉:是吗,兰克医生?你也想活下去?

  兰克:当然喽。不管我感觉多么凄惨,哪怕是苦熬岁月,我也渴望多活几天。我的病人无一不是如此。那些道德败坏的人亦是如此——此时此刻正在跟海默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害了道德上的病,而且病得很严重……

  林德夫人:(低声悲哀地)唉!

  娜拉:你在说谁呀?

  兰克:一个名叫克罗格斯塔德的律师,一个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坏的人。他患的是道德品质败坏症,海默夫人,但是就连这样一个不配活着的人也贪恋人生,认为好死不如歹活。

  娜拉:是吗?他找托瓦尔德说什么?

  兰克:具体要说什么我不清楚,只听说是为银行的什么事。

  娜拉:我以前不知道这位——他叫什么来着——这位叫克罗格斯塔德的人跟银行有什么联系。

  兰克:噢,他和银行是有些联系的。(把脸转向林德夫人)不知道你们那儿有没有这样一些人,他们热衷于东闻闻、西嗅嗅,四处寻找道德品质败坏的人,一旦找到,就把这个人放到有利可图的位置上,对他盯紧不放。对于道德品质良好的人,他们则不闻不问。

  林德夫人:我觉得既然患了道德病,就需要有人关怀关怀嘛。

  兰克:(耸耸肩膀)有道理。于是,整个社会就变成了一个大病房,里面有许多需要关怀的病人。

  (娜拉正在想心事,忽然笑出了声,拍了拍手。〕

  兰克:你笑什么?你知道这个社会的真实面目吗?

  娜拉:我才不管什么社会不社会呢!我刚才笑的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兰克医生,我问你,银行里的那些职员是不是现在都归托瓦尔德管了?

  兰克:你觉得非常有趣的事就是这个?

  娜拉:(一边笑一边哼歌)我觉得非常有趣!(在屋里走来走去)想一想真了不起,我们——托瓦尔德竟有如此大的权力,能管理那么多的人。(从衣袋里掏出那包蛋白杏仁饼干)兰克医生,你要不要吃块蛋白杏仁饼干?

  兰克:什么?蛋白杏仁饼干?我记得你们家不准吃蛋白杏仁饼干。

  娜拉:不错。但这是克里斯蒂娜送给我的。

  林德夫人:什么?!我送的?

  娜拉:噢,别害怕。你又不知道托瓦尔德不准吃甜饼干。实不相瞒,他是怕我吃坏了牙齿。嗨,别管它,吃一回没关系!你说是不是,兰克医生?你来一块!(把一块饼干送到他嘴里)你也吃一块,克里斯蒂娜。我也要吃一块,只吃一小块——顶多吃两块。(来回走动)我感到幸福极啦!现在我只有一个心愿没完成了。

  兰克:哦,什么心愿?

  娜拉:我很想说出来,说给托瓦尔德听。

  兰克:为什么不现在说呢?

  娜拉:不行,我不敢说,怕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林德夫人:吓我们一跳?

  兰克:哦,你不愿说就别说了。但如果你愿意说,我们洗耳恭听。到底是什么事情想说给托瓦尔德听呢?

  娜拉:我只是想说——算啦,该死的!

  兰克:你是不是疯了?

  林德夫人:娜拉,亲爱的!

  兰克:你就对他说吧,他过来了!

  娜拉:(把饼干袋藏起来)嘘!嘘!嘘!

  (海默从书房里走出来,外套搭在胳膊上,帽子拿在手里。〕

  娜拉:托瓦尔德,亲爱的,你把他打发走了吗?

  海默:是的,他刚走。

  娜拉: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克里斯蒂娜,刚进城。

  海默:克里斯蒂娜?对不起,我好像不认识——

  娜拉:就是林德夫人,亲爱的,是克里斯蒂娜·林德。

  海默:噢,对,是我妻子的老同学吧?

  林德夫人:是的,我们从小就认识。

  娜拉:你想想,她这么老远跑来就是想见见你。

  海默:此话怎讲?

  林德夫人:其实也没什么,只是——

  娜拉:克里斯蒂娜擅长簿记,一心想在一个有见识的人手下找点儿事情做,以便使自我更完善——

  海默:这个想法非常好,林德夫人。

  娜拉:她听说你当了银行经理——这个消息已经见报了——于是她就赶快跑了来。托瓦尔德,我相信你一定能为克里斯蒂娜找到事情做。看在我的分儿上,求求你了!

  海默:哦,这并非完全不可能。你现在是单身吧,林德夫人?

  林德夫人:是的。

  海默:有一些簿记经验?

  林德夫人:是的,很有经验。

  海默:好!我有很大把握能为你找到事情做——

  娜拉:(拍手)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

  海默:林德夫人,你很幸运,来得正是时候。

  林德夫人:我该怎么谢你才好?

  海默:用不着谢。(穿上外套)对不起,今天就失陪了——

  兰克: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走。(走到大厅把自己的皮外套拿进来,在火上烤烤)

  娜拉:别耽搁太久,亲爱的托瓦尔德。

  海默:大概一个小时吧,不会再多。

  娜拉:你也要走,克里斯蒂娜?

  林德夫人:(穿外套)是的,我得找个住的地方。

  海默:哦,那好,咱们可以一起走。

  娜拉:(帮她穿外套)可惜我们没有空房间,怕是不能留你住——

  林德夫人:请别往心里去!再见,亲爱的娜拉,十分感谢。

  娜拉:回头见。今晚你一定得来。兰克医生,你也得来。你说什么?身体好点儿就来?噢,身体肯定会好的!把扣子系紧点。(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往门口走。楼梯上传来了孩子们的说话声。)

  娜拉:是他们,他们回来了!(她跑过去开门。保姆带着孩子们走了进来。)进来!进来!(弯腰吻孩子们)噢,我的小宝贝!你看看他们,克里斯蒂娜!他们可爱不可爱?

  兰克:咱们别站在风口说话。

  海默:走吧,林德夫人,这股冷风只有当妈妈的受得了!

  (兰克、海默、林德夫人下楼去了。保姆带着孩子们进屋,娜拉把门关好。〕

  娜拉:瞧你们水灵灵的,气色多好,脸蛋红扑扑的,就像熟透了的苹果和玫瑰花!(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跟她说起了话。)你们玩得高兴吧?太好了!什么?你用雪橇拉埃米和鲍勃?一个人拉两个人?真是好样的!伊瓦尔,你是一个聪明机智的孩子。安妮,让我抱一会儿她吧。我的小宝贝!(从保姆手里接过幼儿,在房间里跳起了舞)好,好,妈妈也会跟鲍勃跳舞的。什么?刚才你们玩滚雪球啦?真希望我也能跟你们一起玩!不用了,不用了,我给他们脱外套吧,安妮。让我给他们脱吧,这会叫我很高兴的。你看上去冻坏了,快回自己的房间暖和暖和吧。炉子上有热咖啡。

  (保姆走进左边的房间。娜拉给孩子们脱衣服,把脱下来的衣服随手往旁边一扔。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跟她说话。〕

  娜拉:真的吗?一只大狗追你们?没咬着你们吧?别害怕,狗狗是不咬可爱的乖孩子的。伊瓦尔,你别看那些包裹。你问里面是什么?嗬,我敢说你一定很想知道。不,不——里面是很恶心的东西!来,咱们玩游戏吧。玩什么游戏?玩捉迷藏怎么样?鲍勃先藏。你们要我先藏?好吧,我先藏吧。(她和孩子们又笑又叫,在房间里跑出跑进。末了,娜拉藏在桌子底下,孩子们从外头跑进来到处乱找,可是找不着她。后来,她憋不住,笑出了声,孩子们听见后便冲过去掀开桌布,发现了她。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响起。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装作吓唬他们的样子,结果又引起一阵大笑。这时,大厅外有人敲门,而他们却没听见。房门被推开一半,克罗格斯塔德露出脸来。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娜拉和孩子们还在玩耍。)

  克罗格斯塔德:对不起,海默夫人。

  娜拉:(低低叫了一声,转过身来,半跪在地上)啊,是你!有何贵干?

  克罗格斯塔德:对不起,外头的门半开着,一定是有人出去时忘了关。

  娜拉:(站起来)我丈夫刚刚出去了,克罗格斯塔德先生。

  克罗格斯塔德:我知道。

  娜拉:那么你来干什么?

  克罗格斯塔德:我来找你说句话。

  娜拉:找我说话?(柔声细语地告诉孩子们)你们去找保姆吧。什么?别担心,这个陌生人是不会伤害妈妈的。等他走了,咱们再玩儿吧。(把孩子们送到左边屋子里,随手带上门)你要找我说话?

  克罗格斯塔德:是的,是要找你说话。

  娜拉:今天吗?还没到一号呢。

  克罗格斯塔德:不错,今天是圣诞节前夕。你们家今年能不能过好圣诞节,就取决于你了。

  娜拉:这话是什么意思?今天我是绝对不可能——

  克罗格斯塔德:此事以后再谈。现在要说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有空吗?

  娜拉:有——有空是有空——只不过——

  克罗格斯塔德:好。刚才我在奥尔森餐厅吃饭,看见你丈夫在街上走过去——

  娜拉:怎么啦?

  克罗格斯塔德:他和一位女士在一起走。

  娜拉:那又怎么样?

  克罗格斯塔德:恕我冒昧,那位女士是不是林德夫人?

  娜拉:是的。

  克罗格斯塔德:她是不是刚进城?

  娜拉:是的,今天刚进城。

  克罗格斯塔德:她是你的好友,对不对?

  娜拉:是的。可是我不明白——

  克罗格斯塔德: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她。

  娜拉:这我知道。

  克罗格斯塔德:是吗?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恐怕如此。那我就不绕圈子,索性直说了。林德夫人是不是将在银行里做事?

  娜拉:克罗格斯塔德先生,你有什么资格过问这个?你只不过是我丈夫的一名下属!不过你既然要打听,我就告诉你吧。林德夫人的确将在银行里做事。实不相瞒,克罗格斯塔德先生,她的差事是我为她求来的。

  克罗格斯塔德:这么说,我都猜对了。

  娜拉:(走来走去)有的时候,一个人恐怕还是可以施加一点儿影响的。别以为女人就成不了事——一个人处于从属地位时,克罗格斯塔德先生,就要特别小心,千万别得罪那——那——

  克罗格斯塔德:别得罪那个有影响力的人?

  娜拉:一点儿不错。

  克罗格斯塔德:(换了一副口气)海默夫人,你能不能行行好,利用你的影响力为我做点儿事?

  娜拉:什么事?你是什么意思?

  克罗格斯塔德:你能不能发发善心,帮我保住我在银行的小职位?

  娜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要抢你的位置?

  克罗格斯塔德:噢,没必要装糊涂。我很清楚你的朋友躲着不愿见我,也很清楚我会因为谁而被撵走。

  娜拉:我向你保证——

  克罗格斯塔德:也许你真不知道。不过,还是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现在,我想建议你施加一下你的影响,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娜拉:可是,克罗格斯塔德先生,我没有什么影响力呀。

  克罗格斯塔德:没有?我记得刚才你还说——

  娜拉:我自然没想到你会当真,竟把我当成个了不起的人!你怎么会以为我真的有什么影响力能左右我的丈夫?

  克罗格斯塔德:上学时我就了解你的丈夫,并不觉得他比别的丈夫更加难以支配。

  娜拉:要是你说话时对我丈夫不尊敬,我就赶你出去。

  克罗格斯塔德:你的胆子可真不小,海默夫人。

  娜拉:我再也不怕你了。一到元旦,我很快就能把那件事解决,一了百了。

  克罗格斯塔德:(控制住情绪)海默夫人,你听我说。如果有必要,我会拼死一搏,哪怕豁出命也要保住我在银行的小职位。

  娜拉:看来的确如此。

  克罗格斯塔德:我并不专为那薪水——其实,薪水对我而言是最不要紧的。另外还有别的原因——我索性直说好啦。我想,你恐怕跟所有其他的人一样,对我的情况都知道——多年前我曾经有过一些过失。

  娜拉:我好像听人说起过。

  克罗格斯塔德:那件事虽然没有诉诸公堂,但自那以后,似乎所有的门都对我关上了。后来,我就干了那种营生,这你是知道的。我总得找点儿事情做。平心而论,你可不要认为我是心肠最黑的。现在,我必须洗手不干了。我的儿子们在一天天长大,为了他们,我也必须痛改前非,在这个镇上重新赢得人们的尊重。我在银行的这个职位就是我往上爬迈出的第一步,而你丈夫现在却要把我一脚再踢入泥潭。

  娜拉:你必须相信我,克罗格斯塔德先生,此事我爱莫能助,实在帮不上你。

  克罗格斯塔德:那是因为你没这个心。不过,我自有办法迫使你出手相助。

  娜拉:你不是要把我向你借钱的事告诉我丈夫吧?

  克罗格斯塔德:哼,要是我真告诉他会怎样呢?

  娜拉:那你就太不地道了。(啜泣几声)想到我的秘密,原本是件令人高兴和自豪的事,却要以这种肮脏、卑劣的方式被告知,并且还是从你的口中说出来的!那会让我非常不舒服的。

  克罗格斯塔德:仅仅是不舒服吗?

  娜拉:(一气之下)好吧,你尽管告诉他好了。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我丈夫将会认清你的嘴脸,到时候你别想保住你的职位。

  克罗格斯塔德:我刚才问你是不是仅仅害怕家里会闹别扭?

  娜拉:要是我丈夫知道了此事,他当然会把我欠你的钱马上都还清。从此之后,咱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

  克罗格斯塔德:(走近一步)恕我直言,海默大大,你不是记性太坏,就是不懂做生意的规矩。我不得不提醒你,里面有些细节需要注意。

  娜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克罗格斯塔德:你丈夫害病的时候,你来找我,说想借二百五十英镑。

  娜拉:我当时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

  克罗格斯塔德:我答应为你借到那笔钱——

  娜拉:是的,你做到了。

  克罗格斯塔德:我答应为你借到那笔钱,是有条件的。你当时所有的心思都在你丈夫的病上,急着拿到钱让他出国疗养,似乎没注意咱们的条件。此时提醒你,是怕有什么差池。我答应借给你钱的时候,特地写了一张借据。

  娜拉:不错,我签了字。

  克罗格斯塔德:你是签了字。不过,在你的签名底下有几行字,注明要你父亲做保人,需要他签字。

  娜拉:需要他签字?他签了呀。

  克罗格斯塔德:借据上的日期是空着的。也就是说,你父亲签字时应该填上日期。你还记得吗?

  娜拉:记得,我想我记得。

  克罗格斯塔德:当时,我把借据交给你,要你从邮局寄给你父亲。对不对?

  娜拉:对。

  克罗格斯塔德:自然,你立刻就寄了,因为没过五六天你就把借据交给了我,上面有你父亲的签名。随后,我便将那笔钱给了你。

  娜拉:不错。难道后来我没有按时还钱吗?

  克罗格斯塔德:是的,日子一点儿没错。不过——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吧——当时的情况对你而言十分危急,对不对,海默夫人?

  娜拉:的确如此。

  克罗格斯塔德:你父亲病情危重,对不对?

  娜拉:他已经命悬一线。

  克罗格斯塔德:不久他就去世了吧?

  娜拉:是的。

  克罗格斯塔德:请你告诉我,海默夫人,你能记得起他究竟是哪一天病逝的吗?我是说他病逝于哪一月哪一日?

  娜拉:我爸爸病逝于九月二十九日。

  克罗格斯塔德:一点儿都不错。我还亲自去查过呢。既然如此,那么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叫人解释不通。

  娜拉:什么问题?我不知道——

  克罗格斯塔德:海默夫人,问题在于,你父亲是在他病逝三天之后才在借据上签的名。

  娜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克罗格斯塔德:你父亲病逝于九月二十九日。可是你看,他签名的日期竟是十月二日。这难道不是个问题吗?(娜拉没有作声。)你能解释一下吗?还有一点也很蹊跷:“十月二日”以及年份那几个字不是你父亲的亲笔,而是别人代写的,我认识那笔迹。哦,这一点当然是可以解释得通的——你父亲签名时忘了填日期,也许那个人并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人世,就胡乱填了一个日期进去。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签名是真的就行。我想,签名该是真的吧,海默夫人?借据上的签名是你父亲本人的吗?

  娜拉:(沉吟片刻,把头往后一仰,狠狠地瞧着克罗格斯塔德)不是,不是他本人的签名,是我代我爸爸签的。

  克罗格斯塔德:知道吗,你说这话是有危险的。

  娜拉:有什么危险?欠你的钱很快就会还清的。

  克罗格斯塔德:恕我多嘴,你当初为什么没把借据寄给你父亲?

  娜拉: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爸爸的病情已非常危重。我如果让他签字,就得告诉他为什么要借那笔钱。他病得那么厉害,我无法告诉他,说我丈夫的生命也处于危险之中,所以不能把借据寄给他。

  克罗格斯塔德:既然如此,那你就应该取消你们出国疗养的计划。

  娜拉:不行,那是行不通的。到国外疗养能够挽救我丈夫的生命,这一计划是绝对不能取消的。

  克罗格斯塔德: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你这是在骗我吗?

  娜拉:我当时顾不了那么多了,一点儿都没想到这是在骗你。我无法容忍你的做法——因为你明明知道我丈夫病情危重,借钱给我时却千方百计刁难我,心肠太狠了。

  克罗格斯塔德:海默夫人,显而易见,你还没意识到自己错在何处。实不相瞒,我自己也走错过一步,结果身败名裂。我之错跟你之过性质是一样的,轻重无差异。

  娜拉:跟你一样?莫非你想让我相信,当你的妻子生命遇到危险时,你曾经挺身而出,冒险相救?

  克罗格斯塔德:法律是不考虑动机的。

  娜拉:那就一定是极其愚蠢的法律。

  克罗格斯塔德:不管愚蠢不愚蠢,如果我向法庭出示这张借据,你就会受到法律的惩罚。

  娜拉:我不信。难道法律就不允许做女儿的考虑到自己的父亲生命垂危,不愿让他老人家为她操心和忧虑吗?难道法律就不允许妻子挽救丈夫的性命吗?我不大懂法律,但我坚信法律条文中一定有这些内容,允许照顾到人的亲情。你身为律师,难道不知道有这样的法律吗?那你就是一个非常差劲的律师,克罗格斯塔德先生。

  克罗格斯塔德:也许吧。不过,至于你我之间的这种交易,至于这方面的法律,你以为我不懂吗?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你爱怎样就怎样吧。但请恕我直言,我一旦再次丢掉饭碗,死也要拉你做垫背的。(他鞠了一躬,从门厅走了出去。)

  娜拉:(略作思忖,随后将头一扬)胡言乱语!还想拿这话吓唬我!我可不像他想的那么傻。(开始忙着收拾孩子们的东西)可是万一——?不会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是为了我丈夫才那样做的。

  孩子们:(在左边房间的门口)妈妈,那个陌生人出大门走了。

  娜拉:是的,亲爱的,这我知道。你们对谁都别说这个陌生人来过!听见了吗?连爸爸都别告诉。

  孩子们:好的,妈妈。你还能陪我们玩儿一会儿吗?

  娜拉:不行,不行——现在不行。

  孩子们:可是妈妈,你刚才答应过的呀。

  娜拉:不错,但我现在抽不出身。你们玩儿去吧,我有许多事情要做呢。玩儿去吧,我的可爱的小宝贝们。(轻轻把孩子们推进里屋去,把门关上,转身坐在沙发上,拿起针线活儿缝了几针,但很快就停了下来)不会的!(丢下手里的针线活儿,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喊道)海伦!把圣诞树搬进来。(走到左边桌子前,拉开一个抽屉,手又停了下来)不会的,不会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女佣:(搬来了圣诞树)夫人,搁在哪儿?

  娜拉:搁这儿,放在屋子中央吧。

  女佣:还要别的东西不要?

  娜拉:不要了,谢谢你。东西都齐了,不要什么了。

  (女佣走出了房间。〕

  娜拉:(开始装饰圣诞树)这儿得插支蜡烛——那儿得挂几朵花。那个人真可恶,净胡说八道!我没有做错什么。圣诞树到时候一定会大放异彩!托瓦尔德,只要你高兴,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我干什么都行!我愿意为你唱歌,为你跳舞——(海默腋下夹着几份文件走了进来。)啊!这么快就回来了?

  海默:是的。刚才有人来过吗?

  娜拉:来这儿?没有。

  海默:这就怪了。我看见克罗格斯塔德从咱家出去了。

  娜拉:是吗?噢,对了,我忘了,克罗格斯塔德来这儿待了一小会儿。

  海默:娜拉,从你脸上的表情看得出,他是来求你为他说好话的。

  娜拉:是的。

  海默:他还叫你假装说是你自己的意思,并且叫你别把他到这儿来的事情告诉我,是不是?

  娜拉:是的,托瓦尔德,但——

  海默:娜拉,娜拉,想不到你居然还要为他求情!还跟那种人说话,答应为他出力!想不到你居然对我撒谎!

  娜拉:撒谎?

  海默:你不是说没人来过吗?(伸出手指头冲她点了点)我的小鸟儿以后再不准撒谎了!唱歌的鸟儿要唱得清清楚楚,不要瞎唱。(用胳膊搂住她的腰)你说对不对?是的,我坚信不疑。(放开了她)这个咱们就不说了。(在火炉前面坐下)这儿真暖和,真舒服!(翻看文件)

  娜拉:(忙着装饰圣诞树,过了一会儿说道)托瓦尔德!

  海默:怎么啦?

  娜拉:后天要到斯坦斯堡家参加化装舞会,我好期待呀!

  海默:我倒期待着要看看你会给大家带来什么样的惊喜呢。

  娜拉:想一想,我真怕自己会冒傻气。

  海默:此话怎讲?

  娜拉:因为我想不出什么好节目,所想到的节目似乎都很愚蠢,都很无聊。

  海默:我的小娜拉终于江郎才尽啦?

  娜拉:(站在海默椅子后面,两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托瓦尔德,你是不是很忙?

  海默:唔——

  娜拉:那都是些什么文件?

  海默:是银行方面的。

  娜拉:你已经履职了?

  海默:我得到了前任经理的同意,在人事和工作方面要做一些必要的调整。我要趁着圣诞假期进行部署,新年走马上任前做到一切准备充分。

  娜拉:难怪可怜的克罗格斯塔德急着——

  海默:哼!

  娜拉:(仍然倚在他的椅背上,抚摸着他的头发)托瓦尔德,要不是你这么忙,我倒想向你求个大人情。

  海默:什么人情?你说吧。

  娜拉:若论品味,谁都赶不上你。我多么想参加化装舞会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托瓦尔德,你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替我做个决定,告诉我应该穿什么样的服装?

  海默:啊哈!原来我倔强的小姑娘也会有求于人,求人帮她救急呀。

  娜拉:是的,托瓦尔德,你不出手相助,我都有点儿抓瞎了。

  海默:很好,让我仔细想一想,咱们总可以想出好点子的。

  娜拉:谢谢你!(重新走到圣诞树旁,忙活了一小会儿)这些红花看上去真漂亮!我想问一句,这个克罗格斯塔德犯过的错误是不是真的很严重?

  海默:他伪造了别人的签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娜拉:他也许是迫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吧?

  海默:也许吧。也许就像许多人那样鲁莽行事。我也不是那种狠心肠的人,一见别人犯了点儿错,就把人家看得一文不值。

  娜拉:你当然不是那种人,托瓦尔德,对不对?

  海默:有过错不怕,只要能悔过自新、甘心受罚就可以。

  娜拉:受罚?

  海默:可是,克罗格斯塔德不甘心受罚,而是玩弄阴谋诡计逃脱惩罚,结果陷入了无可救药的泥潭。

  娜拉:你觉得能不能——

  海默:你想,一个人干了那种亏心事就不能不成天撒谎,成为一个伪君子,戴上一副假面具面对亲朋好友,甚至在自己的妻子儿女面前也是如此。最可怕的是,这种人会对他们的孩子产生恶劣的影响,娜拉。

  娜拉:怎么影响?

  海默:这种充满谎言的环境会影响和毒害整个家庭。在这样的人家,孩子们呼吸到的空气里都弥漫着罪恶的细菌。

  娜拉:(靠近他)真的吗?

  海默:我的宝贝,我当了多少年律师,对这类现象已司空见惯。凡是自小就不走正路的人,其根源都在于有一个不诚实的母亲。

  娜拉:你为什么只归咎于——母亲呢?

  海默:当然,父亲的影响也一样,不过一般来说,都是受了母亲的影响。这一点,凡是做律师的都知道。这个克罗格斯塔德谎话连篇,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直在毒害他自己的孩子,所以我说他道德品质败坏,一点儿德行都没有了。(双手伸向她)因此,我的宝贝小娜拉得答应我,不要再为他求情了。伸出你的手,咱们拉个钩。来呀,来呀,你怎么啦?把你的手伸出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实在的,我是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共事的——和这样的人接触,我感到浑身不舒服。

  娜拉:(把手抽回去,走到了圣诞树的另一侧)这儿好热啊,我有许多事要做呢。

  海默:(站起来,收拾文件)好,我也要在晚饭前看几个文件,并且还要想一想你穿什么衣服好。我还可以想一想,把什么东西用金纸包起来,挂在圣诞树上。(伸手拍拍她的头)我可爱的小百灵鸟!(他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娜拉:(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是真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保姆打开了左边房间的门。〕

  保姆:孩子们闹着要跟妈妈一起玩儿呢。

  娜拉:不行,不行,别让他们上我这儿来!安妮,你陪他们玩吧。

  保姆:好吧,夫人。(把门关上)

  娜拉:(吓得脸色苍白)我会带坏我的孩子?毒害我的家庭?(顿了顿,把头一扬)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第二幕

  布景同第一幕。墙角的钢琴旁边立着那棵圣诞树,树上的挂件都已被人取走,乱蓬蓬的树枝上只剩下燃尽的蜡烛头。娜拉的外套和帽子扔在沙发上。她心烦意乱地独自在屋里走来走去。她走到沙发前停下脚步,将外套拿起来。

  娜拉:(又把外套丢下)外头有人来了!(走到房门跟前听动静)不是的,没人来。今天是圣诞节,当然不会有客人来的——明天也不会有的。不过,也许——(打开门,朝外看了看)信箱里没有信。里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走向前去)真是胡说八道!他说那话肯定不是认真的。那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绝对不可能——我可是有三个孩子呢。

  (保姆拿着一只大硬纸盒从左边走进来。〕

  保姆:放化装舞会衣服的盒子终于找到了。

  娜拉:谢谢你,把盒子搁在桌上吧。

  保姆:(按照吩咐做了)这衣服恐怕得好好收拾一下子。

  娜拉:真恨不得把它撕成碎片。

  保姆:哪里的话!收拾起来也不难,只要有点儿耐心就行了。

  娜拉:好吧,那我就去找林德夫人帮一下忙吧。

  保姆:怎么,又要出门?这么冷的天气还出门?你会冻坏的,夫人,会冻出病来的。

  娜拉:也许还有比这更糟的情况呢。孩子们怎么样?

  保姆:小不点们在玩他们的圣诞节礼物呢。不过——

  娜拉:他们是不是缠着要找我?

  保姆:您想,他们已经习惯了跟妈妈一起玩儿。

  娜拉:是啊。不过,安妮,我以后恐怕不能像从前那样经常陪他们了。

  保姆:好吧,好在孩子们什么事都容易习惯。

  娜拉:你是这么想的?你说,如果他们的妈妈离家出走,他们是不是就会忘掉她?

  保姆:天呀!离家出走?

  娜拉:安妮,实不相瞒,我经常感到纳闷儿,不明白你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陌生人照料。

  保姆:如果我想给小娜拉当保姆,就必须那样做。

  娜拉:不错。可你怎么能舍得那份情?

  保姆: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我怎么舍不得?一个陷入困境的可怜女孩能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自然能忍痛割爱。再说,那个可恶的家伙是一点儿忙也不肯帮我的。

  娜拉:怕就怕你女儿已经把你忘了。

  保姆:没忘,其实没忘。她订婚和结婚时都写信告诉我来着。

  娜拉:(张开双臂搂住她的脖子)亲爱的安妮,我小时候你待我就像一个慈母一样。

  保姆:可怜的小娜拉除了我,就没有母亲了。

  娜拉:要是我的孩子没有母亲,我知道你一定会——瞧我在胡说些什么!(打开衣服盒子)你去陪孩子们吧。现在我必须——明天要让你看看我会打扮得多么漂亮。

  保姆:我敢肯定,化装舞会上没有人会比你更漂亮的。(走进左边房间)

  娜拉:(从盒子里拿出衣服,但很快又推开了)要是我敢走出这个门就好了。要是没有客人来就好了。要是能肯定家里不会掀起轩然大波就好了。胡说!不会有人来的。只要我不胡思乱想就行了。还是让我把手笼刷一刷吧。这副手套真漂亮!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胡思乱想!一,二,三,四,五,六——(叫了起来)啊,有人来了!(向门口走去,但中途又犹豫不决地停了下来)

  (林德夫人在大厅里脱下外套,摘掉帽子,然后走了进来。〕

  娜拉:哦,克里斯蒂娜,原来是你。外头没有别的人了吧?你来得正好!

  林德夫人:听说你去找我了。

  娜拉:是的,我从你那儿路过来着。其实,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咱们坐在沙发上谈。是这样的——明晚我们楼上斯坦斯堡家要举办化装舞会,托瓦尔德要我打扮成那不勒斯[2]的渔女,跳一种我在卡普里岛[3]所学的塔兰泰拉舞[4]。

  林德夫人:了解,你打算扮演那个角色。

  娜拉:嗯,这是托瓦尔德的意思,你瞧,这就是服装,是托瓦尔德在岛上为我定做的,现在却皱皱巴巴的,不知道——

  林德夫人:很容易就能让它恢复原状。只需把这几个开了口的地方缝上几针就可以了。你有针线吗?很好,需要的就是这个。

  娜拉:真是麻烦你了。

  林德夫人:(飞针走线)这么说,明天你要打扮起来了,娜拉。这样吧,到时候我来一下,看看你打扮得多漂亮。噢,对啦,昨天晚上真令人高兴,我都忘记谢你了。

  娜拉:(站起来,穿过戏台)噢,我觉得昨天跟往常相比,并不是个叫人愉快的日子。你要是早来几天就好了,克里斯蒂娜。当然,托瓦尔德善于把家里布置得又精致又漂亮。

  林德夫人:我觉得你也善于布置家,要不然你就不像你父亲了。我问你,兰克医生昨天情绪低落,他是不是平时也是那个样子?

  娜拉:平时不是的,只有昨天表现得特别明显。实不相瞒,这个可怜人患上了一种非常危险的疾病,叫作脊髓痨[5]。他父亲是个可怕的人,各种胡作非为,所以他自小就有病,知道了吧?

  林德夫人:(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啊,我亲爱的娜拉,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娜拉:(来回走动)一个女人有了三个孩子,时而会有一些懂点儿医学常识的、结了婚的女客来访,聊天时就会谈谈这个谈谈那个。

  林德夫人:(继续飞针走线,又做了一会儿针线活儿)兰克医生是不是每天都来?

  娜拉:他没有一天不来。他是托瓦尔德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简直就像是我们家的人。

  林德夫人:请对我说实话——他是不是一个十分真诚的人?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有点儿喜欢奉承人?

  娜拉:根本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

  林德夫人:昨天你给我们介绍的时候,他说在这里久闻我的大名了。可是后来我看你丈夫一点儿都不认识我。兰克医生怎么会——

  娜拉:他不是瞎说,克里斯蒂娜。托瓦尔德非常爱我,他说他恨不得将我独占。刚结婚的时候,我只要一提亲朋好友,他就好像有点儿嫉妒,所以我自然也就不提了。不过,我倒是经常跟兰克说一说我的亲朋好友,因为他喜欢听嘛。

  林德夫人:听我说,娜拉。你在许多方面表现得还像个小孩子,而我在很多方面比你老练,经验要丰富一些。恕我直言,你应该和兰克医生结束这种事情了。

  娜拉:结束什么事情?

  林德夫人:结束两件事。记得昨天你说了些荒唐话,说一个爱慕你的阔佬要给你留下一笔钱什么的——

  娜拉:可惜那个爱慕者纯粹是子虚乌有!你提这些干什么?

  林德夫人:兰克医生是不是个有钱人?

  娜拉:是的,他很有钱。

  林德夫人:没有娶妻生子?

  娜拉:是的。可是——

  林德夫人:他天天上这儿来?

  娜拉:不错,我刚才说过了。

  林德夫人:一个有教养的人做事怎么能如此不得体?

  娜拉:你的话我听不懂,让人一头雾水。

  林德夫人:你别装糊涂,娜拉。你以为我猜不出那二百五十英镑是谁借给你的吗?

  娜拉:你疯了吧?怎么会说这种话?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天天都来,要是真像你说的,还不难堪死啦!

  林德夫人:这么说,借给你钱的人不是他?

  娜拉:不是,当然不是了。我可从没想过向他借钱。再说,那时他也没钱,他有钱是后来的事。

  林德夫人:我觉得你幸亏不是向他借的钱,亲爱的娜拉。

  娜拉:向兰克医生借钱,这种念头我可从来没有过。不过,我坚信,假如我开口向他借——

  林德夫人:你肯定是不会开这个口的。

  娜拉:是的,肯定不会。我觉得也没这个必要。不过,我敢肯定的是,如果我告诉兰克医生——

  林德夫人:背着你丈夫?

  娜拉:另外有件事我也得了结,那也是背着我丈夫的。我必须来个一了百了。

  林德夫人:是的,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可是——

  娜拉:(走来走去)处理这种事,男人会比女人更有办法。

  林德夫人:是的,自己的丈夫更有办法。

  娜拉:无稽之谈!(停住了脚步)只要把债还清,就可以把借据收回来了,对不对?

  林德夫人:是的,那是自然。

  娜拉:那时就可以把那张肮脏、可恶的纸撕成碎片儿,付之一炬啦!

  林德夫人:(眼睛盯着她,放下针线,慢慢地站起来)娜拉,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娜拉:你看我像有事瞒着你吗?

  林德夫人:昨天上午我走后一定出了什么事。娜拉,究竟是什么事?

  娜拉:(向她身边走过去)克里斯蒂娜!(侧耳细听)嘘!托瓦尔德回来了。你先上孩子们屋里坐坐好不好?托瓦尔德不爱看人缝衣服。叫安妮帮你。

  林德夫人:(拿了几件东西)好吧。可是回头你得把那件事告诉我,不然我不走。(她进了左边的房间,而海默从大厅那儿走了过来。)

  娜拉:(上前迎接丈夫)我等你好半天了,托瓦尔德。

  海默:裁缝刚才来过?

  娜拉:不是裁缝,是克里斯蒂娜。她来帮我整理一下化装舞会的衣服。到时候你会看到我靓丽登场。

  海默:我给你出的主意好不好?

  娜拉:好极了!我按照你的意愿行事,你不觉得我也很好吗?

  海默:觉得你很好?按照丈夫的意愿行事,就觉得你很好?得啦,得啦,你这个小无赖,我相信你不是那个意思。我就不打搅你了——你肯定急着想试衣服呢。

  娜拉:你要去工作啦?

  海默:是的。(给她看一捆文件)你瞧。我刚才到银行去了一趟。(转身要到书房去)

  娜拉:托瓦尔德!

  海默:什么事?

  娜拉:要是你的小松鼠求你点儿事——

  海默:什么事?

  娜拉:你肯不肯帮她?

  海默:我得先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娜拉:要是你肯答应她,满足她的请求,你的小松鼠就会蹦蹦跳跳地在你面前耍她会的所有把戏,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海默:有话你就直说吧。

  娜拉:要是你肯答应她,你的云雀就会为你放声歌唱,让歌声到处回响。

  海默:哦,我的云雀已经在为我歌唱了。

  娜拉:我会为你扮演下凡的仙女,在月光下为你跳舞,托瓦尔德。

  海默:娜拉,你求我的事该不会是上午提过的那件吧?

  娜拉:(走近些)是的,托瓦尔德。我恳切地请求你——

  海默:你还真敢再提那件事?

  娜拉:是的,亲爱的,你必须答应我,必须让克罗格斯塔德保住他在银行里的职位。

  海默:我亲爱的娜拉,我为林德夫人安排的正是那个位置。

  娜拉:不错,你能帮我这个忙真是太好了。不过,你能不能辞掉别的哪个职员,而非克罗格斯塔德?

  海默:你简直倔强得让人不可思议!难道就因为你答应过他为他求情,我就得——

  娜拉:不是因为这些,托瓦尔德,而是因为你。这家伙为几家最为粗俗下流的报纸撰稿——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他可以给你造成数也数不清的伤害。我怕他怕得要命——

  海默:噢,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想起从前的事,所以才感到害怕。

  娜拉:这话是什么意思?

  海默:你一定是想起了你父亲的事情呗。

  娜拉:是呀,是呀,那还用说。你不妨回忆一下那些恶毒的家伙是怎样兴风作浪、无中生有地造谣惑众,在报纸上贬低爸爸的。我觉得要不是派你去调查此事,要不是你处理得妥当,帮了他一把,那些家伙一定会得逞,导致他老人家被开除的。

  海默:我的小娜拉,你父亲跟我完全不一样。作为公职人员,你父亲的名声并非不容置疑,而我却没有瑕疵——但愿在我任职期间永远如此。

  娜拉:谁知道那些人会做出什么坏事来。咱们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有一个舒适、幸福、安宁的家,你和我以及孩子们都无忧无虑的,托瓦尔德,可别惹出事来!因此,我恳切地请求你——

  海默:正因为你帮他说好话,我就更不能留着他。银行里已经都知道我要辞掉克罗格斯塔德。如果让人知道新上任的经理听了妻子的求情就改变主意——

  娜拉:就算是吧,那又怎样?

  海默:要是让你这个任性的小姑娘如愿以偿的话,当然会有不良影响!你以为我会在全体员工面前沦为笑柄,让别人认为我是根墙头草,容易受各种外界影响吗?我可以告诉你,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尝到恶果的。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只要我是银行的经理,就不能留他。

  娜拉:为什么?

  海默: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品行上的缺点我倒可以不计较——

  娜拉:是吗?你真的不计较?

  海默:听说他的业务能力很不错。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就和他在一起了,非常了解他。当初都怪我交友过于轻率,后来证明这段友谊对我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我不妨坦率地告诉你,我们曾经一度还是铁哥们呢。可是这家伙太嚣张,在外人面前对我肆无忌惮。他非但不收敛,还觉得自己有资格对我用熟稔的语气说话,一张嘴就是“我说、海默、老伙计”什么的。实话告诉你,他那样子真让人无法忍受,会让我在银行当经理如坐针毡。

  娜拉:托瓦尔德,我真不敢相信你还这么计较。

  海默:是吗?为什么就不能计较?

  娜拉:那样看问题,就未免太心胸狭窄了。

  海默:你说什么?心胸狭窄?你认为我心胸狭窄?

  娜拉:不是的,恰恰相反,亲爱的——只是在这件事上心胸狭窄——

  海默:反正都一样。你说我心胸狭窄,那么就当我心胸狭窄吧!很好——我索性来个快刀斩乱麻。(走到大厅门口叫了一声)海伦!

  娜拉:你要干什么?

  海默:(在文件堆里搜寻)我要了结这件事。(海伦走进来。)来,把这封信立刻拿到楼下,找个人马上送走。信上有地址,这是钱。

  女佣:好的,先生。(拿着信走出去)

  海默:(将文件整理到一起)这下好啦,任性的小小姐。

  娜拉:(提心吊胆)托瓦尔德,那是什么信?

  海默:是辞退克罗格斯塔德的信。

  娜拉:快叫她回来,托瓦尔德!现在还来得及。快,托瓦尔德,快叫她回来!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们!听见没有,托瓦尔德?快叫她回来!你不知道那封信会给咱们惹出多么大的祸来。

  海默:来不及了。

  娜拉:是啊,来不及了。

  海默:亲爱的娜拉,你如此担惊受怕是可以谅解的,但话又说回来,这对我而言是一种侮辱。你以为我会害怕一个写文章造谣生事的人打击报复,这难道不是一种侮辱吗?不过我可以原谅你,因为这充分证明你在深深爱着我。(把她抱在怀里)我亲爱的娜拉,此事只有这样处理才是正确的。不管天塌地陷你都不用担心,我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来应对。等着瞧吧,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有的灾难都由我一人承担。

  娜拉:(吓得声音颤抖)这话是什么意思?

  海默:我是说所有的灾难都由我一人承担。

  娜拉:(定下心来)你大可不必那样。

  海默:那好吧,那就咱们俩承担吧,娜拉,夫妻俩共渡难关。本应如此。(安慰地抚摸她)现在你该满意了吧?好啦!好啦!瞧你的眼睛,就像吓坏了的小鸽子一样!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哟。去吧,去练习跳你的塔兰泰拉舞,敲你的手鼓吧。我到书房里去把门关上,是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你爱怎么敲就怎么敲吧。(走到门口又转身)兰克来的话,让他到书房找我。(向娜拉点点头,带着文件走进书房,随手关上了门)

  娜拉:(慌得六神无主,如脚下生根一般站着不动,嘴里念念叨叨)他是干得出来的,一定会的,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兴风作浪!不行,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绝对不能,绝对不能!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唉,要是有人帮忙摆脱眼前的困境就好啦。(大门的门铃响了)是兰克医生!怎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她双手捂脸,定了定神,走过去开门。兰克医生正在外头挂他的皮外套。二人说话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娜拉:你好,兰克医生。我听见门铃响就知道是你。你先别上托瓦尔德那儿去,他可能在忙着处理事情。

  兰克:你有时间吗?

  娜拉:(把他让进屋,然后关上了门)有呀,你知道,对于你,我总是有时间的。

  兰克:谢谢。那我可要尽我所能,好好享受一下这样的时光了。

  娜拉: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尽你所能?

  兰克:啊,你听了害怕啦?

  娜拉:我觉得你说话的语气有点儿怪。是不是要出什么事?

  兰克:没什么,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只是万万没料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娜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发现什么了?兰克医生,你得告诉我。

  兰克:(在火炉旁边坐下)我完了,没法子救了。

  娜拉:(松了口气)你是在说你的事?

  兰克:不是我的事,又是谁的事?欺骗自己一点儿用都不顶。在我所有的病人里,我是最不幸的。近来,我一直在给自己盘点,看自己还能活多久。结果是破产!也许过不了一个月,我就会到坟墓里跟蛆虫做伴了。

  娜拉:怎么能说这么丑恶的话!

  兰克:这件事本身就丑恶嘛。最为糟糕的是,我还得经历许多丑恶的折磨,才会最终走到那一步。只要再做一次检查,我就可以弄清楚可怕的大崩溃何时降临了。我得告诉你一点:海默优雅的天性使他对于任何丑陋的现象都会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厌恶感。我可不愿让他来病房看我。

  娜拉:噢,可是,兰克医生——

  兰克:绝不能让他去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我会拴上门,他来了也不许他进去。我一旦确定自己的末日快来临的时候,就把我的名片寄给你,上面画一个黑色的十字。那时你就知道我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娜拉:今天你可是净说荒唐话。我刚才还盼望你心情能好一点儿呢。

  兰克:死到临头了,心情还能好?别人造的孽,却要我受罚!公理何在?每一家每一户,不管是这方面还是那方面,恐怕都有这样一笔无情的冤枉账。

  娜拉:(捂住耳朵)胡说!请你说点儿开心的话吧。

  兰克:哈,说起来真可笑。我父亲年轻时贪图享乐,却让我可怜无辜的脊椎跟着倒霉。

  娜拉:(坐在左边桌子前)你说他贪图享乐是不是指的偏食,过分喜欢吃芦笋和鹅肝酱饼?

  兰克:是的,还有松露。

  娜拉:不错,还有松露。另外还有牡蛎吧,是不是?

  兰克:不用说,自然有牡蛎。

  娜拉:肯定还有大量的葡萄酒、香槟酒!这些东西固然美味,但不幸的是危害人的骨头。

  兰克:最为不幸的是,它们伤害了并没有饱过这方面口福的人,伤害的是他们的骨头。

  娜拉:是的,这正是最叫人难过的一点。

  兰克:(凝神看着她)唉!

  娜拉:(过了一会儿)刚才你为什么笑?

  兰克:我没笑,是你在笑。

  娜拉:不对,是你笑了,兰克医生。

  兰克:(站起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坏。

  娜拉:我今天有点儿冒傻气。

  兰克:看起来的确如此。

  娜拉:(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最最亲爱的兰克医生,决不允许死神把你从我和托瓦尔德身边夺走。

  兰克:这固然是一种损失,但你们很容易就能恢复过来。人一死,很快就会被忘掉的。

  娜拉:(担心地瞧着他)你真这样想吗?

  兰克:人只要结交新的朋友,就会——

  娜拉:谁结交新朋友呀?

  兰克:我死之后,你和海默就会结交新朋友。恐怕你已经在做准备了。那位林德夫人昨晚来干什么?

  娜拉:天呀!你不会在妒忌可怜的克里斯蒂娜吧?

  兰克:我就是在嫉妒她。她将会接替我在这儿的位置。我一死,这个女人就会——

  娜拉:嘘!说话声音别太大,她就在隔壁房间。

  兰克:她今天又来了?瞧,我说对了吧?

  娜拉:她是来给我整理衣服的。哎呀,你的嫉妒心可真是没有道理!(坐到沙发上)理智点儿,兰克医生!明天你来看我跳舞,我将呈献美丽的舞姿,你就全当是为了你——当然也是为了托瓦尔德。(从盒子里取出几样东西)兰克医生,坐到这儿来,我拿点儿东西给你瞧。

  兰克:(坐下)什么东西?

  娜拉:你瞧!

  兰克:是丝袜。

  娜拉:肉色的。漂亮不漂亮?这儿现在光线不好,但明天——不,不,不!你光看我的脚就行了。噢,也罢,你也可以看我的腿。

  兰克:噢!

  娜拉:你怎么看上去挺挑剔的?难道你觉得这袜子我穿上不合适?

  兰克:对此我不好发表意见。

  娜拉:(瞧了他几眼)不害臊!(用丝袜在他的耳朵上轻轻打了一下)这是对你的惩罚。(把袜子重新卷起来)

  兰克:还有什么别的新鲜玩意儿给我瞧?

  娜拉:不给你瞧了,因为你不老实。(她一边哼歌一边翻东西。)

  兰克:(沉默了一会儿)我坐在此处和你说着知心话,不禁在想:当初我要是无缘来你们家,日子真不知会过成什么样呢。

  娜拉:(笑了笑)我相信你在我们家一定感到很自在喽。

  兰克:(声音更低了,眼睛直视前方)现在却要离开这一切了——

  娜拉:胡说,你不会离开的。

  兰克:(还是那声调)连表示感谢的一点儿纪念品都不能留下来,甚至连稍纵即逝的遗憾也来不及留下——只留下一个空位子,以后不管谁来,都可以补上这个空缺。

  娜拉:如果我问你要——?算啦,不说也罢!

  兰克:问我要什么?

  娜拉:要一样纪念我们友谊的——

  兰克:说下去!

  娜拉:我的意思是,要你帮我一个大忙——

  兰克:那会让我感到非常快乐的。你真的愿意给我一个这样的机会?

  娜拉:啊,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兰克:不知道——那你就告诉我好啦。

  娜拉:我实在说不出口,兰克医生。这样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既要让你出主意、帮忙,还要你——

  兰克:让我帮的忙越大,就越好。我猜不透你说的是什么。有话请直说。难道你信不过我吗?

  娜拉: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我知道你是我最真诚、最知心的朋友,所以要把心里的话讲给你听。好吧,兰克医生,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加以阻止。你知道托瓦尔德爱我,爱得是那么诚挚,那么深沉,为了我,他会毫不犹豫地献出生命。

  兰克:(弯身凑近她)娜拉,你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愿意——

  娜拉:(有点儿吃惊)愿意——?

  兰克:愿意为你献出生命。

  娜拉:(忧伤地)你怎么能说这话?

  兰克:我早就决定在死之前说出心里的话了,而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以后绝不会再有了。现在你都知道了,娜拉。你还应该知道,你完全可以信任我。

  娜拉:(轻轻地、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请让我过去。

  兰克:(闪开一点儿让她过去,但仍坐在原处)娜拉!

  娜拉:(在厅门那儿)海伦,把灯拿进来。(走到火炉边)亲爱的兰克医生,你说那种话真是太可怕了。

  兰克:难道我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爱你吗?这算得上可怕吗?

  娜拉:不是的,不是那意思。其实你没必要——

  兰克: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早就知道——?(女佣把灯拿进来,放在桌子上,又走了出去。)娜拉——海默夫人——请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娜拉:噢,至于知道不知道,我怎么能说得清呢。我实在无从告知。不过,想一想你也太没有分寸了,兰克医生。你我不是一直相处得很得当嘛。

  兰克:不管怎么样吧,你现在知道我完全听命于你,供你支配了。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娜拉:(瞧着他)但说无妨?

  兰克:告诉我吧,就算我求你了。

  娜拉: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了。

  兰克:求你了,求你了。你不该以这种方式惩罚我。请允许我为你效力吧,只要是男人做得到的事,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娜拉:现在,我不能让你为我效力了。再说,我其实也不需要别人的帮助。你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凭空瞎想出来的。情况的确如此——就是这么回事!(在摇椅上坐下,含笑瞧着他)兰克医生,你是个知趣的人!现在屋子里点了灯,你自己害臊不害臊?

  兰克:一点儿也不害臊。不过也许我该走了——永远不再来了。

  娜拉:不,那可不行。以后你应该跟我们照常来往。你知道托瓦尔德没有你不行。

  兰克:不错,可是你呢?

  娜拉:噢,你每次来这儿,我都高兴得不得了。

  兰克:正是这一点让我在言语上有了不得当之处。你真是一个叫人猜不透的谜!我常常觉得你喜欢跟我在一起,就和喜欢跟海默在一起一样。

  娜拉:不错——喜欢和你们在一起固然不错,然而有些人是你的挚爱,而另一些人你宁愿和他们成为同伴。

  兰克:是的,这话有道理。

  娜拉:小的时候,我的挚爱当然是爸爸。不过,我总觉得,偷偷溜去女佣的房间有极大的乐趣,因为她们绝不会对我进行说教,而是彼此谈论一些有趣的事情。

  兰克:我明白了——现在我取代了她们的位置。

  娜拉:(跳起来,向他走了过去)啊,亲爱的好兰克医生,我不是这意思。不过,你要知道,跟托瓦尔德在一块儿,有点像跟爸爸在一块儿——

  (女佣从大厅那儿走了进来。〕

  女佣:对不起,夫人。(附耳低语,交给她一张名片)

  娜拉:(冲名片瞟了一眼)哦!(把名片揣在衣袋里)

  兰克:出什么事了?

  娜拉:没什么,没什么。只是有点儿——我的新衣服有点儿问题——

  兰克:你的新衣服!不是在那儿吗?

  娜拉:噢,不是那件,是另外一件,是我定做的。千万别告诉托瓦尔德。

  兰克:啊哈!原来是个大秘密哟。

  娜拉:当然喽。你去找他吧,他在里屋。我这儿有事,别让他出来。

  兰克:放心吧,我不会让他跑掉的。(走进海默的书房)

  娜拉:(转向女佣)他在厨房里等着吗?

  女佣:是的,他是从后楼梯上来的。

  娜拉:你没跟他说家里没人吗?

  女佣:我说了,可是不管用。

  娜拉:他不肯走?

  女佣:是的,夫人,他说不见你一面就绝不走。

  娜拉:噢,那就让他进来吧,不过一定要悄悄地。海伦,此事万万不可告诉任何人。不能让我丈夫知道。

  女佣:好的,夫人,我明白。(走出去)

  娜拉:可怕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我要拦也是拦不住的!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让它发生,决不能!(她锁上海默书房的门。女佣打开大厅的那扇门,让克罗格斯塔德进来,然后又将门关上。克罗格斯塔德身穿皮衣,头戴皮帽,脚蹬高筒靴。)

  娜拉:(迎上去)说话声音小一点儿,我丈夫在家呢。

  克罗格斯塔德:没问题。

  娜拉:你来干什么?

  克罗格斯塔德:想听你解释解释。

  娜拉:有话快说!解释什么?

  克罗格斯塔德:你恐怕知道我已经被辞掉了。

  娜拉:我实在没法子阻拦,克罗格斯塔德先生。我为你磨破了嘴皮子,可再怎么说也不顶用。

  克罗格斯塔德:难道你丈夫就这么不把你放在心上?他明知道你在我手心里攥着,竟然还敢——

  娜拉:你怎么能料想他知道这种情况?

  克罗格斯塔德:我这并非料想,而是断定亲爱的托瓦尔德·海默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勇气——

  娜拉:克罗格斯塔德先生,请你对我丈夫尊重些。

  克罗格斯塔德:当然,他理应受到尊重。不过,鉴于你小心翼翼地隐瞒真相,恕我冒昧地假设,你今天一定比昨天头脑清楚了些,明白了你到底做过什么事。

  娜拉:我心里比你说的还明白。

  克罗格斯塔德:是啊,我可是个坏心眼儿的律师哟。

  娜拉:你究竟来干什么?

  克罗格斯塔德:只不过来看望看望你嘛,海默夫人。我一整天都在为你操心呢。要知道,甚至连我这样一个人,一个唯利是图的放债人,一个下流的撰稿人,一个——怎么说呢,总之就是像我这样的人——也是有一点儿人们常说的同情心的。

  娜拉:那就想一想我年幼的孩子们,显示一下你的同情心吧。

  克罗格斯塔德:你和你丈夫替我的孩子想过吗?不过,这也没关系。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将问题看得太严重。首先,我是不会起诉你的。

  娜拉:这是自然的,对此我坚信不疑。

  克罗格斯塔德:这件事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没理由闹得满城风雨。就让它成为咱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吧。

  娜拉:绝对不能让我丈夫知道。

  克罗格斯塔德:你怎么能阻止得了呢?难道你能把欠下的余款全都还清吗?

  娜拉:一时还还不清。

  克罗格斯塔德:或者也许你有一些筹集资金的权宜之计,很快就可以将钱凑齐?

  娜拉:办法倒是有,但我不打算用。

  克罗格斯塔德:即便你有办法,现在也派不上用场了。你就是有大把的钞票,我也不会把借条还给你的。

  娜拉:你留着做什么用?

  克罗格斯塔德:我只想留着它而已——抓在我手里。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也不让与此事无关的人知道。这样,万一你被逼无奈,准备孤注一掷的时候——

  娜拉: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

  克罗格斯塔德:假如你万念俱灰,打算离家出走——

  娜拉:我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

  克罗格斯塔德:或者,你甚至会有更可怕的想法——

  娜拉:你是怎么知道的?

  克罗格斯塔德:劝你打消这种念头。

  娜拉:你是怎么知道我心里有那种念头的?

  克罗格斯塔德:遇到难过的坎儿,大多数人一开始都会有这种念头。我也有过,但我缺乏那种勇气。

  娜拉:(声音微弱)我也缺乏。

  克罗格斯塔德:(松了口气)是吗?这很好——你也缺乏那种勇气?

  娜拉:是的,我没那种勇气,我没有。

  克罗格斯塔德:再说,那也是顶顶愚蠢的。家里的暴风雨过后,一旦雨过天晴——我口袋里装着一封写给你丈夫的信。

  娜拉:把一切都告诉他?

  克罗格斯塔德:我已经尽我所能地措辞委婉了。

  娜拉:(急迫地)千万不能把信给他!赶紧撕掉它!我会找到办法筹钱的。

  克罗格斯塔德:对不起,海默夫人,记得我刚说过——

  娜拉:我不是指我欠你的钱。告诉我,你打算问我丈夫要多少钱,我会弄到的。

  克罗格斯塔德:我一分钱都不打算问你丈夫要。

  娜拉:那你想要什么?

  克罗格斯塔德:告诉你吧。我想恢复我的职位,海默夫人。我想出人头地,你的丈夫必须帮助我才行。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我可是连一件不体面的事情也没做过,一直在艰难的逆境中苦苦挣扎。我原本心满意足,打算靠自己的努力步步高升,谁知现在却被撵出了门。如今,我可不仅仅满足于恢复工作了。实不相瞒,我还想高升呢。我想回到银行里去,还想有一个比较高的职位。你丈夫必须成全我——

  娜拉:他决不会答应的!

  克罗格斯塔德:他会答应的。我了解他,他不敢不答应。只要我回到银行跟他同舟共济,你就等着瞧吧!不出一年,我就会成为那位经理大人的左膀右臂。那时候,管理银行的将会是尼尔斯·克罗格斯塔德,而非托瓦尔德·海默。

  娜拉: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的!

  克罗格斯塔德:你的意思是你会——

  娜拉:现在我有勇气了,有足够的勇气了。

  克罗格斯塔德:哦,这话可吓不倒我。像你这么个娇生惯养、温文尔雅的女人——

  娜拉:你瞧着吧!你瞧着吧!

  克罗格斯塔德:是不是沉到冰底下?葬身于冰冷、漆黑的水里?当春天冰雪消融时浮到水面上来,头发都掉光了,面容可怕得叫人无法辨认——

  娜拉:你吓不倒我。

  克罗格斯塔德:你也吓不倒我。谁也不会干这种傻事的,海默夫人。再说,你就是干了,又有什么用?我照样会将你丈夫完全控制在手中。

  娜拉:还会吗?当我不在的时候——

  克罗格斯塔德:你的荣与辱掌握在我手中,难道你忘了吗?(娜拉哑口无言,呆呆看着他。)好啦,我已经给你敲过警钟了。你可别做傻事。海默看了我的信,我将静候佳音。别忘了,是你丈夫逼我走这一步棋的。对于他,我是永远也不会原谅的。再见吧,海默夫人。(他穿过大厅出去了。)

  娜拉:(赶紧跑到厅门那儿,把门拉开一点儿,仔细听了听)他走了,没把信扔在信箱里。噫,这怎么可能!(把门慢慢拉开)这是怎么回事?他还站在门外,没有下楼去。莫非他犹豫了?他会不会——?(听见一封信扔进了信箱,接着传来了克罗格斯塔德下楼的脚步声。他下楼后,脚步声也跟着消失了。娜拉低低叫了一声,穿过房间跑到沙发旁的桌子跟前,停留了一会儿。)

  娜拉:信扔进信箱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大厅门口)信在里头了!托瓦尔德,托瓦尔德,这下子咱们完了!

  (林德夫人拿着衣服从左边的房间走进来。〕

  林德夫人:衣服收拾完了,看不到有要补的地方了。你要试一试吗?

  娜拉:(声音低哑)克里斯蒂娜,你过来一下。

  林德夫人:(把衣服扔在沙发上)你这是怎么啦,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娜拉:你过来,看看信箱里有没有一封信?那里,看——从玻璃窗朝信箱里看!

  林德夫人:是的,我看见了。

  娜拉:那封信是克罗格斯塔德写的。

  林德夫人:娜拉,借钱给你的就是克罗格斯塔德吧?

  娜拉:是的,现在托瓦尔德就要知道所有的一切了。

  林德夫人:相信我,娜拉,这对你俩是再好不过的了。

  娜拉:有些情况你不知道。签名是我伪造的。

  林德夫人:天呀!

  娜拉:我告诉你这些,克里斯蒂娜,只是想让你做证。

  林德夫人:做证?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我证明——?

  娜拉:万一我精神失常——这事很容易发生——

  林德夫人:娜拉!

  娜拉: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比如说被迫离开这里——

  林德夫人:娜拉,娜拉,你简直是疯了!

  娜拉:万一出现了那样的情况,就会有人企图让托瓦尔德承担所有的责任和罪名,这你清楚——

  林德夫人:是的,是的,可是你怎么能想到——?

  娜拉:那时候你必须出来做证,证明那不是真的,克里斯蒂娜。我的精神一点儿也没失常,意识非常清楚。我可以告诉你,那件事任何人都不知道,是我一个人做出来的。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林德夫人:我一定会记住的。可是,我不明白你究竟要干什么。

  娜拉:你怎么会明白呢?我要完成一项惊人之举。

  林德夫人:一项惊人之举?

  娜拉:是的,一项惊人之举!不过,后果是非常可怕的,克里斯蒂娜,能不那样做,就绝不那样做。

  林德夫人:我马上去见克罗格斯塔德。

  娜拉:你别去,你去会吃亏的。

  林德夫人:曾经有一个时期,他对我是有求必应的。

  娜拉:是吗?

  林德夫人:他住在什么地方?

  娜拉:我怎么知道?噢,对啦,(在自己衣袋里摸索)这是他的名片。可是那封信,那封信!

  海默:(在书房里敲门)娜拉!

  娜拉:(吓得叫起来)哎,什么事?你叫我干什么?

  海默:别害怕!我们不是要进去,而是门被你锁上了。你是不是正在试衣服?

  娜拉:是的,是的。这衣服穿在身上很漂亮,托瓦尔德。

  林德夫人:(看过名片)我知道了,他就住在这条街的街拐角。

  娜拉:不错,可是现在你去也不顶用。没指望了,因为那封信已经放进了信箱里。

  林德夫人:信箱钥匙在你丈夫手里吗?

  娜拉:是的,一直都是他拿着呢。

  林德夫人:一定得叫克罗格斯塔德把信原封不动地要回去,让他想个理由。

  娜拉:可是,托瓦尔德通常都是这个时间——

  林德夫人:你必须拖住他,让他在这段时间不能去开信箱。我一定尽快赶回来。(她急急忙忙从厅门走了出去。)

  娜拉:(走到海默书房门前,将门打开,朝里面看了看)托瓦尔德!

  海默:(在里屋)怎么?现在我可以走进自己的屋子了吧?来吧,兰克医生,咱们去瞧瞧——(在门口停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娜拉:什么事,亲爱的?

  海默:兰克叫我准备好,看一场精彩的表演呢。

  兰克:(在门口)我原以为是这样,但显然是我弄错了。

  娜拉:是的。不到明天,谁都别想看到我穿上新衣表演。

  海默:亲爱的娜拉,你看上去累坏了。是不是练习得太辛苦了?

  娜拉:不是,我还没开始练习呢。

  海默:可是你一定得——

  娜拉:是的,我会的,托瓦尔德。不过,没有你帮忙,我恐怕根本无法进行下去;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忘掉了。

  海默:没关系,咱们练习练习,很快就会熟悉的。

  娜拉:是的,那就靠你帮助了,托瓦尔德。你可一定要帮我!我心里紧张得不得了——那么多人看——今天晚上你就把所有的时间都贡献给我吧,别的什么都不要做,甚至连你写字的笔碰都不要碰。你能答应吗,亲爱的托瓦尔德?

  海默:我答应你。今天晚上我完全听你差遣,你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噢,对啦,我得先去——(向厅门走去)

  娜拉:你去干什么?

  海默:我去看看有信没有。

  娜拉:别去!你别去,托瓦尔德!

  海默:为什么?

  娜拉:请你别去,托瓦尔德,信箱是空的。

  海默:噢,我还是去看看吧。(转身向信箱那儿走去。娜拉弹起了钢琴,弹奏起塔兰泰拉舞曲的开头几节。海默在门口站住。)啊哈!

  娜拉:现在不跟你在一起练一练,明天我就无法登台表演了。

  海默:(走近她)你真的很害怕吗,亲爱的?

  娜拉:是的,怕得要命。现在必须马上练起来,晚饭前还能练上一遍。你坐下来弹钢琴为我伴奏,亲爱的托瓦尔德,一边弹一边指导和纠正我。

  海默:乐于效劳,悉听尊便。(在钢琴前坐下)

  娜拉:(从盒子里拿出一面手鼓和一条长长的杂色披肩,手忙脚乱地把披肩裹在身上,一步跳到戏台中央,高声叫道)来吧,你弹吧!我要跳舞了!

  (海默弹琴,娜拉跳舞。兰克站在钢琴旁边、海默后面观看。〕

  海默:(一边弹琴)慢一点儿!慢一点儿!

  娜拉:我慢不下来!

  海默:动作不要太猛,娜拉。

  娜拉:动作就得这样。

  海默:(停止弹琴)不行,不行,你的舞步根本就不对。

  娜拉:(一边摇手鼓一边大笑)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兰克:让我给她伴奏吧。

  海默:(站起来)好吧,你来弹。我腾出手好为她纠错。

  (兰克坐下弹琴。娜拉开始跳舞,越跳越疯狂。海默站在火炉旁边随时指点她,她好像没听见一样,头发松开来,披散在肩膀上,而她理也不理,照样跳个不停。林德夫人走进来。〕

  林德夫人:(木雕石塑般呆立在门口)啊!

  娜拉:(不停地跳)克里斯蒂娜,真好玩儿!

  海默:我亲爱的娜拉,你这样跳舞,就好像到了生死关头一样。

  娜拉:本来就是嘛。

  海默:别弹了,兰克。这简直就是发疯。别弹了,我叫你别弹了!(兰克停止弹奏,娜拉的舞蹈也戛然而止。海默向她走过去。)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把我教给你的全忘了。

  娜拉:(扔下手鼓)瞧,你也看到了。

  海默:你真得从头学。

  娜拉:是啊,我真得从头学。你要教,就把我教到底。你可要答应我,托瓦尔德!

  海默:我答应你。

  娜拉:今明两天,你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只陪我练舞,一封信都不许看,甚至连打开信箱都不许。

  海默:啊,你心里还在怕那个家伙——

  娜拉:不错,我的确在怕。

  海默:娜拉,从你的表情我可以看出来,信箱里有他寄来的一封信。

  娜拉:不知道,也许有吧。但你现在不许看,别让任何可怕的事情打搅咱们练习,一切都等到化装舞会结束之后再说。

  兰克:(低声嘱咐海默)你应该听她的。

  海默:(把她搂在怀里)听从宝贝的安排。但明晚你跳过舞之后——

  娜拉:那时候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女佣出现在右边的门道里。)

  女佣:晚饭已端上桌了,夫人。

  娜拉:海伦,我们要喝点儿香槟酒。

  女佣:好的,夫人。(朝外走)

  海默:哇!是不是要开宴会呀?

  娜拉:是的,是香槟宴,一直开到深夜。(叫喊)海伦,准备一些蛋白杏仁饼干——多准备点儿,就这一回!

  海默:静一静,静一静,你可不要太激动,太紧张。乖乖做我的小云雀吧,就像你以前一样。

  娜拉:会的,亲爱的,我会镇定下来的。你去吃饭吧。你也去,兰克医生。克里斯蒂娜,你帮我把头发拢上去。

  兰克:(一边走出去一边低声问海默)会不会出什么事?她是不是——

  海默:不会的,我的老伙计。正如我方才所说,只不过是有点儿孩子气的紧张罢了。(他们走进了右边的房间。)

  娜拉:怎么样?

  林德夫人:他出城去了。

  娜拉:刚才我看你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林德夫人:他明天晚上就回来。我给他留了个字条。

  娜拉:起先就不该叫你插手——是福挡不住,是祸也躲不过。再说,等着奇迹发生也很令人期待。

  林德夫人:你在等什么奇迹发生?

  娜拉:噢,说了你也不懂。你到餐厅里去吧。我一会儿过去。(林德夫人到餐厅去了。娜拉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稳定情绪。随后,她看了看表。)现在是五点,到午夜还有七个小时,而到明天的午夜就要再加上二十四个小时。那时候,我的塔兰泰拉舞就跳完了。二十四加七?还可以活三十一个小时。

  海默:(出现在右边的门口)我的小云雀在哪儿?

  娜拉:(张开双臂跑过去)我在这儿!

  第三幕

  布景同前。桌子被放在了戏台中央,旁边有几把椅子。桌上点着灯。通往大厅的门敞开着。楼上传来了袅袅的舞曲声。林德夫人坐在桌子旁边,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书。她想看书,但好像无法定下神来,时不时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

  林德夫人:(看看表)怎么还没来!都快没有时间了。万一他不来——(又听了听动静)啊,他来啦!(走进大厅,蹑手蹑脚地打开外边的门。楼梯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她低声说)进来,这儿没别人。

  克罗格斯塔德:(在门口)我回家看见了你留下的字条。这是怎么回事?

  林德夫人:我一定得跟你谈一谈。

  克罗格斯塔德:当真?难道非得在这儿谈不成?

  林德夫人:在我住的地方谈是不可能的——那儿只有一个入口,毫无隐私可言。你进来,这儿只有咱们两个人,女佣已经睡了,海默夫妻在楼上开舞会呢。

  克罗格斯塔德:(走进屋子)海默夫妻真的今晚还跳舞?

  林德夫人:是的。为什么不可以?

  克罗格斯塔德: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林德夫人:尼尔斯,现在咱们好好谈一谈吧。

  克罗格斯塔德:咱俩有什么可谈的呢?

  林德夫人:可谈的东西多着呢。

  克罗格斯塔德:我可不这么想。

  林德夫人:不错,那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我。

  克罗格斯塔德:有什么可了解的?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再平常不过了——一个没良心的女人见异思迁,把自己的情人甩了呗。

  林德夫人:你真的认为我是个水性杨花、没良心的人?你以为我那样做心里好受吗?

  克罗格斯塔德:有什么不好受的?

  林德夫人:尼尔斯,你真的把我当成那号儿人啦?

  克罗格斯塔德:要是你心里不好受,你为什么写给我那么一封信?

  林德夫人:我那是迫不得已。既然我要跟你分手,就必须快刀斩乱麻,斩断你对我的情丝。

  克罗格斯塔德:(绞着双手)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是——原来跟我分手只是为了钱!

  林德夫人:你别忘了我那时有个无依无靠的母亲,还有两个小弟弟。尼尔斯,我们一家老小实在没法子等下去,因为你自己那时的状况似乎也不好。

  克罗格斯塔德:也许吧。可是,你也不该为了攀高枝就把我一脚蹬开。

  林德夫人:我的确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我不知有多少次问自己:那样做应该不应该?

  克罗格斯塔德:(态度缓和了一点儿)自从我失去了你,就觉得好像脚底下落了空。你看我现在的光景,好像是个从翻了的船上落水的人,死死抓住一块破船板想活下去。

  林德夫人:救星也许快来了。

  克罗格斯塔德:救星其实已经来了,可谁知你却跑来,挡了我的生路。

  林德夫人:我不是故意的,尼尔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到银行里上班就是顶你的缺。

  克罗格斯塔德:你既然这么说,我就信你吧。可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你愿意把工作还给我吗?

  林德夫人:不愿意,因为那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克罗格斯塔德:唉,什么好处不好处,要是我,就不管那一套。

  林德夫人:我学会了做事要谨慎——这是生活和艰难、苦涩的现实教会我的。

  克罗格斯塔德:生活教会我的则是不要相信别人的甜言蜜语。

  林德夫人:那么,生活教给你的是非常理智的一课。不过,你应该相信事实吧。

  克罗格斯塔德:此话怎讲?

  林德夫人:你说你好像是个从翻了的船上落水的人,死死抓住一块破船板想活下去。

  克罗格斯塔德:我完全有理由这么说。

  林德夫人:噢,我也好像是个从翻了的船上落水的女人,死死抓住一块破船板想活下去——此时的我不需要为任何人伤心,也不需要为任何人牵肠挂肚。

  克罗格斯塔德:那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林德夫人:那时,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克罗格斯塔德:那么现在呢?

  林德夫人:尼尔斯,现在咱们两个落水的人可以合力求生,你看怎么样?

  克罗格斯塔德:你说什么?

  林德夫人:两个人合力求生总比一个人苦苦挣扎胜算大一些。

  克罗格斯塔德:克里斯蒂娜!

  林德夫人:你以为是什么原因使得我来到了城里?

  克罗格斯塔德:你是说你还想着我?

  林德夫人:我一定得工作,不然活着没意思。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生都在工作——工作是我最大的乐趣,也是唯一的乐趣。而现在,我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觉得生活异常空虚,觉得自己被这个世界所抛弃。一个人只为自己工作,是一点儿乐趣都没有的。尼尔斯,给我一个人,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工作起来有劲头吧!

  克罗格斯塔德:我不信你的话——这只不过是女人家一时激动、意气用事才说出的豪言壮语。

  林德夫人:你看到我有意气用事的迹象吗?

  克罗格斯塔德:难道你真愿意这么做?请问:我的历史你是不是全都了解?

  林德夫人:是的。

  克罗格斯塔德:你了解人们对我的看法吗?

  林德夫人:我觉得,你的意思是说若非我当初离开你,现在你一定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克罗格斯塔德:那是一定的。

  林德夫人: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克罗格斯塔德:克里斯蒂娜,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是认真的,我敢肯定你是认真的,从你脸上看得出来。那么,你真的有勇气——

  林德夫人:我想当母亲,而你的孩子需要一个母亲。咱们俩也彼此需要。尼尔斯,我坚信你的为人是好的,愿意和你同舟共济。

  克罗格斯塔德:(抓紧她的手)谢谢你,谢谢你,克里斯蒂娜!现在,我要想办法证明我自己,让世人对我刮目相看。哦,我忘了——

  林德夫人:(竖耳静听)嘘!塔兰泰拉舞开始了!你快走吧,快走!

  克罗格斯塔德: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林德夫人:你听见楼上的音乐了吧?这个舞曲一结束,他们可能就回来了。

  克罗格斯塔德:好的,好的,我这就走。可是,走也没有用。你当然不知道我是用什么手段对付海默夫妻的。

  林德夫人:我知道,我全知道。

  克罗格斯塔德:既然知道,你还有胆量——

  林德夫人:我非常清楚一个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克罗格斯塔德:解铃还须系铃人!

  林德夫人:你恐怕解不了这个铃——你的信现在就在信箱里。

  克罗格斯塔德:你确定?

  林德夫人:十分确定,不过——

  克罗格斯塔德:(仔细瞧她)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不惜一切代价拯救你的朋友?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德夫人:尼尔斯,一个女人为了别人出卖过自己一次,她是不会出卖第二次的。

  克罗格斯塔德:我打算把那封信要回来。

  林德夫人:不行,不行。

  克罗格斯塔德:我必须这样做。我要在这儿等海默回来,要求他把信还给我,就说信里写的只是关于辞退我的事,现在不想让他看了。

  林德夫人:不,尼尔斯,你可千万别把信要回来。

  克罗格斯塔德:老实告诉我,你要我来这儿见你,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林德夫人:最初,我感到害怕,心里确实有这个打算。可是,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而就在这一天里,我在这户人家目睹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现象,所以必须让海默了解真相,必须把这个令人不愉快的秘密揭露出来,让他们夫妻之间达成彻底的谅解——藏藏掖掖、遮遮掩掩的话,是不可能彻底谅解对方的。

  克罗格斯塔德:很好,要是你愿意担负起这个责任,那就这么做吧。不过有一件事我能做,我这就去做。

  林德夫人:(竖起耳朵细听)你快走!快走!舞会散了,咱们再耽搁下去就坏了。

  克罗格斯塔德:我在街上等你。

  林德夫人:好,我回家时一定要你送我呢。

  克罗格斯塔德:真是喜从天降!我从来没像今天一样觉得自己这么幸运过!(从大门走了出去,该房间和大厅之间的门敞开着)

  林德夫人:(整理房间,把自己的衣帽准备好)多大的变化啊!多大的变化!现在我的工作有了目标,我的生活有了意义——我要给一个家庭带去温暖!我要脚踏实地地为之奋斗。但愿他们快回来吧!(竖起耳朵细听)啊,他们来啦!我得先穿戴好。(拿起自己的衣帽。外边传来了海默和娜拉说话的声音。钥匙一转,娜拉几乎是被海默硬拉了进来。娜拉穿着意大利服装,裹着一条黑色大披肩。海默身穿晚礼服,外面套着一件附带假面具的黑舞衣,敞着怀没扣好。)

  娜拉:(在门口朝后退,想从海默手里挣脱)不,不,不!我不进去!我还要上楼去跳舞。我不愿意这么早回家。

  海默:可是,亲爱的娜拉——

  娜拉:求求你啦,亲爱的托瓦尔德,求求你啦,求求你啦!咱们再跳一个小时就回来。

  海默:一分钟都不行,我的宝贝娜拉。你知道这是咱们事先说好的。快进来,站在这儿你会着凉的。(不顾娜拉的反对,轻轻一把将她拽了进来)

  林德夫人:晚上好!

  娜拉:克里斯蒂娜!

  海默:这么晚了你还来,林德夫人?

  林德夫人:是的,请你别见怪。我一心想看看娜拉是怎么打扮的。

  娜拉: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们?

  林德夫人:是的,我不幸来迟了一步,来时你们已经上楼了。我觉得自己不看你一眼就无法离去。

  海默:(把娜拉的披肩取下来)看吧,你好好看看她吧。我认为她值得一看。林德夫人,她是不是很迷人?

  林德夫人:迷人,的确很迷人。

  海默:她简直漂亮极了!舞会上人人都这么说。不过,这个可爱的小家伙就是太任性了。你说该怎么办?你恐怕难以相信,我差不多是硬把她拽回来的。

  娜拉:托瓦尔德,你哪怕让我再待半个小时也好,将来你一定会后悔。

  海默:你听听她的话,林德夫人!她跳完了塔兰泰拉舞,大家热烈鼓掌,这也是应该的,她跳得确实不错。只不过她的表演有点儿太逼真了——我的意思是,严格地说,有点儿超过了艺术标准。不过,这些不必计较。重要的是,她获得了成功,大家都夸她。你觉得大家鼓完掌之后,我还能让她待着不走,削弱那种轰动效应吗?不,绝对不能!于是,我拽住我迷人的意大利小姑娘,或者应该说是任性的意大利小姑娘,挽起她的胳膊,很快地绕场一周,向观众鞠躬致谢——然后,就像小说里描绘的那样,美丽的小精灵突然消失了。退场应该讲究效应,林德夫人。可我就是无法让娜拉明白这个道理。嗬,这屋里怎么这么热!(将他的舞衣扔到一把椅子上,推开书房的门)哇!里面怎么这么黑!哦,当然喽。失陪了。(他走进书房,点亮了蜡烛。)

  娜拉:(急切地喘着粗气问)怎么样啦?

  林德夫人:(低声回答)我跟他谈过了。

  娜拉:那么——

  林德夫人:娜拉,你必须把一切都告诉你丈夫。

  娜拉:(平淡地)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林德夫人:至于克罗格斯塔德那里,你一点儿都不用担心。但你必须把实情都告诉你丈夫。

  娜拉:我绝不告诉他。

  林德夫人:那么,那封信会告诉他的。

  娜拉:谢谢你,克里斯蒂娜。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嘘!

  海默:(从书房出来)怎么样,林德夫人,你把她仔细欣赏过没有?

  林德夫人:欣赏过了。现在我得走了。

  海默:怎么,这就要走?这块编织的东西是你的吧?

  林德夫人:(把编织活计接过来)是的,谢谢,我差点儿忘了。

  海默:你会编织?

  林德夫人:当然。

  海默:你应该学刺绣,知道吗?

  林德夫人:是吗?为什么?

  海默:因为刺绣的时候姿态要好看得多。容我做给你看。你左手拿绣片,右手拿绣花针,就像这样,一针又一针,动作飘逸。看见了吧?

  林德夫人:看见了。也许——

  海默:可是编织东西就不一样了,姿势难看得要命。瞧,就这样,把两条胳膊夹得紧紧的,织针一上一下,有点儿中国味儿。刚才喝的香槟酒味道真是不错。

  林德夫人:是吗?再见,娜拉,你可不要再任性了。

  海默:说得对,林德夫人!

  林德夫人:再见,海默先生。

  海默:(送她到门口)再见,再见。祝你一路平安。你住的地方不远,不然我很乐意送送你。再见,再见。(她走了出去;海默关上大门,又回到了房间里。)唉!总算把瘟神送走了。这个女人真是讨厌极了。

  娜拉:你累坏了吧,托瓦尔德?

  海默:一点儿都不累。

  娜拉:也不瞌睡?

  海默:一点儿都不瞌睡。恰恰相反,我觉得精神头儿特别大。你呢?你看上去倒是又累又困。

  娜拉:是的,我非常累,真想马上就去睡觉。

  海默:你看!我不让你再跳舞是正确的决定吧?

  娜拉:你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正确,托瓦尔德。

  海默:(亲她的前额)现在我的小云雀说出的话倒是很合乎情理哟。今天晚上兰克兴高采烈的,你注意到了没有?

  娜拉:真的?他很高兴?我没跟他说话,所以没注意到。

  海默:我跟他说的话也很少,但我好久都没见他有这么高的兴致了。(对她看了一会儿,把身子凑过去)回到自己家里,和你单独在一起,真是令人高兴,你这个叫人心醉、迷人心窍的小宝贝!

  娜拉:别那么瞧我,托瓦尔德。

  海默:我为什么就不能瞧一瞧我最亲爱的人儿?为什么就不能瞧一瞧我的美人,一个只属于我的美人?

  娜拉:(走到桌子的另一侧)今天晚上你可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海默:(跟过来)看得出,你血管里还在跳塔兰泰拉舞,这让你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迷人。你听,楼上的客人要走了。(声音放低些)娜拉,这整幢楼房很快就会静下来的。

  娜拉:是的,但愿如此。

  海默:我亲爱的娜拉,每当咱们出去参加这样的聚会,我都很少跟你说话,而是远离你身旁,只是时不时朝你那儿偷看一眼。你可知道原因何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吗?那是因为我坚信你我彼此在心里暗暗爱着对方,你就像是和我私订终身的情侣,咱们之间的感情是不容置疑的。

  娜拉:是的,是的,我非常清楚你的心一直都和我在一起。

  海默: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把披肩搭上你那散发出青春魅力的美丽肩膀,围住你那可爱的脖颈,这时我会浮想联翩,觉得咱们就像是新婚宴尔,刚刚举办过婚礼,我头一次把你带回家——头一次单独跟你待在一块儿,头一次跟我害羞的小宝贝单独在一起!今天晚上,我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着你。看着你那性感的塔兰泰拉舞姿,我热血沸腾,于是早早就拉你下了楼。

  娜拉:走开,托瓦尔德!松开我。我不愿意——

  海默:什么?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我的小娜拉?你不愿意,你不愿意?我可是你的丈夫呀!(外边传来了敲门声。)

  娜拉:(吃惊)你听见没有?

  海默:(走到大厅里)谁呀?

  兰克:(在外面)是我。我能不能进去坐一会儿?

  海默:(低声嘀咕)咦,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高声)等一等!(开门)进来吧,你可是不请自来。

  兰克:我似乎听见你们在说话,就觉得还是进来看看的好。(飞快地环视一周)啊,多好啊!多么熟悉的地方啊!你们俩住在这里可真是又开心又舒服啊!

  海默:刚才在楼上,我觉得你好像也很幸福哟。

  兰克:一点儿不错。我为什么就不该幸福一些?人生在世,就该及时行乐嘛。只要有条件,只要有时间,就应该好好享受。今晚的酒堪称佳酿。

  海默:味道尤其好的是香槟酒。

  兰克:你也觉得好?我喝了那么多,简直叫人无法相信!

  娜拉:托瓦尔德今晚喝的香槟酒也不少。

  兰克:是吗?

  娜拉:是的,他每次三杯酒落肚,就会兴致勃勃的。

  兰克:辛苦了一天,晚上难道不该享受享受吗?

  海默:辛苦?这种评价我恐怕担当不起。

  兰克:(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要知道,我可是能担当得起。

  娜拉:兰克医生,你今天一定是忙着搞科学研究了。

  兰克:一点儿不错。

  海默:你听听吧!小娜拉也谈论起科学研究来了!

  娜拉:结果怎么样?是不是应该对你表示祝贺?

  兰克:的确应该。

  娜拉:这么说,结果很好?

  兰克:不管对医生还是病人,都好得不能再好啦,这是毋庸置疑的。

  娜拉:(很快追问道)毋庸置疑?

  兰克:绝对毋庸置疑。有了这样的结果,难道我就不该在晚上快活快活吗?

  娜拉:应该,当然应该,兰克医生。

  海默:我也认为应该,只要你明天早晨别喊头疼就行。

  兰克:这个嘛,在生活中干什么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娜拉:兰克医生,你喜欢今晚的化装舞会吗?

  兰克:是的,只要有漂亮的服装,我就喜欢。

  娜拉:我问你,下次化装舞会咱们俩该怎么装扮才好?

  海默:不懂事的孩子!已经想到下次化装舞会啦?

  兰克:你问咱们俩该怎么装扮?我可以告诉你:你应该装扮成仙女。

  海默:是的。可你觉得装扮成仙女应该穿什么衣服才合适呢?

  兰克:让你妻子穿平时的衣服最合适。

  海默:这话说得真好。能不能告诉我们,你准备装扮成什么样的角色?

  兰克:可以告诉你们,我的好朋友,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海默:什么打算?

  兰克:下次开化装舞会的时候,我要扮隐身人。

  海默:这话真逗!

  兰克:有一种硕大的黑帽子可以叫人隐身,你没听说过吗?你只要一戴上那种帽子,别人就看不见你了。

  海默:(忍住笑)是呀,一点儿不错。

  兰克:哦,我忘了进来要干什么了。海默,给我一支雪茄——要那种黑黑的哈瓦那雪茄。

  海默:请吧!(把雪茄烟盒递过去)

  兰克:(拿了一支雪茄,把烟头切掉)谢谢。

  娜拉:(给他划火柴)让我给你点着吧。

  兰克:谢谢。(娜拉拿着火柴,兰克就着火点烟。)现在我要跟你们告别了!

  海默:再见,再见,老伙计!

  娜拉:愿你睡个好觉,兰克医生。

  兰克:谢谢你的祝愿。

  娜拉:你也应该对我有同样的祝愿。

  兰克:祝你?那好,也愿你睡个好觉!谢谢你为我点烟。(冲他们点点头,走了出去)

  海默:(压低声音)他不该喝那么多酒。

  娜拉:(心不在焉)也许吧。(海默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走进大厅。)托瓦尔德,你到那儿干什么?

  海默:我去清理一下信箱,里面都满了,明天早晨送报纸来都没地方放了。

  娜拉:今晚你工作不工作?

  海默:你明明知道我今晚是不会工作的。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动过这锁。

  娜拉:动过锁?

  海默:是的,是有人动过。这是怎么回事?我想绝不会是女佣——这儿有只断了的发夹。娜拉,这是你的发夹。

  娜拉:(急忙接嘴)一定是孩子们干的。

  海默:那你得管管他们,叫他们别这么调皮。好啦,终于把信箱打开了。(取出信箱里的东西,冲厨房那儿喊道)海伦!海伦,你去把门厅的灯熄灭!(回到房间里,关上通向大厅的那扇门,把手里的信往前一摊)你瞧,这么一大堆信。(把整叠信件翻过来)哦,这是什么?

  娜拉:(在窗口)是那封信。不!托瓦尔德,你别看!

  海默:是两张名片——是兰克医生的。

  娜拉:兰克医生的?

  海默:(看了看名片)是兰克医生的。这两张名片放在最上头,一定是他出门时扔进去的。

  娜拉: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海默: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色的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看上去就好像他自报死讯。

  娜拉:他正是这意思。

  海默:什么?你知道这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娜拉:他说了,说给咱们这样的名片就意味着他要跟咱们永别了。他打算把自己关在屋里,悄悄地死去。

  海默:我可怜的老朋友呀!我早就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但没想到会这么快!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动物,悄悄地爬进窝里藏了起来。

  娜拉: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瓦尔德,你说对不对?

  海默:(走来走去)他已经融入了咱们的生活,简直无法想象他会永远地离开。他的痛苦和孤独跟咱们阳光灿烂的幸福生活相比,就好像是乌云衬托着太阳。唉,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至少对他来说如此。(站住)大概对咱们也是如此,娜拉。现在只剩下咱们俩了。(张开双臂搂住她)我亲爱的妻子,我怎么搂你都觉得搂得不够紧。你可知道,娜拉,我常常希望你会遇到大灾大难,好让我冒着生命危险,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救你。

  娜拉:(从他怀里挣出来,语气坚定地说)现在你可以看信了,托瓦尔德。

  海默: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亲爱的妻子。

  娜拉:你的朋友就要死了,你还有心情陪我?

  海默:你说得对。这件事对你我都是打击,是咱们必须面对的丑陋事实——一想到死亡就让人不寒而栗。咱们必须努力忘掉这件事情。睡觉吧,都各自回房间睡觉吧。

  娜拉:(搂住他的脖子)晚安,托瓦尔德,晚安!

  海默:(亲她的前额)晚安,我的小鸟儿。祝你睡个好觉,娜拉。我要去看信了。(他拿着那些信走进书房,随手关上了门。)

  娜拉:(茫然地四处摸索,抓起海默的舞衣穿在身上,以快速、沙哑、断断续续的声音低声说道)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永远也见不着啦!(把披肩蒙在头上)永远见不着我的孩子们啦!永远,永远见不着啦!啊,就要沉入冰冷、漆黑、深不见底的水里了!但愿灾难会烟消云散!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别了,托瓦尔德!别了,我的孩子们!(她正要举步穿过大厅跑出去,却见海默哗啦一声将书房的门拉开了,手里拿着一封信站在那里。)

  海默:娜拉!

  娜拉:啊!

  海默:这是什么?你知道这封信里说的是什么吗?

  娜拉:知道,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

  海默:(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娜拉:(竭力想脱身)你救不了我的,托瓦尔德!

  海默:(惊慌地倒退)这是真的吗?信里写的事情是真的吗?太可怕了!不,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娜拉:全是真的。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海默: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了!

  娜拉:(走近他一步)托瓦尔德!

  海默:你这个可怜虫——瞧你干的好事!

  娜拉:让我走。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你的。

  海默:请别再演戏,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了。(把大厅的门锁上)不许你出去,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你知道自己捅了多么大的娄子吗?回答我!你知道自己捅了多么大的娄子吗?!

  娜拉:(目光坚定地望着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静)是的,现在我才彻底知道了。

  海默:(走来走去)真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过来!整整八年——我一直最喜欢、最得意的女人——原来是个伪君子,是个骗子——甚至比这更坏,是个罪犯!真是太丑恶了!可耻!可耻!(娜拉不作声,目光坚定地望着他。他走到她面前,停了下来。)我早就应该想到会出这种事,早就应该有所预见。你父亲就缺乏做人的原则——你给我住嘴!——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女嘛。不信宗教,不讲道德,缺乏责任心!当初我为他遮掩,现在遭到了报应!那时为了你,我出手相助,而这就是你对我的报答!

  娜拉:不错,是这样的。

  海默:你毁掉了我的幸福,葬送了我的前程。想一想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现在,我被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握在了手心里,他想怎么摆布我就怎么摆布我,他要什么我就得给什么,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我哪里敢拒绝。因为一个缺心眼儿的女人,我就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

  娜拉:我死了你就解脱了。

  海默:别说漂亮话了。你父亲也是这样,说起话来天花乱坠。如你所说,即便你死了,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照样可以把事情公布出去,弄得我背黑锅,让人家怀疑我和你沆瀣一气,参与了你干的坏事。人们很可能还会认为我是幕后主使,是我唆使你那么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感谢你——结婚这么多年,我一直疼你爱你,想不到你就这样感谢我!你现在明白你的所作所为给我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了吗?

  娜拉:(冷静地、不动声色地)我明白。

  海默:真是意想不到,让我实在接受不了。当务之急是必须商量出个对策来。你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压下来。至于你和我,必须跟从前一样过日子——那自然只是做给别人看的。当然,你还得继续住在我家里。不过,我不会允许你再教育孩子;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教育。想不到我不得不对一个我深深爱着的人说这种话,一个我仍然——算啦,一切都完了。从现在起,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了,你我要操心的是如何挽救这个家,如何收拾残局、保住颜面——

  (前门的门铃响了。〕

  海默:(吓了一跳)怎么回事?都这么晚了!难道发生了最坏的情况——?难道他会——?你快藏起来,娜拉!我就说你病了。

  (娜拉站着没动。海默走过去打开大厅的门。〕

  女佣:(披着衣服走到门口)有一封信是给夫人的。

  海默:交给我吧。(把信接过来,关上了门)是的,真是他来的信。不能把它给你,我要先看看。

  娜拉:好吧,那你就看吧。

  海默:(站到灯旁)我真有点儿不敢看,说不定咱俩都得完蛋。不行,我必须看。(拆开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了起来)娜拉!(娜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娜拉!别急,让我再看一遍!不错,这是真的!我得救啦!娜拉,我得救啦!

  娜拉:我呢?

  海默:你当然也得救了,咱们俩都得救了,你和我都平安无事了。瞧,他把借条还你了。他说他为此事感到很抱歉,后悔得不得了,还说他的生活柳暗花明,发生了可喜的转变——算啦,别管他说什么了!咱们没事啦,娜拉!任何人都不能威胁你啦!啊,娜拉,娜拉!等一等,先让我把这害人的东西烧了再说。噢,让我再看看——

  (朝着借条瞟了一眼)不,不,我不想再看它。这件事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把借条和克罗格斯塔德的两封信全都撕碎扔进炉子里,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好啦,它们已不复存在啦。他说自从圣诞节前夕你就——这三天对你而言一定非常可怕,娜拉。

  娜拉:这三天我过得就像是打了一场恶仗。

  海默:你痛苦万分,找不到出路,只能——那些可怕的事情咱们就不要再想了,应该欢呼雀跃才对,多说几遍:“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听我说,娜拉,你似乎还不明白暴风雨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我可怜的小娜拉,我非常理解你——你好像还无法相信我已经宽恕你了。但这是真的,娜拉,我发誓,我宽恕你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那样做是为了我,是因为爱我。

  娜拉:是这样的。

  海默:你对我的爱是一个妻子对丈夫应有的爱。只不过由于缺乏经验,你采用了错误的方式。不过,不要以为你自作主张,采取了错误的行动就会减少我对你的爱!不会的,不会的。以后你尽管依赖我,我会为你出谋划策,为你指明方向。正因为你无助,所以在我眼里你格外迷人,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了,心里一害怕,就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已经宽恕你了,娜拉,我发誓已经宽恕你了。

  娜拉:谢谢你的宽恕。(从右边的门走出去)

  海默:别走!(向门里张望)你在那儿干什么?

  娜拉:(在里屋)脱掉化装舞会服装。

  海默:(站在敞开的门旁)好,脱掉吧。我的小鸟儿受到了惊吓,现在就冷静冷静,把心静下来吧。你放心好啦,不会有事的,我的翅膀又宽又大,能够为你遮风挡雨。(在门口来回踱步)咱们的家多暖和,多舒适啊,娜拉。这里就是你的避风港。在这里,我会保护你,就像保护一只从鹰爪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会让你那颗扑扑乱跳的心平静下来——你的心会逐渐恢复平静的,娜拉,相信我好啦。明天早晨,你的精神面貌就会焕然一新,一切很快便会恢复常态。过不了多久,就不用我再重复地说我已经宽恕你了,因为那时你将切切实实感受到我的宽恕。你以为我真的会撵你,或者责备你吗?那你是不明白一个男人心里真正的感受,娜拉。如果一个男人宽恕了自己的妻子——完全彻底、真心实意地宽恕了她,那他就会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甜蜜、满足的感觉。他会觉得是他塑造了她,觉得她对他的依附感会加倍;可以说他给了她新的生命,因而从某种程度而言,她既是他的妻子又是他的孩子。从今往后,你既是我的妻子又是我的孩子,我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以后什么都不要你操心,娜拉,你只要对我开诚布公就可以了,我将全心全意、鞠躬尽瘁地为你效力——怎么?你还不睡觉?又换衣服做什么?

  娜拉:(穿着平时的衣服)不错,托瓦尔德,我换了衣服。

  海默:为什么?天都这么晚了!

  娜拉:今晚我不睡觉。

  海默:可是,我亲爱的娜拉——

  娜拉:(看看自己的手表)还不算太晚。请坐下,托瓦尔德,你我之间有许多话要谈谈。(她在桌子的一头坐下。)

  海默: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又冰又冷,像一块铁板。

  娜拉:你坐下,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我心里有很多话要对你讲一讲。

  海默:(在桌子另一头坐下)你把我吓了一大跳,娜拉!我实在不了解你。

  娜拉:是的,一点儿不错,你的确不了解我,我也是直到今晚才真正了解你。请你不要插话,你只管听就行了,等我把话说完。托瓦尔德,今天咱们就来个彻底了结吧。

  海默:这话是什么意思?

  娜拉:(沉吟片刻)咱们像这样坐在一起,你不觉得反常吗?

  海默:怎么反常?

  娜拉: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和我,丈夫和妻子,这还是第一次坐下来认真交谈,你不觉得反常吗?

  海默:你说的“认真”是什么意思?

  娜拉:这八年里——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候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你我从未就任何正经的事情交流过。

  海默:难道要我经常对你说一些你帮不上忙的麻烦事吗?

  娜拉:我指的不是你工作上的事情。我是说,咱们从未一起坐下来,认真商量过任何事情。

  海默:可是,我至亲至爱的娜拉,那样做对你有好处吗?

  娜拉: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尽了委屈,托瓦尔德——先是受爸爸的委屈,接下来又受你的委屈。

  海默: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我们俩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你还说受了委屈?

  娜拉:(摇摇头)你们从未爱过我,只是觉得爱我会给你们带来愉悦。

  海默:娜拉,你在说什么?

  娜拉:这完全是事实,托瓦尔德。在我出嫁前我跟爸爸一起生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必须服从,即便心里有看法也不敢说出来,因为那会叫他不高兴。他把我叫作“宝贝娃娃”,将我当作一个玩具,就像我对待我的布娃娃一样。后来我和你在一起生活——

  海默:你怎么能用这样的语言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呢?

  娜拉:(不为所动)我是说,我从爸爸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你的喜好进行安排,你的好恶就是我的好恶,或者说我得假装是我的好恶。实际上我已不确定自己的真实感受了,有时是这样,有时是那样。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个可怜的女人,只能靠别人的施舍过日子。我活着仅仅是为了取悦你们,托瓦尔德,为了表演把戏给你们看。你们喜欢看到我这样。你和我爸爸可把我害苦了。由于你们的过错,我的生活毫无意义。

  海默:你真是不讲道理、忘恩负义,娜拉!难道你在这里生活得不幸福吗?

  娜拉:是的,我从来就没有幸福过。我曾经觉得自己很幸福,其实根本不幸福。

  海默:什么!你不幸福!

  娜拉:不错,只是有些快活罢了,因为你一直对我都很好。不过,咱们家只不过是个游戏室——我是你的“布娃娃”妻子,正如我出嫁前是我爸爸的“布娃娃”孩子那样,而咱们的孩子则是我的“布娃娃”。你逗我玩儿的时候,我感到很快活;而我逗他们玩儿的时候,他们同样感到十分快活。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托瓦尔德。

  海默:你的话虽然有点儿夸大其词,按你自己的看法扭曲了事实,但也不无道理。不过,以后会有所改观——玩耍游戏将会结束,授课时间将会开始。

  娜拉:给谁授课?给我还是给孩子们?

  海默:既给你授课,也给孩子们授课,我亲爱的娜拉。

  娜拉:唉,托瓦尔德,你不配教我做一个乖顺的贤妻良母。

  海默:你怎么能这么说!

  娜拉:我——我配教育孩子们吗?

  海默:娜拉!

  娜拉:这是你刚刚说过的话,说你不敢把他们交给我教育,难道不是吗?

  海默:那是气头上的话!为什么老提这句呢?

  娜拉:其实你的话一点儿都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还有一件事情是我必须做的,那就是自我教育。在这方面你是帮不了我的,我得自己去完成。所以,现在我必须离开你。

  海默:(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拉: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周围的环境,我就得一个人过日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不能再留在你身边了。

  海默:娜拉!娜拉!

  娜拉:我现在就走,立刻就走。我相信克里斯蒂娜一定会留我过夜的。

  海默: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不许你走!

  娜拉:不许我走已经不顶用了。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默:你怎么疯到这般田地!

  娜拉: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是极其容易的。

  海默:好一个盲目的、没脑子的女人!

  娜拉:我会努力做一个有脑子的女人的,托瓦尔德。

  海默:就这么丢下你的家庭、丈夫和儿女!你不想想外人会怎么说!

  娜拉:我考虑不了这么多,只知道自己应该这么做。

  海默:实在叫人吃惊。对于自己最为神圣的职责,你怎么能就这样抛下不管呢?

  娜拉:依你看,我最为神圣的职责是什么?

  海默:那还用我说?对你的丈夫和儿女尽职,不就是你最为神圣的职责吗?

  娜拉:我还有别的职责,也同样神圣。

  海默:绝对不会有的。你说那是什么职责?

  娜拉:是对我自己尽职。

  海默:你首先要尽的是妻子之职、母亲之职。

  娜拉:这些话现在我再也不相信了。我相信的是:首先,我是一个有理性的人,跟你是一样的——因而我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争取做一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托瓦尔德,大多数人都认为你是对的,书本上也是这么说的,但我再也不会满足于听从大多数人的观点以及书本上所讲的道理,而要独立思考,亲自去了解。

  海默:难道你不明白你在家里有着多么重要的地位吗?难道在诸如此类的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可以作为你的向导吗?难道你不信仰宗教吗?

  娜拉:托瓦尔德,恐怕我真的不明白宗教为何物。

  海默:你说什么?

  娜拉:除了受坚信礼[6]时牧师说的那些话,对于别的方面我一无所知。牧师时而说宗教是这样的,时而又说是那样的,没有个定数。当我离开这里一个人静下心来时,也要好好思考思考宗教问题,看看牧师的话是否正确,或者说看看宗教是否适合我。

  海默:想不到你这个岁数的人还说这种话!不过,假如宗教不能作为你的指路明灯,那就让我试试别的办法吧,看看能不能唤醒你做人的良心。你大概还有点儿道德观念吧?如果你没有的话,就说没有。请回答我的问题。

  娜拉:请相信我,托瓦尔德,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什么是道德观念,仅仅对此感到迷茫和困惑。我只知道你我看待这个问题时,有着完全不同的角度。我还知道,所谓的法律跟我所想的大相径庭,我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样的法律是正确的。按照这样的法律,一个女人无权为自己生命垂危的老父亲省去麻烦,也无权挽救自己丈夫的性命。这样的法律叫我无法相信。

  海默:你说这些话像个小孩子。你不了解你所生存的这个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娜拉:是的,我不了解。但我现在要努力了解它。我要看看自己是否能搞清楚,究竟是这个世界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默:你病了,娜拉,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好像精神错乱了。

  娜拉:我的脑子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过。

  海默:你丢下丈夫和儿女离家出走,能说是脑子清醒吗?

  娜拉:是的,一点儿没错。

  海默:这么说,这其中可能只有一个原因。

  娜拉:什么原因?

  海默:那就是你不再爱我了。

  娜拉:是的,正是这样。

  海默:娜拉!你怎么能说出这话!

  娜拉:我这样说,心里是很痛苦的,托瓦尔德,因为你一直对我都很好,但不这样说又不行。我的确不再爱你了。

  海默:(恢复了镇静)你说这话,脑子也是清醒的吗?

  娜拉:是的,非常清醒。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

  海默:是否能说一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使得你放弃了对我的爱?

  娜拉:可以,完全可以。今天晚上,那件奇妙的事情没有发生。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发现你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种人。

  海默:我听不明白,请你再说清楚点。

  娜拉: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非常清楚,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却十分肯定奇迹终于要发生了。克罗格斯塔德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同意接受他的条件。我满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你愿意把此事公布于众,那就公布吧。而且说完这句话之后,你还会——

  海默:还会怎样?难道我要让自己的妻子出丑丢脸,让她蒙羞受辱?

  娜拉:你说了那句话之后,我满以为你会挺身而出,自己承担一切责任,说一句:一人做事一人当,都是我干的。

  海默:娜拉!

  娜拉:你想说我是绝不会同意让你做自我牺牲吧?是的,我当然不会。可是,我说的话怎么比得上你说的话那么能令人相信!那正是我既盼望发生又害怕发生的奇迹——为了阻止它的发生,我想过自杀。

  海默:我愿意为你不分日夜地工作,娜拉,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为他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荣誉。

  娜拉:而千千万万的女人则为男人牺牲了她们的荣誉。

  海默:噢,你思考问题和说话都像一个冒冒失失的孩子。

  娜拉:也许是吧。而你思考问题和说话则不像一个我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汉。你的恐惧感一消失——不是为我受到威胁而恐惧,而是怕你自己会受到牵连,当威胁到你的暴风雨一停息,你就恢复了原样,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切又跟从前一样了——我又成了你的小云雀、布娃娃,今后你会加倍地精心照料我,因为我太脆弱了。(站起来)托瓦尔德,直到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我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生活了八年,还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唉!真是想都不敢想!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

  海默:(伤心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这是不可否认的。可是,娜拉,难道就不能填平这道沟吗?

  娜拉: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再做你的妻子了。

  海默:我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

  娜拉:也许吧——你的布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你会。

  海默:要我跟你分手?要我跟你分手?不,不,娜拉,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娜拉:(走向右边的房间)不管你明白不明白,都必须这样做。(回来时,她手里拿着外套、帽子和一个小包。她把这些东西搁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

  海默: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吧。

  娜拉:(穿外套)我不能在陌生人家里过夜。

  海默:难道咱们不能像兄妹那样在这儿过日子吗?

  娜拉:(戴帽子)你很清楚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瓦尔德,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默:可是,将来总有一天,娜拉,将来总有一天,对吧?

  娜拉:我怎么能知道呢?我心里没数,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

  海默:不管将来怎么样,你仍然是我的妻子。

  娜拉:托瓦尔德,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离开夫家,按法律讲,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所有义务。反正不管怎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了。你可千万不要觉得受到我的哪怕一丁点儿的约束,我也不受你约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默:连戒指都要还?

  娜拉:要还。

  海默:那拿去吧。

  娜拉:好。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把钥匙放在这儿。家里的事,用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离开克里斯蒂娜那儿之后,她会到这里来,把我从娘家带来的东西打包带走。到时候,我会叫她把东西寄到我的落脚地。

  海默: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娜拉,你永远也不会再想念我了吧?

  娜拉: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和这个家。

  海默:我可以给你写信吗,娜拉?

  娜拉:不,千万别写信。

  海默:可是,至少容我给你寄点儿——

  娜拉:不用,什么都不用寄。

  海默:如果你遇到困难,请允许我帮助你。

  娜拉:不必,我不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海默:娜拉,对你来说,难道我永远只是个陌生人?

  娜拉:(拿起手提包)唉,托瓦尔德,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默:请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

  娜拉:你我都必须脱胎换骨,变成完全不同的人——唉,托瓦尔德,我现在已不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了。

  海默: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改变到你我能成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再见。(她穿过大厅走了出去。)

  海默:(瘫倒在靠门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

  (心头闪过一线希望)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剧终)

  注释

  [1]英国旧币制。1先令=12便士。

  [2]意大利南部第一大城市。

  [3]位于那不勒斯湾南部的一座岛屿。

  [4]广泛流传于意大利南部的一种民间舞蹈。

  [5]脊髓痨是一种实质性梅毒,病变主要是脊髓后根及脊髓后索发生变性所致,脑神经亦易受侵犯。

  [6]一种基督教仪式。根据基督教教义,孩子十三岁时受坚信礼。只有被施坚信礼后,才能成为教会正式教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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