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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望江南》

2023-12-07 19:06|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书评:

看《有翡》的时候,乱世出英雄,跟着人物满穷热血横行江湖。最喜欢两把剑,一把碎遮,英雄锤炼百毒不畏,在战场上有过辉煌的岁月,刀有单刃,有刃的一侧永远向前。一把熹微,大概理解了生于晨光熹微的人虽然经历过最黑暗的时刻,但是有幸能观望着天幕一点点亮起来,有飘忽不定的彩霞与流云,有微湛蓝光的天空和微风,是幸运的。

但是看了这本《望江南》,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晨光熹微出生的人的不幸。有幸看天光到来,怀揣真挚的信仰情怀与革命行动力,在浪漫与暴动中着手实现理想。估计百万工农最后的三大渡江战役中都是这种感觉吧。不过晨光熹微的痛苦就是,热血要回归平常,新的秩序和躁动都处于巨大的未知之中,从而逐渐理解了理想与梦想间的鸿沟。

书中很多地方都令人感动。可以说找不出坠笔以及多余的人物。一群人在上战场前吃醋鱼喝龙井,深夜醉酒举杯畅谈诗与革命,三年抗美都挺过来了,滑稽的是和谈的那阵被一个空投炸弹改变命运,战死的战死、被俘的被俘。晚上,杭嘉和在命运颠沛的时代来临前,分配家族的宝贝时,给每一个杭家人一件符合性格命运的宝器。印象最深的是曼陀式十八式茶器曼生壶。“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那件方壶,“方壶是不喜欢被把玩的,所以棱角最多,温而厉,近而远,不威也自重。方壶格局高大重远,有正人君子风范,有圣贤气象,不像有的铭文,才子气和烟火气并合。”

曹家远国民党空军少校,还是让我想起《遥远的星辰》中的维德尔,可以开飞机在天空中用尾气写诗的叛逆者形象。不同于维德尔的叛逆曹家远延续了江南温润谦恭的形象,同于韦德尔,秉持了飞行员联系天空与陆地的职责中流淌着的浪漫血液。《望江南》不同于《活着》把美好的东西毁灭来,而是写圆了一场跨两岸、持续十年相守相思的婚恋。其实看完后我更觉得,这是笔法是一种仁慈,真相应该是很久之前罗力在韩国战俘营看到曹家远之后不久,曹家远应该已经战死,或者大陆攻打金门曹家远跳机时也应该被子弹打死,而不是真真切切的任由曹家远从国民党的空机上跳入大海中,一路游到大陆,投诚而不是投降成功,与十年前操场上打篮球的少年形象判若两人,再次回到大陆的时候,也就圆满结束了一场长达十年的苦守。时代历史好像受到命运滚石支配一般,沧海蜉蝣相比,蜉蝣更像是梦中凉茶,清冽与苦涩并存。更好像明白一些,那个时代的人革命是真的革命、信仰是真的信仰、暴力是真的暴力、浪漫是真的浪漫,功过是非好像是不能用简单的立场、党派、阴谋一概而论的,毕竟所有人的选择都是堵上了自己的前途、梦想与性命。

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结果,一个相当奇特的情况出现了。这就是浪漫派,其主要任务在于破坏宽容的日常生活,破坏世俗趣味,破坏常识,破坏人们平静的娱乐消遣,把每一个人提升到满怀激情的自我表达经验的水平,或者只有古老的文学作品中的那些神才可能展现的水平。不论是在德国人中,还是在拜伦作品里,还是法国人中,这就是浪漫主义公开的教义、公开的意图;然而,作为宣扬价值多元论的结果,作为对传统思想、一切单一答案、万事万物的合理性、所有问题的可解答性以及生活是拼图游戏的种种观念进行破坏的结果,他们突出强调了人类理想的不可兼容性。但是,如果理想不相兼容,那么人类迟早会明白他们必须去应对,去妥协,假如他们试图毁灭他人,他人将设法毁灭他们;因此,作为这个充满热情的、狂热的、半疯的学说的结果,我们最终会赞同有必要容忍他人、有必要在人类事务中保持并非完美的平衡,把人类远远地赶入我们为他们圈定的围栏中或者四海皆同的唯一解决方案中是不可能的,否则的话,他们会挺身反抗,或许至少会被这唯一方案压垮的。因此,浪漫主义的结局是自由主义,是宽容,是行为得体以及对于不完美的生活的体谅;是理性的自我理解的一定程度的增强。这些和浪漫派的初衷相去甚远。然而同时——就此而言,浪漫派的教义是正确的——他们是最强调人类行为之不可预测性的人。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对于我们大家来说,幸运的是,他们有志于实现某个目的,结果却几乎全然相反。”

让我明白了为什么作者能够获得茅盾文学奖,为什么是“矛盾”一词。

书摘:

楔子

杭州之江茶厂,就此由吴觉农先生牵头在杭州长明寺巷开设。这条因五代时建有长明寺而得名的古老街巷,从此穿梭着南来北往的茶界精英。

1916年,十九岁的吴觉农在浙江省甲种农业专科学校毕业留校任教后,也常来这一带走动,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又是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时代了。

中国知识界早有“唯马首是瞻”一说,这自然不仅仅因为马寅初的学问地位,更在于他敢和国民党当局对峙以致被抓捕关押多年。马老的气节风骨是历代儒士精神的传承,更是当代文人的楷模。这不大的两层砖楼,便成为当时有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的向往聚首之地。那天晚上,马寅初和吴觉农这两个绍兴老乡谈了许多,关于国事、关于未来,甚至也包括在历史蓝图中他们个人的定位。

只是,即便如此洞察历史进程的智者们,可能也不会想到,同样的雨夜,同样是浙东的才子,同样有国士的气节,在几百里路远的六朝古都南京,有人却与他们恰恰相反,在历史的大潮中逆向而行,精疲力竭,孑然殉亡矣……

第一章

杭州的晚清大学士王文韶出殡,朝廷派了三十六个抬棺人,皖浙沪苏等观光客蜂拥而至,杭州城大小旅店全部爆满。

1948年11月,国共淮海战役打响,战场上国民党军总数达六十万人之多,中共刘、邓率领中原野战军,从淮海侧翼直向徐州东南方向奔袭,大有断国民党军后援之势。当此紧要关头,跟随蒋介石长达二十年的“文胆”、时任代理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的陈布雷,于13日夜在南京家中卧室悄然自杀身亡。

康藏那块地方的人叫茶为‘甲’,这个‘甲’,实际就是槚嘛。所以他们叫我们华人为‘甲米’,我们中华就叫‘甲拉’。‘拉’是什么,‘拉’就是地方,所以‘甲拉’就是产茶的地方嘛。你知道藏人嗜茶如命的,所以要用茶来指代我华夏华人华地。阿拉伯人和藏人来往交流,跟着藏语的甲拉来叫中国,槚转甲,再传欧洲,其音微讹,就成了今日的china。我可是同意他的观点的。

对方又说:“褚家后人在杭州啊!我也喜欢他的字,只是学他的字可以,学他做人,要有一颗认死理的忠心,还要做好最后被流放到交趾去的准备。”嘉和笑着说:“那倒也未必。谁让他跟李家皇朝搅在一起,和武则天做对手啊,看不透哪一家都不是老百姓,有这工夫还不如喝茶。”

“忠于自己也是忠诚嘛,人还是拣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来做才好。”

那人便感慨地说:“你真是个事茶的读书人,干净啊。其实李勣支持武则天是假,利用武则天打击原来的贵族体系是真。”

嘉和瞬间涌上一股想问他是何方人氏的冲动,可是他给自己订的规矩是决不问茶客来路。对方倒真是个读心之人,临走前说:“下次来杭州还找您喝茶啊,我叫陈训恩,宁波慈溪人。”

嘉和这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布雷,鞠了一躬说:“布雷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包涵包涵。”嘉和很庆幸自己没有认出他来,否则会尴尬的。原来,蒋介石身边也有陈布雷这样的人,和嘉和自己的舅舅沈绿村完全不一样。

十多年过去了,连年战事摧毁了多少前尘旧影,连湖边的忘忧茶楼都被一把火烧了。直到今年11月15号,他在报纸上看到陈布雷先生“以身殉国”的消息,才知道这个一直跟着蒋家王朝的高人终于累了,想在西湖边茶园里安息了。嘉和招呼着让小撮着带几个人把那块茶园先整理出来。小撮着不相信,说这么大个官,要葬也会葬在南京中山陵旁边陪着孙总理,哪里会葬到萝卜山头茶蓬堆里。十多年不闻不问了,谁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这种小事。嘉和说,一定会来的,相信我。

倒是张宗祥题的“蹈东海而亡,我闻其说;秉中书之笔,我惜其才”,暗示了陈氏自我了断的本意,感惜“书生从政”的无奈,嘉和深以为是。

五云山自古即是登高览胜的好去处,重峦叠嶂间,钱塘江如一条玉带在山前飘过,江上帆樯小若凫鸥,出没于烟波之间。如此情境,令人胸襟豁朗,眼界顿开。杭嘉和常来此处,一为山中有杭家茶园,二为登高望远,疏散胸中郁结

父亲杭天醉曾告诉他,寺庙开山祖师乃伏虎禅师,北宋初年在此结茅开山,静修说法。因时有老虎出没,禅师携一把大蒲扇下山化缘,所得资财尽数买肉饲虎,日久天长,猛虎驯服,甘为座下,“伏虎禅师”之名由此而得。

祖上荫赐早已耗尽,他得养家糊口,难得风花雪月,故父亲口中只闻其香的兰花,到嘉和眼里就成了经世致用的兰花。

第二章 “那是你,百脚蜈蚣,百搭!我只有一件事,茶比天大。” 第三章 杭州的茶树花每年10月开始开花,要开到第二年二三月间呢。以往的茶农嫌它“抢”了来年春茶的养分,想着法子打掉花,所以,它属于被世人遗忘的花 花冠则像一场公主选婿的小型舞会,一大簇花丝和花粉组成的雄蕊骑士,围成了圈,簇拥着舞台中央的雌蕊公主。 国民党败局已定,国共两党却依然在做生死较量。可杭州人照样该吃吃,该玩玩,从面上看,哪怕明日天崩地裂,今天照常过日子,骨子里带着南宋遗风。 秋冬时节,浅耕除草,实施基肥,茶园铺草,修枝剪叶,防治病虫,最担心的就是拱拱虫了,拱拱虫拱一拱,龙井茶农要喝西北风。 她身后板壁上挂着一幅书法立轴,瘦金体的字:“万木老空山,花开绿萼间。素装风雪里,不作少年颜。”落款为虞集。 “我试了又试,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才喝出来的,十二朵刚好,多一朵有涩味,少一朵就淡了。” 就在这一刻,曹家远听到了风之声——原来冬天的风拂过茶园也是会有声音的——不是冲击竹海时的排山倒海的呼啸,也不是穿越白杨间的锣镲铿锵,更不是风吹麦浪妩媚飘摇时的若有若无——原来冬风拂过茶园的声音就像恋爱之声,如鸽子交颈呢喃,如鸳鸯戏水,如情人低语…… 不用说一句话,杭嘉和就明白,女儿躲得再好,也逃不过命了。而他则是来做茶树花茶的,茶树花已经盛开了。 第四章 他拍下中国城市、乡村的婚丧嫁娶,走街串巷修补瓷器的民间艺人,故宫的太极拳,流落市井的末代太监,国民党的军队、共产党的士兵,新上海的金融危机,排队人挤人的场面,要饭的乞丐,喝茶的百姓…… 看着前妻自信满满的背影,杭嘉和纳闷地琢磨着,为什么有的人就是跟她说一万遍事实也等于白说呢?他喝茶,也喝咖啡,也喝可可、果汁,他其实什么都喝,只是更喜欢喝茶罢了。可是到了方西泠眼里,最后就只能有一种结果,要么黑要么白,什么样的生活磨难都改变不了她。 谁料想,年末竺校长又迎来一场出殡,这次他是陪着省主席陈仪一起去的,送了陈布雷先生最后一程,打的横幅是“当代完人”。果然,这年头年尾的,就让这两场葬礼给占了。 法无定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全世界那么多人喝茶,各喝各的便是。” 他们美国人真的很怪,再冷的天也喝冰水,肚子里冰凉,脸上却是一团火,千万别被他们的热乎劲儿给骗了。 其实中国人不凉,中国人是温的,温暖,温和,温情,温,明白吗?” 杭嘉和则主张启用机械化给中国人争气,保留老祖宗的好东西给自己留根。 1948年5月4日晚,中央大学学生联合南京各大学中学的学生,举办万人营火晚会,花甲老人梁希走上讲台,依然有辛亥义士的那一番慷慨,挥动着拳头,号召年轻人:“不要害怕,天色就要破晓,曙光即将到来!”他被列入黑名单后,为避开国民党政府的陷害,来杭住进了吴觉农的之江茶厂。

浙大的情况你们大概也知道了,不管各位听说了什么,只需记住,浙大乃浙大师生的浙大,我们决不会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我们决不会离开大陆,我们会和梁希兄并肩战斗

这两位大学者,一个浙北人,一个浙东人,此时双手紧握。竺可桢又说:“我竺可桢,平生最敬佩和赞赏的就是余姚人王阳明的沉毅之勇。虽然本人不会写诗,只会写论文,可我也想送在座各位一首王阳明的诗,也回赠给梁希兄。当年王阳明遭人追杀谋害,又差点被洪水淹死,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以诗言志,这首诗也就成了我平生的座右铭。”

他缓缓诵来:“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批:一切艰难险阻,在我看起来,就如天上漂浮的一朵朵白云,不应停滞于心中,而天空的颜色,是洁净湛蓝的。夜深人静时,我思考着国家的命运,思考着自己的人生经历,尽是大起大落,如海中波涛一般。我将乘天地之正气,秉光明的心地,去接受任何的人生艰难险阻的挑战。

他能够感受到刚才那几位长者给他的冲击,那种大爱是要有足够空间的,是那种广场很大、处所很杂、人口很多、声音很响的所在。这和听着女儿笑得花枝乱颤的那种爱很不一样,但它们是互不排斥的,是融合在一起的。 第五章 平常的日子过得七颠八倒,全靠不平常的日子来重新理顺。“小寒大寒,冷成冰团”, 这都是爷爷活到这把年纪才得出的教训。爷爷是来不及了,你还来得及,他们家那个小东西得荼,比你小不了几岁,你要和他处好,日后用得着的。” 第六章 “阿爷跟你讲的事情,你一定要记牢。眼见得又要到性命交关的时辰了,一步也不能走错,一步脱出,步步脱出。你要跟着他们杭家人走,杭家人在大事情上从来不失撇的。” 第七章 嘉平多少对陈仪有了更深了解,搞政治的人不宜动怒,动怒会影响对大局的判断。生蒋介石的气,至少说明陈仪对当下时局的估计还有所不足。 您看您这别墅后面的保俶塔,钱镠时定下的规矩,保境安民,到他孙子钱俶手里,变成了保族全民,最后十四州都献给了中央大宋,中华民族重新大一统,那钱氏家族也因此得到福报。这保俶塔就是为纪念钱俶命名的。 嘉平听到这里,更加警惕,在他看来,陈仪此时的政治棋局开始走得越来越惊心动魄,陈仪的一举一动,已经完全在军统的掌控之中了,再不做准备,恐怕就要折在这群宵小之辈手里。 嘉平听了再次信心倍增:“陈主席想在浙江举义,如能再策动汤恩伯一同起义,那共产党军队即可和平渡江,京沪杭地区可以兵不血刃宣告和平解放,这对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是有利的,而且将是一个重大的贡献。 尤其是这个冻顶乌龙。我最喜欢这般汤色,蜜绿带金黄,香气清雅,回甘浓久,前回专门让克勤送了些给我义父,他也喜欢得很呢 “老汤这个人啊,去年孟良崮战役败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嘛,听说蒋介石让他跪下,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再怎么样也是黄埔生,不能让校长那么打嘛……” 汤恩伯这个人六亲不认的,不信我们拭目以待。 台儿庄大捷使他名扬世界,成了威风凛凛的“中原王”。抗战胜利后,汤恩伯从陆军中将晋升为陆军一级上将军衔,事业达到人生顶峰。然后,汤恩伯的下坡路转折点,就此开始了。 只说汤恩伯虽沉默不语,但眉目间还是有默许之处, 蒋经国说:“晓得你要说什么,不杀陈仪,是不是?”汤恩伯连连点头。蒋经国笑了,说:“我父亲连张学良都没杀,这会儿都送到台北,好吃好喝地供着,还会杀陈主席这样辈分的老人?你想想,现在活着的同盟会会员,还有几个!” 第八章 1945年秋,杭州复兴,僧人陆续归来,见残寺破庙,蛛网槛灰,已无力修复,那喝茶的雅座更只剩残面青苔,无处置足。唯有池中竟然还寂寂游动着数条青鱼,断尾破鳍,劫后余生。僧人们不由得泪如雨下,放声痛哭。鱼儿们有的绕池无声潜行,有的缩在一角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它们不会流泪,即便泪化池中,人们也是看不见的。这一时节,杭州人的国仇家恨、前尘往事又齐涌心头,当年鱼池被日本佬用手榴弹炸得血肉模糊的惨状历历在目,如今恢复原状是第一要事。故四处奔走呼号,竟然又得青鱼、草鱼和红鲤、黄鲤百余条,四五年过去,也都长得不小了。 玉泉一侧还有一口晴空细雨泉,泉眼既细又密,丝丝上涌,波面浮激,就像天雨入泉,阳光映照,犹似纷纷雨点,有时斜风疏雨,游人们会惊叫而去,故此泉也叫“法雨泉”。今日没有阳光,亦无斜风,晴空细雨只待来日了。他转身面向玉泉西侧,心弦一紧,那古珍珠泉竟然依旧 忘忧可不会想到,他的表姐杭盼此刻会和一个他完全陌生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国民党空军少校曹家远,行走在离青芝坞不远的龙井双峰茶园中。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在重复杭寄草和罗力的命运,而且他们俩都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命运的轮回。对他们而言,唯一不愿相信的就是未来会重蹈覆辙,不愿相信曹家远会和林生一样殉难,或者如罗力一般失踪。曹家远一遍遍地对杭盼说:“你一定要相信我,第一我不会死,第二我也不会失踪,第三如果我失踪了,那我一定还活着。”

其实,她能够感觉到他内心的不确定,因为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南北划江而治上。他信心满满地说,再过一段时间,国共就会划江而治,然后国共还将再次合作,这样他就可以留在杭州笕桥机场。当然,如果杭盼愿意,也可以一起去北方,那里也有机场,解放军也需要飞行员,尤其是像他这样打过日本佬的教官。“不用一年时间,绝对不用一年,这一切就可以实现。”他说。“要是不划江而治呢?”杭盼突然这样问他。这让曹家远着实呆了一阵,他当然不可能没想过这个问题。

云南是西南联大的基地,但是坚决反国民党的,也就断了南北划江而治念头。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是一架微型飞机,白色的,很精致。他说:“你还记得十年前的杭州‘八一四’空战吗?就这飞机,一天打下了日本人的三架飞机!来,十年过去了,如果西湖里还有阴魂不散,我们就再打一回!” 典出唐人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杭嘉和是个怀疑主义者,他其实不服于任何信仰,可是他非常热衷那些由信仰生发出来的习俗,比如小年夜的祭灶。 嘉和站起来就拍手,大家也跟着拍起手来,虽然拍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嘉和永远是对的,这是杭家人多年来的定式,这次也一样。只有方越拍着手,心里有点异样,他不太舒服,心想:这家伙为什么是个国民党呢?他要是共产党就好了。 这套茶具,是盼儿出生时,我到古玩市场买的。忆儿出生时也买过一对,汝窑仿宋天青色莲花茶碗,一只茶盏上各写一句铭文:‘雨过天青云破处,者般颜色做将来。’买家说是宋代汝窑,又说这两句话是宋徽宗的御批。当然,我知道那是后世仿的,可我喜欢那两句诗,不管它是不是宋徽宗写的。这套给盼儿买的茶盏是盖碗,那几句铭文倒真是出自张岱。以前没说过,头次说。今晚你俩就用它陪着过小年夜,好不好?” 原来杭家人的天空是这样的——灶王爷升天,把杭家人都带上闪烁的夜空了。 第九章 但蕉风这个妹妹,胖乎乎的,永远慢半拍的样子,要是看到她画的图、写的字,你根本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蕉风妹妹,我告诉你杭家的一个规矩。我们忘忧茶庄的杭家人是不问出身的,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不管你是在哪里生的,谁生的,杭家只管茶有没有喝到一起。喝到一起,你的血管里就有了杭家茶,你就是杭家人了。喝不到一起,哪怕本来是亲人,也会成路人,成敌人。明白吗?” “你刚才问得没错,我亲手掐死过一个人,中国人,汉奸,我的亲舅公,日本人扶持的杭州市长。我那时是锄奸队的,我就杀了他,看,就是用这双手。” 看着陈仪这张顽固执着的老人的脸,嘉平后悔了,想起那天在陈布雷墓前大哥嘉和告诫他的话:别跟陈仪这样的人共事,到头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该不听的。性格决定命运,戎马一生的将军陈公洽将要死在所托非人上!

刚愎自用、重情重义、倚老卖老、一叶障目、妇人之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杭嘉平把心里能想到的却不能说出口的成语都在心里滚了个遍,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无言以对。唯一能做的就是沏一杯日铸茶,递给陈仪。只见陈仪缓缓地喝了几口,对着窗外的西湖一言不发,还随手拿起桌上一册线装本的《陶庵梦忆》,说:“这茶张宗子有写到的,兰雪茶,你读给我听听,我眼睛花了,听听乡音,喝喝茶,也是这危世中的一种宽慰。

”杭嘉平沉重地站了起来,翻到《兰雪茶》,为他读了起来: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王龟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此文不短,全部读完,陈仪杯中那盏茶也喝去了大半。嘉平给他续水的时候,陈仪才说:“共产党若得江山,你必重返此楼此窗,中国人改朝换代,吾两浙尽在尔等肩上了。”

嘉平朝陈仪鞠了一躬,无言地退了出去,他热泪盈眶却无能为力。身后还追来陈仪的嘱咐:“放心,汤恩伯就是自己死,也不会出卖我的!”

起来这监狱也是大名鼎鼎,南宋时它是大理寺所在地,岳飞就死在此处的风波亭,历朝历代这里都是监狱。杭州人有一句俚语,“不坐小轿车,就坐小车桥”,讲的正是亡命之徒和这里的关系。 “明天一早,北京傅作义将军就会和共产党签订协议,二十五万守军按协议陆续撤出市区,解放军会和平入城,平津战役结束,共产党马上就会打到江南……我必须走,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第十章 叶子的特点就是在话少的人面前话多,在黄娜、方西泠这样的人面前,她就成了哑巴 一是早餐的豆浆油条,二是杭州的西湖龙井茶。 茶叶是个时辰草,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二是嫩,龙井茶以细嫩著称,以采摘嫩度的不同分为莲心、雀舌、旗枪:只采一个嫩芽的称莲心;采一芽一叶或一芽二叶初展,叶形如雀舌的称雀舌;再大一点的叫旗枪。 忘忧知道,就是在这里,大舅因为不愿意和日本人下棋,把自己的小手指头都斩掉,把整幢茶楼都烧掉了。大舅真不是一般的人啊,他要狠起来,杭家人中他肯定是头一份的。 殊不知忘忧发蒙的是,大舅在愤怒断指之处、国仇家恨之地,却说了那么一件风雅促狭之事,用一件事情来隐藏另一件事情。忘忧从大舅身上又学到了一招。 也是啊,嘉和、嘉平两兄弟,向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这种党国大事怎么可能让嘉和兄知道呢。”曾经出任过浙江督军的吕公望大声说,“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陈公洽不但被老蒋抓了起来,还被汤恩伯亲自派人押送到衢州。陈公洽险矣,保不定这颗人头要落地。”

“大变局自然便有大分裂,不奇怪。记得辛亥义举那时,光我们浙江陆军就分为四派:日本士官派,有蒋百器、周承菼等;陆师派,有朱瑞、叶颂清等;保定派,有在座的吕公望、童保暄等;武备派,有夏超、张载阳、周凤岐等。”

“老弟记性一等,可是千万别忘了,不管十派八派,推翻帝制,建立共和,这点是一致的。不像现在,国民党政府是死定了!”吕公望说

第十一章

你女儿做寡妇,等于我女儿做寡妇。你难道还看不清,国民党是败定了,给国民党开飞机的人,能有个好吗?不说了不说了,走,我们做父母的,一起去跟她讲讲这个道理。”

杭嘉和站了起来,一边掸着帽子上的灰,一边说:“盼儿这阵子回胡公庙住去了,今年春上的茶,全靠她张罗着采呢。另外,那开飞机的小伙子人挺好,小年夜我们还一起吃的饭。”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从骨子里就亲共吗?为什么啊?”

“盼儿从来就没有那么笑过。”他回答。

“就为这个?”

“这还不够吗?!”

第十二章 两个女人沉默了下来,看着已经完全像个中国弄堂里的中年妇女的叶子。她才是真正的外国女人,现在却成了货真价实、落地生根的中国人了。她可不能走啊,杭家一半的天空要靠她撑着呢。 第十三章 原来当局开始了“抢运学人”计划,胡适、傅斯年等学者都被迁到台湾了,部分大学也搬了过去,除清华大学、交通大学、辅仁大学外,中山大学、东吴大学、浙江大学也名列其中。 我真想和你爸爸换一换,他当飞行员,我卖茶,和茶在一起是最安全的。”说得盼儿探出头来说:“一想到爸爸开飞机我就想笑。” “我拍下了你们欢呼胜利的照片!”“好啊!做个纪念。”突然,寄草捅了侄儿一拳,“不准告诉你姑父啊,他会吃醋的!” 第十四章 玉皇山这一仗,打得那叫一个痛快,一个钟头就打败国民党军,解放军俘敌二十六人,缴获轻机枪两挺,步枪二十多支……真的,一个字没掺假的。真的,我有个朋友,是解放军里做大官的,今日打进城来了,他请我去吃了顿饭,杭州酒家,酒桌上说的…… “明人面前不说假话,并非越早越好,真正的好龙井,就是清明与谷雨之间,要说是明前龙井,就是图个新鲜、图个早罢了。” 所有这一切都只可能是罗力一个人行动。一个人的狂欢和一个人的孤独,一个人的作战和一个人的坚守,一个人开会,一个人下令,然后一个人执行,这是他一个人的1949。 今天无论如何再不能一个人了,今天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他必须打破沉默,与人呼应,寻找组织。可他应该首先和谁接头呢?罗力想来想去,头一个想到的还是无党无派的大哥杭嘉和。

“杭州百姓恨秦桧,做了两根细面棍,绑在一起,说那代表秦桧和他的婆娘王氏,然后下到油锅里炸了吃掉,解恨。”

“哇,连一根油条都有那么多的故事啊。”

“杭州的故事啊,够你听三辈子。比如我们现在驻足的地方,叫孩儿巷,最早的时候叫‘砖街巷’,是杭州城里普普通通的一条巷子,一路青砖,从这头铺到另一头。后来因为这里出售泥孩儿,所以才称‘孩儿巷’。这条巷啊,还是陆游常来常往的地方,‘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孩儿巷斜着过去就是从前宋代的大理寺,大理寺知道吧,就是司法部,大理寺里面有个风波亭——”

原来,这太平坊巷二十二号才是国民党浙江省警察局总部,南接高银巷,东对金波桥弄,西至后市街。宋时称太平坊,南宋初于此建忠王府,明正统年间改建成了浙江镇守府署,万历年间又改建成了吴山书院。至清朝,这文绉绉的书院却又成了杭嘉湖道署,还被烧了一把火。后经整建,到民国时成了警察局。 他认识这口井,1861年太平军打进来时,清朝官员纷纷自杀,其中有个杭州知府叫叶堃的就和他儿子一起投入井中,以后此井就被朝廷敕封为忠良井了。

罗力说:“大哥,我可是记得当年你对我说的话。你说这茶只要一点点水,一点点土,就能够扎根活下去……”

“我家的人真叫怪,最不像共产党的,却是共产党,最像共产党的,却不是共产党。”嘉和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起来,“你看寄草,谁会以为她不是共产党,再看看你,说你这个情报站站长是个共产党,一时半会儿有几个人相信啊!”

“这就叫‘无味之味,至味也’。”嘉和说,“你不要以为这么多年你什么事儿也没为共产党干,潜伏这一件事情,就是等着今天啊。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罗力心里明白。他手里握着的这张图,基本上就可以把江浙沪一带的特务一网打尽。想到这些,罗力只觉问心无愧。他激动地站起来,小院子里飘着一股馥郁的栀子花香。在茶与花的馨香中,他决定:“明日一早就去那里,我不能等了。” 嘉和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出口了:“你觉得在你的组织还没有确定你的身份前,你就去找组织……”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那么大一张潜伏网在我手里,迟一天告诉组织,对新政府就多一天威胁,我不能再等了!” “组织若一时不能够把你甄别出来,会不会把你当作自首或者起义的国民党特务呢?” “也难说。”罗力挥了一下手,像是要挥掉这些想法,“可这也得忍嘛,总能够弄明白的,我就一边等几天,一边参加工作吧。” 第十五章

此人太心急了,急功近利的心思长年累月堆积在脸上,把一张本来还算端正的面容糟蹋了。国民党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才了吧,他们根本没有准备好就打算潜伏,这不等着被收拾吗?他可没有想到,在里屋,罗力一双眼睛正盯着呢。也不知怎么的,罗力有一点点不忍心,但这不影响他打电话。外面的电话铃一响,杨真就进来了。罗力对他耳语了几句。杨真看着他,突然说:“要不要您出去和他对个质?”

罗力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您觉得我现在的身份可以暴露吗?”

罗力说话的口吻已经有些不太客气了,这说明他在怀疑杨真对他的考察。这是一场小小的微妙的博弈,罗力赢了。杨真出去后,当即下令将这两个人扣押。毕雄还是百般狡赖,死活只承认自己的军统身份,拒不承认是在搞“应变”。倒还是一旁的郝修亮等不及了,把毛万里给他们布置的任务竹筒倒豆子般全都倒出,并供出了隐藏在醋坊巷九号的译电员和报务员。杨真立刻命令武装人员到醋坊巷逮捕两人,缴获枪支与电台。那毕雄一看也着急了,再不戴罪立功,黄花菜就凉了,赶紧地将保

我的入党介绍人和当下的单线联系人又牺牲了,我一直寻找组织关系未果,所以您很清楚我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但我不能因此消极等待。我手里有一张名单,名单上的人和他们的活动目前都在我的掌控中,我必须和组织对接。不管你们是把我当作自己的同志,还是当作有待甄别的潜伏者,或者是弃暗投明者,我现在即便想在乎也不能在乎,我只在自己心里认定自己是个什么人便可。请您立刻向领导汇报我的情况,我得首先向他们通报一些重要的机密,而且我们还要尽快地投入行动。我就在这里等您。我哪里也不会去的,您也可以在门口安排几个岗哨

按老茶客对煮水的说法,经过“一沸”的“鱼目”和“二沸”的“涌泉连珠”,现在已然进入了高峰——“三沸”的“腾波鼓浪”。

请想一想,作为一个热血沸腾的革命女性,在这样的时刻,被推出革命阵营是多么残酷。寄草不是只会开文艺腔的人,哪怕让她为了新时代天天去西湖边拔杂草,她也乐意。她认为自己应该在湖滨广场扭秧歌,应该在广播电台宣读宏文,应该在大街小巷贴标语,而现实却是她被困在这五进的杭家大院里动弹不得。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国民党军官的老婆,她就只配在茶楼端茶送水了吗?要做茶馆老板娘,二十年前就可以做了,何必等到今日。

突然被边缘化使寄草的心境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犹如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又委屈又傲娇。看着大哥整天在山里整修茶园,叶子整天忙完家务忙茶楼里的事,她又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吃白饭的人,这和她向来对自己的新女性的人生定位是不匹配的,她必须改变这种被时代和家庭同时甩出去的局面

江南多雨,吴升就躺在竹椅上,在门口看雨,他就像一粒陈年大核桃。嘉和走过时,他总伸出手打招呼,可怜巴巴的样子,一直看着杭家人走进他们自己的家门。

吴升后悔来后悔去,觉得自己较之于杭家布局棋差一着,没有在共产党里面留后路,这是他最感失撇之处。你看人家杭家,国民党里有人,共产党里也有人,连日本人那里都有人,堤内损失堤外补。不过杭家面对日本人时的骨气,吴升是真佩服的,所以不管嘉和如何不理睬他,他看到嘉和还是要笑脸相迎的。

人老了就常常会感到人生有一种奇怪的轨迹,好像绕了一圈又走回来了。

一家人中,他最看得上的就是孙子吴坤,这孩子一点不像爸爸,那是隔代遗传,像了他自己。现在吴坤在蕙兰中学念书,是个可教的好坯子。他把孙子叫过来,千叮咛万嘱咐,就是一句话:跟着斜对面从前的老东家走,他们杭家干什么,我们吴家就干什么,肯定不会失撇到哪里去的。吴坤问爷爷:“为什么非要跟着杭家走?”吴升说:“孙子啊,做人做事,都要看大势,如今的大势就是共产党坐天下。杭家人多脚多,哪里都有他们的人,他们跟共产党几十年下来了,都是骨子里的亲,我有数的。我们跟着杭家步子走,不会吃亏的。 第十六章 “我们陈校长,左撇子书法家,被日本佬砍掉右手的那一个,我跟他说了,家里没有人照顾爷爷、奶奶,茶行也关门了,我要请假两个月,下学期再来。他立马同意了。” 嘉和想,吴家人就是这点过人,总是什么话都说得出,以前那些如山沉重的往事,就那么当一阵风吹走了?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嘴上却顺着吴升的话去了:“门对门住着,能不相互照应吗?放心好了……” 寄草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听了此话后,突然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心想,怕不是杨真他们故意做了这么一个局,让她以这样的理由从单位里出来,到茶楼里去做卧底工作吧!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的工作竟然有些神圣庄严起来。 才十五六岁的孩子,也没干过一天活,你觉得他打打杂可以吗?”嘉和还在犹豫。寄草说:“大哥,他是汉奸的儿子,有这份觉悟是最最要紧的。解放了,肃反了,有个地方要他就是他命大,劳动改造人。大哥你别可怜他,他爱来不来,随缘。” 其实吴坤牢骚大了去了,咕噜咕噜烦个不停,什么这是鸠占鹊巢啦,真假李逵啦,六耳猕猴啦,草船借箭啦,总之把书上感觉挨得上边的,都扯了一遍。可这个李飞黄呢,他哪里是个烧火的人啊,捧着一本《古文观止》,心挂两头,烧一会儿火,看一会儿书,有时还摇头晃脑地大声吟诵:“……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见故国之旗鼓,感平生于畴日,抚弦登陴,岂不怆悢。所以廉公之思赵将,吴子之泣西河,人之情也,将军独无情哉?……”

可吴升对孙子的告诫恰恰相反,让他尽量不要回家,不要听,不要看,不要说。这些日子,家中把昌升茶行原来的门面房租出去了,一家瓷器店搬了进来,这都是潜伏的吴根暗戳戳一手操办的。这下子,他们吴家和特务就成了一缸里的醋,一票里的货了。“

吴根说了,如果我们把他的事情说出去,天王老子他也敢杀。阿坤,只怕爷爷奶奶要死在他手里了。”吴升说。

“我这就去找人民政府报告!”吴坤说。

“再等一歇歇,你悄悄地要多盯盯牢,搞不好他们还有大计划,为什么逼着我去找寄草,我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面套着事情。如果实在事情弄过头,我会去报告政府的。”

“为什么?你们这样我不放心的。”

“以后你会晓得的。夜里不要回来住,我担心你小叔不给你好果子吃。出了这个门,他就没办法了,我生了个夜叉,见不得日光的。”

“你看,有把手,有流,这就是一把烧水的壶,俗称砂铫,红泥手拉而成,侧把造型,水煮开时盖子会轻轻跳动,发出声音,提醒人。”他抓住把手轻轻地左右翻动着,他那双手薄薄的,手指跟压扁了似的,长而精瘦,“广东潮安枫溪所产的最为名贵,这把铫就是。极好的,耐冷热,保温,人称‘玉书煨’,需要我介绍一下来历吗?”

寄草不假思索地回答:“古代有个名匠叫玉书,设计制造了这种水开时会发出响声的壶,后人取名‘玉书煨’……等等,别急,听我替您介绍,这个‘若琛瓯’我也一并说了,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小巧玲珑,映茶汤色,传说是个叫若琛的和尚制作的杯;这个小紫砂茶壶叫‘孟臣罐’,可不都是宜兴惠孟臣制作的,大多是用潮汕当地红泥所做,用来泡茶,既不夺香,又不熟汤,泡出的茶汤醇郁馨香,隔夜不馊。我几岁时就知道这些了,我父亲告诉我的……”

寄草微微一愣,她对茶器并不真正懂行,这是大哥的能耐,但她也是知道汝窑之尊贵的。宋代“五大名窑”——汝、钧、官、哥、定,史书记载:汝,五窑之魁也。继古代越窑之后,汝窑达到了青瓷烧造的又一个巅峰。用满釉支烧的工艺,器物的底部均可见支钉痕迹,瓷器呈一层淡淡的天青色釉,南宋时期已为罕见之珍物。 “我是相信共产党的,共产党一来,河清海晏,雨过天晴,人民生活过好了,连喝茶都会想着换个好茶盏的。” 李飞黄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又突然扑了上来,再次趴到嘉和耳边说:“别让忘忧茶楼和‘雨过天青’搅在一起,很危险的。” 第十七章

魏青辽身上有一种举重若轻的能力,这可以从他冲泡工夫茶时的一招一式感觉出来。寄草在家里有多不顺,在魏青辽这里就有多顺。

寄草感觉他有许多地方都非常像大哥,不显山露水,但一旦出头便身手不凡。他写得一手好字,油印小报上充分显示出他的修养,排版印刷样样拿手;他也很会做生意,这两年忘忧茶庄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可魏青辽售着茶器搭着茶叶,居然卖得很好。关键是做这一切,他一直就在幕后,小报上他也不署名,你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他说原来在大学时就干这个。你再问他,怎么读着大学最后却来卖瓷器了呢?他就神秘地一笑,问:“那你怎么好好地当着播音员,却突然又来卖茶了呢?”

这都是一些什么话啊,简直就跟瞎编的一样,可又无比真实,让人心惊肉跳。寄草想,如果她把自己和罗力的故事讲出来,也可能跟瞎编的一样吧 你瞧,两人都聊到这个份儿上了,有人说他可能是特务,寄草能相信吗?她一屁股坐到了后花园醒亭的美人靠上,刚想长篇大论地来发作一场,不料那美人靠年久失修,早就不堪一击,被寄草那么一推,整块靠背竟然就跌进了水里,寄草半个身体就悬在水面上,若不是嘉和手快抓住,她整个人就要掉进水里了。 她焦虑得团团转时就喜欢诵经一样念这二字,吉利话背后却是万念俱塞的困境。 对小叔,一定要像供佛一样供他,防贼一样防他,这个人不害我就是上上大吉。 吴升语重心长地告诫孙子:“阿坤啊,这回就是要你一个人过五关斩六将,才能保你躲过劫难,大难不死方有后福。我这一去,就把你给盖住了。你现在是在坑里,仅仅爬出来是不够的,你得登上高峰,还得爬上最高的树,你才有出头之日呢,明白吗?”

吴升自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去告发儿子的,孙子但凡还有点亲情,也是不忍心的,至少会犹豫,甚至会劝他别那么做。可这孙子眼都不眨就同意了,要不就是他还小,不懂这事有多严重,要不就是这吴家的最后一根独苗,生来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没有办法了,没有办法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儿子和孙子之间,他只能选择孙子了。

吴坤也流下眼泪来了,他并不能够体会爷爷的心路历程,但知道爷爷爱他,爷爷在告诉他一些临终时感悟到的真理。但他听不到更多的了。

吴坤认真地回过头来说:“你想想,为了不跟日本佬下棋,你爷爷一刀斩下自己的小手指,我爷爷敢吗?”

得荼一听,激动起来,兴奋起来,也高兴起来了,刚才的不开心,顿时烟消云散了。

吴坤搂着得荼的肩膀,跨在自行车上说:“谢谢你,好朋友,我们发誓,永远也不背叛对方,永远忠于对方!我们之间永远不撒谎!”

第十八章

李飞黄连声说:“我跟共产党走的,儿子,我跟共产党走的,我还给共产党写信,揭发特务!他就是特务!”他突然指着魏青辽,大吼一声,“特务,扒了皮,我也认得出你的骨头!”

这一声吼叫,真是让好几个茶客差点把盖碗茶杯都掀掉,魏青辽也完全愣住了。也不知道茶馆里这一出算是闹剧还是正剧。但还是有好几个人围了过来,封住了魏青辽要下楼的路。李飞黄继续声色俱厉地说:“1944年,在莫干山拘留所,我看见过你,我想起来了,你叫秦未了。当时我问你这名字是不是‘齐鲁青未了’的意思,你说是的!”

他局促不安地站着,想把李飞黄拉走,又不知道要拉到什么地方去。突然,李飞黄又是一声吼:“‘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他是军统啊!国民党军统啊!”

但见李飞黄清晰地一口气说下来:“国民党军统有个报务员秦未了,又叫秦晋,1918年生,湖南华容人,1937年考入特务组织办的技校干部训练班,毕业后在军统重庆总台和郑州站任报务员。我看过你的卷宗。你骗不了我!”

杭寄草缓缓地拍着手说:“我哥说过,你们班记忆力数你第一。真是名不虚传,连疯了都能把资料倒背如流。不过,你记忆力再好,还是个疯子,你还是在胡说八道。各位只管喝茶,我送魏先生下楼。”

魏青辽从寄草眼睛里看到的是凛然正气,或者说是执迷不悟,难道她到现在还不相信他真是个特务?女人犯起糊涂来也真是够傻的。他只好装作很激动地回答:“茶楼里这么多人,七嘴八舌说不清,我先走一步,你们把这疯子打发好了再说。”

原来,刚才砸茶壶的时候,寄草就已经留了一手,她一直把破茶壶的瓷片藏在手心里,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

方越下意识地就扑了上去,大叫着:“毛巾!毛巾!毛巾……”

方越半跪在李飞黄身边,片刻才说:“那我就用不着和他脱离父子关系了。”

不承想,方越刚刚说完这句话,李飞黄闭上的眼睛就睁开了,眼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惊喜万分的光芒,他竟然活过来了。李飞黄把手摊开,脸上露出了得意之容:“没打着!”那口气甚至不乏幽默。方越失态地摸了一下李飞黄的嘴和脸,这才发现,子弹擦过他的嘴角,破了点皮,其余毫发无损。

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高高的石亭子,石亭子正中的上面,挂下来一个随着夏日微风轻轻摇晃的东西。他骑近了,发现那是一个全身肮脏不堪的男人,头在亭子的上梁,脚还没够着石桌——哐当一声,他直直地就从车上掉了下来。

晚上,夏茶抽叶的时光,吴升熬不到吴坤回来了,他没有再说过话,静静地躺着。老太婆一直在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就是不说,他是带着秘密死去的。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也正是吴坤从车上掉下来的时候。

大清早,吴坤就敲开了杭家的大门,他的腋下夹着一把黑雨伞,这是报丧的标记,但吴坤这次是一带两便。开门的正是杭得荼,吴坤通报了上吊的李飞黄的死讯,也通报了吴升的死讯。

卖梨膏糖的小热昏傍晚就编出了活报剧《茶楼特务现形记》,当啷当啷,手里打着板,连真带假、添油加醋地讲时下新闻——从老板娘如何美貌,特务如何狡猾,茶楼如何每天都读报纸学习,特务如何用一套工夫茶茶具打进忘忧茶楼,到最后关头,警察如何冲进茶楼,特务如何挟持老板娘,老板娘如何临危不惧刺伤特务,特务没奈何最终如何饮弹自尽,从茶楼上翻下来一命呜呼,才算结束。听众们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屏声敛息,一会儿窃窃私语,最后自然是热烈鼓掌。有个二流子问了个下三烂的问题:那特务有没有把老板娘整上床啊……话音未落,一个杀头耳光就过去了,是寄草,把那个二流子打得原地转了好几圈。卖梨膏糖的挑起担子就跑,后面一群人跟着跑,二流子捂着脸边逃边叫:“你个女特务!我好男不跟女斗!我让你老公来对付你这破鞋!”寄草站在茶楼门口哈哈哈哈地大笑,指着那群人的背影叫道:“骂得好,你这杀头坯子,我就在这里等着,看谁敢来拎我这双绣花鞋!” 嘉和跟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打了招呼:我们过自己的日子,该结婚的结婚,该送葬的送葬,别理睬流言蜚语,总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听上去就是话中有话。

一个是大国政治,一个是茶人之家,分工明确。忘忧茶庄,可谓家事国事都不耽误。

倘若所有的人都在幸福中,而你却不幸福,或者说你的幸福只是强颜欢笑,那么,这是谁的过错呢?

但是对你丈夫,我们目前没有结论,你也不是不知道,投诚过来的许多旧政府人员,良莠不齐,可能鱼目混珠,都得等待重新甄别。这个问题我们姑且放下不表,关键是现在你自己也有需要说清楚的问题。 总之,一切都模棱两可,一切都没有方向,时代就像一个飞奔向前的勇士,一路扔下了一地的鸡毛蒜皮,让人顾不上捡。前面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人们去获得,扔掉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寄 第十九章 两点火光在暗夜中明灭,似乎在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警示,而身后就是无边的未知。这就是冬至啊 冬至夜最冷,但你想不到这么冷的时候,暖气已经开始从冷里面发出来了。什么事情做到头了,相反的事情就藏在里面了。” 茶在最好的能掐出水来的时节,芽就被摘下来,然后被手揉捻,在锅里炒,倒进罐里封存,暗无天日,有一天开封,被沸水冲泡,够狠了吧?但当它被制成世上最美的甘露,然后被喜欢的人一口口地品尝,化为身体的一部分,灵魂的一部分,最软的、最柔的那部分。 嘉和想了想,说:“我总觉得你这样想很奇怪。日本人要和我下棋,也没什么组织让我不下啊?我就是自己不想下,别说砍个指头,砍了我脑袋我也不下。怎么你们连个组织认不认可都那么发愁呢?认可不认可,你是不是共产党,不是自己心里最明白吗?” 做人嘛,哪一天不是过五关斩六将?踏实一点睡个好觉

“噢,是这样啊!小姑妈,我这里有一批台湾茶广告,你看看……我查了一些资料,说是台湾被日本侵占时选出了青心乌龙、大叶乌龙、硬枝红心,你看这张,台湾茶外销的第一张海报。”

这张海报,连寄草也是头一次见到。画中一个东方女人,身穿旗袍,优雅地端着茶杯,气定神闲,很符合当时西方人对东方女性的解读。左边是一把紫砂壶,壶下方是竖排的字——“台茶史略”,还有一张海报让寄草小吃一惊,上面一个穿和服的东方女人,正在泡茶,左上角分别用中文和日文写着“台湾茶”。

“台湾是中国的,你要明白,这个很重要。”

“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小姑妈,曹家远在那里,他是中国人,我要嫁给他的,嫁给中国人,从中国的一个地方嫁到中国的另一个地方。这不是最简单的道理吗?”

“要是……要是……总之……”寄草仍是担心

“可是台湾现在还没有解放,是不是?没关系啊,马上就会解放的呀,全中国都解放了,台湾能不解放吗?马上!马上!马上就会解放了!”

盼儿甚至一点也没有想到,如果台湾解放了,曹家远作为一个反动军官会被如何处理。她那个“一个鸡蛋的家当”的梦想又荒谬又让人感动,她甚至连奶粉钱都想到了!可寄草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在性子最冷的杭家人杭盼身上,爆发出了原子弹一般的威力!这给了寄草无穷的力量——马上,马上,必须和罗力正面对话!跟他谈谈自己,也跟他说说杭盼和曹家远。

“实话跟你说,跟你成亲那会儿,我就加入共产党了。国民党不知道啊,把我当宝贝似的送到美国去进修情报专业,我是真不想去,可党组织要求我去,这方面人才我们太少了。回国后,差不多就到新中国成立前夕了,我就派上大用场了。但我单线联系的上级牺牲了,我这事情就被挂了起来,我就成了旧政府的投诚留用人员。当然当然,这是暂时的。今天我和杨真还吵了一架,他把我安排到学校当教员去了,可我的组织关系却没法确定,我不服啊!”

“不服你就想离婚了啊?”

“寄草,你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搞得不好,吃误伤,坐牢枪毙都难说的。”

“啊,杨真这个书呆子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去找他,他要那么对你,我非给他耳刮子不可。”

“我就是担心你给他耳刮子,才忍着不说的。知道你们俩关系不一般!”

“啊!你连这也知道啊,真成特务了。”寄草脑袋从大衣里钻了出来,惊愕地看着罗力。

“我哪知道!是杨真的夫人邹大夫跟我说的,你是杨真的初恋情人……”

“天哪,我这才明白,昨天上午有人专门到我这里调查杨真的事儿,难道是调查我和他的关系?”

“什么关系?”罗力又给搞得紧张起来。

“什么关系也没有啊!就是路上结伴走了一段,我去云南找你,他去延安找马克思。”

罗力松了口气说:“这就是组织调查嘛,要把历史上的每一个环节都查得清清楚楚,保持党内的纯洁,才能建设新中国嘛。”

“别说大话,他老婆是谁我不管,凭什么说我是他的初恋情人?”

“嗐,还不是老杨自己跟邹大夫说的。邹大夫也跟我说了,老杨是青春期的单相思。我不在乎!”

寄草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杨真他们打进城来那一天,我们在断桥边碰上了,当时很激动,我们就拥抱了,又叫又跳的,这应该不算是要调查的内容吧?”

罗力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夜幕下的杭家大院,感慨地说:“要换别人家媳妇这样做,那可就麻烦死了。可你不一样,你遗传了你父亲的性格,什么东西只要你觉得好,就一头扎进去了。”

“还有一点,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是共产党,就剩我一个,我也相信你是。”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老婆啊,我要不相信你,我能嫁给你吗?”

这个逻辑在组织那里肯定不通,可在此刻,在他们之间,这些话又如同真理,无比可信。

寄草她突然站了起来,说:“有一点点糟糕,但不是太糟糕。如果碰到这种事情你还心如止水,那你就是个伪君子了。许多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消化,只好先放下再说了……”她在走廊上来回地踱起步子,最后站住了,“我要向你坦白,那个魏青辽死在楼下,血还在流,大哥去找遮尸体的席子时,我盯着他的尸体,心里有一点点的同情,一点点的怜悯,还有一点点的佩服。我们中国人总是拿不成功便成仁来说事儿的,可他这个特务懂得一套陶瓷经,什么坏事都来不及做就死了……天哪,我是不是在说反动话?”

吴坤和得荼坐在后座上,无比殷勤地接待着杨白夜。和妈妈一起来的杨白夜一边吃着杭州的椒桃片,一边为她的这两个杭州新朋友各画了一张铅笔人物速写,把两个男孩子的心搅得几乎忘了这是婚礼现场。吴坤两眼放光,跑进跑出地给白夜找各种好吃的,仿佛他才是忘忧茶楼的主人。得荼呆呆地看着这个小姐姐,问:“为什么你把我画成闭嘴的,把他画成张嘴的?”白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没张嘴,我怎么画你张嘴的。”

白夜代表来宾们给新人献花去了,吴坤看着她的背影说:“她要去苏联学画画了,考上的。我也想去。”

“我也想去。”得荼沉思后跟了一句。吴坤白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第二十章 当然,最重要的是1949年12月至1950年2月,毛泽东主席对苏联的访问,一去就两个多月。 得荼又长了一岁,他正以某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开启他的青春期,特别是当吴坤在他面前炫耀杨白夜给自己寄的明信片时。吴坤指着图片上的“洋葱头”说:“知道吗?这是莫斯科红场,克里姆林宫!”他还用卷舌的方式用俄语重复了一遍。现在,吴坤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的典型代表,学校的大红人,他甚至已经加入共青团了。得荼在心里对吴坤的行为愤愤不平,但表面上无动于衷。他开始悄悄地自学俄语和油画,杭家大小都装作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因为什么。 他自己却在龙井山中忙着事茶。商会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得去参加,要灵市面。随便做什么生意,耳朵打八折是万万不行的,行情在哪里,嘉和很上心。商人的才华又开始从他的肌肉里生长,突破皮肤而开花。 新中国成立了,很多人生活变好了,地位提高了,阿松夫妻俩是最突出的样板。

杭家的景象终究和一般的人家不一样,正门进去,一棵大桂花树长得枝繁叶茂,另一株大白玉兰花树靠墙,又大又稳,不露声色。油墩儿西施夹着个笔记本,一时愣住,也不知道记什么好了。叶子敏感,急忙跑去盼儿的小院,二话不说就把她墙上贴的那些明信片、茶叶广告拉下来藏进抽屉。而此时的油墩儿西施,已经站在大院子里,对着门口匾额上“生有居堂”那四个大字琢磨着。

“生……生……生……下面这个字是不是‘有’啊?”她问婉罗。

婉罗回答道:“我哪里晓得?我又不认字。”

“你不识字,怎么不到居委会去报到登记?我给你记下来,明天你去参加扫盲班。”她在本子上画了个圆圈。

“你会写字吗?我的名字可不好写,给我看看,别写错了。

”叶子走过来了,她知道婉罗是在出油墩儿西施的洋相,赶紧拦住,说:“客人来了,请到客堂里坐。”

“雪隐”,字面意思就是“隐藏雪”,把厕所叫“雪隐”,和杭州是最有关系的。宋代名僧雪窦明觉曾在杭州灵隐寺掌便所,役三年而大悟,即在做打扫厕所工作的三年间达到了极高的精神境界。从此,雪窦明觉的“雪”和灵隐寺的“隐”就合二为一,成了茶空间“厕所”的代名词。雪隐还有“饰雪隐”和“下腹雪隐”之分,“饰雪隐”只是个装饰,“下腹雪隐”才真正解决如厕问题。日本人将“雪隐”一词沿用至今,但在中国却几乎无人知晓了。还是嘉和的父亲杭天醉在杭府恢复了这一传统。侥幸的是,抗战时,杭府一场火,雪隐竟然毫发无损。如今,整个杭州,叫雪隐的厕所怕也就此一家。 回到客厅,董笑花意犹未尽,她有一种强烈的要把天花板踩在脚下、把地板转到天花板的昏厥感,所以她对叶子的态度甚感意外。叶子对婉罗说:“你送送客人,我有事先告辞一步了。”走了几步回头说:“茶盅,别忘了。”说毕便转身退下。董笑花开头一怔,以为得罪了这个日本女人,闻听茶盅依旧送她,就啧啧称赞:“日本佬就这点礼数最叫人受不了,客气得来跟假的一样,没想到还是真的。那我也不客气,来真的了。”伸手拿着茶盅跨出客堂间,便要让婉罗带路,参观一下杭府。

好一阵子,这油墩儿西施才算走人,行前突然转身说了一句话:“你刚才说了一句反动话,‘穿套列宁装,混充共产党’。反动话你懂不懂!”

婉罗回答:“你拿了群众一针一线,直接反动!反革命!茶盅还我。”

油墩儿西施还没碰到过说话这么煞克的对手,又舍不得还回那对茶盅,说了句“日本女人送的,跟你没关系”,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婉罗也没有心思对付她,赶紧往堂前跑,却见嘉和回来了,正和叶子在说话呢。

原来,嘉和回家时在大门口就听见这两个女人在唇枪舌剑,他不想心烦,是绕到边门进来的。

婉罗一边“阿弥陀佛”念个不停,一边说:“不对了不对了,这个女人是看中我们杭家院子了。在后院雪隐里蹲了半天也不肯出来,说新社会了,样样式式都要变了,怎么上茅坑也要重新来过了。”

“婉罗姆妈多心了,哪里这么快就看中了呢?要跑好多家呢。”叶子看着嘉和的脸色说。

“跟你说,我不会弄错的,就是她自己想搬进来。这个女人鬼得很,从前扬州舞场里跳出来的,什么三教九流都见过,不晓得会出什么鬼主意呢。介许多萝卜轧着一块肉,我一想到瘌痢阿松在茶堆里晃来晃去,呕呕呕,一口茶也喝不下去了。”

“这个女人是很聪明的,也会来事,她讲的话是有道理的。新社会了,多少东西要变了,样样式式都要变了,凭什么房子就不能变。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你们未必懂,可《红楼梦》你们总懂的吧,大观园后来到哪里去了?不瞒你们说,这些天我们商会,说来说去都是这件事情呢。”

忘忧茶庄的后场,忘忧茶府的后面三进院子,全部做公司厂房。什么阿曼陀室、甘露兄舍、青塘别业,全都将成为历史。从此,这里将建成一个半机械化的茶企业,多多为国家产茶,换外汇。当然,这样杭家的房产也就保下来了。

婉罗一听这主意,急得要拍大腿:“啊呀,那我们这些人怎么办啊?我们这些下人住到哪里去啊?还有你们怎么住啊?那些老爷留下的宝贝怎么办啊?后院里的戏台,池里的锦鲤,还有醒亭,啊呀,啊呀……”她比叶子还急,气都喘不过来,直接瘫在椅子上了。

“出手变现,我想想都心疼。”婉罗还在嘀咕。倒还是叶子劝她:“婉罗姆妈,你想想,清朝皇帝的故宫,多少东西被人偷出去卖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大哥这样安排很是妥帖的。兄妹几个,想必大哥一定通过气了。”

“那不是新社会了嘛,什么不在变啊?我老太婆服了这新社会了,只有吃饭不好变的,我去灶间了。”婉罗说完,嘉和这才对叶子耳语:“我明天带你去个地方。”见叶子目光疑惑,又笑着说:“没事儿,前阵子太忙,我带你出去玩玩。”

“去哪儿啊?事情来了,忙啊!”

“告诉你还有意思吗?”嘉和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叶子的心噗的一声弹起来了。

从清河坊到灵隐寺,路还真是不近,幸而有了公交车。一直到了灵隐寺,叶子才知道,嘉和这一次是要把她带到北高峰上的韬光寺去。杭州这一圈的景观,叶子几乎都曾走遍,偏是这个韬光寺真没有去过。嘉和就是心细如发,这次单独带她来了。韬光寺在巢枸坞,上面有个大名鼎鼎的观海亭,从前这里是灵隐山中最适合观海之处,亭柱上楹联“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乃唐代宋之问的名句。

沿韬光山径曲折的石阶向上,便可见寺院矗立于悬崖边。待走进韬光寺,却发现这悬崖峭壁之间,竟隐藏着一座园林,融池泉亭台于山川沟壑、茂林修竹之间,移步换景,豁然开朗。寺院中轴线底层为大雄宝殿,中间为法安堂,上层为吕纯阳殿和祖师殿,为两层通透式结构,通过各式雕刻门窗,把室内和室外融为一体,裸露的青砖、白色的墙体和枣红色的门窗,别具一番风味。中轴线左边为茶院和僧寮,饮茶赏景,此处绝佳。

在大雄宝殿右拐,便为大名鼎鼎的金莲池,传说韬光禅师在此引水种金莲,左边是一瓯亭,右边是诵芬阁和观音殿。穿过诵芬阁,经小桥,方抵达观音殿,重檐六角楼筑于水池之上,仿若佛家描绘的西方极乐世界之七宝莲池。

民间传说取韬光寺金莲池的泉水治病,效果极为灵验,因此,韬光寺的香火是非常旺的。

此处与白居易有缘。某年西湖春暖花开,游人如织,白居易宴请贵客,以诗作柬,写下《招韬光禅师》“诗柬”:

白屋炊香饭,荤膻不入家。

滤泉澄葛粉,洗手摘藤花。

青芥除黄叶,红姜带紫芽。

命师相伴食,斋罢一瓯茶。

白居易和韬光原本就是诗友,他另有一首《寄韬光禅师》诗:

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

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

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

此诗甚为有名。白居易一早让仆从骑马赶到北高峰上韬光寺,将此诗递送给韬光禅师。时近中午,仆从却报来意外,韬光禅师谢绝了,亦回诗一首,题为《谢白乐天招》:

山僧野性好林泉,每向岩阿倚石眠。

不解栽松陪玉勒,惟能引水种金莲。

白云乍可来青嶂,明月难教下碧天。

城市不能飞锡去,恐妨莺啭翠楼前。

二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白居易读毕此诗不禁大笑,即骑马上山入韬光寺。宾主坐下,小僧进茶,白居易啜品一口,方才道来:“‘惟能引水种金莲’,原来此茶正是用这泉水煎煮的,不妨就称其为烹茗井吧。”

一想到嘉和的成分被评成这样,叶子压抑在心里的委屈就爆发出来了。嘉和含着泪水笑了,说:“你可千万别忘了,前面还有‘爱国的、民族的’这六个字呢。”

“那是你用断指换来的,你不爱国还有谁爱国?要不是我的日本人身份,你起码可以评个小业主。资本家,多丢脸啊。”叶子握着他的断指心疼地说。

“我可不要当小业主,跟炸油墩儿的阿松老婆一样,我不愿意。还是爱国资本家好。”

这话又把叶子说笑了,喝了口茶说:“水是真好,甜。”

至高无上的自然是天醉爸爸传下来的曼生壶了。“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果然是它,果然是它,果然在大哥哥心里,叶子是至高无上的。

嘉和慢悠悠地转着壶,仔细地琢磨着,说:“这把壶,我琢磨大半辈子了,小时候看父亲当宝贝,就以为因它是寄客伯伯的信物,父亲才格外珍惜,却不觉得在十八式中,这一款究竟好在哪里。很多年,我最喜欢的还是石瓢、合欢、笠帽、葫芦、匏瓜、井栏这些圆润的形制,一直觉得父亲和这些壶才最配。可父亲最推崇的却是方壶,他说方壶太难制了,工艺最难,所以存世最少。方壶是不喜欢被把玩的,所以棱角最多,温而厉,近而远,不威也自重。父亲更喜欢壶上的铭文,说格局高大重远,有正人君子风范,有圣贤气象,不像有的铭文,才子气和烟火气并合。我真是一时听不懂,只觉得父亲平时为人,不正是才子气和烟火气并合的吗?直到年近半百,方慢慢地悟出来了,父亲是说,你自己可以不具圣贤气象,但你不能不仰视这气象,你心里也不是不可以有这等气象的。我是不是讲得太玄了?”

叶子也慢悠悠地回答:“不玄啊,拿人来比喻,大哥哥就是一把方壶呢。”

“称不上称不上,我的烟火气也重了些,不过心里明白,好比王阳明说的‘破心中贼难’,就日日提防着不让这烟火气再重起来,不让自己跌入市井气,更不让随便什么人拿来把玩……”

叶子把嘉和的手使劲拿开,仿佛他的建议冒犯了她一样,她从囊中取出的,正是那把被摔成两爿又被嘉和亲手锔合的天目盏。当年此盏由南宋的留学僧从径山寺带去日本,留传八百年后到了羽田家族。直至辛亥革命时,被叶子的父亲羽田送给嘉和的父亲杭天醉,以后又在两人的家国争执中被天醉摔成两爿,一爿留在杭家,一爿被青年嘉平留日时送给了叶子。叶子嫁到中国,进了杭家后,是嘉和将两爿锔合后再送还他们的。谁想到绕了那么一圈,它又回来了。

日本平氏政权平清盛,曾向中国阿育王山寺进献布施,作为回礼,得到一只青瓷茶碗。传至足利将军,将军见茶碗有一道裂痕,命人送回大唐,希望换一件同样的完好的茶碗。谁知这青瓷工艺已失传,使臣只得请中国瓷匠在裂痕处打上锔子,称为“蚂蟥绊”,又将这青瓷砧蚂蟥绊茶碗原物带回日本,从此该茶碗被视为“本朝无双”至宝。

有时候我看着这只天目盏,会想,是谁锔的茶盏,如此用心精致。哪怕杭家日后破败,不做茶了,大哥哥摆个锔摊,也能养活我们一家人的。”说到这里,叶子破涕而笑,还是用手帕捂着嘴的媚态啊。嘉和感觉自己的烟火气又上来了,接口说:“不瞒你说,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呀,其实就是个修修补补的匠人,学了好几门匠艺,裱画、木工、漆匠,还有这锔艺,养活你们是没问题的。”

叶子把天目盏移到嘉和眼前,嘉和也把曼生壶移到叶子面前;嘉和在曼生方壶中注入龙井茶水,叶子也在天目盏中注入同样的龙井茶水,两人都默默地喝了一口。嘉和放下茶盏对叶子说:“叶子妹妹,我们成亲吧。”

叶子也放下茶壶,点点头回答:“好的。”

嘉和问叶子:“家里还有没有明前龙井茶了?”

叶子说:“还有一点,给你留的。”

“给八姨太送点儿去,二两也是明前龙井。不要现在,别让她看见我们。”

“还不如给他们送点米盐之类的填肚子的东西呢,他们这种大户人家,现在缺的早就不是茶了。”

太阳下山了,八姨太的小舟融入了暮色。在西湖边看太阳下山,总有些奇怪,仿佛这太阳就是专门为那一家一户一个人落的。这是一种浓郁的哀伤,但又有一种缥缈和一丝希望,既然太阳是为此而落的,那么焉知它不是为此而升的呢?

第二十一章

正着急上户口的事情,小撮着心急火燎地也找上门来了,原来是中央人民政府公布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要土地改革了。杭家在龙井山中有不少茶园,分散在梅家坞、龙坞、双峰、翁家山,东一块西一块的,怎么办呢?

嘉和早就想好了,说:“这事情我也不跟大家商量了,全都送给国家。”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这么多茶山都送给国家,杭家以后吃什么?一大家子人,以后怎么活啊?别说婉罗跳起来,连小撮着也跳起来了,说:“大少爷,你怎么也跟天醉老爷似的手指缝八尺宽呢?人民政府是人民的,又不是你办的,你不要茶田,卖给茶农也好啊,多少弄几个钱回来也是正事。”

婉罗也急了,话赶话地说:“大少爷你实在要做大善人,你送给我们这些下人啊,小撮着、我、厨房的小火、茶楼的秋高,还有绿爱夫人的本家。你送给国家,国家长什么样?国家在哪里啊?”

批:万亩良田,也是心头之患啊

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等待的过程中,嘉平写信来告知了他们茶业界的许多大事,包括:专门供应边销茶的中茶西北办事处,在1950年6月扩建成立了中茶西北区公司;9月1日,中茶总公司与内蒙古商业局就所需青砖问题签订合约;9月2日,我国签订了新中国成立后和苏联政府的第一个茶叶合同,供应苏方10050吨茶叶,杭嘉平是这次签约的参与者。

嘉和给他的回信出奇简短:

二弟好:

有三件事情要告知你:一是未经你同意,把家中所有茶园都送给了国营茶场;二是把家中后三进院子整理后折为股份,投入股份制茶厂,所产之茶,一为国家换取外汇,二为生计;三是我与叶子妹妹准备结婚,需要你们解除婚约的签字证明。

请拟稿速寄来。致

秋安。

大哥嘉和

1950年10月

那日下午,院中桂花盛开,家中无人,嘉和在桂花树下的石凳桌上放了两只茶杯,用竹壳热水瓶泡了两杯茶,一看那黑瓦罐,就知道是生石灰缸里存放的明前春茶。回头,嘉和又进了屋,把叶子牵了出来。他没想到,院子里还有个人没有出去,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杭盼。她收了一批王星记扇厂的扇面,正在赶着手绘古典国画图。作为陈小翠的弟子,她这一手技艺,已经足够养活自己了。听到院子里有父亲的声音,她无意中从窗缝里往外瞄了一眼,没想到看到父亲牵着婶婶的手出来,心里便有些发毛了。

其实父亲和叶子的关系,长住在院子中的人早就知道了。抗日战争时期,杭家人心里只有男主人嘉和与女主人叶子,他们对这对男女的关系,一是秘而不宣,二是真心祝福,三是觉得天经地义。只是盼儿以前长住龙井村胡公庙,对家中事充耳不闻,耳边偶尔刮到风言风语,她头一别就过去了,没想到今日让她亲眼窥见了。

嘉和让叶子在桂花树下读嘉平的回信。叶子刚刚被他牵到树下,嘉和就猛摇一阵树干。正是下午的阳光,穿过树叶,洒着一地碎金,桂花哗啦啦地被摇下来,如黄金雨般,泼得人满头满身、石桌石凳满席满座,泼得那龙泉粉青斗笠盏浅绿的茶面上一片浮金,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就不要再错下去了吧……”嘉和握着身旁的桂花树,试探地问。叶子点点头,嘉和就再次使劲地摇起桂花树来,唰唰唰,桂花落了一地一身。突然,嘉和一下子把身轻如燕的叶子背起来,围着桂花树转起了圈子,跟十八岁的小伙子一样。他和嘉平有那么多一样的地方,他们毕竟是那个浪漫的爹杭天醉生的,即使五十岁了,那些浪漫也没有泯灭。

院子里没有人,可杭盼在窗缝里全看到了。她决定把这一幕画下来了,一树桂花,两个相对而坐的有情人,各端一杯茶欲饮,扇页上题一行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这种方法中国古代是没有的,一直到清代才有。陆羽说,种茶跟种瓜似的,“艺而不实,植而罕茂”。无性繁殖起源于安溪,乾隆年间,当地有个叫魏饮的农民,用一根完整的茶树枝条扦插成功,就此开创了茶树扦插繁殖的历史。用扦插繁殖育成的茶苗,品种纯一,长势整齐,便于管理及采收。

杭家今日真热闹,方越竟然也在这时候回来了。他跟着部队政工队跑了大半年,此刻依然身穿军装,神采奕奕,斗志昂扬。忘忧跟他一比,简直就是个叫花子。

他进来时的状态也挺出人意料,好像昨天刚刚离开,今天又从学校赶回来了,手里拿了一张报纸,一边叫着:“天大的消息啊,要打仗去了,要抗美援朝去了,我要打仗去了,谁跟我一起打仗去啊?同志们,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仗去了!”

你别说,经他这么一喊,大家还真被他的消息震撼了,连一心在传播无性繁殖知识的忘忧也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家纷纷去抢他手里那张报纸。果然,10月8日毛主席发布命令,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彭德怀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方越赶回家来,就是为了报名参军,他要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

而杭嘉和催着方越回来,则有他自己的打算。隔天晚上,罗力也被叫了回来。他精神焕发地说:“怎么我忙成这样,你们还非要我回来!”他把帽子往床上狠狠一扔,接着就把寄草抛在床上,叫道:“媳妇儿,跟你说你还别不相信,我要打仗去了!”

10月的杭州秋夜,杭府门外锣鼓喧天,人们开始送志愿军上前线去了。杭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全家人集中在阿曼陀室里,点着一盏台灯,大多数人沉浸在黑暗中,光线勾勒出他们的侧脸,或者大半张脸,只有嘉和身在台灯的高光之下,衬得他身后的各种柜子更加幽暗。

“也是。我们都有一双手,都没有吃闲饭,没到非卖这些宝贝的份儿上。我只是觉得,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做不到断舍离,就这一条,让他伤心了一辈子。我是不打算和他一样,不要说新社会了,就是旧社会,我也不想要这个阿曼陀室了。”

“捐献给国家吗?”寄草问。

“我是有这个打算,但不会现在做。这种宝贝都是易碎的,没有个好看管,怎么好送出去呢?后院当年的防空洞还在,陶瓷制品倒是可以置放的。另外,你们各位,日后也不会都住在这院子里,大户人家没有一个不是这般走势的……唉唉……你都小伙子了,哭什么呀!”

原来,得荼听到这里,只觉心酸,竟然就抽泣起来:“我不让大家走,我们要永远住一起的。”他边哭边说,像煞个大观园里的贾宝玉。

“我挑了一些器具出来,给大家留着做个念想。都是杭家人,后代凭这个也好相认。好了好了,得荼,‘得荼而解之’,爷爷先给你一个。”

这是一只粉青斗笠碗,形似倒扣斗笠,斜腹壁,小圈足。盼儿一见,脱口而出:“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白居易《忆江南》中的名句。方越毕竟是艺专的,自然不甘落后,也随口接上:“溪涨清风拂面,月落繁星满天。”出自陆游的《夏日六言》。婉罗推着得荼问:“乖宝宝,你快回啊,你比他们是不是都强?”

得荼对着幽暗的天花板想了想,清脆地背诵道:“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唐人张志和的《渔歌子》啊!

大家都拍起手来,说不出这些诗词与茶碗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就是觉得得荼引用得最好。

斗笠碗在嘉和的手中,于灯光下发出不可名状的湿润之光。嘉和却点到为止:“这种碗,可说是最常见的,为何人人说好?此乃本器之故。何为本器?顾名思义,根本之器也。本器之要,无非极简无饰却韵味无限,本器之奥,无非妥帖至极却飘逸洒脱。收下了,杭得荼,记牢大道至简。”

第二把壶是一尊诗文锡包壶,说是清中叶的,可杭天醉却考证说是清末匠人仿的,虽仿犹真。这种外部包锡、内胎为紫砂的锡包紫砂壶,一度很是流行,创始人是个叫朱石梅的文人,擅长书画金石篆刻。何以紫砂为胎,却要包以锡质料?据说是当时外地文人要在宜兴紫砂壶上篆刻,极不容易,紫砂壶坯胎做好,通过船运来回,损耗极大,故朱石梅想出此招。

这把锡包壶,造型张弛有度,红木飞把,且镶嵌银丝,铭文上刻:“兰为国香,生彼幽荒。贞正内积,芳华外扬。乙酉秋日录仲子陵赋。石梅。”把款为“铁壶庐制”,壶内底款为“红珊馆制”,文意盎然,趣味甚高,做工考究。

嘉和将此壶给了罗力和寄草。寄草不吭声,只是对大哥竖起了大拇指。罗力不太懂这个门道,便说:“讲一讲,讲一讲,几个意思?”

“一个意思足矣。这是大哥要我们保护好自己,就像这把壶,芯子是软的、易碎的,得有金属皮包着。”

“明白了,金属皮还不能是铜的铁的,必须是锡的。你说它软吧,它能保护里面的紫砂;你说它硬吧,它也砸不烂,砍不碎。大哥,谢了,我带它去朝鲜。”

寄草一把抢过来说:“我替你收着,这文器不沾武夫气。”

嘉和给方越的很是奇怪,不是茶壶,竟然是一只两宋时期的越窑茶托。在座的人中恐怕只有方越知道这器物的珍贵了。盖因当时社会崇尚内敛的品味,讲究低调的奢华,以并不贵重的原料制作的质朴而古雅的陶瓷器物,完美呼应了这一时代的精神追求。 这一越窑青釉葵瓣式盏托的样式,常见于宋代同时期的漆器及金银器,其设计灵感可能来源于五瓣锦葵。盏托花瓣重叠,五曲带筋,施青釉,釉面有细小开片。方越接过盏托,深深鞠了个躬,说:“爸爸,我想去上户口,改姓杭,叫杭方越。明天就去报名参军,我是志愿军战士杭方越。” 接着轮到忘忧了。给忘忧的茶器,人人都说很配他,原来是一只邢窑的白釉鼓式钵。有人说是唐代的,嘉和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佛教传入中国后,催生了对各种用于相关仪式和庆典的新器具的需求,这些新器具通常具有印度风格的造型。这只白釉钵就带有来源于印度的装饰主题。陆羽所著《茶经》中,即以“如银似雪”来比喻邢窑茶器的素雅之美,配忘忧,真是天作之合。 嘉和送给盼儿的却是一只吉州窑的木叶盏,奇特的是里面印着一对桑叶。茶盏里落一片桑叶,确实是一个惬意又风雅的意外。桑叶与陶瓷茶盏完美融合的工艺,可谓江西吉州窑的独创。江西恰巧又是禅宗五宗七派的共源地,吉州境内禅宗寺庙众多,作为南宋时期最具创造力的窑口江西吉州窑,处于众多禅宗寺庙的中心。怪不得有人说,宋代的木叶茶盏跟禅宗有关。这把桑叶壶的意义更大,它是在杭天醉亲自监制下完成的,而且还是一对双叶,喻义自在其中。盼儿接过这只茶盏,激动地把它扣在眼睛上,哭了。 给杭汉和蕉风的这把紫砂壶,若是杭嘉和不说穿,谁都会以为是一把真曼生壶,但事实上这还是一把晚清的仿壶。谁不想拥有一把无争议的曼生壶本尊呢?可是杭家真正的曼生壶只有一把。这把镜瓦壶,虽镌有“陈曼生杨彭年合作”的字样,底款也是“桑连理馆”,但依然是高仿的。镜瓦壶为“曼生十八式”之一,以其丰富的历史自成一派,文人照鉴,女美见容,纷纷见诸笔端,一面镜子,照进了多少真情与唏嘘。铜镜产生之前,古人常盛水于瓦缶之类的器具鉴客照影,相照相鉴,这也逐渐成为文客士人的修身之则。杭汉心口如一,里外一致,堪配镜瓦壶。 婉罗和小撮着也各得一件,嘉和特意让他们自己挑,结果婉罗挑了一只汝窑天青釉三足奁式水盂,她说可以在里面放针线纽扣布头什么的,还请大家放心,她绝不会用针头划拉宝贝的。小撮着却相当有趣地选了一把黄釉鹦鹉壶,没标什么朝代,他说好玩,可以用来当酒壶。得荼反对说:“撮着爷爷,你不能当酒壶的,当了酒壶要不小心摔坏的。”小撮着连忙笑着说:“吓吓你的,吓吓你的。我把它放到我阿爹像下的香案上,说不定我阿爹也拎过这把壶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嘉平也得有一件啊,他又不在,就让杭汉替他挑一个吧。杭汉却说:“如果你们不反对,我想请我的妻子、我们杭家的新媳妇儿蕉风来完成这一使命。”众人自然说好,黄蕉风也就跃跃欲试了。真是没想到,在这么一大堆碗碗瓶瓶罐罐中,蕉风竟然挑出了一个特殊的小玩意儿。在场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这是什么,它像花儿,像鸟儿,像蜗牛,像水盂,但又统统不是,连挑出它来的黄蕉风自己也说不出它是什么。 可是杭嘉和拿着这个东西却难得地大笑起来,边笑边说:“真是旁观者清。这玩意儿真像嘉平,大多数人猜不出这是什么,用来干什么的,嘉平就是这么个人。” 准确地说,这是一只定瓷的白釉瓷法螺。壳为螺旋状,壳外通体画着波浪纹,中心耸起呈锥体,喇叭口,胎白而厚重,质地细腻,釉色洁白透明,垂釉泛青,尾部无釉。尾端有吹孔,螺侧有一个小圆孔,是专门用来调节音量和节奏的。嘉和拿起它吹了一下,声音洪亮。 “叶子你还记得吧,我们小的时候,父亲有一回在院子里吹过它,还念《妙法莲华经》里的这段话:‘今佛世尊,欲说大法,雨大法雨,吹大法螺,击大法鼓,演大法义。’当时我们小啊,听不懂,父亲告诉我们,这是个法器,佛教常用这个法螺之音来比喻佛陀说法。传说法螺也是降魔的器具之一,释迦牟尼降魔成道时,以佛游步,佛吼而吼,扣法鼓,吹法螺,执法剑,建法幢,震法雷,曜法电,澍法雨,演法施。你听听,厉害吧。”嘉和说。 “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天醉爸爸就坐在桂花树下吹的螺号,只是我真不知道原来就是这个螺,那声音可是又远又闷的。蕉风能选这个,真是有眼力。”叶子赞叹道。 得荼毕竟还小,恍然大悟地说:“我原来一直也搞不懂二爷爷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会儿倒是明白了,原来二爷爷信佛啊,我还以为他是信共产主义的呢。” 大家都笑了,看把孩子绕糊涂了不是!杭汉赶紧出来解释:“你爷爷是在拿法螺做比喻呢,是要用法螺来比喻二爷爷的信仰,杭嘉平吹的是红色法螺,这法螺就成了精,成了军号了。” 杭汉做了自己的诠释,这回是嘉和朝他竖大拇指了。 想来想去,现在只剩下杭嘉和自己与叶子没有拿了。嘉和说:“曼生壶是整个杭氏家族的,谁当家谁管着,不能归哪个人所有。大家同意吧?”大家自然是同意的。 嘉和又说:“我和叶子结婚了,给叶子送了这个。”他拿出了那只被锔好的天目盏,“给我自己留了这个。”他另一只手就托起了曼生壶,问大家:“各位都看到了吧?”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盯住这两人,嘉和与叶子却把头低了下去……突然,罗力就叫了一声:“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还没成亲哪!杭汉,我说你这儿子怎么做的!怎么这么没有孝心呢?同意同意。同意的举手。早就该结婚了嘛,今晚就进洞房……”叶子举起手中的天目盏,一屋子的人都哭了。婉罗一边哭一边打转:“怎么这么一声不响就算成亲了啊,吃顿饭的工夫都没有啊……”嘉和站了起来,说:“既然大家都同意了,我们就开始搬柜子吧,明天把屋子腾出来,铺上电线,浇上水泥,机器就可以搬进来了!” 第二十二章 大家都在笑,此刻锣鼓却敲过来了,军歌也响过来了,口号声也喊过来了,总之,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气势压过来了。罗力穿着志愿军军装,开着吉普车驶过来,背着药箱的邹远志坐在后座严肃地抿着嘴,看着正朝他们挥手大叫大跳跑过来的寄草。杭家其余的人放下茶机,结束了刚才那场闹剧,全都朝走在士兵阵营里的杭方越奔去。剪成寸头发型的杭方越一身戎装,真的是让人认不出来了。寄草扒着车身一直在跳着,兴奋地对罗力喊着:“哇,你穿军装最配了。”“就这句话啊?”罗力车速放得很慢,漫不经心地问。“你放心,儿子我去接!”“真没话说了?”“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寄草又迸出一句。“就看你给我说的话到不到位了!”“好的,我给你说个到位的——罗力,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就爱你一个人山高水长海枯石烂……”寄草说得一口气都上不来,简直像是在赌气,或者说掩饰羞怯。罗力却一踩油门,豪迈地仰天大笑……远去了!邹远志看着掉在身后越来越小的寄草,想到在火车站等着送他们的杨真,临别时,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反正她是说不出刚才寄草的那些话的,虽然她知道杨真会喜欢听。可是,要不要在火车站和他说上几句呢?今天她没有喝酒,而且她决定戒酒了,她说得出“肉麻话”吗? 杭嘉和与那些哄笑的人隔着十万八千里,宵小无趣之事有人打断,足矣。志愿军的队伍出征,他也没有去送,昨天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一是和方越到派出所上户口,正式把方越的姓改成了“杭”,方越从此就正式叫杭方越了;二是请罗力夫妇与杨真夫妇在楼外楼包厢里吃了顿饭,给邹远志点了西湖醋鱼,给杨真点了叫花鸡,给罗力点了东坡肉,给寄草点了宋嫂鱼羹,给自己点了碗莼菜汤;三是让其余家人办了家宴请方越,他们还要让方越认祖归宗,挺复杂的。这头,大家喝了发热的姜片鸡蛋红糖黄酒,几口下去,都满面通红。酒过三巡,一番高谈阔论与豪言壮语。杨真拍着罗力肩膀说:“这回我替你作了保,你也得给我作个保,你给我发誓,我老婆一根汗毛也不能少,怎么去的怎么回来。”罗力哈哈大笑,指着杨真鼻子说:“你老婆在医院救死扶伤,死不了。不过我可不会顺着你的话往下说,我可没托你照顾我老婆,我老婆这个人,禁不起你这样的人照顾。”寄草还没说话,邹远志就说了:“你这提醒实在是必要,你看进杭州城这一年,我们多少老战友和家里的黄脸婆离婚了。”寄草还想抢着说话,嘉和却挡住了妹妹,说:“邹大夫腹有诗书气自华,由我护着杨局长,你放心打仗去。寄草嘛,有罗力这样的大英雄护着,谁也抢不走。” “大哥,谁让你给邹大夫点的是西湖醋鱼,都吃了醋,能不发醋言吗?”寄草终于开口了。“我的错我的错,我自罚三杯!”嘉和一口气喝了三杯。他平时并不喝酒,可他自己知道,其实自己的酒量很大,这三杯根本放不倒自己。其余几个人却已经上了脸,女人们的脸红扑扑的,就如湖畔桃花,男人们痴迷地看着她们。寄草敲打着碟子叫道:“安静安静,我要给大家念一首诗……祖国/伟大的祖国呵/在你承担着苦难的怀抱里/在你忍受着痛楚的怀抱里/我所分得的微小的屈辱/和微小的悲痛/也是永世难忘的/但终于到了今天这个日子/今天/为了你的新生/我奉上这欢喜的泪……”寄草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嘉和不让她再念下去了,胡风的这首抒情长诗《时间开始了》真的很长,不打断她还不知道她会念到几点钟。嘉和鼓掌大声说:“现在我们欢迎邹大夫给我们念诗做演讲!”邹远志笑个不停,说:“我一个大夫哪里会背诗啊!” 杨真拍着邹远志的肩说:“怎么不会啊?你那些方剂歌诀不是诗吗?”“汪昂的《汤头歌诀》啊,这个我倒是记得滚瓜烂熟,童子功,我试试啊……四君子汤中和义/参术茯苓甘草比/益以夏陈名六君/袪痰补气阳虚饵/……还有陈念祖的《时方歌括》:天王遗下补心丹/为悯山僧请课难/归地二冬酸柏远/三参苓桔味为丸……”邹大夫的童子功劲头上来了,杨真却打断了这除了嘉和谁也听不懂的歌诀,悲怆地吟起了唐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罗力听着放声回念道:“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然后就大吼一声“干”,笑着一饮而尽。嘉和举杯祝道:“安静,安静,都听我这一首: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听不懂……”邹大夫摇头。“别摇头啊,这可是宋代高僧的禅诗,应着你们此刻的心情呢。”“听懂了。”寄草回答,“大哥,你今天就是我们的佳人,我们的心事就托给你了。” 罗力回过头来一把抱住嘉和,说着清醒的酒话:“大哥,我就信得过你一个人,你替我看好寄草,别让杨真这家伙把我老婆抢走了……”还没等他说完,邹远志就一把拉开他,她抱住杭嘉和,热气一口口喷着:“大哥,我叫你一声大哥,我要真死在朝鲜战场,我托你,我那在苏联的女儿白夜,你帮杨真替我养着啊!”然后她就被杨真拉开,这回是杨真抱住杭嘉和了,他醉得最厉害:“大哥,我要说句心里话,我爱我这个老婆。她丈夫在抗日战争牺牲了,她带着小白夜,我追了三年,才把她追到手,结个婚真不容易啊!可惜我不能替我老婆去打仗,作为一个男人,我深感耻辱!可作为一个家属,我也光荣啊!是不是,寄草?作为家属在后方,我们是不是也要守住阵地啊?”罗力直接举起酒壶,大声叫道:“来,唱首军歌,壮我远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这几个人就抱成一团,唱着歌,冲出楼外楼,扑进西湖的夜风中……

只隔了一个夜晚,想起来就如红尘往事。嘉和今天不想再和他们见面,说不清是怕他们难为情,还是怕自己难为情。他喜欢昨天夜里的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端着的,大家都说了心里话,有藏在骨头缝里的别扭猜忌,有张扬在每一个毛孔外的豪气,有渴望出征又沉浸在不舍中的离情。每一个人都变得那么饱满,那么有趣,那么像活生生的人而不像印出来的纸上文件……他想保留这样的印象,就让他们从他心中北上出征吧。他躲进了阿曼陀室,擦起了这些锈迹斑斑的茶机……

批:杨真担保了罗力特务的身份;寄草十年前千里寻夫和罗力结婚;杨真花了三年时间追到了邹同志;嘉和是一家人的主心骨,革命年代的诗歌与浪漫,破除与传承,在这一夜里崭露无遗,犹如共产党解放杭州市时,杨真和寄草相互拥抱,高兴的蹦起来……

倒是杭汉和嘉和总是心思相契,他挤过看热闹的人群,回到府中,便给嘉和拎了一执壶老红茶,说:“伯父,我就知道您在这里。”见伯父喝着茶也不说话,便感叹地说:“我还真没有想到,您也支持机械制茶啊。”“噢,此话从何说起?”嘉和有点儿诧异,“我不是还专门让你跟觉农先生学习了机械化制茶吗?”“这我知道。可是伯父也跟我说过‘君子不器’之语的。”嘉和不擦茶机了,摸了摸额头,说:“我有点忘了,是不是也跟你讲过‘道以成器,器以载道’呢?”“正是这相悖的道理让我感到别扭。既然君子是不器的,为什么道还可以成器,器还可以载道呢?我是学农学的人,伯父讲的东西,我还真不是很明白。而且,作为一个共产主义信仰者,我还觉得这些道啊器啊,跟我们的学说完全不是一个体系的。”“那要照你们的体系,该怎么说呢?”嘉和反问道。“建设新中国,将一穷二白的国家改造成富强伟大的国家,这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这样啊。你讲的还是道。怎么去实现它呢?”“正是要伯父指点我呢。”嘉和把自己手中捏着的钢丝球扔给了杭汉:“一会儿你把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找回来,把这间茶机车间归置好,我去找电工。” “您还是什么也没告诉我啊!”“君子不器,这个‘不器’,是指做事时只要初心不改,就不会被任何条框束缚,不会被任何东西局限。按照你们的主义,就是不犯教条主义,不犯本本主义,要实事求是。前些年中国茶是出也出不去,卖也卖不掉,穷人喝不起,外国人看不上。这种时候,是不是要谨慎一些?要探探市场的路,判断今后的走向。没人买茶,机器置办得再多有什么用!如今解放了,到处都有国家来订茶了,且订的都是红茶,这种时候是不是要‘器以载道’了?我们杭州做茶这块,向来也是得风气之先的,何况吴先生当了农业部副部长,专管茶叶。我们多产茶,对国家好,对我们个人也好,为什么不做呢?” “绿转红,内销外,可不就是大道理吗?”杭嘉和摇摇头转身就走了,他觉得杭汉还是没有真正明白“君子不器”和“器以载道”的关系。不过人生如禅,要他们这些年轻人这么快就打通参透,也不是容易之事,凭造化吧。要理顺中国的茶事,也是千头万绪,说来话长,从神农以降,洋洋洒洒,一路从远古奔来,主干分支,各行其道。你说那落入神农之口的野生茶树叶,究竟是树上无心飘下,还是经水火历练,方得救人一命,谁还说得清?!这茶,从生煮羹饮,到饼茶、散茶,从绿茶到红、黄、青、白、黑茶,从手工操作到机械化制茶,其间经历了多少变革挪移。至于各种茶类的百般形状,哪里少得了品种、鲜叶、加工、制造!就这八个字,细细道来,还不是千变万化,一言难尽?茶之为用,该从鲜叶开始。就算神农靠在大茶树下奄奄一息,有谁会去搬口大锅烧一锅开水,爬上树采了茶叶生煮,晾温了再喝?要真那样,神农早被毒得一命呜呼了。故人类还是从咀嚼各类鲜叶——包括咀嚼茶叶开始的。古巴蜀是茶之故乡的故乡,那里的茶树都是参天大乔木。以采撷为生的先民们,身上最多带一把刀,爬上树去折下枝条,用手捋着叶子,边捋就边咀嚼上了。

发展到生煮羹饮,器具就多了。所谓生煮,就类似于我们现代的煮菜汤,起码要有一口锅、一碗水、一只炉子吧,当然最要紧的,就是得有火。也有不要这些的,当年寄草去云南,从基诺族那里学来的“凉拌茶”习俗,至今还保留在杭家菜谱中。将鲜叶揉碎放入碗中,加入少许大蒜、辣椒和盐等做配料,寄草通常会加点麻油和花椒,罗力总是吃不够,那可是他在远征军时吃上瘾的云南菜啊。至于茶做羹饮,又叫芼茶,其实也就是茶粥,三国时曹魏已有此工艺。将采来的鲜叶晒干或烘干,做成饼,这是制茶工艺的萌芽。当时有个叫张揖的学者,撰著的《广雅》记载:“荆巴间,采茶作饼成,以米膏和之。欲煮饮,先炙令色赤,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芼之。”说的是先把茶做成茶饼,然后和上米膏,喝时先把茶饼炙烤成焦红色,然后捣成茶末后放入瓷碗,然后冲入沸水,喝时还要加些葱、姜等调料,这就是茶粥。还有个关于茶粥的故事也很有趣,说的是晋时有个阿婆在集市上卖茶粥,挣的钱分给穷苦人,官府的人赶紧把她抓起来投入监狱。谁知一到晚上,这阿婆拎着茶粥桶就从窗口飞出去了。

茶粥是有诗意的,唐朝有个叫储光羲的诗人,专门写了一篇《吃茗粥作》:当昼暑气盛,鸟雀静不飞。念君高梧阴,复解山中衣。数片远云度,曾不蔽炎晖。淹留膳茶粥,共我饭蕨薇。敝庐既不远,日暮徐徐归。说的是夏天某日,他去了一个住得不远的朋友家喝茶粥,日头下山了才缓缓归来。可见那时候制作茶粥也是一种消夏习俗。可是,此类粗制饼茶,青草味浓,口感苦涩,而人类天性中是藏着个“吃货”的,越吃越想吃好吃的。两晋南北朝,已不乏有关茶的品饮之诗。其中,张载的《登成都白菟楼》写有:“芳茶冠六清,溢味播九区。”茶之味已大大合口,茶饮在当时中国人的饮品中,已经超“水、浆、醴、凉、医、酏”而得冠,被称为老大。反复品鉴、琢磨创新,蒸青制茶终于被发明出来,一场革命性的制茶运动,把茶的“旧世界”给灭了,又建设了一个崭新的茶叶新世界。

自唐开始,朝廷终于发现茶这个东西,不但和尚需要它打坐,道士需要它养生,书生需要它益思,百姓需要它治病,文人需要它助兴,关键是国家还能够靠它收税。贡茶院早就兴起了,既然是皇家制茶厂,自然要在制茶上代表国家水平。于是便组织官员收取贡茶,研究制茶技术,蒸青茶饼日趋完善。陆羽《茶经·三之造》记述:“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矣。”此时完整的蒸青茶饼制作工序为:蒸茶、解块、捣茶、装模、拍压、出模、列茶、晾干、穿孔、烘焙、成穿、封茶。制茶那么复杂,喝茶就更复杂了。按陆羽的说法,煮饮一次茶,器具得有二十四件,在家喝茶,一样不能少。古典制茶技术登峰造极的时代终于到来。北宋,团片状的龙凤团茶盛行一时。《宣和北苑贡茶录》明确指出:“太平兴国初,特置龙凤模,遣使即北苑造团茶,以别庶饮,龙凤茶盖始于此。” 其制造工艺,据赵汝砺《北苑别录》记述,共有六道工序:蒸茶、榨茶、研茶、造茶、过黄、烘茶。茶芽采回后,先浸泡水中,挑选匀整芽叶进行蒸青,蒸后用冷水清洗,然后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置瓦盆内兑水研细,再入龙凤模压饼、烘干。工序中的冷水快冲,据说是为保茶之绿色,而水浸和榨汁的做法,由于夺走真味,其实却使茶香受损。真是物极必反,蒸青团茶,苦味既难除,香味又不正,整个过程耗时费工,终于被一种更为简便的方式——蒸青散茶替代了。蒸后不揉不压,直接烘干,团茶成散茶,不是加法,是减法。茶农的生产工序少的可不是一道两道,况且,茶香在蒸青散茶中得到更好的保留,何乐而不为?老百姓毫不犹豫地推广蒸青散茶。只不过宋时两种茶还是并存的。《宋史·食货志》记录在案:“茶有两类,曰片茶,曰散茶。”片茶即饼茶。元代王祯,在《农书·百谷谱》中,对当时的蒸青散茶工序记载详细,颇有农科人的小心严谨,曰:“采讫,以甑微蒸,生熟得所。蒸已,用筐箔薄摊,乘湿略揉之,入焙,匀布火,烘令干,勿使焦。”从中可知,宋元两代,还是饼茶和散茶并存的。若非明太祖朱元璋1391年下诏,废龙团兴散茶,谁说得清散茶何时能大唱胜利之歌。 有关茶之香气和滋味的探讨成为重中之重,人们终于从一系列不同发酵程序中发现了不同的茶叶内质、不同的制造工艺,创制出了品质特征不同的六大茶类,即绿茶、黄茶、黑茶、白茶、红茶、青茶。红茶全发酵,起源于16世纪。人们发现日晒可代替杀青,而揉捻后叶色红变而产生红茶。最早的福建崇安星村红茶生产,自小种红茶开始,后逐渐演变产生了工夫红茶。20世纪20年代,印度发展了将茶叶切碎加工的红碎茶。黄茶轻发酵,是绿茶最近的兄弟。它们的基本工艺都是杀青、揉捻、干燥,只不过黄茶加入了闷黄这道工序,使叶子变黄,产生黄叶黄汤。按鲜叶老嫩、芽叶大小,又分为黄芽茶、黄小茶和黄大茶。黑茶后发酵,因成品茶的外观呈黑色,故得名,始于明代中叶,属后发酵茶。绿茶杀青时叶量过多,火温低,使叶色变为近似黑色的深褐绿色,或以绿毛茶堆积后发酵,渥成黑色,这是生产黑茶的过程。传统黑茶采用的黑毛茶原料,成熟度较高,是压制紧压茶的主要原料。 白茶微发酵,采摘后不经杀青、揉捻,是只经过晒或文火干燥后加工的茶。外形芽毫完整,满身披毫,毫香清鲜,汤色黄绿清澈,滋味清淡回甘。其成品茶多为芽头,满披白毫,如银似雪,故称“白毫银针”,后又产生白牡丹、贡眉、寿眉等。而青茶介于绿茶、红茶之间,为半发酵茶,最早在福建创制。清初王草堂《茶说》记载:“武夷茶……茶采后,以竹筐匀铺,架于风日中,名曰晒青。俟其青色渐收,然后再加炒焙……烹出之时,半青半红,青者乃炒色,红者乃焙色也。”如今的福建武夷岩茶的制作仍保留了这种传统工艺。噢,是不是还得说一说花茶?素茶与香料或香花的结合由来已久,宋代蔡襄《茶录》提到加香料茶时云:“茶有真香,而入贡者微以龙脑和膏,欲助其香。”南宋已有茉莉花焙茶的记载,明代窨花制茶技术日益完善,制茶的花品种繁多,有桂花、茉莉、玫瑰、蔷薇、兰蕙、栀子、木香、梅花、白兰、珠兰等。 嘉和一直认为自己对于红茶,只可算是识得皮毛而已。中国的工夫红茶和小种红茶,嘉和算是见识过,也喝过;印度大吉岭的红碎茶,他也就偶尔喝过。可是说到制法,和九曲红梅相比,也就是大同小异罢了。萎凋、揉捻、发酵、干燥,品质特点都是红汤红叶,色香味的形成都基于类似的化学变化过程,只是变化的条件、程度存在差异而已。 发酵就是红茶的独特之处了,叶色从绿变红,茶组织细胞膜结构破坏,透性增大,多酚类物质与氧化酶充分接触,酶促作用下产生氧化聚合作用,其他化学成分相应发生变化,形成独特的色香味品质。发酵适不适度,要看茶人手头功夫。好的红茶,嫩叶色泽红匀,老叶红里泛青,红叶红汤,无青草气,有熟果香。 但没有底都得上,因为国外来了不少订单,要的都是红茶。1947年,浙籍茶叶技师吕增耕从台湾鱼池红茶试验场归来,带回台湾茶机,就放在杭州金刚寺巷内的之江茶厂。吕增耕在茶厂做总技师,参加制造红茶烘干机,杭汉跟着他学到不少。嘉和去过好几次,看着是去探望杭汉,去厂里走走,实际上是想了解茶机原理,尤其是去学习机械修理。杭汉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专注于手工制茶的伯父,对修机械那么感兴趣,直到如今办厂了才恍然大悟。七成新的茶机买回来,不修理是不可能的,求人不如求己。在制茶方面,嘉和有着独具的匠心,是一个在劳心和劳力两方面完美结合的人。 第二十三章 杭嘉和这话是有道理的。杭州西湖自清嘉庆五年(1800)阮元治理后,长期失修。太平天国时,还在西湖打了一仗,周围亭台楼阁烧掉不少。清末,湖水淤浅,荒草丛生,里西湖、汪庄一带全是芦苇。外湖要以竹竿标出航道才能通行,船工叫它“打竿儿”。如遇大风,游船误入淤地,就得“打浅滩儿”,真叫进退两难。好在民国初年,杭州建市,当局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始打捞湖中水草,水质总算又有点起色。西湖四周新墅陆续建立,一些祠庙也开始不断修葺,阶桥改成平桥,苏堤、白堤及南山路、北山街陆续建成马路。不承想1937年12月24日日军占领杭州,西湖蒙辱,钱王祠成为马厩,玉泉鱼被日军炸死吃光。环湖四周杂草遍地,虽春秋佳日,却堤上荒凉。百姓没柴火烧饭,只好到西湖群山,远至琅珰岭、梅家坞等地砍柴挖根,西湖南北两山竟成裸秃,万松岭、九里松的松树统统被砍光,水土大量流失,西湖更加淤塞。 其实,杭嘉和早就听说了,不知道谁告发的他,说他包庇汉奸弟弟,给他收尸下葬,抢兄弟老婆,还要和这日本女人结婚,属于乱伦。他家有五进大院,是地地道道的剥削阶级,这种人不去当挖泥工挖湖,谁能心服!嘉和耐心地用另一套话来说服他们:“不是我心疼你们,不让你们去做苦力。实在是你们去了没有用,他们也不会满意。这么大的院子,他们是想当办公室的,顶头上司那里也不晓得下了多少功夫,结果给我先下手为强,做成茶厂了,能高兴吗?我这梁子是结在那里了,夜长梦多,拖不起,也替代不了。不妨我去湖上,劳动也好改造也好,都是上策,虽说看上去是我跌倒,实际是打了个平手。他们有了面子,这桩事情说不定就过去了,何乐而不为?” 冬天里,嘉和戴了顶棉帽,把耳朵裹得紧紧的,戴着袖套,系着围裙,穿着高帮套鞋。他早早地上了船,熟练地提起了橹。女人们眼窝都湿了,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那个将西湖视为后花园的杭天醉,那个驾着私家画舫品茶、眯眼尽赏湖上风光的杭家少爷,那个最终在大雪弥天之日长眠在湖上的杭公子。对此没有什么印象的是跟着大人们一起来的得荼,他拎着棉布套做成的茶壶衣,把铜软提梁壶的热茶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们一个不留神,他已跳上了浚湖船,一把划起了桨,离开了湖岸,还添了一句:“阿爷,我陪你去好了。” 春茶苦,夏茶涩,要好喝,秋白露,春水夏酷小秋茶。白露前后,茶树又会进入生长佳期,所以才会有新茶长出。白露茶既不像春茶那样鲜嫩,不经泡,也不像夏茶那样干涩味苦,它有一种独特甘醇的清香味,尤受苦力们的喜爱。出过大汗、卖过死力后,瘫在竹椅上,一大碗白露茶一口气下肚,人顿时便活泛过来,那才叫一个爽。此时,湖面上已经荡开了许多撩湖船,像是一口盛满汤的大锅,撒下了一大把黑芝麻,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水面,这架势着实壮观。人民政府要做的事情,一声号令,众人立即响应。这种架势,杭嘉和记得只有抗战胜利那年,国民政府号召市民到西湖双堤砍掉日本人种下的樱花树、种上被日本人砍掉的原有的桃树时才有过,回头一想,不过五六年时间。冬日的湖水阴暗,加上船桨触到湖底的香灰泥,淤泥的泛起突然就沾刷到了平时刻意回避的思绪,不得不想起,这湖上也撒过寄客伯伯与小堀一郎的骨灰。这是因了寄客伯伯的生前遗嘱,他要小堀死在西湖葬在西湖,他要和小堀葬在一起……什么叫英雄气壮、儿女情长,只有嘉和明白,所有的后事都是嘉和与杭汉悄悄办的,他说不清寄客是到死也要掐着小堀的脖子,跟他一起下地狱,还是到死也要挨着他,告诉他,我是你爹,你是中国人…… 得荼划着船,问:“爷爷,我们家从前真的有湖上的画舫吗?”孙儿的话打断了嘉和的思绪:“有过吧,记不得了……”嘉和不想回答这种问题,就拿话敷衍他。得荼却是不能够敷衍的人,他立刻接着说:“我知道,叫不负此舟,寄草姑婆告诉我的。” 原来这活儿是当年白居易在杭州当刺史时开始的。他建了白堤,湖水溉田千余顷,还写了通告,谁敢把湖水搞坏了,穷人罚种树,富人罚撩湖。到了五代十国时期的吴越国,钱王专门组织了一支撩湖部队,有撩湖兵士千人,差委官吏管领,盖造寨屋和舟船,专门撩湖,日夜开浚,无致湮塞。得荼便老三老四地说:“钱镠我知道的,就是钱王祠里供的那个王。有术者曰:‘王若改旧为新,有国止及百年。如填筑西湖,以建府治,垂祚当十倍于此。’钱镠回答道:‘岂有千年而天下无真主者乎?’”嘉和还真是吓一跳,这么个小伢儿,竟然背得下史书里那么长一段文字。得荼却一本正经地解释:“故事是说,有个算命的告诉钱王,吴越国有百年之运,要是填了西湖,国运能增添十倍。钱镠认为,百姓借西湖水来灌田,填了西湖就断了百姓的生路。他说,哪有江山千年不换主人的?于是没有填西湖。所以,没有钱王可能就没有今天的西湖,我们就不能坐在船上捞水草了。”嘉和听罢此言,激动地打开白露茶盖,递给得荼,说:“好孩子,说那么多话,喝口白露茶。” 得荼从未喝过白露龙井,因为忘忧茶庄从来只做龙井春茶。他并未想到,杭家人从此开启了喝白露龙井的大门。得荼喝了一大口,显出难以下咽的样子,说:“白露茶有点苦呢!”嘉和就大笑起来说:“你也晓得苦了啊,等你撩上一天草,夜里回去再喝它,你就晓得什么是甜了。”果然,当天撩够了水草数,得荼再喝那白露茶,感叹了一声,简直就是南朝豫章王刘子尚之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这就是熬出来的真理。这一天的劳作,已经快把这根“豆芽菜”折成两半了。夜里回家,满手血泡,他仰面朝天倒在床上就昏睡过去了。叶子奶奶给他烫脚,喂他龙井茶,他竟然在半醒半睡中推开茶壶,喃喃自语:“白露茶,白露茶好喝……” 有一天,爷孙俩还在湖畔见到骑着自行车的吴坤了。他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架上了眼镜,梳个偏分头,穿着中山装,皮鞋锃亮,围一块灰呢围巾,一只脚踮地,一只脚踩在车踏脚上,这派头从前是属于方越他们的,转眼却属于他了。见着得荼他们,他立刻大喊大叫,指着围巾说:“得荼你看,这是白夜托人从苏联给我捎回来的。”到底还是个少年,得意时也忍不住显摆。得荼有点吃惊:“你不是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去了吗?”“报名是报名,让不让去是另一回事。学校让我继续读书,做好典型人物。”“那我怎么就没再看到你啊?”“我搬到学校住了,准备高考呢。再见,祝你劳动改造成功!”吴坤一溜烟地不见了,跟嘉和连个招呼都不打。望着柳条下远去的背影,得荼有点酸酸地对爷爷说:“那条围巾真是白夜姐姐从苏联给他寄的?”“这孩子我三岁看到老,”嘉和很认真地告诫孙子,“太像他爷爷了,相信不相信随你。”得荼却想,爷爷是爷爷,孙子是孙子,怎么可以把两个人说成一个人呢?他认为这是一种成见。但因为围巾的缘故,他还是吃吴坤的醋,忍不住说:“我好像在国货街百货商店看到过这种围巾呢!” “要不撩完水草,爷爷也带你去买一条?”杭嘉和开起孙子的玩笑,这种事情从前是绝对没有的。得荼却叹了口气说:“人家有的东西我是不要的。”说完咬紧牙关就捞起水草来了。嘉和看着孙子单薄的肩膀,想:真是个大人了,有心事了! 话音未落,得荼就一头撞了进来,抱着一堆的油墩儿,哗的一声全部倒在桌面上,说:“烫死我了,我说买两个,她给了我二十个,还说谢谢杭家来买她家的东西。一整天也没街坊来买她家的油墩儿呢,统统给我们了。”“那怎么可以呢!钱给了吗?”“她只收了两个的钱。快吃快吃,她说了要趁热吃的。”“我去给钱。”叶子拔腿要走,被嘉和拦住:“坐下坐下,快吃,还热着呢。”“不付钱不安心的。”叶子说。“这个你就不懂了,现在去她也回家了,你要是追到她家里付,你安心,她不安心了。她给了我们这一堆,就是想图个安心嘛。”嘉和说。“爷爷,你讲的这个道理,我很是不懂。”得荼说。“我是说,人家给你东西,后面都跟着心思,好心思,坏心思,不好不坏的心思。她给你这么多,也是心思,是想用此道歉……”“哪里是道歉,就是讨饶……”婉罗直话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还是说道歉比较好。我们追过去,就是不接受她的道歉,那么她是不是又要吓得睡不着了。她和那个猪肝脸不一样,她只是贪点小,要心重,图虚名,却没那么多要置人于死地的坏心思。” 转眼间到了初夏时节,西湖经过几个月疏浚挖泥,果然重新变得桃红柳绿,湖光潋滟。嘉和也早就被劝回了岸上,居民区、街道办事处都专门派了新人来解释道歉,嘉和现在成了三位革命烈士的家属,儿子杭忆、儿媳楚卿、妹夫林生,而他自己也成了抗日英雄,断指抗日的故事也被编成了小热昏,有水井处必歌之。又一日,竟然就唱到了忘忧茶楼:“春日里个杭城百花香,有一桩英雄的事迹要讲一讲,这桩事情过十年,有几人,还记得羊坝头个忘忧茶庄……”茶客们竖起耳朵想听下去,唱小锣书的却被寄草送了几个钢镚请回了。寄草知道,嘉和特别不喜欢人家讲这个段子,这锥心刺骨的往事是禁不起回想的

“你是想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吧?”“正是正是,世上凡是好事到头,坏事必将来了,这也是天醉爸爸说过的。”“啊,我倒是这样想着,只要你想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月亮和水就不会满,也就不会亏和溢了。若这时候还出事,那就不是满的罪过,是时也运也命也!”

批:小心小心小心

嘉和有点蒙,浚湖时倒是路过刘庄的,也吃过八姨太派人送上的茶与点心,但并未说过几句话。倒是年少时跟着父亲去过刘庄水竹居,和一帮遗老一起喝过新茶,对刘学询这个广东香山人倒还有几分印象。在刘家草坪上还见过十个坟,二大八小,有点瘆人。 嘉和在浚湖时见到过八姨太几回,四十岁的半老徐娘,衣裳已然半新不旧,首饰亦基本全无。因着多年贵夫人生涯,那气质是端着的,但毕竟是丫鬟出身,那份强作镇定的惶惶不安亦在眉目和嘴角显露无遗。一旁船上的劳工们不免指指点点,讨论着妾可倾国和美人迟暮,只有嘉和不动声色,置若罔闻。对这些大开大阖、大起大落的人生常事,嘉和早已没有大惊小怪之感。他发现自己身上只有责任,却少了仁爱。他也想过,或许责任就是仁爱吧。 八姨太的到来,对他而言,就是责任的到来,但不知此番又有何责任,自己是否担当得起。嘉和进得包厢,见八姨太惶恐地站起,叶子连忙请八姨太坐下。问安,请茶毕,八姨太才操着一口带着广东口音的杭州话说,自己那独生子已经报名参军,欲上前线抗美援朝,这本来倒也是一件光荣之事,是一个绝佳的阶级转换的机会。问题是正读高中的革命激情万丈的儿子,认为自己出身剥削阶级家庭,世间传闻其父富可敌国、妾可倾国、智可谋国,让他很是丢脸,想要趁这个风云际会、天翻地覆的大时代到来之际,和旧世界来个彻底的清算。这一清算不要紧,把亲妈也清算出去了,从此不再顾这八姨太的死活,以为顾了就是和剥削阶级家庭藕断丝连。那孩子军装一身,英俊潇洒,从此别过,雁过无痕。可八姨太原本也是个丫鬟,论阶级当属奴婢,底层中的底层。况且刘学询是同盟会会员,和孙中山是老乡不说,因支持革命,曾经把这刘庄都抵押过,还亲自去日本暗杀过保皇派康有为,又在水师舰艇上苦劝过李鸿章造清廷的反。只是激情用完,刘大人心灰意冷,选择在西湖旁的水竹居安度晚年。刘遗老去世后,刘庄便飘零了。八姨太开了家拐杖店,也不知是亏是盈,再经历一番天翻地覆,家中值钱的东西也典到了山穷水尽之地,觉得真是过不下去了,突然想到还有一条绝处逢生之路。 你看方越,可是把什么都断了,父亲虽然也是个该死的父亲,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是儿子亲手递出的,想来总是有几分唏嘘。但儿子们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才假恨父亲的,他们都年轻,正义感爆棚,他们是真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啊。无奈“旧社会”这个概念太抽象,看不见摸不着,看得见摸得着的就是这些活生生的阶级敌人:反革命、寄生虫、汉奸……你让这些纯洁浪漫的年轻人怎么办?别说他们了,就说杭嘉和自己吧,现在满脑子不都是双桶揉捻机,均堆装箱改革机,改进铁木结构的揉捻机,改进滚筒联筛机与切茶机的联装,铁制手拉百页烘干机……难道要为一个八姨太把这些机器都搭进去吗? 湖畔的水并不深,只是香灰泥陷脚,水也脏,几个男人在水里摸了一阵,还真捞上来几件东西,无非是花架、茶几等。还有个人举起个小玩意儿,洗干净一看,竟然是一个飞机模型,涂着白漆,上面有英文字。小撮着的儿子挥着刚要扔掉,被嘉和叫住了,说放在船上,他要。再一个猛子钻下去,摸上一样东西,倒是让他们几个开了眼,是一把“S”形的双人面对面金丝楠木座椅,两人是方向相反地坐着,却正好可以脸对脸,恋人们坐在上面可以谈情说爱。嘉和想起小时候和嘉平去刘庄送茶,父亲和遗老们聊着天,嘉和与嘉平就坐在这椅子上,一正一反,嘻嘻哈哈,下人送来冰梨片,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到了嘉平,突然眼前就仿佛飘过了嘉平,坐在一艘游船上,旁边还坐着个年轻女子。嘉和笑了一下自己,真是想什么心里就过什么,便和其余人一起把这椅子拎了上来。那八姨太在岸上撑一把旧阳伞站着,手里拎一把大茶壶,几只茶碗也是配套的,只能放在湖畔石堤上。嘉和想的不是口渴,而是这套茶具看上去不起眼,却是正宗的好器物,能够卖几个钱,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这套茶具,好东西。” 原来这一阵子,省里市里突然对绿茶关心起来,尤其是对西湖龙井。被誉为“炒茶一只鼎”的阿洪师傅,他的成分本来已经被划为地主,弄回乡下种田劳动改造去了,听说最近市委书记亲自批的条子,又把这“地主”重新叫回城里,让他去了国营茶场,专门研究龙井茶炒制法,培训炒茶能手。听说现在正讨论着“十大炒制手法”呢,他们也非常想让嘉和一起去。可嘉和不愿意。 三是大哥我今年已是五十的人了,自由散漫惯了,有你在政府里当国家栋梁,我们杭家人也就不辜负人民政府。四是阿洪师傅既然被领导请出了山,还有国营茶场在背后撑腰,做出一锅好龙井来,那是肯定没有问题的,到时候外国人喜欢不喜欢我不晓得,但党组织和人民政府开茶话会,肯定需要。” “大哥,我和罗力是两码事。不过我也说不过你,不说了。但是你起码要知道一件事情吧,前线的志愿军是喜欢喝茶的,尤其喜欢喝绿茶,你就不想着为他们生产绿茶吗?”你别说,这件事情还真让嘉和动摇了。他望向湖面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说:“你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那么你是答应了?”嘉平露出了微笑。“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可以参与国营茶场做西湖龙井绿茶的工作,但我不拿工资,不算他们的人。我有时间就去,需要我,天天去都行。平生茶厂忙的时候,公家的活,我就带回家干,我公私兼顾行不行?” 第二十四章 信里还夹着一张照片,是小布朗的学生证上用的个人照。他剃了个光头,脖子上歪系着一根红领巾,套着一件不合身的干净白衬衣,一看就是新的,寄草都可以想象老邦崴怎么样带着小布朗去百货公司买的新衣。儿子长得可是和罗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浓眉大眼,厚唇高鼻,微微张着嘴,尴尬地笑着,带有西双版纳的乡土之气,眼睛闪耀着不知算不算大智若愚的神情。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里还有一点杭州清河坊杭家人的印记,活脱脱就是个彩云之南少数民族的兄弟。寄草捧着照片,儿子那么健康憨厚纯朴可爱,她是满意的;儿子那么土,又是让她哭笑不得的。 其间,三反运动轰轰烈烈开展,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动的是真格,连原中共天津地委书记刘青山和原中共天津行署专员张子善都被判处了死刑。不过杭家老小都没被波及。杭家有可能成为该运动打击对象的只有杭嘉平一个。他在北京跟着吴觉农到处跑,1951年还随着吴觉农赴朝鲜慰问中国人民志愿军,还在阵地上见到了方越和罗力,拍了照片寄回来,看上去那叫一个气壮山河。谁知一年半载后,杭嘉平突然回来了,到浙江省文史研究馆当了个馆员,待遇什么的都不错,分配了住房,只是秘书没了,也没什么事情让他做了,每天上班就是看报纸喝茶读文件,不需要他批阅。究竟发生了什么,嘉平不说,嘉和也不问,诸事就如此沉寂下来。 原来这个“布拉吉”是个心机甚深的姑娘,什么方西泠、黄娜之流,和她相比统统不是对手。先前她看上嘉平这个大叔型老革命,花了不知道多少心思才成了他办公室的秘书。这个姑娘有的是革命热情,向往进步,只是苦于缺乏革命资源。 虽然杭嘉平年纪大了点,但南方人长得文气,显年轻,身材也好,经历又传奇,她就崇拜他了。嘉平那时候正苦于情感纠缠,也想找个能够好好过日子的对象,有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扑上来,他自然不想挡,挡也挡不住,单纯、年轻、可爱,行了。倒是“布拉吉”在和嘉平的来往过程中却渐渐地有些失望,她发现这个老革命太复杂了,不但组织关系复杂,男女关系也复杂,家庭关系更复杂,她就有点儿后悔了,心里想着,看样子这老革命提升空间也不大,说不定还要她贴出去更多,就不免心生退意,不如撤下这情感的战场。恰好这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战斗英雄,又年轻勇敢又前途无量,“布拉吉”就决定退了。杭嘉平后知后觉,还觉得这个女同志不错,年轻漂亮简单,可以一起过日子,便正式提出确定关系,向组织报告结婚。把姑娘吓得啊,不敢跟他摊牌说出心里话,一咬牙,趁着搞运动审查干部,就把平日笔记里的东西,添点儿油加点儿醋,给组织上打了小报告。结果杭嘉平被说得大毛病虽然一时找不到,小毛病却有一大堆,尤其是作风问题。正搞运动呢,凡是在新中国成立前从事地下工作,关系错综复杂的这一类同志,组织上都得查上一阵。为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就把他暂时下调回杭州了,也算是一种考验吧。这一回来,杭嘉平一时还觉得莫名其妙,觉得对不起“布拉吉”,便主动提出不连累姑娘,断绝了关系。直到回来好一阵子了,他才偶然知道,原来自己恰是被那姑娘打小报告害的。 他这么想着,来到湖滨路上。直到暮色苍茫,他看到北山街上方那尖尖的美人般的保俶塔,塔旁那些隆起的馒头般的黑岩石,他想起几年前的峥嵘岁月,那些惊心动魄的战斗……湖面上缓缓地升上来一群战友和亲人,黑压压的,他们当中甚至还有林生和嘉草,有父亲,有寄客伯伯,有母亲绿爱,连死在台湾的陈仪也从西湖中冒出来了……他惊诧地想,陈仪不是在台湾被蒋介石枪毙了吗……全世界的水都连在一起,湖边路灯亮起来的时候,嘉平心里释然多了,相比那些死去了的,他难道还不够幸运吗? 寄草从前工作过的那些电台部门,便清理出个把历史反革命来。寄草那时才明白,当时大哥让她老实回家当个私营茶馆老板娘是多么明智。但有些东西是躲不过去的,比如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嘉和虽是平生茶厂的股东,但这几年来,都在公家的茶场研发炒制龙井绿茶,许多场面上的事情都让寄草顶替他去了。 寄草虽是女流之辈,但到底有文化,又是志愿军家属,大场面上也顶得住,一来二去的,寄草就基本顶了嘉和的空缺。寄草长得漂亮,气质又好,老中青三代男子见了她无不侧目。已经调入统战部门工作的杨真也不免欣慰。反倒是回了杭州的嘉平场面上话不多,中央下派的干部总要稳重端庄几分。那一日,寄草又来参加工商业界的代表会议了,主题是讨论公私合营,会议由统战部组织。杨真和嘉平都来了,坐在主席台上。开会时有人坐在寄草身后,因为不知道寄草和嘉平的关系,便窃窃私语,说杭嘉平有问题,他的未婚妻告发了他,所以他不属于下派,属于降职,你看他坐在主席台最靠边的一角,按道理,他应该坐在最中间的。原来,这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番话,寄草两只耳朵听进去了,当场头毛痱子都炸出。本来这种大事情寄草还真不能够心猿意马,这可是生产关系的重大改变。公私合营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先在私营企业中增加公股,国家派代表负责企业的经营管理;第二阶段,国家择时对私股赎买,改“定息制度”,等定息年限满,企业转全民所有制,私营者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寄草一时就愣住了,其实这话都是大哥教她的,说凡是政府提出来的事情,不管怎么提我们都不要反对,可以提建议,但千万不要提意见。寄草问为什么。嘉和说出一番道理:你当那么大一个国家,车同轨,书同文,一套规矩,普天之下套上就用,不会出差错吗?不会有毛边吗?不会扣不准吗?肯定会有的。但历朝历代,就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国家实在太大了,要是到处因地制宜,国家要分裂的。中国人从来听不得国家分裂,这个代价谁也吃不消背。所以凡事总要顾大局的。寄草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问:“一点意见也不能提吗?”嘉和说:“有意见你只管先放心里,看一看,听一听,不要拿出来讲。”“大哥,那是你,不是我啊,我是不说要熬不住的啊!”“谁说让你闭嘴啊,我是说让我们杭家人闭嘴。你现在不是你,你是杭家一家老小的社会发言人。你看你二哥,从北京回来,不是嘴也老实了吗?” 寄草就不吭声了,她知道国营茶场少不了大哥,听说这几年中央领导年年来杭州,开会啊休息啊,喝的都是大哥他们炒制出来的龙井茶,说说是个临时工,比正式工还倚重呢,哪里肯换下来的!故而她就听大哥之言,只管说“怎么都行”。倒是有几个平日里比较计较的工商业主,到底憋不住了,商量好了似的爆了出来,七嘴八舌地问开了。 “下面读懂《资本论》的人有没有?读懂的举个手……一个也没有啊,难怪。我也不敢说我全部读懂了,但基本精神是领会了。马克思《资本论》的主要贡献就是发现了劳动创造过程中产生的剩余价值理论,将剩余价值全部归于资本家,就是人剥削人的制度。我们共产党的理想,就是消灭这个人剥削人的制度。明白吗?我们要消灭这个制度,而你们恰恰都是这个制度的维护者。”下面一阵轰隆隆的骚动声,杭嘉平骄傲地笑了,他看见了一群热锅上的蚂蚁。于是他放慢节奏,放柔了声音:“当然了,我们要消灭的是制度,并不是消灭维护制度的那些人,除非是暴风骤雨的革命年代。什么是革命?毛主席说:‘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因为引用了毛主席语录,或许因为杭嘉平这段激动人心的演说,或许因为节奏到这里就该鼓掌了,总之鼓掌声雷鸣一般响起了。 “同志们,我们打下了江山,但改造旧江山、建设新江山,是更伟大艰巨的任务。所以,我们现在还处在革命的年代,只不过不再是战争年代的革命形态,不需要死那么多人罢了。但革命精神是丝毫没有减退的,没有革命精神,我们能够实现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吗?”杭嘉平看着大家,目光扫过台下,寄草仰望着他。她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小时之前,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低劣的想法,她怎么可以为自己是不是剥削阶级的一员而纠结。二哥的话告诉她,如果不是革命换了形式,台下在座的许多人,包括她,也许都会被消灭。想到这里,寄草打了一个寒战。过了好一会儿,暖意上来了,因为现在要消灭的不是人,而是人剥削人的制度,真是幸运啊! 杭嘉平让台下的人们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语重心长地说:“同志们,各位先生女士,今天我们在这里,不是讨论要不要公私合营的问题,更不是讨论公私合营合不合理的问题,如果一定要讨论,那么我们的强大的政权机构,也可以拿出这样的命题:那些旧制度的创建者和维护者,他们应不应该与旧世界旧制度一起埋葬?《国际歌》不是这样唱出了无产阶级的心声吗:‘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我们今天在这里,要讨论的,是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埋葬旧制度,用什么样的程序来让旧制度的维护者们剥离旧制度。疼痛是肯定会有的,但为了美好、公平、公正的理想世界早日到来,我们的这点割舍,是不是就轻如鸿毛了?“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家父。记得小时候,他曾经让家人们去挑水煮茶,请下人们喝茶休息,建孤儿院让街头乞丐们入园后获得温饱。三十年前的杭天醉便有此普天之下人人平等的理想,何况今天的我们呢!” 听到这里,寄草早就忍不住热泪盈眶,跳起来就喊口号:“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人民政府万岁!坚决拥护公私合营!”台下早已经是一片沸腾的小海洋,“万岁”声一片,也没有人再讨论怎么样个公私合营法了,怎么样都行!“要我说,共产党对我们算得上海量了。你看人家苏联革命,该流放的就去西伯利亚,该驱走的就赶出国家。谁敢和苏维埃政权叫板、顽抗到底的,直接枪毙!” 那天晚上,嘉和、嘉平两兄弟在花木深房进行了一夜的商议,最后还是把寄草叫了过来。寄草已经买了去云南昆明的车票,她准备只身去接儿子回家。虽说战争已经结束,可是志愿军还没有回国,罗力已经好久没有给她写信了。两个哥哥都明确地告诉她,目前不要去云南,等杨真从东北回来再说。寄草很吃惊,下午还在一起开会,怎么晚上就去东北了。嘉平这才告诉小妹,罗力为救邹大夫被俘了,邹大夫受了重伤,还是方越背回来的,送回东北治疗了一段时间,伤势挺严重的,凶多吉少,据说杨真去东北看她了。他让寄草还是等一等,情况稳定了再说。寄草有点蒙,问:“你们是说,罗力真的还活着?”“说什么呀,命硬着呢。”“成战俘了?”“没事,他又不是投降的,会回来的。”“会回来吗?”“当然会回来的。”“能回来就好。”寄草松了口气,重重地倒在美人靠上。兄弟俩对了个眼神,真没想到,寄草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这女子虽不是共产党人,但也是个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啊。 第二十五章 杨真捧着妻子邹远志的骨灰盒,他感觉时空错乱了。他抱着它,一会儿就奇怪地想:这是哪里啊?我抱着的这个木盒子,到底是谁的呀?我在做梦吗?但事实不容置疑,妻子没有牺牲在朝鲜战场,却牺牲在了军队后方医院的病床上。 1953年7月27日,中、朝、美三方在《朝鲜停战协定》上签字,抗美援朝战争终于结束。而邹远志所在的野战医院竟在签订停战协议的前一天被敌人炸毁。那一日,可以说各种不幸事都落在了那三个军人身上。本来受了轻伤的罗力准备出院,而来接他出院的正是志愿军某部班长杭方越。邹远志听说他们来了,也过来相聚,三个从杭州出发的战友,用志愿军的大茶缸喝着忘忧茶。猝不及防,炸弹从天而降,敌军最后一次报复性地冲上来,改变了在场所有人的命运。罗力和方越保护着受了重伤的邹远志,当敌人逼近时,罗力不得不让方越背着邹远志后撤,自己做掩护。方越惊声叫道:“千万不要做俘虏!”他不会不知道,如果罗力不当战俘,那么他们就要当战俘了。而胸膛炸伤生命垂危的邹远志是绝对不能被俘的。邹远志肺部被击穿,撤退回国的一路上又无法及时疗伤,在后方医院坚持了半个月,依旧因失血过多,伤口引发并发症,回天乏力而牺牲。临终前,她总算还能够见丈夫杨真一面,但她无法开口说话了,只能在杨真的手心上吃力地画着几个字,一个是女儿白夜,一个是战友罗力。杨真含着眼泪点头,邹远志是要他记得抚养女儿,救回罗力。弥留之际,她睁开了眼睛,吐出了临终遗言:“我……更……爱你……”杨真明白妻子此话的所有意思,他哭得像一个失去母亲的幼童,惊惶失态。妻子遗体要进行火化时,他抱着她的遗体死活不放手。人们感叹这对夫妇深厚无比的战友情和夫妻之情,同时又很难理解,在战争的缝隙中,杨真的情感为什么会表现得那么激烈。他们无法感同身受,因为情感只有体验者自身能感悟,不是体验者便都是旁观者。杨真即便在与邹远志度蜜月期间也没有过热烈的情感,是很深的责任感、同情心让他对这对母女产生了家人般的亲情。而那一厢情愿、心醉神迷的感觉,他曾经投射给了另一个同路跋涉的江南少女,然后便如酿酒一般地封存起来了。此刻他多么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倾倒给爱人远志,因为相比他爱她,肯定是她更爱他;或者,相比那个他暗暗痴迷的女人,肯定是身边这个如左手握右手一般熟悉的她更爱他…… 到火车站去迎接杨真的寄草,明显地感觉到杨真变了。经特殊批准,牺牲在国内的邹远志,被杨真接回,葬到了南山公墓,并且墓地设置了双穴。他暂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还在苏联留学的女儿白夜,女儿正在应考,一时回不来,知道了也于事无补,他在寻找更合适的机会。 这些志愿军战俘回到国内后,就被安顿在昌图志愿军归国人员管理处。中共中央制定了“热情关怀,耐心教育,严格审查,慎重处理,妥善安排”的二十字方针。最初的日子是火红的。首长的接见,慰问团的演出,女学生的献花,热闹的杀猪宰羊……还有那些制作粗糙却十分珍贵的纪念章。大家都以为,在这里休息、学习一段时间,他们很快就可以回到建设新中国的伟大浪潮中去了。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变化,罗力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大门关上,他们开始学习刘胡兰、赵一曼……学习革命军人的气节……因为他们保家卫国的功劳,祖国人民已经知道了,现在要开始严峻地反思了,是向祖国人民讲清问题的时候了。共产党员是不能被俘的,但后来,大部分战俘被遣返回乡并在档案中注明“控制使用”,极少数人还因为“特务”罪名被判刑。罗力是个另类,介于“控制使用”和“判刑”之间。在志愿军情报部门战斗的这几年,可以说是罗力这么些年里心里最敞亮的岁月。他的情报技术在此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无论是破译密码还是拦截电报等,他都属于拔尖人物。他得到了极大的保护和尊重,党和部队的首长们都很重视他的业务能力。他相信,即便自己一时还没有恢复党籍,不久的将来也一定会被认可。 奇怪的是,罗力没有因为被俘而产生耻辱感。他少年时投笔从戎,久经沙场血战,远征跋涉,早已铸就了视死如归的军人精神。他在美国培训时,接触过不少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后回来的美军战俘,他们都是作为英雄被人民崇拜的,他们自己也从来没有因为被俘而感受到丝毫耻辱。加之长期的情报工作也重构了罗力的气质,使他始终保持着低调、沉着、不冲动的内敛性格。须知他天性并非如此。在归管处,听说自己还被开除了党籍时,起初他不但没有像同屋的战友们那么沮丧,甚至还有一点点儿兴奋,因为既然被开除党籍,那说明他原是有党籍的人了。谁知第二天一早,上级就过来宣布新名单,罗力被撤销了开除党籍的决定,理由嘛,很简单,他根本就不是共产党员。那些同样被开除了党籍的同室战友昨夜还痛苦地在号叫,此刻却禁不住想笑。宣布命令的领导自己也忍俊不禁了,摊摊手笑着对罗力说:“对不起,因为你在机要部门,我们想当然地把你当党员了。”听完这话,大家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刹那间笑声就成了叫声。只见罗力迅速走向前去,正手打了那个宣布命令的同志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罗力从自己兜里拔出一根打磨得犹如锥子般尖的东西,往自己太阳穴上插。谁知没插进去,那锥子却折成两段。从未失手的罗力在最要命的时候失手了。大惊失色的战友们捡起“锥子”,才发现这是一把磨制后的牙刷柄。死不成又活不好是最尴尬的。一屋子战友忍不住哄堂大笑,有人打趣说:“你怎么不往肚子上扎啊,那里肉软,往你的花岗岩脑门上扎,不是成心鸡蛋砸石头嘛。”罗力厉声喝道:“往肚子上扎,那是日本人的切腹死法……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军人,我是共产党员!怎么死,能不明白吗?”顿时,一屋子人眼圈就红了。最终,罗力就被关了禁闭。从禁闭室里被放出来的罗力,以为自己是意外地见到了杨真。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老杨!见着邹大夫了吗?”杨真点了点头,说:“我给你带来了寄草给的茶,是你儿子从云南寄来的。” “想不到吧,美国人竟然把我拉去印度转了一圈,上回在远征军时都没去成……”“也是啊,有十多年了吧……”“邹大夫怎么样?我答应你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的。这回她真是伤得不轻……”“……你怎么样……”“你是说我那一耳光吧?”“老罗……”罗力回过头来,看见眼镜已被泪水模糊了的杨真,右臂衣服上挂着黑布,他什么都明白了。两个男人就这样默默地坐下来。罗力摇着手轻声说:“什么都别说……我们先喝口普洱茶,这个你还真不会弄……”他颤抖着双手,取出包在纸中的古茶树大叶种茶饼,向门口的哨兵要一竹壳热水瓶开水。“要滚开的……再给一张干净的纸。”他嘱咐了一声。 “普洱茶饼啊,是用大叶子茶做的。你知道什么是大叶子茶吗?别说我这样的东北人以前从来没见过,就是江南人也没几个领略过。我也是在云南原始森林里才见识过这么大的茶树,就是巨无霸,长得有几层楼高,要几个人合抱那么粗。当地山民背上插一把刀,爬上树,站在树杈上砍着那些分枝。那些树枝落在地上,我们在下面的人就用手把枝上的叶子给撸下来。哪里像杭州龙井采茶,小鸡啄米一样的。云南的茶树,这叶子能长多长?有我一个男人的手掌这么长。看,这么长!” 罗力伸出手掌,让杨真看他那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掌。杨真双手抱着那个进门时就抱着的背包,坐在罗力对面,朝罗力看着。现在杨真眼镜上的水雾已经蒸发了,镜片后面的眼睛努力想掩饰着什么。罗力却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普洱茶得先让沸水冲醒一遍,这个环节千万不可省略,然后再泡,还得用盖子闷一下。看我的。”他把茶末倒入水杯中,杯面上用红漆印着:献给最可爱的人。他迅速地冲洗了一遍,拿杯盖压着,把滗出的水倒入两个铝制饭盒,算是烫盏,然后又迅速在茶末中冲入沸水,片刻后再倾倒入两个饭盒中。两个男人端起饭盒,烫得手抖,互相碰了一下。正要以茶代酒,杨真把饭盒哐当一声扔在了桌上。哨兵被惊得大叫一声:“什么情况?!”看到两个男人只是在喝茶,这才放心地又到门口去了。杨真抱起了背包,说:“还差一个茶杯。邹大夫也来了。”罗力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对着杨真一声喊:“邹大夫,志愿军情报员罗力向您报到!”杨真把背包放到桌上。罗力在刚才那只泡茶水的饭盒中再次倒满热水,双手捧着放到了背包前:“邹大夫,胜利了!我们又见面了!” 杨真这才捧起了饭盒,两个男人的眼泪只往饭盒里掉,和茶水都混到了一起。那哨兵听屋里静悄悄的,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来见罗力的是个首长,妻子死在战争中。探头一看,两个男人隔着桌面,哗哗地流着眼泪。哨兵年轻,不知男人伤心到极点时泪如雨下,但往往是悄无声息的。两个男人后面几乎没有交谈什么,只是一声不吭地喝着茶。事后,那哨兵也跟人家说过,那茶有一股子木头的香气,特别浓,色泽也浓,味道怎么样就不知道了;用饭盒喝茶,倒也蛮特别的;还有那个大背包放在桌上,那里面应该是骨灰盒吧。杨真走后的当天,罗力就被放回归管处营地了。没有人再和他提那一个耳光的事情。他是最后一批离开营地的,回了老婆的户籍地杭州。 嘉和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坚持天花板要做结实,哪怕住一天也要做结实。其实他已经做好罗力要在此地长期扎根的思想准备了。等这一切都停当,嘉和朝后窗望去,后窗山坡上一片茶山,他指着茶山对寄草说:“看到了吗?茶山,养眼睛。”寄草说:“走到哪里都逃不掉吃这碗茶叶饭的命。”原来寄草已经打听过了,罗力一到这农场,就让他暂时管这儿的茶园。这活儿反正说走就可以走的。万一哪天罗力的组织关系接上了,他就是个大干部了,也不能让他去干太累人的活。嘉和这回真是语重心长地对小妹说:“寄草,等罗力回来,你要多跟他讲一讲大道理,我们杭家过去的事情,哪一件不比今日糟心?想一想你嘉草姐姐、林生哥哥、绿爱妈妈,再看看眼下的事情,想一想邹大夫,还有什么可以和牺牲的人比!心一定要平,心平才能气和,气和才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寄草连连点头。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嘉和的风格,知道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有所指。其实像寄草这样一个冰雪聪明、一点就透的女人,岂会不懂个中道理!从杨真抱着邹大夫的骨灰盒回来,她就看出了他的变化。死亡是一把利刃,把深藏在骨头缝里的那一丁点隐秘剔得一干二净。她发现杨真从前看到她时的那种潜伏的喜出望外的神采,已然熄灭了。 方越,你现在姓杭了,你必须听明白杭家人的规矩。老实说,我不在乎你们心里头想什么,我就在乎你们这张嘴里说什么。话讲惯了哪里还会刹得住,阴沟里翻船的事情只多不少! 开心归开心,家务活她是一点也不干的。奇特的是,她靠画各种图案挣的钱,竟然让她活得还不错,所以她的状态仿佛和家中其他人不一样。寄草今天到底还是顺着盼儿说,因为她虽然累得要命,内心却是喜悦的,所以一边搓着衣裳,一边仰头看夜空中那一轮孤月,说:“我也是。管他是不是战俘,党籍有没有恢复,活着,毫发无伤地回来,还有地方住,有工作干,干的还是种茶,我就满足了。” “曹家远告诉我的呀。最近一段时间,他每天半夜都在我耳根前说:我是家远,我回来了……”盼儿又打开了手电筒,朝着虚幻的夜空照着。在闪烁不定的弱光中,她自己也变得有几分怪异,像一个不知道从哪个世界飘下来的外星人。寄草有一点毛骨悚然,她和罗力分别那么些年,却从来没有一个晚上听到罗力跟她耳语,对她说“我回来了”。这让她觉得有几分羞愧,仿佛自己十几年的婚姻,还不如盼儿十几天的爱情。她想找个借口,如果说盼儿产生幻听,也是不奇怪的,盼儿就属于那种容易产生幻听的类型,玻璃少女。而寄草是什么?她是钢铁少妇! “我不想你?不想你,我还能万里寻夫似的到缅甸吗?”寄草一脚踹向罗力,没把他踹下去,倒是自己滑到地上去了。罗力开了灯,见那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的寄草正抹着泪,连忙把她拉回床上:“多大的人了,跟小孩一样……”他帮她擦着泪,见灯光闪耀下寄草的上臂圆滚滚的,忍不住就轻轻拍打了一下,又重重地亲上一口,说:“好漂亮的手臂!”泪眼模糊的寄草惊讶地望着他说:“啊,你……想不到,你也会说……流氓话……”罗力仰面笑了起来,一头扎在枕头上,才说:“我回来后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伸出手来,瘦骨嶙峋,手臂又黑又糙……原来,原来你把好的一段都藏起来不让人看了……”关上灯,寄草枕着罗力的胳膊,这才吐出真正想说的话:“盼儿说,她半夜里总听到曹家远对她耳语,说他就要回来了……我听了好害怕……”她突然一头扎进罗力怀中发起抖来,“你说,曹家远是不是死了,灵魂不散,从台湾飘到杭州,飘到盼儿这里来了……” 一听这话,罗力突然就怔住了。他坐了起来,愣了一会儿,问:“我可以抽根烟吗?”杭家没有男人抽烟,哪怕嘉平都不抽。可寄草亲手给罗力点了一根好烟。罗力在吞云吐雾中终于告诉寄草,他见到曹家远了,是在韩国的战俘营里见的面。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8月5日,交战双方开始交换战俘,到9月6日交换结束时,有一批志愿军战俘被送往了台湾。他们绝大多数在二十岁上下,被俘初期大都陷入了较严重的痛苦、迷惘、悲观的情绪之中,因没能“杀身成仁”保全名节而倍感羞耻,因没有实现“保家卫国”的誓言而深感愧疚,又因突然失去上级组织的领导和战斗集体的关照而手足无措。不少人想过自杀、逃跑,甚至去跟敌人拼命,但都因敌人看管甚严,自己又手无寸铁或伤病无力而不能如愿。敌人在一些战俘身上刺了反动标语,使战俘陷入严重的身心危机,这是擦不掉的耻辱啊!还有什么脸面见江东父老?在韩国釜山和巨济岛的美军监管的战俘集中营里,美方先是派神父、牧师“传教”,发现战俘们竟然把《圣经》拿来当手纸扔进粪桶。蒋介石先后派遣四百多名国民党特务混入战俘营,曹家远则成了专门运输他们赴台的飞行员。 罗力年纪偏大,又是情报人员,在国民党军队待了那么多年,台湾方面有一批老熟人,他们想当然地以为罗力肯定是站在老蒋这一边的,在战俘营也就是待上一阵过渡一下吧,所以对他是网开一面的。这种客气的态度,让其他志愿军战俘对他十分反感。罗力习惯了,既然在敌人的阵营里,他就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结果到头来还是露了馅。原来那日夜里,敌人抓住一名正在上厕所的志愿军战俘,要把他绑走去刺青,恰好罗力也在厕所,一脚就踢飞了敌人,一群人就在厕所门口扭打起来。眼看着罗力有点儿寡不敌众,突然又插进来一条飞毛腿,把打罗力的人踢出丈把远,才说:“长眼睛没!知道他是谁?”“那你说他是谁?”“我要能跟你说他是谁,那他还是谁了吗?” 曹家远就这样搂着罗力的肩,从容不迫地去了他的临时住所。罗力问这个搂着自己肩膀的“敌人”:“有热水吗?”曹家远说:“有,不太烫了。”罗力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龙井茶末,说:“喝杯龙井吧,用八十五度的水冲泡最好。”临时的帐篷里面甚至没有桌子,他们就坐在被褥上喝茶。茶是寄草寄来的,忘忧茶庄参与生产的安生牌,罗力一直将它放在上衣口袋里舍不得喝,直接做了安全符,直到成了战俘,他才开始摸着茶片闻,闻不够,喝不够。这近四十年的生涯,他喝过许多茶,红茶、绿茶、乌龙茶、普洱茶,可是他真正懂茶,是在成为战俘的日子里。战俘们很奇怪,不知道罗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态度暧昧不清,他去看美国电影,喝美国人的酒,抽美国人的烟,聊在美国留学的事情,和台湾特务则聊远征军。因为他的缘故,敌人对他们这个分队较为客气,没有再抓捕他们当中的人去刺青,也没有硬逼着他们填表去台湾。因为罗力答应他们,他会让他们做出正确选择的,操之过急将适得其反。最后,他不但把自己送回了祖国,还把他那支分队所有的战俘都带回了祖国。 “可是,你都跟他说了什么?那个曹家远,他有没有提到盼儿?半个小时可以说许多话……其实一句就够了,他说了吗?”寄草更关注的却是盼儿的命运。“半个小时,噢,半个小时真不能说上几句话,我告诉他,我必定要回祖国的,除非他们杀了我,我拜托他把我的骨灰送回祖国。”“因为我吗?因为儿子吗?因为忘忧茶庄吗?”“这不是因为哪一个具体的人,我跟他讨论的是信仰。”“信仰,他有信仰吗?”“我感觉他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他可能信仰盼儿吧。”“他果然提到盼儿了?”“只提了一句,让我转告盼儿,等着他!”“他让盼儿等着他?”“等着他!”“原来这是真的,盼儿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寄草长叹一声,再次重重地倒在了床板上。 第二十六章 周恩来总理曾经五上梅家坞,自然不仅仅是因为爱喝茶。就在这一年,中央做出一个决定,要求每位中央领导联系一两个农业合作社,对这一新生事物搞调查研究。周总理想起了梅家坞。这一回,杭嘉平又作为陪同,随周总理一行视察茶事来了。1950年至1957年,茶史上称之为中国茶叶恢复发展期。1948年,中国茶叶年产量不足一万吨,为三百年来中国茶业最低谷。1949年,吴觉农出任中国茶叶公司总经理。1957年,茶叶总产量已达十一万余吨,出口达四万余吨。比起1886年的年出口量13.4万吨,固然只是一个零头,但比起九年前近乎零的状况,毕竟是一个飞跃。而1957年滇红工夫一级茶叶,则以每磅一百六十八便士刷新当时伦敦市场的茶叶最高价。杭州龙井茶区自然与中国茶业发展同步,梅家坞茶区则为其中之佼佼者。 这是一件令人纳闷的事情!按常理,凡是与茶有关的大事,国家领导人到场,吴觉农也往往到场,而吴觉农到场,身旁必定会跟着杭嘉平。但随着吴觉农离开农业部和中国茶叶公司总经理的岗位,杭嘉平便也销声匿迹。自那次在杭州工商业代表大会上做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之后,他突然又被调回了北京。1955年11月,他跟随吴觉农参加中国科普代表团中的一员访问苏联。吴觉农对苏联是有着特殊感情的。这次出访,正值十月革命节。在吴觉农的心里,这是一个神圣的日子。他在莫斯科红场同苏联人民共同欢庆节日,观看游行。有一张保存下来的照片,留下了他兴高采烈地双手举起一个俄罗斯小孩和鲜花的镜头。杭嘉平陪同吴觉农出国,带回来一种茶炊,一家人还吃了一顿团圆饭。1956年3月间,吴觉农出席在北京召开的中国农学会成立暨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他被推选为中国农学会的副理事长,嘉平则成了农学会的大管家。这个中国农学会,是由中华农学会改造而来的。几十年来,吴觉农作为中华农学会元老,自己的家充当会址,自己又当办公室主任,又当秘书,又当财务,又当办事员,经济上一旦有困难,还负责掏腰包。现在,新中国成立了,农学会有了国家作为强大的支撑,吴觉农怎么能不感慨万千呢!杭嘉平一开始并不十分情愿做这些事情。他是军人出身,后来又一直做情报工作,出生入死,惊险刺激,现在又回到茶上去,那不又成忘忧茶庄的二少爷了吗?但是,放眼全中国,反动派已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不再需要他出生入死了,而且他的身份也已经暴露,他还能干什么呢? 1957年杭嘉平他那老共产党员的身份虽然早已在党内归档,但对外依然保密。他和那一拨工商联大实业家、民主人士的关系依然挺紧密。他们常会聚集在京城某一幢别墅里,跳舞,喝咖啡,吃蛋糕,读报纸,分析形势,由衷地歌颂毛主席,对政策评头论足。嘉平喜欢跳舞,不愿意多谈政治,这源于他多年来的国际特高科组织训练与在国内地下党工作的经历,而且他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只是表面看上去有些边缘化罢了。党组织有关部门的同志也常常请嘉平去办公室坐一坐,他每次去都会带上杭州寄来的好茶。他们也会向他询问一些事情,老同志了嘛,也不用说破。嘉平不说什么负面消息,几十年的历练,他太知道怎么措辞了。一语不慎,有时就会惹麻烦。他会大谈国际问题,而且一激动就俄语、英语、日语一起上,听得询问者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在他走后,人家才做出一个评判:虽然是一只老狐狸,但毕竟是我们资深的地下党同志,关键时刻是靠得住的。这龙井茶还真是好喝。别留着,把茶叶都吃了。没听他说吗?毛主席就是这样喝茶的。 可以说,叶子看嘉平是看到骨子里的,嘉平不会让自己闲着,但他也不可能成为大专家、大学者,倒可以称得上是个政治活动家。倘若你让他当面说一个特别具体的专业知识,他会扯到理论上去,因为他只负责形而上。倒是他的亲生儿子杭汉可以负责形而下。要问苏联人和茶的关系,还真得听听杭汉的见解,杭汉知道来龙去脉。 龙井茶的炒制工序,分为摊放、炒青、回潮、回锅、分筛、挺长头、归堆和收灰。西湖龙井茶的炒制运用的是传统的“十大手法”,即抖、带、挤、甩、挺、扣、拓、抓、压、磨。 高档龙井茶还保留着乾隆皇帝诗中所描述的“地炉文火续续添,干釜柔风旋旋炒”的手工炒制方法。 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向来是把人与世界的理想境界称为“和”。和为贵,而茶作为“和”的象征恰是最合适不过了。 当夜杭州饭店的宴会,也是浙江省省长沙文汉政治生涯中光辉的一刻。在此次盛大的国事活动中,这位浙江宁波籍的资深革命家,与浙江省委书记、红军出身的老革命江华一样,始终未离周总理左右。8月后,他的政治生命面临劫难。沙文汉是当时最早被撤职审查的省部级官员,这促使他回到对人类历史的反思与探讨中。七年后他写完了《中国奴隶制度的探讨》,方告别于世。然而此刻,灯火辉煌,杯盘交错,沙文汉啜饮着极品龙井茶,全身心地沉浸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欣快中。 这些年,毛主席都常来杭州,住在从前的刘庄里,也不知道喝过多少次他们炒的茶,还伸着手指把杯底的嫩茶叶都捞出来嚼着吃了,说他们湖南人就是这样喝茶的,营养那么好,扔了太可惜了。领导说了,这都是国家机密,不好说的。其实,不说杭州人也知道,毛主席还在龙翔桥下小面馆吃过阳春面呢。但嘉和能够做到不说,既然不让说,多啰唆个什么。 我以前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人物,说不出来。还有,以后不要讲什么四大美男子,他是人间大美,不可随便评说的。 “为什么?”这回除了罗力,几乎大家都困惑地别过脑袋看嘉和。嘉和只说了一句:“凡一件事情,扎堆了就不祥……‘杭儿风,一蓬葱,花簇簇,里头空’——老话不会错的。” 寄草心里惶恐,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她晓得罗力今晚肯定要失眠了。可当她第一次听到罗力在抽泣时,还是被惊得如五雷轰顶。她冲了过去,一把抱住罗力,用袖口擦着罗力奔涌而出的泪水。罗力断断续续地倾诉:“阵地上和敌人拼刺刀的勇士,在街头修鞋……”他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他没有告诉寄草,其实他已经大大地退了一步,他不再请求党组织查清他的入党年份,只想重新入党再说。这个曾经有十几年党龄的老党员,一次接一次地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农场党支部书记对他说:“你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正和上级联系。”他还是那样,一封封地写汇报和申请。党员们被感动了,他们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叛徒”。农场党支部两次决定吸收他“重新入党”,上面却两次否定了基层党支部通过的决定。今天,杨真又找他谈了一次话:“老罗,我摊开来跟你交底,你就不要再为难党组织了,要不是你这一手无线电技术绝活,我哪里保得住你……”“我们共产党人,就是要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佩服你异想天开的胆量!”“翻过野人山,到过上甘岭,睡过囚犯铺,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在哪?看看我!”就是说出过这些话的英雄,现在趴在妻子怀里痛哭。他受不了战友们遭受这样的待遇,他认为方越没错,他为自己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而感到羞愧,他认为他实际上是错了。 第二十七章 人民很喜欢济公,他关心人民,专打抱不平,在民间流传着许多关于济公的传说。伏罗希洛夫的公子也随同父亲来华,此时插话道:“济公本来想替天行道,但是统治者不让他这样做,结果只得装疯卖傻。”周恩来总理笑,说:“看来你对济公还挺有研究的嘛。”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其实大名鼎鼎的李叔同也是在这里出家,在这里成为弘一法师的,他在中国知识界的名声绝不小于济公。但想来,介绍李叔同要比介绍济公难多了,况且伏罗希洛夫家的公子也未必能理解李叔同这样的人。 苏联苏维埃主席团主席伏罗希洛夫与国学大师马一浮的会见,也被安排在那一天。彼时马一浮已经从钱王祠旁边的禊园搬出,正住在西湖南面苏堤与虎跑路的交接处、他的学生蒋国榜的庄园——杭州人称为蒋庄,此地曾经是秋瑾的闺蜜吴芝瑛的小万柳庄,细细说来又是一天秋风秋雨。马老头大身矮,银发飘胸,那日至西楼香岩阁下,自有一种气度,令伏罗希洛夫肃然起敬。伏罗希洛夫问:您老在研究什么?马老答:读书。伏罗希洛夫又问:您老在做什么?马老又答:读书。两人在各自的语言体系中进行了短暂、和气又似是而非的交谈,然后合影留念。伏罗希洛夫请马老同游,马老拱手道:年老体弱,恕不远送。就此作君子之别。 七年之后的北京,毛泽东在中南海怀仁堂宴请马一浮,周恩来、陈毅等人作陪。马一浮留下赠毛主席与周总理的诗联两副。赠毛主席的一联为:“使有菽粟如水火,能以天下为一家。”赠周总理的一联为:“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体国经野辅世长民。”又两年,马一浮被逐出蒋庄,很快就去世了。临终前的日子,他依恋龙井茶,特用高价求得二两,以开胃口。1967年夏,马一浮在日饮龙井一二杯之余,写下另一番境界的绝笔:“临崖挥手罢,落日下崦嵫。” 周恩来以他一贯的清廉作风实践着国家政策——陪同苏联贵宾离开杭州之前,他自己掏腰包付了他送给伏罗希洛夫的两斤茶的茶钱。他说,以我个人名义送的茶叶,钱一定要我自己付。 方越可以说是数罪并发:一是说他发起了请愿,联合多人签名,要求将志愿军战俘视为国家英雄;二是说他历史不清楚,伪造家庭出身背景,隐瞒生父为汉奸、历史反革命的真相;三是说他通美帝国主义,在朝鲜战场上,和美军以茶换酒,还一起开篝火晚会。大字报铺天盖地,有人已经公开宣称要消灭他,要逮捕法办,要毙了他。闻讯而逃的方越是翻过学校围墙直奔清河坊的。 那也是方越自己祸从口出的。原来自回学校后,杭方越成为英雄,到处演讲。有一次团委组织志愿军演讲,结果方越上去讲着讲着就亢奋了,说到停战那一夜,前十分钟双方阵地还在拼命打,炮火震耳欲聋,突然,三颗美丽的信号弹发上高空,顿时一片沉寂,大家都在等待停战一刻的到来,然后便是双方阵地震天动地的欢呼声。篝火点起来了,有两个美国士兵竟然跑了过来,手里拎着酒瓶,瘦得跟猴似的,跳进志愿军战壕,连比带画,邀请他们到美军阵地去庆祝停战,一醉方休。“你们去了吗?”罗力严肃地问。“没有。我们不敢去……”方越回答。“你们喝了他们的酒?”“……可他们也喝了我们的茶呀!”“你让他们喝你嘉和爸爸炒的龙井茶?”“他们喝了我们的茶,我们喝了他们的酒……”“你这笔交易倒蛮划算的……”嘉和摸着他脑袋上的一头倒毛说。“那两个美国人喝着跳着说着,后来热得把上衣都脱了,光着膀子唱歌,有首歌叫《老人河》,还有《铃儿响叮当》,唱着唱着他们就哭了……”方越回忆道。“你也跟他们一起唱了?”罗力问。“记不得了,当时大家都很激动,停战了,胜利了!”“这些话你都在会上说了?”“真记不得了……也许吧……”“你到院子里喂一会儿蚊子,我们要商量一下。”罗力说。方越就这样走到院子里,月光清朗,桂花树旁放着一张竹榻,上面躺着一个半大人,是得荼。他仰面朝天,双手枕着后脑勺,目光呆呆地盯着夜空,奶白色的气雾在星海中掠过,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月光。 正在这时候,他听见身旁那个青葱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作为长一辈的小叔,他不得不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怎么啦?”“……我失恋了……”得荼望着半个月亮说,一股艾草烟香轻轻飘来。方越一下子跳起来,惊讶地盯着这个小侄子:“谁?你多大了?”得荼根本不理他,沉浸在自己失恋的情绪中,和躺在旁边的小叔方越一样,他也沉浸在对失去的恐惧之中。方越的恐惧是有逻辑的,两个月前,运动的重点就开始由党内整风转向反右派了。而得荼的恐惧则完全没有来由,因为他似乎什么都没得到过。只不过是因为在苏联留学的杨白夜爱上了一个画油画的俄罗斯老师,而一直在单相思的吴坤便开始要死要活要上吊罢了。然而这和得荼有什么关系呢?当吴坤半夜三更和得荼一起坐在十字街头的马路牙子上,在昏暗的、飞蛾团团围绕着的路灯旁讲着讲着声泪俱下时,得荼为什么会感觉万箭穿心?为什么要和吴坤抱头痛哭呢?难道杭家的下一代儿女又要在未知中提前与命运遭遇,他正在预支失去的未来,提前体验绝望吗?而失恋对方越来说,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蚊叮虫咬啊。他从知道亲生母亲和亲生父亲的存在后,就很讨厌男女关系,他从未谈过恋爱,因为他拒绝恋爱。比起对一个人的爱,他更需要众人之爱,他爱全人类,不过全人类也得爱他。他害怕被人抛弃,因为被一个人抛弃就意味着被整个世界抛弃。但他抛弃一个人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对应的思考,那时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他的亲生父亲身亡后,杭家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婉罗姆妈一边抱着李飞黄悬在半空中的腿,一边流下了眼泪。杭方越大吼一声:“哭什么!这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汉奸反革命,死得好!”然后扬长而去。 月光下,花木深房的门开了一条缝,轻轻出来了一个身影。杭家的主心骨刚才讨论了什么,旁人不知道,但他们肯定达成了一致意见。方越又开始紧张起来,恐惧刚有点退去,现在又如浪潮一般升了上来。方越有一种要上厕所的冲动,但罗力把他按住了,双手搭在方越的肩上,说:“清醒点,记住三条。第一条,你没有伪造身份,不用你说,让他们找你嘉和爸爸,这一条他给你做证。第二条,和美国士兵以茶换酒是事实,把敌人引过来,是搞统战,当时领导们都在,也没人反对,中方还有图片,这一条让志愿军做证。第三条,请愿书的事情,是我让你签的名。”见方越挣扎着想说什么,罗力便用手捂住他的嘴:“听我说,你只要严格按照这三条做,你就不会坐牢。我呢,死猪不怕开水烫,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运气好的话,我们俩都不会进去。万一进去了,我也会有办法挺过去。”方越一头扎进罗力的怀里,像是跃入了一只火热的熔炉。他呢呢喃喃地哭泣着说:“这是我闯的祸,不能让你背黑锅!”“什么背黑锅,你挺得过去吗?你能保证不牵连别人吗?别看你打仗不怕死,你做人怕死怕得要命!你看看你现在这模样,还没轮到你,自己就吓瘫了,到时候精神一崩溃,你就得乱咬,这一乱咬不是照样把我咬出来吗?”“我不是那样的人!”方越咬牙切齿地捶胸顿足。“你现在不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吗?”“你们……你们就这样看我……”方越都要咆哮了,双手抱住头一屁股坐在了得荼身边。罗力的目光便与得荼瞪着夜空的眼神交锋。 得荼望着半个月亮,不回答不说话,一股艾草烟香轻轻飘来。 叶子给各人倒上薄荷凉茶,薄荷就是从墙角挖的。得荼这时候才坐了起来,困惑地问着众人:“为什么好人会喜欢坏人,坏人会喜欢好人呢?”大半夜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真难住了杭家门里面所有的人。许久,嘉和才说:“因为坏人是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坏人总当自己是好人。不说这个了。来,井里浸着一只平湖西瓜,黄瓤的,趁方越在,吃了它。” 嘉和揽着方越的肩膀,把他送到门口,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他走远了,才回来继续吃西瓜碎片,说:“这么好的西瓜,这么好的月亮,难得吃上一次。下次再吃,不知什么时候……”“一期一会嘛,”寄草说,“每一次相见都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要我解释,每一次相见,都是久别后的重逢!”罗力说着,把最后一块西瓜吃得一干二净。 第二十八章 周总理坐定,边喝茶边问:“这里有没有下放干部?”“没有。”会计回答。周总理说:“太好了,那我下放到这里来好不好?” 周总理又来了。这次是和村民们座谈,整整聊了四个多小时,最后和大家交了底:“以后梅家坞就是我在全国的工作联系点之一了,我要和你们做朋友了,以后会经常到梅家坞来。” 是啊,不能采露水茶,要劳逸结合,不能做极端的事情,应扬长避短,写真实的心情,不写吃不准的现象……话说太大,就不靠谱了。后来,周大风就将歌词改了。 1958年,应中国农科院的要求,领衔在杭组建茶叶研究所。从选址到选人,他在杭州里外跑了大半年。知道要找出一块真正适合建立茶之圣殿的福地并不容易,又要懂茶又要懂园林,杭州城找不出几位,他特意让也在浙江农学院教学的杭汉把他的伯父杭嘉和请出来。 为此,寄草再次让儿子小布朗退掉了回杭州的火车票,因为在寄草寄给小布朗的信里,父亲的形象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大英雄、铁血军人,她不能让他看见如今这个胡子拉碴的历史反革命的爹,这个“帽子”会毁了儿子的一生。 嘉和先拆了方越的信,一时备感欣慰。他原本特别担心方越天性中那种敏感、冲动和夸张的禀赋会纠缠其一生,而他对方越的言传身教最终会付之东流。但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嘉和发现他变了。信写得朴素得体,他已经从癫狂走向平静,他似乎真正开始学习平衡。嘉和知道,方越身上有那种来自其母亲的机灵热情多变,也有与其生父一般的感悟力和想象力,而杭家人对美感的感悟力、精行俭德的茶人气质,现在开始真正感染他,他开始有他自己的特质了。 哦,不知不觉中几乎写了一篇论文,而不是一封家书了。请转告家人,我一切都还算好的。因为忙于考古,夜里常常睡在坟地,躺在废墓中,心里也挺踏实。这说明我真的可以战胜自己了。哦,差点忘了,有趣的是竟然有乡民为我找对象了,当然,首先推荐的都是孤儿寡母型。我告诉他们,我还年轻,不考虑这个。他们说,因为我是右派,要在这大山里待一辈子了,趁早结个婚,有人烧饭洗衣……是这样吗?烧饭洗衣我自己都会的。问叶子妈妈好,婉罗姆妈好,汉哥哥、蕉风嫂子好,得荼小侄好。他还在失恋吗……哈哈哈…… 说话间,寄草又冲了进来,这回她更失态了,大叫道:“他们来搬我们家的大茶桌了!”得荼跟在后面也兴奋地跳了进来,敲着自己脑袋大声说:“总算明白了,总算明白了,大茶桌原来是这样搬进来的。要拆了大铁门,才能搬大茶桌嘛。我这么多年都想不通,这么大桌子怎么搬得进啊!” “算了算了,有茶桌没茶桌,一样品茶。走吧。”得荼突然看到了站在马路对面吴家门口的吴坤,他推着一辆自行车,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皮带扎在腰间,皮鞋锃亮,头发清爽,架一副眼镜,朝他微微一笑,还按了一下车铃。这动作和表情都让得荼不舒服,但他还是勉强朝吴坤点点头,然后转过头去问爷爷:“去哪里啊,爷爷?”“脚筋准备好,学学苏东坡,到杭州城郊寺庙跑一圈,看看什么地方最好。” 第二十九章 这是嘉和找风水宝地的捷径——专访杭州郊区,尤其是龙井一带的废寺颓庙。杭州历代记载的寺庙有两百多座,那都是从前的高僧大德掌过眼、驻过锡的地方,好山好水出好茶,若能找一个这样的去处,便是连地基都不用打了。 嘉和遥望着山下。他说的那些地方,别说得荼没看到过,连杭汉也没有去过。杭州真是个一世八界的玄妙之处,就像一个套盒,打开一个,又是一个,打开一个,又是一个。千八百年,圣贤相继,故有苏轼“三百六十寺,幽寻遂穷年”,“高堂会食罗千夫,撞钟击鼓喧朝晡”之说。嘉和感慨:“你看周边,这就是南宋皇城遗址。岳飞从这里走过,秦桧也从这里走过,文天祥也从这里走过,草堆里还埋着天子的石刻。那唐朝的圣果寺,到了南宋就成了三省六部之处,小时候你太爷爷带我来访这些废墟,让我猜这‘西方三圣’‘十八罗汉’的造像残迹和石壁上的题记,问我为什么会有那么些方方的窟窿,我总也猜不出,原来这些都是盖房子的椽头架洞。赵构皇帝逃到杭州,说了句‘西溪且留下’,皇孙贵胄,也只能住在从前吴越国的罗城里了。” “等等等等,慢点慢点,拘那什么佛?”嘉和一开口,杭汉就乱套了。嘉和点着他说:“你看,一落到实处你就不称职了吧。我这些可都是童子功,七八岁时就会了。人家父亲是拿板子打出来的,我家父亲是拿上海奶糖甜出来的。七佛之说还有一套体系,叫地方七佛,刻名号于柱上者,曰:多宝如来、宝胜如来、妙色身如来、广博身如来、离怖畏如来、甘露王如来、阿弥陀如来。都记下了吗?” 和杭州众多寺庙一样,理安寺乃五代吴越国时所建。里面有一口与虎跑泉齐名的法雨泉,寺名最开始叫涌泉禅寺,也被称作法雨寺。法雨泉和虎跑泉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泉水非涌自地下,而来自岩壁渗透,故古人有诗云:“晓为云气夕为岚,石上飞泉松下庵。欹枕欲眠惊未得,恍疑秋雨落澄潭。”五代时在五云山真际寺那个修行弘法的伏虎禅师,也常来这理安寺。他常持一把大扇到山下化缘,所得钱财都买肉饲虎,日久天长,猛虎被驯服,常驮着禅师回山中,不再伤人。世人感恩禅师,铜铸一像,午后阳光下,法师目望远方,安静祥和,守候古寺。 南宋时,宋理宗信佛,常来这里进香,法雨寺因此沾了点皇家气,改名叫理安寺了。那意思自然是宋理宗希望天下太平安详,没有战争。虽然宋理宗对各地高僧优待有加,但他死后却被元代恶僧杨琏真珈盗墓,还被盗墓僧砍下头颅,制成大酒碗,送给可汗们做酒器,人称骷髅碗。直到一百多年后朱元璋攻破元大都,才从元宫中找回。岁月如流,白云苍狗,寺因山洪而毁。明万历年间,有位号称佛石山农的和尚来到此处,因喜山林幽深不凡,便建舍居于此处,一日耕作掘地,挖得一残缺石碑,方知这里是古时的理安寺,因此重建一座丛林道场。当时的杭州文人居士,在此结成“澹社”聚会。至清代,寺院因雍正帝和乾隆帝的到来,进入全盛时期。寺庙重建,规模庞大,装饰华丽,山门、御碑亭、弥勒殿、大雄宝殿、禅堂、法堂、藏经楼、方丈、且住庵、松巍阁,加之周边清雅的山水景物,一时激发多少文人墨客的灵感!嘉和很喜欢其中一首茶诗,谁写的,却忘了,诗曰:“秋山雨初歇,岚气半空横。岩草沾襟湿,径花倩露明。云深藏古寺,溪隐弄秦筝。我欲知茶味,汲来法雨烹。”理安寺就这么时兴时衰,直至抗日战争时期渐毁,唯有楠木数株,森然挺秀如故。 这祖孙三代走到这里,终于有了豁然洞开之感。此时,日头已经西斜,石径踏来阴森,他们看到了寂寥的破寺,寺前古木上一只残鸦在孤噪。径直穿过破寺时,还能看到斑驳的苍苔生在了低眉的古佛嘴角——是他被封住了嘴而悄然无语呢,还是因为他悄然无语而以苍苔封唇呢?此时,唯有佛身之下的莲座通灵吧,你瞧它都荒凉地长出了岁月的篆花。“真是个好地方啊……”嘉和掸了掸裤子,坐到了石阶上,“你们看,坐北朝南,缓坡渐上,阳崖阴林,潜水渗岩,一头通往九溪十八涧和钱塘江,一头通往梅家坞、龙井村、翁家山。这还不是最好的,天时地利还要人和……虽说政府下了文件要在杭州建研究所,可也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建的。有些地方虽好,但已配佳人,我们就不能横刀夺爱;有的地方人文集萃,虽眼下荒芜,假以时日,或可锦屏重开,我们亦不可乘人之危;只有这七佛寺,已成废址,面积却也足够大,建茶场,做科研,做学问,都很合适。推门便是茶山,仰头即迎天风,城郊之地,进退俱可,天意!” “他来信还说,天荒坪本来只有两株白茶,合作社专门移了一株下山,种在大缸里,养在大院中,指望着能够繁殖生长,放一棵茶叶生产的卫星。”“竟有这么大胆搞的!这还活得了吗?”“死了……”“啊呀,那么只剩一株了,忘忧小叔要心疼死了。”得荼叫了起来。“只有一株了,必须要有人去研究,否则要断种了。”嘉和说。“应该把白茶的无性繁殖做起来。它开花不结果,人称石女茶啊。”杭汉说。“啊,什么是石女……”得荼好奇。“你去吧,杭汉,到茶科所去,研究栽培,你去做这些事情。”嘉和叫他杭汉了,说明这件事情极其重大了。于是,杭汉点点头,说:“我去!” 第三十章 这次回来前,吴觉农拜托嘉平悄悄地去探访一下她。而吴觉农自己则去探望同在京城居住的马寅初。当时马老的“新人口论”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却依旧对来访者说:我虽已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单枪匹马出来迎战,直至战死为止…… 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女人翻脸,真是跟睡觉拉被子那么自然啊……可这些话还能够和大哥说吗?那么多年做的都是情报工作,连这点警惕性都没有,大哥会不会笑他色迷心窍?看来叶子的选择没有错啊。 得荼一副老三老四的样子,说:“二爷爷,茶罐必须保持0.6%以下的干度,新茶必须保持0.5%以下的干度,瓦罐做不到,远不如陶瓷缸。”“哪本书里淘来的货,就偏巧让你用上了。你这小豆芽菜,多吃点肉。”嘉平说。“吃的吃的,昨日叶子奶奶还让我吃了小公鸡!”得荼憨厚地回答。 嘉平看妹妹要生气了,知道她也是个惹不起的主,连忙说:“那倒还不如买台冰箱藏茶,老鼠苍蝇蚊子麻雀谁还敢来,也省得你们一年到头辛苦。我出钱吧!”嘉和笑笑,只问了一句:“何不食肉糜?”杭嘉平听罢顿时脸都绿了。这个典故说的是白痴皇帝晋惠帝司马衷的逸事。某年闹灾荒,老百姓没饭吃,到处都有饿死的人,有人把情况报告给司马衷,司马衷却说:“既然没有饭吃,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粥呢?”报告人听了哭笑不得,灾民们连饭都吃不上,哪里吃得上肉粥呢?“此话怎讲?冷冻藏法不是新趋势吗?”嘉平咄咄逼人地问。“你省省吧,买台冰箱能藏几斤,除非做个冷库,你出得起这个大钱吗?” 他无疑是了解低温贮存法的,否则他不会开口喷出那高档的“藏茶高科技武器”冰箱。杭嘉平永远是一切先进的、新潮的、先锋的事物的拥趸,可是他知道为什么冷藏西湖龙井会有特殊效果吗?他知道过高的温度会化解西湖龙井的丰富营养,而最佳保存温度必须在0°C~10°C之间吗?他知道贮存期六个月以内的绿茶冷藏温度以维持在0℃~5℃为最有效,超过半年则以冷冻-18℃~-10℃最佳吗? 大炼钢铁时把忘忧茶庄的大门都给拆了,这香炉谁都想不起来,却被婉罗塞在床底下保了下来。此刻重新点起,但见炉中焚香,轻烟飘出,缭绕炉体,一时群山朦胧、众兽浮动…… 一直推到忘忧茶庄门口才停下,两下就脱了自己的布鞋扔给油墩儿西施,

“没听人家都叫我杭老师吗?”寄草当老师还是抗战前在孤儿院工作时的事,自己比那些孤儿也大不了几岁,可她念念不忘的还是这个身份。她最烦人家叫她老板娘,摆杂货铺似的,简直是污辱。至于大青娘,因是杭州郊外人对少妇的传统叫法,寄草认为土得掉渣,也不喜欢听。前面没几步就到煤站了,她让油墩儿西施先走,油墩儿西施可怜兮兮地问:“杭老师那你穿什么呢?”寄草翻了个白眼:“一步就跨进家门了,你管我穿什么啊!鞋子就送你了!”她就这样赤着一双大脚,夹着几张报纸啪嗒啪嗒地踩着木梯上了楼。油墩儿西施都能够看到寄草那已经沾上煤灰粒的脚底心,这会儿她是真哭了。

批:以德报怨是不在他人落魄的时候落井下石

小时,她听父亲说起过这把茶壶的来历。它原本也是在山里茶亭中施茶所用,后来茶亭塌了,也没有人施茶了,故被父亲收来,依旧在茶楼施茶。此壶巨大,俗称盘肠壶,又叫龙茶壶,以紫铜做原料,经锤打和焊接而成。炉膛呈直筒形,柴片由壶的上方投入,待水烧沸后,由加水口入生水,经“盘肠”从壶口溢出即沸,自动注入壶口下面的水缸内。缸内放有一个口袋,袋内装有茶叶、青蒿梗、砂仁、豆蔻等,待泡出茶汁后,舀至绿钵头中,放在长条桌上。没有再备茶杯,但备有斜切口的几只竹管,竹管连节,每只竹管上装一个手柄,路人渴了自可舀水喝。跟胡庆余堂在夏日施万应午时茶一样,此壶就成了忘忧茶庄之一景。 来人正是杭州才女陈小翠,民国文人儒商陈蝶仙的女公子,她现在是上海中国画院的画师,父死,夫亦死,兄在台湾,独她和女儿居于沪上。寄草跟盼儿都跟她学过画。寄草还记得1929年的西博会,她第一次在孤山香水喷泉边见到二十岁出头的陈小翠时的场景。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疏眉细眼,面孔用无敌牌雪花膏擦得雪白粉嫩,足蹬高跟鞋,在苏堤、白堤上过,着实是一幅水灵灵的流动广告画。后来,寄草听大哥嘉和说在马一浮寿辰上亦曾见到陈小翠,算起来已过去近十年了。 小翠招呼说:“水要新水,茶要陈茶,给我来杯陈年龙井,我晓得你这里有的。”“有倒是有的,陈年龙井陈年气,总不如新茶鲜爽嘛。”“我就是想要陈年气,水要开水,一百度的啊。”想了想又交代说:“不要玻璃杯,要个厚壁的龙泉杯,有盖子的,冲上水给我捂住便可。” 陈蝶仙喜爱镜子,廊间挂有不少长镜。但楹联入镜,字作反影,聪明人想出奇招,用字之正反相同者为联。陈小翠便一马当先,撰联若干,有一联道:“北固云山开画本,东山丝竹共文章。”用繁体字来写,这些字都是左右对称的。一时沪杭文人跃跃欲试,拟写楹联蔚为奇观。 “学生哪有不敢的,是不好意思,您买这本书回来,不知花了多少钱呢。”“是我昨日在‘玉贻斋’旧书斋请回来的。父亲当年送了朋友,也是真心相托,谁知到儿孙手里也不过换了二三银子。这才知道什么叫‘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呢。” 陈小翠顺着话头就说开了:“坟亲捎信来告知,杭州西湖四周的坟都要迁了,纵然民国时大名鼎鼎的‘天虚我生’,亦一视同仁。抗战逃难时,父亲经常梦见桃源岭,病逝时只说了一句:胜利之后,葬我于桃源岭。故光复后我兄妹数人将父亲灵柩运回杭州安葬,补种松梅竹。谁料疮痍未复,人在天涯……”嘉平不想让她把这些意思再说下去,赶紧打断:“一样一样,都一样的,我家的祖坟地都送给国家建人民公社了。国家昌盛,祖宗泉下亦可瞑目的。”“杭家兄妹俱全,且都在大陆,彼此自有商量。非如我陈家手足,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也没个商量说话之处。人事难知,沧桑倏忽,妹亦渐老——” “当然就是这么想的!”嘉平这就站了起来,一手叉着腰,一手伸出去,一把抓住空气,捏成了一个拳头,“这就是共产党人的决心!说定了,待解放台湾,我们去台北喝茶,我请客。台湾的冻顶乌龙茶,很好喝啊!”“二哥喝过吗?”寄草倒是想出出他的洋相,但嘉平却毫不在意地回答:“没喝过才想喝嘛!”他就大笑起来,陈小翠也跟着他咧了咧嘴,一丝嘲讽闪过鼻翼。这表情立刻被嘉平捕捉:“看来你是不相信的了。你这个悲观主义的落后思想要改……”嘉平拉开架势准备做一场政治报告,窗外楼下却一阵锣鼓喧天。寄草探头,人们正欢天喜地去区政府报“除四害”成果。小翠也探出头去看楼下的游行队伍,却不温不火地说:“二哥,是先解放台湾还是先‘除四害’,你还得给我们指点一二吧。”小翠的口气让嘉平决定回击。他掏出笔记本,开始对这两个女人朗声宣读一系列胜利成果的数字:“国家既然要解放台湾,统一中国,就必须发展壮大自己。六亿人民要人人吃饱饭,就要争取粮食丰产,老鼠麻雀都是偷吃粮食的罪魁,岂能容忍。我这里的数字足够震撼人心——仅半年里,全国就清除垃圾1500多万吨,疏通渠道28万公里,新建改建厕所490万个,改建水井130万眼。共扑鼠4400多万只,消 小翠站起来就要走,嘉平却对着她背影吟出几句诗来:“万梅潮拥望湖楼,天半风帘响玉钩。雪压阑干花压雪,最高山阁独梳头。”小翠转过身来:“二哥果真好记性。《冬闺》这一首诗,原本是小儿女时作于石函路五角青砖楼。几十年过去了,难为你一字不差背出来。”“我倒是更为喜欢陈先生的《十年》。”寄草手里拎着一张砂皮纸,站在茶楼中间,朗声念道:“十年诗酒半消磨,弹指流光感逝波。举目山河愁欲绝,赘身天地恨如何。黄金散尽亲朋少,白眼看人鬼魅多。热血于今无用处,拔刀空唱木兰歌。”嘉平不由得击掌道:“大哥此刻若在,必定又会赞赏小翠是‘芬芳悱恻,无一点脂粉气,灵襟夙慧,非矜持拘泥之态’……”《翠楼吟草》中的诗句,诸如“斗茗回廊烹细茗,敲棋楼阁落星辰”“万里羊车长作客,十年鸿案久如宾”“两戒山河思壮士,八公草木变疑兵”,都是杭家儿女辈分外喜欢的,至于那写西溪幽玄之景的“当夫玄鸟既来,春波始绿,蝴蝶上林,新笋抽竹。三里四里,时见画桥;一间两间,偶露茅屋”,若非杭城才女,如何能有此锦心绣口、如珠妙语。 陈小翠是什么人啊!诗词源于家学,诗风婉丽俊逸,气度豁达,才高八斗,孤高清寂,平日恃才傲物,却是心思极缠绵的一个女子。她靠在扶梯上,回头沉思片刻,笑着回答:“你们都送我这么多了,我也送你们两句吧:岂向人天觅知己,总因潦倒感同群。向嘉和大哥问好……走了。” 第三十一章 小打老鼠,大打金门。家国之事是两不耽误的。厦门至小金门,直线三公里,至大金门亦不过十公里。自1958年8月始,福建前线部队对金门首次实施大规模炮击。空中激战,“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此前一个月,1958年7月,美、英先后出兵黎巴嫩、约旦,台湾国民党当局亦开始“加速进行反攻大陆准备”,战机侦察大陆沿海,将领频繁亮相金门、马祖,炮兵连续轰击福建沿海。同月,毛主席召集军委副主席、三军指挥员开会,他在会上宣布了政治局做出的一个决定——炮打金门!9月8日,恰逢白露,北斗指癸,寒生露凝,金秋色白,气始寒也。此日,台湾海峡间的激战如火如荼,硝烟炮火,隐隐传过来,这些信息都被正在浙中红壤黄土茶山上监工的劳改犯、采白露茶的罗力接收到了。 罗力虽然也在农场劳改,好在时间不长,三年;待遇也还算特殊,因为他始终坚持自己是地下党卧底,场长又是杨真的下级,杨真悄悄打了招呼,让下属掌握分寸。泡茶水满七分,留得三分人情在,万一哪天又翻过来了,也好有点回旋余地,故场长让他去了农场图书室。图书室虽也没多少书,《人民日报》还是有的,那些人躺在稻穗上如睡沙发床一样的照片,以及猪画得比大象还大,孩子们骑在大象猪身上漫游村庄的漫画,罗力都见识过了。他这几天被场部发到山上采秋茶,完全是因为“大跃进”人手不够了,管人的还得建造小高炉炼铁,这白露茶就得让犯人们采。让罗力当监工,也是顺理成章,不管在什么地方,几天一过,他就会成为那里的定海神针。无论管人的、被管的,都以为这来历不明的魁梧男人上头有人,背后有着深不可测的世界。 “我从来就不叫冤,叫冤的是你!罗力先生,你才是真冤,真正的共产党坐了共产党的牢!”“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是真正的共产党?”“你以为你抓我时才和我第一次照面吧?”“你想告诉我什么?”“其实你这张脸我是琢磨过很多次的。要不是共军进杭州早了一步,我们俩还不知道谁抓谁呢。” 罗力的呼吸开始紧了起来,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乎有什么缺口在哪里裂开了一条缝隙。他紧张后反而松弛下来,冷漠地回答:“你们国民党就这点套路,中统军统的,互相残杀,见到我这个真共党,你们眼睛就全瞎了?”“你当你是军统我们是中统,我就不敢动你啊?你这个假军统真共党,别人不知道你,当我不知道?一条条的档案里都记着呢。”“那我可是要真谢谢你了!我又多了个证人。”“我要是不给你做证呢?我就让共产党整死你这个共产党呢?” “我让你绕,都在一个笼子里蹲着了,你还想试探我!”罗力轻蔑地回道。吴根放下手掌,右耳腮鼓鼓的,肿了一大块。说心里话,他愿意相信罗力是向着台湾,向着国民党的。此刻,他虽然脸上疼,心里还是暖了一些,金门那边又打起来了,吴根是心向老蒋的,他想找个知音聊一聊。罗力虽然当年直接抓了他,他还当罗力是为了潜伏得更深,才把已经被亲生父亲出卖暴露了的自己利用了一回。他死活也不相信,抓过特务、上过朝鲜战场的共产党员罗力还会被共产党抓起来。虽然当年的档案中还有怀疑罗力为共产党潜伏人员的资料,这些档案被吴根秘密埋在狮峰山茶坡深处,看来尚未被人发现,罗力的身份至今依然是个谜。 1958年8月至1959年1月,福建前线部队共进行了七次大规模炮击、数十次中小规模炮击、近千次火炮射击,十三次空战、三次海战,击落击伤飞机三十六架,击沉击伤舰船二十七艘,俘敌飞行员三名,其中一人便是曹家远。曹家远自从朝鲜战场归来,就下定了决心要回大陆,他的出发点也很简单,见杭盼,娶她为妻。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盼儿会永远等他,他只要成功脱离台湾便可。和他境况相似的同事战友,都陆续在台湾结了婚,只有他坚决不和别的女子谈恋爱结婚。这种坚定也不免加深了上峰对他的猜忌,他飞行的机会也越来越少。在宿舍里待着,除了看书,就是喝茶,他喜欢上了台湾的冻顶乌龙,喝着茶,他就给杭盼写信。这些信通过非常艰难曲折的方式,终于还是能够到达杭州城清河坊的忘忧茶府,而杭盼收到他的信后,也会千方百计地回信。他们俩的信里面每次都会重复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要等着我啊,无论如何不能够和别人谈恋爱结婚啊,因为我是唯一能够和你结婚的人啊。”在朝鲜战场上,曹家远就曾经想过要趁此机会逃往志愿军阵营。可是他找不到一点点这样的机会,上峰甚至事先警告了他,如果他敢轻举妄动,就先把战俘营中的俘虏罗力杀了。 所以曹家远感谢这场金门之战,他在飞机还未被击中的情况下就成功地跳伞,在空中飘落着的那一分钟,他最紧张的就是往下掉时被子弹击中打死,他不能死。果然,他毫发无损地落入海中。然后他又担心被国民党军的军舰打捞上去,他奋勇地往大陆方向游去,双方军舰都追着他,他清醒地被解放军捕捉上了岸。上了甲板后,他笑了。正是八月天气,他不冷,但解放军还是给了他一杯热水,他喝着,突然悲从中来,浑身哆嗦。解放军的海军舰队官兵们认为他是因为被捕而害怕,就给他宣布政策:缴枪不杀!曹家远红着眼睛说:“我是投诚,不是投降。”然后,他就被送回大陆的战俘营。调查、审讯这些战俘足足花了半年时间。与其余战俘不一样的是,曹家远一口咬定自己是投诚的。审讯者问他:为什么投诚呢?有什么理由促使他投诚呢?他始终紧咬牙关,因为害怕牵连盼儿和杭家,他自己家是早没有亲人了,他的投诚原因就成为悬案。1959年的春节在大陆过,同押的狱友们已经各自散去,有了归属。唯有再审他的时候,他决定先抛出一个有过两面之交的人——罗力。而罗力和吴根,则都不无惊讶地以另一种方式与金门战役产生交集,他们竟然在茶场里看到了曹家远的照片。 好在他时而还能收到从杭州寄来的糖与奶粉。他并不知道这是寄草千方百计从香港托人弄来的,这些食品吊住了他的命。 “看来你还没有饿昏,还知道消息可以当饭吃。古巴共产党胜利,美国承认了卡斯特罗的古巴政权;戴高乐就任法国总统;一个叫容国团的年轻人在第二十五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男子单打决赛中荣获男子单打冠军;还有个消息知道你不想听,但我必须告诉你,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举行,刘少奇出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宋庆龄、董必武为副主席,朱德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长,周恩来继续担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吴根斜起眼睛往上看着罗力,阴沉着脸说:“看来你真是共产党……谢谢你当时的犹疑不决,你的档案并不齐全!但足以证明你是共产党。”吴根阴险地露出一丝垂死挣扎的笑意。罗力明白了,吴根手里真有利于他的组织证明。那天,有关方面拿来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一组男篮队员的照片,一眼看去便知是张旧照,身后是机场的背景。其中个子最高的一个,身穿运动式背心短裤,右手肘上夹了一只篮球,卡在腰间,头发很多,眉毛很粗,眉心皱起,长方形脸,鼻梁周正,嘴唇略阔厚,是个英气逼人的小伙子。在场部会议室,他们让吴根先看,吴根却指着照片里那支队伍中最矮的一个说:“这不是我吗?笕桥机场成立的空军篮球队。我打替补。1948年拍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别废话,谁让你看自己了,让你看这个,手里夹着篮球的,说,他是谁?”“队长,曹家远,少校飞行员,江苏佬,去台湾了呀!”“再看看这张,这人是谁?”对方拿出了另一张新照,一个男人站在院子里,靠着一棵树,有点儿随心所欲的颓废样,歪着身子,光头,身穿没有领章的军棉袄,左脚尖踮起来戳在右脚前,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吧。吴根看来看去地比较着,一边自言自语道:“不会吧,不会是同一个人吧……不过也难说噢,人这种东西变起来,谁知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死相。”“再仔细看看,是不是一个人?”“我头晕,饿……眼花,看不清楚,给我一口吃的,随便什么,饼干、糖,随便什么……”他说不下去了,瘫在椅子上,昏了过去。审查员赶紧递过饼干,他立刻就醒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大半包饼干。那吃相把审查员都给勾馋了,他果断地把饼干抽了回来压住,命令吴根回答:“说,这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你们从他的口袋中发现了前一张照片,你们又亲自拍了后一张照片,那么你们还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一个人是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的。你们看,我和照片中那个穿运动服的年轻人不是完全判若两人了吗?” 吴根低头不语了,他倒退着出门,却踩着了后面一人的鞋尖,正是罗力。吴根一个踉跄就扑倒在罗力身上,悄悄地咬着他耳根说:“老罗,帮个忙!”“不帮!”罗力使劲地推开吴根。“拿你的共党档案换,行吗?”“什么鬼东西那么上心?”“他们让你看的照片中有一张拍到了我,想办法给我讨一张。”“你要它干什么?”“我一张自己的照片也没有……”“就这事?”“我要死了,想有一张自己的照片……” “我是共产党的谍报人员。”罗力立即就补充了这么一句。“知道,你和前面刚走的那个吴根,一个坚持是共产党卧底,一个坚持是国民党卧底,整个农场最有名的一对。”“您这话说得有问题,我和他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可别说,这句话把审查员一下子说愣了,怔了一下才回答:“行了,看看这张吧。”顺手就在桌面上甩出了那张篮球照。罗力指着那照片中的高个子说:“这不还是曹家远吗?”审查员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问:“你真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我在家里的相片里见过他,就这个样子,长方国字脸,眉毛特别粗黑,眉头锁得紧,挤出一个‘川’字,你看是不是?仔细看。我跟你说,同志,有的人是大众脸,有的人天生就长着一张没法复制的脸。”审查员收起相片,打量着他,最后说:“跟我们走一趟吧。”罗力心中一松一紧,他已经知道谁回来了。曹家远受到了非常特殊的待遇,在那个没有粮票就吃不上饭的年代,他被安排住在西湖边中共浙江省委第四招待所新新饭店,从前的孤云草舍。 两人见面了,他们伸出男人的大手,罗力拍着对方的肩膀说:“还记得我说过,要想回来,总是会有机会的,是不是?”曹家远只回答了两个字:“十年……”就说不下去了,不停地摇着对方的手,抽着嘴角,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罗力就看着他那双憋红了的眼睛。“也真是啊,都十年了!”罗力话音未落,服务员就端上茶杯,问想喝什么。罗力抢着回答:“都到杭州了,还能不喝龙井茶?”曹家远立刻追了一句:“有茶花茶吗?”服务员说:“你是问花茶吗?茉莉花茶有的,同志您要?”曹家远摇摇头,说要的是“茶花茶”,不是“花茶”。服务员很是不解,她没听说过茶花茶。罗力却连连招呼:“喝龙井绿茶,特级龙井。”服务员惊讶地看了罗力一眼,拿着一个锡制的茶罐,打开问:“这个是特级吗?”但见这款绿茶扁平地躺在罐中,两头尖尖中间宽,色泽绿中带黄,像煞补碗的碗钉,色绿,香郁,形美。它若不是龙井,谁还能是龙井?罗力让服务员放手,他烫了杯子,倒出茶,冲水至七分,还对站在一旁的服务员说:“学一手啊,泡茶先要泡杯,热杯才能泡出好茶。”正在隔壁包厢监视孔里瞄眼盯着他们的审查员微微点头,这个罗力果然是一把反刑侦的好手,他那么东拉西扯,是要让曹家远放松,还是要让暗中监视他们的人放松? “那么说,这是真的?”曹家远停下筷子问,罗力立刻明白他想证实的是什么了。他是被大大优待的俘虏,高墙之内,信息闭塞,听到看到的东西都有些似是而非。这回见罗力如此不顾斯文地狼吞虎咽,便知外面的情况了。但罗力是个多么敏锐之人,立刻反答为问:“这么说,你后悔了?”曹家远一怔,也反问:“后悔什么?后悔我投诚回来?不不不,怎么可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草窝,哪有回家后悔的?”“好小子,杭家女人没看走眼,干一杯。”罗力高兴了,“我们这些中国人,谁打小没有饿过那么几年,和帝国主义反动派斗争,饿不死就干!”两人这下放开了,一口酒一口茶,喝到后来,黄酒与绿茶就倒进了一个杯子,分不清茶味酒味儿,一口一口地干,喝了个底朝天。曹家远一拍桌子,说:“说吧,酒壮㞞人胆,我能扛住!”罗力就笑指对方,哈哈哈哈一阵后说:“就知道你这人藏不住,你这人当卧底绝对不行……”“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问盼儿怎么样吗?”这一声说不要紧,曹家远手里握着的那只酒杯直接就掉在了地上,碎成几爿。罗力赶紧过去俯身拾起,一边说:“你看你看,你对杭家的女人就是缺乏了解,缺乏信心,缺乏自信。杭盼好好地在家里等着你,你慌什么慌啊!” 罗力一抬头,傻了,只见曹家远憋得全身直颤抖,眼泪大粒大粒地砸在茶盏中,他大声地抽泣着,对罗力说:“这半年,上头翻来覆去问为什么投诚,我不敢说是为一个姑娘回来。有不少大陆去的男人,家里有成亲的,没成亲的,他们都没回来,凭什么我就想回来?能相信我吗?你们为信仰活着,我为盼儿活着,可我也怕连累了她,我不敢说……”他一边拿出纸巾来擦脸,一边问罗力,“她还能认出我来吗?”“别说隔了十年,隔九十年也认得出来。”在外面监听的人这才真正明白,曹家远之所以说自己是投诚,理由就是想回来与未婚妻成婚,这份情倒还真是挺让人感慨的。但他们还是吃不准啊,万一对方姑娘根本不认这个账呢?万一这个家伙是借此到大陆来当国民党的潜伏人员呢?还得让罗力出马探个究竟。罗力便建议说,不妨先让嘉和与寄草来见一面,把有关曹家远当下的来龙去脉告诉他们,也请他们转告一下杭盼目前的情况。上头觉得这主意不错,如果这姑娘真愿意嫁这国民党飞行员,说明他俩还真是情深似海,倘若不是,或者这姑娘早就嫁人,或者她早就和国民党反动派在立场上一刀两断,那他这投诚还算不算,得重新评估。 杭家这一年也开始吃紧了,主要是不少东西要票,没票有钱也不行。好在嘉和准备工作做得早,从去年下半年人家还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起,他就悄悄地在自己家的后院和花坛里种下了不少蔬果,包括番茄、土豆、花生和红薯,他甚至还悄悄种下了一些玉米。水池子里的金鱼锦鲤捞起来都送了人,他养了一些河鱼在里面,还有茭白和莲藕,院子后面便是中东河,只要人勤快,水还是有的。婉罗建议水里养一些鸭鹅,被杭嘉和一票否决。鸭鹅声音太响,惊动邻居,被谁告一状,那吃不了兜着走,不如养几只母鸡,圈在鸡窝里,不乱叫还下蛋。这种事情都要悄悄地做,绝对保密的。农村里早就不准有自留地了,城里更不用说。但嘉和把这些东西都当花来种,包括那些被脱了裤子的茶树桩,他悄悄地连泥带根挖了十来株,种在大盆里,冬天放在朝阳的墙根,晚上用竹帘拦起来避风防寒。春天来了,脱了裤子的老茶树桩居然重新穿上了绿毛裤,好看极了。杭嘉和被这起死回生的绿色感染,又用了从前扣在墙根的七八只大水缸,里面填上泥,种下了水稻,说是观赏稻。家里人都暗暗笑他神经过敏,只有得荼帮爷爷弄。爷爷就告诉他,如果大家都不花一分钱,拿了一只饭碗就去吃食堂饭,那么他水缸里的水稻也会有用的。 吃完饭,罗力才把曹家远的事情告诉了兄妹二人,寄草星眼倒竖地吸了口凉气,问:“你怎么这会儿才说?”“这不是怕你们添堵,吃不下饭吗!”“吃下饭再堵还不是照堵!”“你这意思,是不想让他们见面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让盼儿见他?”“你是想让他们这一对黄了?”“你还嫌我们家反动分子不够多啊!”寄草脱口而出。罗力就跳了起来,指着寄草鼻子问:“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搞清楚,不肯离婚的是你不是我,去,我们现在就离婚!”“离不离婚由你说了算啊?我偏不离,你有什么办法!”这两人就是天生冤家,都这时候了他们还吵。罗力看着一言不发剔着牙缝的杭嘉和,摊开手说:“大哥,你看到了,是她不肯和我离婚,不是我硬拖着杭家女人啊……” 他走到窗前,开窗眺望着西湖。暑气扑鼻,蝉噪树静,热气扑面而来。他关上窗,问寄草:“寄草,还记得我带你来此处听沈秋水弹琴吗?那时,史量才还未被暗杀。”“倒也没有忘记,解放初我还在这北山街上见过她呢。听说前两年才死的。这种血赤淋淋的事情,我都不想去记它了。”“老罗肯定没听说过。我跟你讲讲啊。秋水姓沈,沈秋水,擅长鼓琴度曲,是报业泰斗、《申报》总经理史量才的如夫人,两人原本也是一对才子佳人。谁知史量才又娶了外室,遂感愧对秋水,便在此建秋水山庄,赠予秋水,期盼她秋水伊人,忘却烦恼。1934年,史量才在与秋水由杭州回上海的途中,被特务暗杀。沈秋水亲见史量才死在自己身旁。灵堂上,秋水白衣素服,抱琴一曲,琴弦尽断,焚琴火中。从此,沈秋水独自一人,焚香诵经,了此余生。”罗力和寄草都不明白,杭嘉和为什么突然横插一杠,讲了一段与杭家本无关系的悲情往事。嘉和继而又说了一番道理,倒是让这对冤家有点儿明白了。 “情这个东西,哪里说得清楚呢,所以汤显祖才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沈秋水这么活着,活成了传说,若她换一种活法,又当如何呢?像这样的事情,不是当事人真是理不清的。你们刚才都是用理在说情,可你们不都还是活在情中?有多少如你们这样的夫妻、情侣都一刀两断了,你们为什么吵死也不分呢?可见,说你们是前世的冤家,也不是不可能。那么,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非逼着人家做呢?” 罗力听到的这套说辞,根本就不在他的话语体系中,但他还是明白这个意思的。他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大哥放心。老婆你要等着我,再过几个月我就满三年了,我先回来再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自己也说不出总有一天他会怎么样的了。 第三十二章 寄草正在剖鱼,一双手冻得通红,手里拿一把刀,却在生气,边刮鱼鳞边数落婉罗:“不是我说你,婉罗姆妈,换作我也要哭死。哪有你这样做老人的,嘴巴血糊糊的,我们这杯喜酒都吃不下去了。”婉罗张大了嘴,生气地说:“我哪里嘴巴血糊糊了?你看看我哪里嘴巴血糊糊的?我茶水都荡过的,你闻闻,喷香!”灶膛里的火光跳动,照在婉罗张开的嘴里,黑乎乎红幽幽的,还真有几分吓人。寄草就真的冲过去看婉罗的嘴,边看边说:“要死啊,心疼死我了,一粒金牙硬生生拔掉,还剩两粒。你做什么啊,老太婆,杭家小辈结个婚的本钱还是拿得出的呀!”婉罗一把推开了寄草,厌烦中带着得意说:“你懂什么!这三颗金牙,一颗是给盼儿留着的,另外两颗是给方越和忘忧留着的。”寄草一把抱住婉罗,亲着叫着:“姆妈你不要这样啦,我们活得下去的,要死也不差你一粒金牙的啦。”正这么叫着煽情,外面有人敲门,只听得荼惊喜地叫着:“老罗回来了!”他长大后就一直不肯叫罗力为丈公,最后只好叫他老罗了。 所有的杭家女人都冲了出去,开门但见一个灰头灰脑的男人,披着一件烧焦的棉袄,腰里扎一根稻草绳,华发烧成焦炭色,手里抱着一只亮闪闪的新皮鞋,脚蹬一双高靴黑套鞋,一只鞋头已经烧化了,露出破袜子和脚指头,嘴唇外翻,脸肿得像一个野猪头,眼睛眯成一条缝,眉毛全被烧光。寄草歇斯底里地一声啸叫,就怔住了:谁叫得这么惨?她想,然后恍然大悟,这不是她自己吗?她摇晃着身子就倒了下去,被面目全非的罗力一把夹住,烟嗓子嘶哑地喊着:“活着,给口茶……”说话间便和寄草倒成了一堆。这是一场匪夷所思的大火,为什么会起火,这是个谜。年前,罗力的三年刑期满了,以为可以回家,谁知又把他放到了位于钱塘江畔一片荒芜沙地的农场里。全国各地押送来的劳改犯和劳教人员,一边在这里接受思想改造,一边挑土围垦,向江水要土地,把钱塘江变良田。罗力还在这里见到了前不久被转押到这里来的吴根。他瘦得脱相了,依旧邪邪地盯着罗力,开心地笑了起来,说:“你这也算是刑满释放啊?还不如在那图书室里待着呢。”罗力不理他,吴根指着身边那些幽灵般晃来晃去劳作的人说:“没事没事,老邻居老冤家老对头,这里像你这样的人多着呢!歌唱演员、飞行员、汽车教练员、运动员、大学教授、科学家、建筑师,戏剧编导,都是些有故事的人,比比他们,你还算运气的。”“让你刨地,没让你刨人家底细,你这本性一点都扳不过来了吗?”“干你我这一行的,不把人摸得底朝天,心里不舒坦。”“特务到哪里都是特务!离我远点儿。”“不想知道吗?杨真也在这里!”谁知吴根突然这么来了一句,然后就看着罗力,明摆着是要和他交换情报了。罗力忍住走开,他不想从这家伙口里知道杨真的任何消息。但吴根显然不想那么轻易地放走他,一把抓住他的衣衫,对着他耳根细语:“听说西藏出事了吗?”“滚!”罗力不想听吴根胡说八道,但吴根根本不理他的“滚”,就像蚂蟥一样叮着他,说:“前不久,共产党特赦了首批战犯三十三名!”“跟我有关系吗?”“怎么,还不相信?还有一条,有些右派被摘帽子了……”“共产党的天下,你打听这些没用的,想干什么?”“没有什么信息是无用的!”吴根沉浸在自己捕捉的蛛丝马迹中,“说不定很快就会有大事发生了!”那天夜里,罗力还真的见到了杨真。现在他是作为劳改局领导来这里视察的,真是革命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啊!他专门找了个理由把罗力单独留在了办公室。杨真倒了茶给他喝,态度严肃,语气温和,在他眼前走过来走过去,没有停下过脚步。他告诉罗力,背着“刑满释放人员”的政治身份,是没有人会同意让他回原来的公安学校继续工作的,于是他就成了没有单位的刑满释放人员。根据这个情况,劳教单位就把他放到留场就业的人员中去了。“留场就业”是唯一的选择。现在他自由了,和普通公民一样有选举权,可以自食其力拿工资了。他的工作也很简单,专门管理工具。早晨出工时把工具发出去,晚上收工时如数收回来,中间是没有什么事情的。毫无疑问,这是杨真暗中使的力。罗力刚想再打听点消息,杨真就封了他的口说:“别说丧气话啊,省长都要劳动改造呢,我们算什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你也帮把手吧。”罗力想了想,回答说:“我要看报纸。”他好久没看报纸了,什么消息也没有。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不知时局如何,这让罗力难以忍受。杨真指指报夹,说:“我得在外边守着你。”“免了,我已经是公民,你管不着我。”“谁说我管不着你了?你要是孙悟空,我就是如来佛。”杨真开着玩笑说,顺手拿出了几块烤红薯,“吃吧,专门给你留的,就着茶,慢慢吃,小心噎着。”罗力一见这些食物,眼睛顿时就发亮了:“你行啊,这时候还能搞到这东西,不客气了,我可真是饿得头昏眼花……”“警告你,报纸可看,不该看的文件别瞎看啊……”这么说着,他拉上窗帘,上外间办公去了。 桌上放着个牛皮文件袋,一看就是机密要件。罗力毫不犹豫地打开文件袋,果然是党内保密文件,《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中共中央关于反对右倾思想的指示》。大冷的天,罗力看出了冷汗,他突然明白了杨真为什么对他强调“不该看的文件别瞎看”的意思。彭德怀是朝鲜战场上他们的司令员,因为工作需要,他和彭司令员是有过许多近距离接触的。文件说,庐山出现的这一场斗争,是一场阶级斗争,是过去十年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对抗阶级的生死斗争的继续。他无法理解这样的定性,他觉得杨真肯定是和他一样无法理解的。这个信息如一把刀,劈开了他的心,他没有心情再读别的报纸杂志内容了。他沉着脸扶墙缓缓地走出了里间办公室,房间里没有点火炉,江风阵阵冷煞人。杨真站起来,又在他眼前踱步,边踱步边清晰又轻声地说:“庐山会议原定议题是总结‘大跃进’以来的经验教训,继续纠正‘左’的错误,但后来会议方向就完全变了。全会认为右倾已成为工作中主要的危险,是猖狂地反对社会主义道路的逆流,要求立即掀起一个群众性的超产运动的热潮,农业在特大旱涝虫害的袭击下,继续实现‘大跃进’。”“……明白了……”罗力说,“你放心。我扛得过去。”“你在这里,是非会少一些,也会更安全一些。”杨真这样回答他,两个男人,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好在劳改犯和劳教人员、劳改释放人员在看管程度上是有区别的。劳改犯属于敌我矛盾,由持枪的战士看管,其中有不少是戴着脚镣手铐劳动的,吴根就是其中之一。罗力属于劳改释放人员,住宿待遇也好一些,至少不需要睡大通铺了。那天分工具,吴根戴着脚镣过来,罗力看他实在是可怜,给了他一根烟,点着他脑袋说:“你怎么越改造越离谱了,都戴上铐子了!”吴根回答:“我不就是向你学习的吗?你不也是越改造越落后了吗?你看你现在,连个图书室管理员都混不上,和我一样当地球修理工了!”罗力笑说:“那可不一样。我现在属于劳改释放人员,人民内部矛盾。”“半斤八两,半斤八两,除了多一副铐子,你我还不是干同样的苦力?”吴根抽着烟,斜睨着他说。罗力知道他那副烂肝肠又不知在绕什么弯弯了,不接他的话茬。果然,吴根就熬不住了,推推罗力说:“听说你们共产党跟他们苏联人彻底闹掰了,有这事吗?”罗力就板下脸来回答:“共产党自己的事,要你这国民党插话吗?”“怎么是你们共产党自己的事呢?老毛子不是成了你们的冤家,和我一样,都是你们眼里的反动派了吗?”罗力一把夺过吴根手里的烟,扔到地上就踩了一脚,他那种猥琐而又幸灾乐祸的样子真让罗力恶心。吴根那种向往坏消息的样子,就像趴在田埂道上扑食蚂蚱一样,吃相太难看了。可他完全无所谓,敏捷地捡起被踩过的那半支烟,火竟然还没灭,他立刻就狂吸了几口。火星子一起来,他就接着喷话说:“苏联人真的跟中国人闹翻了。杨真的女儿不是在苏联学画画吗?被赶回来了。当然了,共产党把苏联人也赶回去了,大家打了个平手。”“你这家伙的反动立场一点也没有变,活该戴着手铐脚链子。不想跟你多嘴了。”罗力站起来要走,吴根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你连这一点点时间也不肯留给我吗?说不定我还能够告诉你一点什么,让你的后半生来个彻底改变呢。”罗力真是心里一跳,犹豫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粒糖,是寄草带来的上海大白兔奶糖,手一挥扔给了他,转身就走。罗力不知道这家伙还会耍什么鬼把戏,罗力有点儿吃不消他。 他知道,不跑的话,会被随风刮过来的大火烧死;乱跑的话,会被看管的战士的枪打死。在两种死法的威胁之下,他像走钢丝一样逃命,终于跑到一个稍微空旷的地方,远远看着整排整排的茅草棚子在呼啸的寒风中熊熊燃烧。江风汹涌,风助火势,用稻草和毛竹搭建的棚子一下子就被大火吞噬了,天空映成红色,大火根本无法扑灭。幸运的是,罗力总算逃出来了。那些在睡梦里的或戴着脚镣手铐的犯人,有可能都葬送在了大火里。罗力心中突然一动,他感觉有一个声音在喊他,撕心裂肺,逼着他逆风往回跑。果然,没跑几步,他就被一双手拽住了,低头一看,正是躺在地上的吴根。许多双脚从吴根身边跨过踩过,罗力连拖带背地把他弄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江边坑窝里。此时,向后看是被火照彻的闪亮的血红的江水,向前看是烟熏火燎的夜空,而罗力的眼前就躺着这样一个奄奄一息的死不悔改的阶级敌人。这家伙点点头,示意罗力把耳朵凑近他的嘴。罗力听到他说:“我有话对你说……”这几个字不像是说出来的,倒像是风箱拉出来的。罗力头皮发麻,静等着他说。江水哗哗地流淌,不时有火光迸发的声音。仿佛一夜的水都流尽了,吴根才终于吐出了话,说:“给我烟抽……”罗力倒抽一口气,掏出口袋里最后一支烟,可是没有火柴。恰好这时,一粒火星子炸到他们身边,罗力借着这点火点着了烟,塞进吴根嘴里,他似乎已经没有吸的力气了,烟含在嘴里,嘴嚅动着。罗力把烟取出,听到他说:“你是真正的……共产党……”这声音已经很弱了,“你的档案情报……埋……”这句话把罗力激得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吴根衣襟:“埋在哪了?哪了?快说呀,你快说啊……”“想……想……想喝茶……”罗力脑袋里像一团炸弹爆裂了,他口袋里还有几片茶末,是在杨真办公室里喝茶时杨真给他捞的。可是没有水啊,没有热水,怎么泡茶,泡什么茶!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飞快地把茶末从口袋里掏出来塞进吴根嘴里,一边说:“你等等,我给你弄水去,我给你弄水去,你等等,茶来了……”他这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冲下江滩,双手掬一捧江水,又扑了上来,到吴根嘴边时已所剩无几,但还是滋润了几片茶末。吴根咬着了茶末,舒服地叹了口气。罗力不敢摇他,怕把他最后那口气摇断了,只好趴在他耳根前叫:“埋在哪里了?你说,说,你埋在哪里了?……”“……老地方……” 他喘息地说着,仿佛把罗力当作了接头对象。老地方!老地方是什么地方?罗力真想给吴根两个耳光,但他还是把烟重新插进了吴根的嘴里。烟头已经亮不起来了,微微闪了几下,再也没有气息。天亮了,火终于熄灭了,浓烟渐渐散成了淡烟,弥漫开去。人们陆陆续续地拖着脚步往回走,一个个地消融进了烟云中。江水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罗力背着吴根的尸体踉跄而行,他知道如果让吴根躺在江边,尸体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在废墟中,他守着尸体等了一天。夜晚,薄板做的棺材运到了,罗力带着几个生还者,准备把吴根埋在浅坡上一棵烧焦的大树下。夜里看不清,只听钉棺材板的时候有个人说了一声:“他只套了一只鞋!”罗力也没有多想,脱下脚上一只鞋套到吴根光着的右脚上,还好,鞋略大一些,套上了。此时,抬棺者们已经精疲力竭,罗力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明天再来挖坟坑。他们走后,他一个人在大焦树下坐了一会儿,怒火渐渐升起,他终于有时间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显然,吴根作为中统人员,已经掌握了作为军统的罗力事实上是共产党卧底的身份,只是来不及确定,吴根就被捕了。被捕前,吴根把档案情报埋在了“老地方”。这么多年来,看着罗力受苦受冤,遭受劫难,最后要死了,还扔给他这样一个谜——“老地方”!他气得跳了起来,使劲踢着棺材板:“王八犊子,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吐出来,‘老地方’在哪里?哪里是‘老地方’?你给我吐出来!”这一踢,却把他那一只穿着破袜子的脚踢得鲜血淋漓。他想起来了,是他自己把一只皮鞋给棺材里的王八蛋穿上了,他恨不得扒开棺材板把鞋子重新夺回来,可是刚刚举起锤子,他就泄气了。有什么意思啊?没有。他一瘸一瘸地走回农场临时集中地,看管见了他大吃一惊:“你还活着啊?”他回答:“给我一双鞋。”管教给他一双鞋:“你要没忌讳就穿,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人的。”罗力套上鞋,找了个角落,拉了半焦的棉被和衣裳就躺下了。管教说:“过年了,回家吧,你不是刑满释放了吗?”夜未央,罗力从昏睡中被一阵鬼哭狼嚎声叫醒,那年轻的管教哆嗦着说:“你要能走赶紧走吧,要不然可能会被狼咬死!”罗力听了一会儿,说:“不是野狼,是野狗,来抢尸体了。”于是,他想起了大焦树下的吴根。罗力捡起那只换下来的皮鞋,仔细地擦了擦。到底是新皮鞋,虽然折腾了两天,擦了还是新皮鞋。他把它揣在怀里,赶往山坡上的大焦树。此时天渐渐亮了,刚到坡下他就大吃一惊,那口新棺材整个儿从山坡上被掀到山脚,棺材板上血淋淋的一摊一摊的血。再跑到大树下一看,两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就死在树下,头已经撞破裂开了,恐怖至极。这大焦树先是经历了火烤,现在又经历了野狗撞。想必是野狗闻到了尸体之味前来觅食,不料这棺材钉得结实,它们怎么也撞不开,结果不但把棺材撞到了坡下,还把自己撞到大树桩上,终于一头把自己撞死了。此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照耀在山脚下的白色棺材板上。罗力想,吴根这家伙还真是幸运,没被狗吃掉,还有一口新棺材、一只新皮鞋,他可以放心走了。今天可是要过年了啊。 这泉水是得荼陪着爷爷凌晨四点专门去虎跑拎来的,倒在一只大瓷缸里。爷爷说不要盛在木桶中,时间长了会有一股木头气。水缸放在门口的美人靠上,得荼正要去抱它,却见一个人靠在院子正中那株桂花树下抽烟,一点火星时亮时隐,正是方越。他有后门的钥匙,是悄悄从后门进来的,见一家人都在前院花木深房里张罗着,就悄悄地在院子里抽起烟来。得荼跑过去对着他的脸悄声惊讶地说:“墨赤铁黑的,你在这里干什么?冻不死你啊?进去抽吧。”“这烟臭得很,熏着新娘子,小姑要骂死我的。抽完了进去。”“那我陪你。”得荼跳着脚说,“天气怎么这么冷!是不是要下雪了?”“你还记得吧,那年夏天我俩睡在木板床上看银河,那蚊子把我咬得……”“我真是担心你回不来了,去年你就没回来,前年也没有。”“你怎么一下子蹿这么高了,比我还高了吧?”“你驼着背呢!挺一挺,你还是比我高!”“真挺不起来,挑了两年担子,背压驼了……” 果然,方越的背微微弓着。烟头快灭了,那张让得荼感觉有些陌生的脸几乎全部隐入了黑暗中。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得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我上回写的信你收到了吧?让你带一把龙泉宝剑回来……”得荼就在他面前挥舞起一把虚拟之剑,边舞边诵:“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干什么?要杀人啊?”方越总算恢复了一点从前的口气。“哪里哪里,辟邪。”“你也相信这一套,那是婉罗姆妈的把戏。”“可不是,婉罗姆妈让我写信要的,说是给盼儿姑妈结婚时用的,说是这个新郎官从台湾开飞机回来,后面会有恶人追杀,挂一把宝剑,妖魔鬼怪统杀!”黑暗中,方越坏坏地笑了起来。他看出了得荼不成熟的夸张,这孩子想用动静掩饰空气中久别重逢的共情,可到底还是没学会。方越说:“你知道我这样的人,要带一把剑回来,该有多难,比带一套老底子的龙泉茶具还难。”“可是,你终于都带回来了,这就是你杭方越!是不是?都带回来了,越窑瓷,龙泉剑,都带回来了!”得荼一把搂住了他。他的衣服冻硬了,被得荼一搂,发出了纸张撕裂般的声音。得荼鼻子有点儿酸,他朝花木深房大声叫道:“你们看谁回来了!”

龙泉茶具,马来锡罐,天荒白茶,现在都放在一只日本来的长方形漆盘上。这只莳绘工艺的漆盘,叶子只在重要的礼仪环节拿出来用,这次也作为新婚礼物了。说起来这也和唐物有关联。当初鉴真和尚六渡扶桑,随行的工艺匠师把漆艺的种子播撒至东瀛,日本漆艺工匠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本国漆器的特色,将金、银屑加入漆液中,干后推光处理,显示出金银色泽,有时并以螺钿、银丝嵌出花鸟草虫或吉祥图案,称为“莳绘”。这只漆盘的黑色底子上飞布了错落有致的“红蜻蜓”,让人想起叶子平时常常会轻轻哼起的日本民谣:“晚霞中的红蜻蜓呀,请你告诉我,童年时代遇到你啊,那是哪一天……”得荼终于决定出手了。这些天他费尽工夫用老竹爿打磨出了一把茶勺,五寸长,一头弯起如匙,另一头削细如针,精美细致,他用食指和拇指夹起它炫耀着:“记着啊,我也给它取了个名字:乐。好听吧,欢乐的乐!”一屋子人都跟着笑起来。嘉和知道,这是因为得荼听到过叶子给他讲的千利休为其临终茶会亲手做的茶勺,后人取名为“泪”。但得荼偏要反着来,你哭嘛,那我就乐吧——这孩子,越大越像他父亲了。

批:《红蜻蜓》日本童谣,侯孝贤《悲情城市》——静子小姐被遣送回国之前在教室里弹唱过这首歌。

再后就是婉罗用金牙换的那一套床上被褥了,她觉得,结婚怎么可以没一样新东西呢!新婚新婚,就是要新啊。杭家人代代喜欢旧东西老东西,这是她一辈子也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就看寄草和罗力会拿出什么东西来了。可刚才他们两人都因为激动和疲惫被扛回了卧室,再去看他们时,这对夫妻已不见了,他们已双双进了洞房,探访新人。夫妻二人看样子是缓过气来了,但表情严肃,神色沉重,仿佛不是送两个晚辈成亲,而是送他们上战场打仗。对话完全是以问答形式开展的。先问者是寄草,罗力是为了顺妻子而随时附议的丈夫。他显然还有些心不在焉,但他也努力不让在场的人看出来。

第一个问题是扔给盼儿的:“你认为你已经了解他了吗?”盼儿想了想,果断地摇摇头。“那你凭什么敢嫁给他?”寄草追问。盼儿慢慢地说:“那你也了解小姑父吗?”“现在开始了解他了……”寄草回答。“也不算太了解……”罗力插了一句。寄草刚要瞪眼睛,罗力就赶紧补上一句:“不了解也放不下,这就够了……”寄草就安静下来了,她觉得罗力说的还是有道理的。“你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吗?”她继续问。“不知道。”“因为没在一起生活过。”曹家远赶紧补充。但立刻被寄草堵住了:“还没问你呢,先听着。”“比如:他吃大蒜吗?抽烟喝酒吗?睡觉前洗脚吗?小气吗?大手大脚吗?有存款吗?花心吗?等等。”“不知道。”盼儿回答,“没想过。你成亲前想过这些吗?”“就是没想过,所以才让你想一想。”“我不吃大蒜,不抽烟,喝点酒,睡前洗脚,不小气,大手大脚,没存款,只对一个女人花心!”曹家远抢着回答。罗力叫了一声好,站起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虚弱地跌坐下来,说:“你要是坐牢会是个什么样子,我已经知道了。”寄草赶紧假装找草纸,假装在罗力嘴上擦了几下,啐道:“乌鸦嘴,快呸呸呸!”转过脸去,却一本正经地问:“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只好这样问了:盼儿,你男人若是和我男人一样的命,怎么办?”“你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啊!”盼儿惊讶地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罗力附和了一句:“的确也是没什么办法。”寄草转移了目标,开始盘问曹家远:“你,曹家远,你应该清楚,盼儿得过肺病,她如果一辈子病恹恹的,你怎么办?”“她不会一辈子病恹恹的,和我结婚,她的病就会好的。” “可是你靠什么养她呢?”寄草直逼主题。“我们商量好了,我们搬回龙井山里,她当代课老师,我找工作。”“找不到怎么办?”曹家远说:“我虽然是一个开飞机的,但也能驾驶别的。后院有一辆三轮车,我修好了它,可以上街拾荒,就算捡垃圾也能养活老婆。只要和盼儿在一起,干什么都行。”“后院有一辆三轮车,这你也看到了,眼睛倒是贼的。”“还是要考虑到当农民修地球,要有底线思维。”罗力压了一下,没压住。曹家远说:“当茶农,还是蛮有味道的。”这对新人的双手一直紧紧地握在一起,另一只手腾出来,不时地你摸一下我的脸,我摸一下你的脸,根本不忌讳眼前的任何人。这不但反常,而且反常到旁人都看不下去了。寄草和罗力对了一个眼神,就把他们的礼物从包里拿了出来。这是一块茶色的桌布,上面绣满了白色的小花和绿色的叶子,它折叠了起来,包住一件东西,不大。寄草像打开画卷一样地打开了它,是一只锃光瓦亮的皮鞋。新人们惊讶地问:“一只?”“一只!”罗力肯定地回答,“这个故事我以后跟你们讲。” 这时,外面的门就敲得像炸了皇天。得荼一听就知道是谁。他自己算是刚刚进了大学,而吴坤已经毕业留校,在职读研究生了。他们很久未见了。此时,吴坤大声地叫着得荼的名字,闯了进来,后面拉着个姑娘。姑娘看到得荼,高兴地叫了一声:“得荼,你长这么高了?”正是杨真的女儿杨白夜,她从苏联回来了。白夜手里抱着个火锅一样的东西,说:“我来蹭饭吃了。喏,这只茶炊是专门送你们的,好不容易才从苏联带回来。”嘉平曾经从苏联带回一只茶炊,杭家人用不惯,束之高阁了,没想到又来了一只。杭家几个晚辈未见识过,都好奇这东西是怎么煮茶的。它有一个大壶,上面还坐着一个小壶。一群人乱纷纷往这茶炊里扔炭头。罗力看着吴坤,他已经长成一个翩翩书生了,架一副眼镜,穿一套合身的中山装,外面套一件呢大衣,罗力眼前晃过了吴根在江边叼着烟头要喝茶的样子。寄草眼里却只有白夜,她惊奇地问,你怎么没让你父亲来接你啊?吴坤笑着一边用手套拍着自己的大腿,一边解释,杨真太忙,专门委托了他去接白夜,他又急着要在大年夜赶紧把礼物送来,这才择日不如撞日,没想到杭家还有人结婚,不吃这喜酒也说不过去了。白夜戴着黑色的貉皮帽子,身穿一件掐腰的黑色大衣,她是描眉画唇的,嘴唇鲜红,眼睛漆黑,衬得皮肤雪白。在苏联的时间太长了,看上去,她就像一个苏联姑娘。不过此刻她正开心地用普通话大喊大叫,嗓子像是被烟熏了,哑壳壳的,却有一种特殊的磁性:“大家看啊,这东西,苏联人从前家家都有一个,有铜的、铁的、瓷的,有球形、桶形、花瓶状、小酒杯形、罐形,功能跟我们涮羊肉的火锅差不多,只不过是下面煮水,上面炉口桶上放一个小茶壶,这里面的茶又浓又重,得和下面的水掺和着一起喝才行,要蘸着面包吃……”“好吃吗?”得荼问。“开始觉得很难吃,跟我们杭州的龙井茶不能比。后来越吃越好吃,离不开了,俄罗斯的风味。” 得荼发现吴坤有一点未变,他还是那样浑身上下小动作不断。这么想着的时候,得荼就发现白夜的大眼睛里泪水一点点浮了上来,嘴角泛出了一丝不屑——是对修正主义不屑,还是对砸碎了的鸡蛋不屑,还是对“杨姑娘你受苦了”不屑,得荼真的看不出来。但得荼已经收到了信息,他已经知道,白夜一方面热烈大方豪爽,一方面神秘高傲戒备,她变成了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写的全部是自己的故事,但她套了一个假封面,又封住了书页,就这样出现在婚宴上。得荼就一步跨到门口,打开门,高叫一声:“哇,好像是下雪了!”白夜也跟着叫了一声:“可以打雪仗了!打雪仗了!”她冲进院子,发现地上并没有雪痕,鼻梁上却舔到了一片凉意,的确,下雪了。俄顷,雪就铺满了院子,虽然是薄薄一层,却是瑞雪。但愿瑞雪兆丰年,明年大家的肚子都好过。盼儿和家远把叶子的盘子和方越的盖碗都端了出来,端端正正地放在雪地里,雪纷纷地落在茶盘上。新娘子说:“我想接一点雪水,一会儿沏忘忧带来的白茶。”大家都沉默了,站在台阶上,等着白雪把盘子和茶碗盛满。大家都没有发现,嘉和站在后面,手里握着一架飞机模型,是那年他从西湖里捞上来的,现在他要完璧归赵了。 尾声 杭嘉平啊杭嘉平,你终于回来了……对他在岁月长河中时而飞翔时而滑落,时而密切时而失踪的轨迹,忘忧茶庄的亲人们当初曾经有过怎么样跌宕起伏的心境,如今闻讯便有怎么样的一声长叹:原来他还活着,而且再一次冲浪至顶,正所谓“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啊!1959年,反右倾运动开始,杭嘉平就再一次销声匿迹了。在这一时期,他并没有什么传奇经历,只不过去北大荒下放劳动罢了。他也并没有如他的一些同事般经历严酷的生活考验,由于他多年铺设的“神经末梢通道”依然埋伏在港澳台的街巷里弄,作为不可或缺的一环,他只是被暂时圈养了起来,并依旧坚定不移地革命着。不过因为已经没什么具体的革命事务可做,他革命的主要形态,便只能从以往的地下斗争转为现在的学习、学习、再学习了。

原来,当年日本侵华战争时,驻杭州的日军中岐阜人颇多。这地方位于日本中部飞山浓水的森林之国,据说织田信长迁居稻叶山城时,见山下有一地方名唤“井口”,格局甚小,禅僧泽彦宗恩进言,以中国周文王起于岐山而孔子故里在曲阜为由,建议以统一天下为目标的织田信长选取“岐阜”为名。1962年9月,岐阜市各界人士和市长松尾吾策通过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向杭州市建议,在杭州、岐阜两市各建一座反对侵略战争的纪念碑,以表达日本人民,特别是岐阜市民不希望再卷入战争的愿望。岐阜市的建议得到中国人民外交学会的积极回应,此时恰为嘉平初到外交学会之际,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接洽此一和平之举。杭嘉平做了许多沟通和建设性的工作,直接参与了岐阜市友好访华团来杭交换碑文的事项。岐阜市赠送的碑文是“日中不再战”;杭州市回馈的碑文是“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1963年6月,杭州市赠送的纪念碑在岐阜公园落成。岐阜是叶子的故乡啊。这些年来,嘉平已经把岐阜的岁月藏进连自己都找不到的灵魂保险箱里了。他曾经丢掉了密码,而且再也没有能够寻找回来。这一次,扶桑之国的岐阜人民仿佛又将它送上门来了,否则他何以如此清晰地回想起那个月黑风高的微微地震的夜晚,他是如何拉着身穿和服、脚蹬布袜的叶子,做贼般欠身穿过木廊的?当年他杭嘉平就是这样在岐阜“拐”走了羽田的女儿羽田叶子……叶子头发的微香、手心的微汗和呼吸的微喘,在几十年后的中国人民外交学会办公楼里,重新自嘉平的骨节缝里泛起渗出……对某些革命者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逻辑:他们越想解放全人类,他们就越不知不觉地疏远家人;他们越爱天下的受苦受难者,他们自己在六亲不认的道路上就越走越远。比如,直到1963年12月,岐阜市赠送的纪念碑在杭州柳浪闻莺公园落成时,杭嘉平在西湖边与大哥嘉和相聚,他才知道,独生子杭汉这次又和他擦肩而过。杭汉受国家派遣,前往非洲指导种茶,人在马里已经有两年了。杭汉临走前,倒是给父亲留下了一封信,直到现在嘉和才有机会递给嘉平。杭汉的这一手字写得比一般人都要漂亮,信也写得豪情万丈,让人读之热血沸腾:……虽不知父亲此刻身在何方,但儿深信父亲坚强、明亮地活着,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身心康健,故儿远行万里,无忧无憾,可谓一往无前。

批:对某些革命者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逻辑:他们越想解放全人类,他们就越不知不觉地疏远家人;他们越爱天下的受苦受难者,他们自己在六亲不认的道路上就越走越远。……虽不知父亲此刻身在何方,但儿深信父亲坚强、明亮地活着,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身心康健,故儿远行万里,无忧无憾,可谓一往无前。这一段描述太感动了

儿之所以了解父亲,盖因儿与父亲有着共同的信仰。儿是为全人类解放而离父母别妻子,赴关山万里,行至马里共和国的。这是西非面积第二大之国,曾为法国殖民地,1960年独立,当年便与我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为帮助马里发展经济,我国先后指派农业、工业等方面的专家前往马里。他们的总统凯塔亲自向毛主席提出,要发展茶业,所以儿杭汉是在毛主席的亲自指挥下昂首向前的……嘉平看到这里笑了,对大哥说:“你看你看,亲戚朋友都说汉儿脾气不像我,哪里有的事情,再没有人比杭汉更对我的脾性了。劈日本佬巴掌,杀汉奸亲舅公,娶义妹蕉风为妻,哪件事情说出来不吓死人?如今说走就走,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里安家!”杭嘉平的豪言壮语如进行曲般嘹亮,与此时的西子风情不太协调。虽然入冬了,但温暖的日光下,西湖水闪闪烁烁,有几条船正在湖上徜徉,仿佛被太阳晒软了,软绵绵地在水面上漂荡着。这老兄弟俩的头顶上轻轻地摇荡着已经脱尽了柳叶的柳条,它们仿佛按捺不住地要蹦出来萌芽,难得啊,年景貌似祥和……“马里那个地方叫锡卡索,在撒哈拉沙漠南边,和我们这里气候不一样。六个月旱,六个月涝,新栽茶树七天就能干死,长起来嘛未老先衰,一年能蹿出一米多高,摘片茶叶要爬梯子,中国人答应他们马里人,一公顷要产一吨茶。你说汉儿难不难!”嘉平说。

“她父亲过世了……”“啊,羽田先生?多久了?”嘉平的心像一只猫突然弓起了背,紧缩了起来。叶子的哽咽声突然就响了,抽泣着说:“五年了,我才晓得……”原来岐阜的代表团中有认识羽田家族的人,这次终于带来了消息。嘉和给嘉平使了个眼色,提醒说:“长久没坐自划船了!”嘉平明白了,立刻就把脚旁边一只小舟的缰绳拉住,扶着叶子上船,待嘉和也上了船,却把缰绳给了嘉和,说:“大哥,我有外事在身,不可离开,我们回聊……”说话间,就使劲推了一把小船,小船儿就这样荡漾开去了……柳浪闻莺离汪庄不远。小舟往前荡去,杭嘉和一边划着桨一边说:“嘉平倒是真不见老,这几年看来没吃大苦。”叶子总算不哭了,却说:“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光,爹爹带着我们几个到汪庄看菊花、听琴、吃饭……”“南山茶灶……”嘉和也想起来了,“吃完饭,伙计给我们送牛皮纸包好的龙井茶。我父亲说,我们之间还要送来送去送龙井茶?你爹爹说,你不要我要,日本没有龙井茶,我带回去品……”叶子又哭了:“我要回去扫墓……”“去啊,早就叫你去的……”“我要你陪我一起去……”“……”“一起去!” 完 暖风吹来,游人不醉。第二年春夏之交有新茶上市,城里人买茶虽然还要凭票限量,但沿街茶店终于出现一些好茶,郊外山坡茶蓬也重新有鸟儿钻入茶心啼鸣。茶事终于从数年前的元气大伤中走出。人们开始暗暗渴望,能有自己的点滴时间用于品饮生活。须知,一些古老的传统依旧潜在地左右着中国人隐藏得很深的生活习惯,诚如茶圣陆羽所言,飞禽、走兽和人类都生活在天地之间,依靠饮食维持生命活动,饮的现实意义是多么深远啊。有谁知道,旷日持久的狂风正在酝酿,一个艰难品饮的年代就要来临了…… 暖风吹来,游人不醉。第二年春夏之交有新茶上市,城里人买茶虽然还要凭票限量,但沿街茶店终于出现一些好茶,郊外山坡茶蓬也重新有鸟儿钻入茶心啼鸣。茶事终于从数年前的元气大伤中走出。人们开始暗暗渴望,能有自己的点滴时间用于品饮生活。须知,一些古老的传统依旧潜在地左右着中国人隐藏得很深的生活习惯,诚如茶圣陆羽所言,飞禽、走兽和人类都生活在天地之间,依靠饮食维持生命活动,饮的现实意义是多么深远啊。有谁知道,旷日持久的狂风正在酝酿,一个艰难品饮的年代就要来临了…… 后记 这部作品的创作,于我而言最大的感悟便在于我意识到小说中从来就没有边界清晰的断代史,尤其是中国,这个绵延五千年一直没有中断过文化脉络的民族,有的只是朝代更替间连绵不绝的人的心灵史、命运史,无论历史如何前进,文化如何演变,人世如何变迁,天地如何折裂,人的心灵和命运都是在连贯中进行的,中华民族一直在艰难曲折中前行。写这样的长篇必须浸透到历史长河中去。只有这样,我们才不会把一次次的冲击简单地割裂成运动,它们是互相影响的文化单元。我相信,永远有着向光明进发的人们,而中华民族的历史不管怎样地迂回曲折,都不曾失去茶人的优雅和稳健风范。《望江南》是我在担任学校教学工作的时间段里完成的,前后经历了八年。交稿时正是我们的茶学与茶文化学院真正成为二级学院的时候,我在这所学校奋斗了十六年,长篇小说的创作终究与学院一起和盘托出。我任教的学院是国内外唯一的茶学与茶文化学院,这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瑰宝啊!对于我的小说新作的问世,还有什么比学院成立更好的祝贺呢?!在此我必须感谢浙江农林大学给我的支持;感谢有关领导、单位和出版社对我一拖再拖的交稿时间的理解和宽容;此稿的最后审校是在我住院期间完成的,感谢医生护士们的关照,他们本来完全可以没收我的电脑。当然面对我的家人,我已无法用感谢来表示,说“对不起”也远远不足以表达歉疚……然而,我有什么办法呢?——不是我喝了茶,是茶已经把我喝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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