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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血:矽谷獨角獸的醫療騙局!深藏血液裡的祕密、謊言與金錢

2023-01-21 19:18|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惡血:矽谷獨角獸的醫療騙局!深藏血液裡的祕密、謊言與金錢》:基础信息 标题:惡血:矽谷獨角獸的醫療騙局!深藏血液裡的祕密、謊言與金錢 作者:約翰.凱瑞魯(John Carreyrou) 发布商:商業周刊 日期:2019-03-02T14:11:58.459000+00:00 文件大小:0.67 MB 《惡血:矽谷獨角獸的醫療騙局!深藏血液裡的祕密、謊言與金錢》:目录 St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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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血:矽谷獨角獸的醫療騙局!深藏血液裡的祕密、謊言與金錢》:正文预览

Theranostics 是一個新鮮的科技名詞,結合therapy(治療) 與diagnosis (診斷)的概念而新興的研究領域。該領域對於成就「精準醫療」(precision medicine)及「個人化醫療」(personalized medicine)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而「精準醫療」與「個人化醫療」的價值,根植於延長病患的壽命並改善病患的生活品質。 二〇一三年Theranos創辦人伊莉莎白.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首度在媒體上提出她對於血液分析與癌症篩檢的劃時代技術,強調以一滴血即可進行百種健康檢測的偉大創新。對於開發疾病檢測新科技極有興趣的我,及其他具有類似專長、族繁不及備載的學者專家們而言,伊莉莎白.霍姆斯口中描繪的這個劃時代的技術,曾是我們共同的夢想。 伊莉莎白.霍姆斯想要改變世界、為大眾謀利的想望何錯之有?然而,過度對理想的狂熱,太氾濫的企圖心,太膽大的鋌而走險,太多的金錢糾葛,配上一連串讓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樂觀與隱瞞,硬生生把這位「女版賈伯斯」揪下台來,讓這個充滿遠見與願景的創意冒險,走偏了路。 我在校園裡待了大半輩子,自然是不懂《惡血》一書中所描述美國企業權力最高層的黑暗;在我的內心深處,也確實不希望稱呼伊莉莎白.霍姆斯為騙子,因為她口中的劃時代高科技並非決然無法達成的虛擬與空想。然而,醫療相關技術關乎民眾的生命及生活品質,在開發新穎醫療技術的過程中,更需要破表的誠實態度與嚴謹的原則。 生醫產業為台灣「五加二產業創新」政策的重要計畫之一,而醫療器材的開發為生醫產業中相當重要的一環,是政府極力培植的關鍵性產業之一。在不捨棄傳統檢測方法的同時,若能搭配更先進的醫療檢測技術,並與正在建置中的生醫大數據進行比對分析,確實可以提供我們機會找出個人差異及疾病表現的異質性,並根據所得結果訂下預防及治療的策略,達到精準醫療、個人化治療的願景。 伊莉莎白.霍姆斯這個前浪雖然已經死在沙灘上,但是還是需要千千萬萬的後浪更穩紮穩打的精進努力、更嚴謹誠實的小心謹慎,共同朝向增進眾人健康、改善生活品質的目標前進。 若干年後,可以有效執行醫療檢驗的「微型實驗室」一旦問世,不僅可以幫助降低病患試藥風險與痛苦,更能即時並精準地提供正確的治療與預防醫療策略,減少無效醫療及疾病復發的機會,提升疾病治癒之成功率。 希望讀者藉由這本書可以了解到,成熟的醫療生技的確能為民眾帶來改善及好的改變;更希望有志以「改善人們健康環境」為目標的新創生技及生醫科學家,能因此書而獲得啟發。 拜讀這本書時,勾起我陣陣的回憶。 二〇一五年我帶著兩箱行李到矽谷創業,記得當時書中主角伊莉莎白.霍姆斯,大肆被媒體報導,譽為「女版賈伯斯」,也曾是全美創業女首富。她創辦的公司Theranos,在矽谷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尤其是在生物科技融資才要開始有超級榮景的時期,更被所有創投家和生技新創視為生技的聖杯。幾年後的今天,看了本書所敘述的完整過程,令人不勝唏噓。 本書中不僅僅是探討這個三千億的商業和醫療詐欺而已,作者更從伊莉莎白.霍姆斯從小長大的環境,與家人的關係,世交變成世仇的背景,甚至是男友的影響來完整刻畫這個人物。幫助讀者更能理解和想像,為什麼年輕的伊莉莎白.霍姆斯,會一步步愈陷愈深到最後身敗名裂的心理狀態。 裡面提到幾次一般人無法應付的危機,卻被伊莉莎白.霍姆斯輕鬆解決。除了要有過人的頭腦、毅力之外,成長時期的痛也是造就她異常地沉著,還有要不顧一切成功的關鍵。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伊莉莎白.霍姆斯的願景,用一滴血讓病人在家就可以檢測幾百種項目,簡直是神話。要是能成功,必定會讓整個醫療照護往前好幾步,也能造福無數的病人。 可惜的是,因為個人因素和賈伯斯情節,她堅持一定只能用微量血液,和建造如蘋果產品一樣大小的消費性家用機器。此舉讓公司的研發之路困難重重,這些非理性限制,現今技術幾乎無法達成。因此,Theranos才會一步一步地離事實愈來愈遠,謊言也變成傷人的詐欺。 作者約翰.凱瑞魯(John Carreyrou)是《華爾街日報》( )有名的記者,也是兩次普立茲獎得主。這次,他花了三年半時間收集資料,並和上百位Theranos相關人士訪談,歷經被超有錢的Theranos施壓,美國王牌大律師威脅,被私人偵探追蹤,甚至是線人因為太害怕被報復所以失蹤等。 因為,他要調查的對象——伊莉莎白.霍姆斯,可是個握有強力的政商資源和金援的超級對手。有把她當孫女疼愛的前國務卿老人,四星將軍加持還有王牌明星律師護航,作者可是花盡心思才慢慢把真相一點一滴拼湊起來,最後在《華爾街日報》頭版舉發Theranos罪行。 這本書一環扣一環,深入淺出地描繪科學環節,讓非理科生也能了解Theranos玩弄數字的輕重和後果。對於每個人物心態和利益糾纏,公司權力鬥爭又有很詳細的描繪。 原本打算先看幾個章節,結果整本書我看到放不下來,所以用了一個週末的時間、一字不漏地讀完。難怪,這本書之後有可能被好萊塢翻拍成影片,然後由珍妮佛.勞倫斯(Jennifer Lawrence)主演,讀完書之後,我已經迫不及待要看電影了! 「世界頂尖大學休學」、「令人憧憬的夢想藍圖」及「強烈個人魅力」的特質集合,會使你想到誰?是蘋果史帝夫.賈伯斯還是臉書馬克.祖克伯?本書的主角伊莉莎白.霍姆斯除了具備以上的「傳奇特質組合」,更擁有迷人的外表與顯赫的身世。 此外,她十九歲時創辦的Theranos以「花最少的血,得到最多檢測結果」為號召,連美國大型連鎖藥局沃爾格林(Walgreens)都趨之若鶩,帶動這間公司市值一度高達到九十億美元,成為美國矽谷最不可忽視的新創獨角獸。 但大眾萬萬沒想到,這家集結前美國財政部長、國務卿與國防部長等黃金陣容董事會的明星公司,居然是一家靠「願景」募資、但不具備任何「創新技術」含量的空殼新創。在被踢爆造假後短短半年,創辦人霍姆斯從四十五億美元身價的高峰變成一張壁紙,社會萬萬沒想到這家經營者背景與募資狀況如此傑出的公司,竟毫無任何競爭力。 實際上,擁有生技博士與財經作家跨領域背景的我,對於投資市場上的泡沫一點也不意外。從千禧年網路泡沫到近年台灣生技股超高本夢比都如出一轍,皆是「資金氾濫」下對於趨勢科技的追捧,只要公司名字跟.com或生技沾上邊,不用技術就能讓市值翻好幾倍。 一個新藥需要臨床試驗解盲(unblind,藥物測試中將病人隨機編入實驗組及對照組,不知道誰得到真正的藥物,直至研究結束,再進行資料解盲與分析),成功後才能核准上市,從研發、臨床到上市動輒耗時十年以上,與人命相關的一切是如此謹慎。有趣的是一到投資市場中,最需要「長期臨床驗證」的生醫產業反而化身「短期募資萬靈丹」,投資人關注的是投資ABC輪的結果而跟單進場,而不是依據臨床一二三期的數據。 「資訊不對稱」是導致虧損的致命原因,當缺乏對投資標的之相關知識,一無所知的投資者就會過度迷信企業成員背景和股東組成,被公司牽著鼻子走。要知道資本市場是世界最殘酷的戰場,如果只憑藉公司擁有大咖背書與知名財團資金就能投資賺錢,那麼大家就不用辛苦工作了,不是嗎? 那投資人該如何避免犯下大錯? 我建議採取「第二層思考」與「相信專業」,這是每個人都該辦到且都能做到的。在學歷的部分,放眼生醫研究界擁有博士甚至醫師暨博士雙學位的人滿滿都是,且這是門需要實際研究與數據佐證的「實證科學」,相關從業人員的養成皆相當漫長。因此,一位十九歲的史丹佛大學化工系輟學生能開創出全球頂尖藥廠都做不到的技術,機率有多高? 再者,沒有任何專業生技創投投資Theranos,也無大藥廠為其技術認證與背書。如果連這些生醫專業機構都沒認可Theranos,那投資人只憑公司勾勒的美好願景就投資,顯得過於天真。 本書絕對是近代生醫投資經典教材,提醒投資人要依據「客觀事實」評估,而非像Theranos的投資方是因害怕錯過致富列車的恐懼(fear of missing out)而出手。 伊莉莎白.霍姆斯創立並經營Theranos的故事,是這時代很少數,在幾年內先成為典範,又瞬間輿論反轉,成為負面案例的傳奇。而這一切的反轉關鍵,就是本書作者約翰.凱瑞魯在二〇一五年十月十五日的《華爾街日報》頭版,所刊出的調查報導。 由於凱瑞魯深厚的調查功力(報導此事之前,已獲得兩次普立茲獎),與報導證據力的堅持,目前的主流認知,就是一個「曾經很有才華、很努力很堅持的年輕創業家,擁有超強的募資與行銷能力,但研發管理與技術實現出了問題,於是越過道德與法律邊界,開始以詐欺手段、訴訟技巧、政商公關等方式,支撐遲早會破的檢測大夢。然後,牛皮真的吹破了」的故事。 這個沒被完成的檢測大夢,就是「用指尖的一滴血,完成全套血液生化檢測」。而且,就作者的訪查,在科學層面,Theranos 一直沒做出令業界認可的技術突破。 但書中也提到,霍姆斯在輿論轉向後,仍作了一次困獸之鬥。他接受了《彭博商業周刊》( )的專訪,不直接回應技術缺陷與違法事實,而是嘗試重新定義故事:暗示自己是性別歧視的受害者,並被一個仇女的記者盯上。這一切報導,只是見不得女性創業者成功的男人,所精心設計的抹黑。 這正好帶出了「性別」議題。 本書作者,不愧是長住紐約的資深記者,在堅持「報導正確」的同時,也非常注意書寫方式的「政治正確」,避免落人話柄,削弱報導力道。書中持續專注在醫療技術、詐欺手段、患者權益等面向,盡量避免任何性別指涉。提到可能與「性別」相關的事件時(如:眾多具有強大政商影響力的男性董事會成員),也全以訪談內容、真名與實際發生的事件帶過,避免加入自己的主觀描述。 但做為讀者,我們擁有更自由的思考空間。伊莉莎白.霍姆斯如果是男性,會不會在其吹噓並取得資源的同時,真能獲得更多技術的支持,取得更大的技術突破。在大宗合約兌現前,真正實現微量檢驗的願景?會不會真是因為身為女性,導致他承受比一般人更多的逆風,落得如此狼狽不堪? 或者,如果伊莉莎白.霍姆斯是男性,根本不可能獲得史丹佛教授、矽谷傳奇創投與眾多政商名流的強力背書支持,Theranos 終將只是個從未被報導的矽谷失敗創業?正是因為我們太期待一個成功的傳奇女性創業家,導致一切的評估失準,不尋常的寬容,養出了不尋常的醜聞。 又或者,霍姆斯摔了這一跤後,學習其心靈導師賈伯斯,沉潛十年,專注研發,達成技術突破。凱旋回歸矽谷創業圈,獲得超過以往的估值,再次創造神話? 作為醫療從業者與創業者雙重身分,我相信本書作者的論述:他是個野心過大的詐欺犯,用不成熟且違反法規的產品,置數萬人的健康於風險之中。至於,到底所承受的是性別歧視還是性別優勢,或有討論空間。 閱讀本書時,也建議您加入「性別」這個向度,去做批判性思考,會很有意思的! 這本書是根據超過一百五十人的訪談所寫成,其中有六十幾位是來自Theranos前員工,他們大多以本名出現於敘述中。 但有些人要求我掩蓋他們的身分,一是害怕遭到Theranos報復,擔心捲入司法部後續的刑事調查;二是希望維護隱私。為求呈現最完整、最詳細的事實,我同意替他們冠上假名。 除此之外,書中關於他們以及他們感受的所有描述,全都是有憑有據的事實。 書中引述的內容若是來自電子郵件或文件,都是逐字逐句引用,而且以文件本身為根據;引述內容若是出自人物對話,則是根據當事人的記憶所重建。 有些章節的資料必須仰賴法律訴訟過程的紀錄,譬如證人出庭的證詞,這些紀錄會附錄於書末的「附注說明」。 在寫作過程中,我接洽參與Theranos這齣神話的所有關鍵人物,希望給他們機會回應有關他們的種種指控,而伊莉莎白.霍姆斯(Elizabeth Holmes)拒絕接受我的採訪,選擇不配合,這是她的權利。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十七日。提姆.坎普(Tim Kemp)有好消息要告訴團隊。曾在IBM擔任高階經理人的坎普,現在是Theranos生物資訊部門的負責人。 Theranos是一家新創公司(startup),開發最先端的血液檢驗系統。這家公司才剛完成首場大型現場展示,對象是製藥大廠。年僅二十二歲的創辦人伊莉莎白.霍姆斯飛到瑞士,向歐洲製藥巨擘諾華(Novartis),展現自家血液檢測系統的厲害之處。 坎普寫了封電子郵件給部門十五位同事:「伊莉莎白早上打電話給我,表達了謝意,還說『展示很完美!』她特別要我謝謝大家,讓各位知道她很感謝。另外她還提到,諾華非常驚豔,甚至要我們提出財務合作的計畫。此行圓滿達成任務!」 這是Theranos很關鍵的一刻。至此,這家成立三年的新創公司,不再只是霍姆斯當初在史丹佛宿舍裡突發奇想、雄心勃勃的點子,而是晉升為一家跨國大企業有興趣採用的實際產品。 展示成功的消息,一路傳到高階主管辦公室所在的二樓。 其中一位高階主管是亨利.莫斯利(Henry Mosley),Theranos的財務長,八個月前才加入,也就是二〇〇六年三月。莫斯利穿著一身皺皺的衣服,綠色雙眼透著洞悉一切的銳利,個性不疾不徐,是矽谷科技圈的老鳥。成長於華盛頓特區的他,在猶他大學(University of Utah)取得MBA,隨後在一九七〇年代末期來到加州,從此沒離開。他第一份工作是在晶片製造商英特爾(Intel,矽谷的先驅之一),後來陸續掌管四家科技公司的財務部門,帶領其中兩家股票上市。Theranos絕對不是他的第一次。 莫斯利之所以加入Theranos,是衝著聚集在伊莉莎白身邊的人才和經驗。儘管伊莉莎白很年輕,身邊圍繞的人卻盡是閃耀的明星。她的董事長是唐納.盧卡斯(Donald L. Lucas),一九八〇年代中期栽培出身價億萬美元的軟體創業家賴瑞.艾利森(Larry Ellison),協助艾利森帶領甲骨文公司(Oracle Corporation)股票上市。而盧卡斯和艾利森也拿出自己的錢投資Theranos。 董事會還有位名號響叮噹的成員——錢寧.羅伯森(Channing Robertson),史丹佛工學院副院長。羅伯森是史丹佛的明星師資之一,一九九〇年代末期,由於他的專業證詞:香菸具有令人上癮的特性,使菸草業者不得不跟明尼蘇達州達成指標性的天價和解(六十五億美元)。根據莫斯利少數幾次跟羅伯森的互動,羅伯森對伊莉莎白有很高的評價。 此外,Theranos的管理團隊也很堅強。坎普在IBM待了三十年,商務長黛安.帕克斯(Diane Parks)在藥廠和生技公司有二十五年經驗,產品資深副總約翰.郝爾德(John Howard)以前在Panasonic掌管製造晶片的子公司。小小的新創公司就能網羅如此等級的高階經理人,實屬罕見。 不過令莫斯利買單的,並不只是董事會成員和高階管理團隊。Theranos鎖定的市場非常龐大,各大藥廠每年花在新藥臨床試驗的金額高達數百億美元,若是能成為藥廠不可或缺的夥伴,只要分到那筆金額的一小部分,就賺翻了。 伊莉莎白要求莫斯利整理一些財務估算,以便她拿給投資人看。莫斯利第一次提供的數字不合她意,於是他向上做了調整。調整過的數字讓他有點不安,但他心想,只要公司每件事都執行得很完美,這樣的數字還算在合理範圍內。況且,創投(venture-capital)業者也心知肚明,想方設法取得資金的新創公司往往會誇大預估,這是遊戲的一部分。創投甚至對此有個術語:曲棍球桿(hockey-stick)預估,意指像曲棍球桿的形狀一樣,營收先是停滯好幾年,然後奇蹟似直線竄升。 莫斯利不確定自己是否完全了解的部分是:Theranos的技術到底可不可行。每當有潛在投資人上門,他便帶他們去找蕭內克.羅伊(Shaunak Roy),Theranos的共同創辦人。蕭內克是化工博士,曾在史丹佛和伊莉莎白於羅伯森的實驗室共事。 蕭內克會將自己的手指扎出幾滴血,然後滴到一個信用卡大小的白色塑膠匣,接著把塑膠匣插入如烤麵包機大小的長方形盒子裡。這個盒子稱為「讀卡機」,可以提取出塑膠匣的數據訊號,再用無線方式將訊號傳送給伺服器,由伺服器分析數據後再將結果傳送回來。大致是如此。 當蕭內克為投資人示範這套系統時,會指著電腦螢幕,螢幕上顯示血液流過讀卡機內的塑膠匣。其實,莫斯利並不理解其中的物理或化學原理,但這不關他的事,他是財務人員,只要這套系統能成功顯示結果,他就很高興,而每次也都有結果。 幾天後,伊莉莎白從瑞士返回,臉上掛著微笑、四處閒晃。莫斯利心想,這更加證明瑞士之行非常順利。倒不是說這樣的她很不尋常,她是個積極樂觀的人,具有創業家無上限的樂觀,喜歡在寫給員工的信裡用「 -ordinary」(非常不凡)來形容公司使命,「extra」(非常)還特別用斜體字再加上連字符號來強調。這的確有點過頭,但似乎真的發自內心,而莫斯利也很清楚,矽谷成功的創業家都如同傳福音般報喜不報憂,憤世嫉俗是無法改變世界的。 可是很奇怪,陪同伊莉莎白前往瑞士的同事,似乎不像她那麼興致勃勃,其中有幾個甚至一臉垂頭喪氣。 是誰的狗狗被車子碾到了嗎?莫斯利半開玩笑納悶著。 他漫步走下一樓,公司六十位同事大多一群群坐在一樓的小隔間。他視線尋找著蕭內克,想必蕭內克知道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蕭內克起初謊稱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不過莫斯利感覺他有所隱瞞,不斷追問下,他才逐漸卸下心防,承認Theranos 1.0(這是伊莉莎白給這套血液檢測系統取的名字)並不是每次都能用。他說,其實有點像擲骰子,要碰運氣,有時會出現結果,有時不行。 這是莫斯利聞所未聞的大新聞,他一直以為這套系統很準確可靠。每次投資人來看時,不是都運作得好好的嗎? 呃……每次「看起來都運作得好好的」,背後其實是有原因的,蕭內克說道。電腦螢幕上出現的影像是真的——血液流過塑膠匣,流入一個像井一樣的小通道——但是有沒有結果就不得而知了。於是他們預先錄下某次有結果的檢測,在每次展示的最後出現的結果就是事先錄好的。 莫斯利聽得目瞪口呆。他以為檢測結果是即時從塑膠匣裡的血液提取出來,而他帶來參觀的投資人當然都這麼以為。蕭內克剛剛所描述的情況,聽起來就像一場騙局。你可以用滿滿的樂觀向投資人推銷,也可以不掩飾你對成功的飢渴,但這中間有一條不能跨過的線。而現在,在莫斯利看來,已經跨過去了。 那麼,諾華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莫斯利無法從任何人口中得到老實的答案,不過現在他開始懷疑諾華的展示會上動了同樣手腳。他的猜想果然沒錯,伊莉莎白帶到瑞士的兩台讀卡機在一抵達就故障了,跟她一同前往的員工整晚沒睡、努力搶修。隔天早上展示時,為了掩飾這個問題,提姆.坎普在加州的團隊傳了假的檢測結果過去。 那天下午,莫斯利跟伊莉莎白有場例行週會。他踏進伊莉莎白的辦公室時,馬上感受到她不凡的氣場魅力。她有一種不屬於她那個年紀的大器風采,大大的藍色雙眼盯著你看,眨也不眨,彷彿你就是全世界的中心,近乎催眠,再加上她異常低沉的男中音嗓音,更增添迷惑效果。 莫斯利決定先按捺下疑慮,讓會議順其自然進行。Theranos剛結束第三輪募資,不管從什麼標準來看都是不同凡響的成功:前兩輪向投資人募到一千五百萬美元,第三輪又募到三千二百萬美元。這些數字還不算什麼,最驚人的是Theranos最新估值——一億六千五百萬美元!沒有多少成立三年的新創公司,敢說自己值這麼多錢。 之所以有這麼高的估值,一大原因是Theranos告訴投資人它已經跟幾家藥廠達成合作協議。根據一份簡報,其中一張投影片列出Theranos已和五家公司談妥六筆交易,未來一年半可衍生一億二千萬至三億美元的營收;此外,還列出十五筆正在談判的交易,如果都成功敲定,營收可望達到十五億美元。 製藥公司將會採用Theranos的血液檢測系統,來監控病人對新藥的反應。進行藥物臨床試驗時,塑膠匣和讀卡機會放置在病人家中,患者每天自己扎手指幾次,再由讀卡機將他們的血液檢測結果,傳送給委託臨床試驗的藥廠。若結果顯示藥物反應不佳,藥廠立刻就能減少劑量,不必等到試驗結束。如此一來,藥廠的研發成本足足可降低三成之多。投影片上大致是這麼說的。 自從有了早上的發現,莫斯利開始對以上這些說法愈來愈不安。一來,從他進入公司至今八個月,他從未看過任何藥廠合約,每次他問起,總是被告知「法務部門正在審閱中」。更重要的是,他之所以同意做出那些深具野心的營收預估,全是因為他以為公司的系統是準確可靠的。 如果伊莉莎白跟他一樣感到不安也就算了,但是並沒有。她一派輕鬆開心,新出爐的估值更讓她得意破表,她告訴莫斯利,董事會可能會有新成員加入,意味著投資人名單愈來愈長。 眼見正是提起瑞士之行和辦公室傳言的好時機,莫斯利順勢開口提起。伊莉莎白承認有問題存在,但她聳聳肩不以為意,她說問題很容易解決。 莫斯利對她的說法感到半信半疑,於是提出蕭內克告訴他的展示情況。莫斯利說,如果展示不完全是真實的,就應該停止,「我們欺騙了投資人,不能繼續這麼做。」 伊莉莎白突然臉色大變,幾分鐘前的興高采烈瞬間消失無蹤,換上一臉敵意,就像某個開關被切換,她冷冷地盯著她的財務長。 「亨利,你不是團隊成員了,」她用冷冰冰的語調說:「我想你應該馬上離開。」 沒有搞錯,伊莉莎白不只要他離開她的辦公室,而且要他離開公司,馬上!莫斯利就這樣被開除了。 伊莉莎白.安.霍姆斯(Elizabeth Anne Holmes)從小就想成為成功的創業家。七歲時,她動手設計出一部時光機,筆記本滿滿都是詳細的工程設計草圖。 九歲、十歲時,一次家庭聚會上,一位親戚問了每個小男孩、小女孩遲早會被問到的問題:「你長大想做什麼?」 伊莉莎白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想做億萬富翁。」 「妳不想做總統嗎?」親戚繼續問。 「不想,總統會娶我,因為我是億萬富翁。」這並不是小孩的童言童語,根據目睹這一幕的家族成員表示,伊莉莎白說得極為認真、堅定。而她的雄心抱負是父母養成。爸爸克利斯勤(Christian)和媽媽諾兒(Noel)對女兒有很高的期待,這是源自一個尊貴家族的歷史傳統。 從父親那邊的血脈來看,伊莉莎白是查爾斯.路易斯.富雷許曼(Charles Louis Fleischmann)的後代。富雷許曼是匈牙利移民,成功打造富雷許曼酵母公司(Fleischmann Yeast Company),因而躋身美國十九、二十世紀之交最富有家族之一。 查爾斯.富雷許曼把女兒貝蒂.富雷許曼(Bettie Fleischmann)嫁給自己的丹麥醫師克利斯勤.霍姆斯(Dr. Christian Holmes),也就是伊莉莎白的曾曾祖父。在妻子富裕家庭的政商關係協助下,霍姆斯醫師創辦了辛辛那提綜合醫院(Cincinnati General Hospital)以及辛辛那提大學(University of Cincinnati)醫學院。無怪乎伊莉莎白不僅遺傳到創業基因,也遺傳了醫學基因——群聚於史丹佛校園沙丘路(Sand Hill Road)的創投業者也是這麼想。 伊莉莎白的母親諾兒,同樣有顯赫的家族背景。父親是西點軍校畢業生,一九七〇年代初擔任國防部高階官員時,成功將原以徵兵為主的軍隊轉變為全募兵制。道斯特(Daoust)家族的祖先可追溯到達武元帥 ,拿破崙的頭號前線將軍之一。 不過,真正發光發熱、令人產生想像的,是伊莉莎白父親這邊的家族成就。克利斯勤.霍姆斯刻意教導女兒不可一味地沉溺於遠祖顯赫的豐功偉業,對於近代祖先的衰落也不可或忘。克利斯勤的父親與祖父都過著縱情享樂但有缺陷的人生,婚姻來來去去,掙扎沉浮於酒精苦海。他責怪他們揮霍家財。 「我從小聽著那些偉大事蹟長大,」幾年後伊莉莎白在《紐約客》( )的專訪中這樣說:「我也聽過有祖先決定人生不要過得那麼有方向,還有他們做了那樣的決定之後的下場——也就是對他們的個性和人生造成的影響。」 她的童年在華盛頓特區度過。父親接連服務於國務院和國際開發署(Agency for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等政府機構,母親則在國會山莊(Capitol Hill)擔任議員幕僚,直到伊莉莎白出生才中斷事業,全心撫育伊莉莎白和弟弟克利斯勤(Christian,與父親同名)。 每逢夏天,諾兒和兩個孩子會南下佛羅里達州博卡拉頓(Boca Raton)。伊莉莎白的阿姨(也叫伊莉莎白)和姨丈朗.帝茲(Ron Dietz)在那裡有間大樓公寓,可俯瞰美麗的沿岸水路。他們的兒子大衛(David)比伊莉莎白小三歲半,比弟弟克利斯勤小一歲半。 表兄弟姐妹們會一起睡在公寓地板的泡棉床墊上,一早衝到海邊游泳,下午則玩大富翁消磨度過。如果伊莉莎白領先,她會堅持玩到分出勝負,不斷累積手上的房屋和飯店數量,直到大衛和弟弟破產為止。偶爾幾次輸了,她就暴怒抓狂,不只一次直接衝出大門,剛強的好勝性格可見一斑。 上了高中,伊莉莎白並不是受歡迎的學生。當時父親轉任天納克公司 ,全家搬到德州休士頓,兩個小孩就讀休士頓最有名望的私立學校聖約翰(St. John’s)。十幾歲的伊莉莎白身材高瘦,還有雙大大的藍色眼睛,為了融入環境,她把頭髮漂成淺色,並且為了飲食失調所苦。 高二那一年,她開始埋首功課,常常熬夜念書,搖身一變成為每科都拿A的學生。更從此養成終身的生活型態:工作努力、睡眠很少。除了學業過人,她的社交生活也找到立足點,還跟休士頓受人尊敬的整形外科醫師之子交往,兩人結伴到紐約旅行,在時代廣場慶祝新的千禧年到來。 隨著上大學的日子逼近,伊莉莎白把目標設定在史丹佛大學。對一個夢想成為創業家、對科學和電腦有興趣的優秀學生,史丹佛是想當然耳的選擇。這所由鐵路大亨利蘭.史丹佛(Leland Stanford)創辦的大學,原本只是成立於十九世紀末的小小農學院,如今已經跟矽谷密不可分。 那時網際網路熱潮正盛,幾顆最閃耀的明星,例如雅虎(Yahoo),就是在史丹佛校園誕生。伊莉莎白高三時,又有兩位史丹佛博士生以一家小小的新創公司谷歌(Google),開始吸引世人目光。 伊莉莎白對史丹佛並不陌生,一九八〇年代末期他們曾住在加州林邊(Woodside)好幾年,距離史丹佛校園數英里。當時,她和隔壁鄰居潔希.綴波(Jesse Draper)結為好友,潔希的爸爸提姆.綴波(Tim Draper)是創投第三代,當時正逐步邁向矽谷最成功的新創投資人之一。 而伊莉莎白跟史丹佛還有一個淵源:中文。她的父親因為工作之故常常往返中國,因而決定小孩必須學中文,於是和太太安排家教,每週六早上到休士頓家中教中文。高中念到一半,伊莉莎白就進入史丹佛暑期中文班。該課程原本只接受大學生申請,但是她以流利的中文驚豔主事者,破格錄取。課程前五週在史丹佛位於帕羅奧圖(Palo Alto)的校園授課,接下來四週則移師北京上課。 二〇〇二年春天,伊莉莎白以「總統獎」得主的身分錄取史丹佛。總統獎是頒發給頂尖學生的殊榮,有三千美元獎學金,可供她用於追尋任何有興趣的知識。 父親一向灌輸她一個觀念:人生要有明確的方向。擔任公職期間,克利斯勤.霍姆斯督導過多次人道救援,像是一九八〇年馬列爾事件 ,當時有十幾萬古巴人和海地人移居美國。家裡掛滿他在飽受戰亂國家提供援助的照片,伊莉莎白從中學到,如果想真正對世界產生影響,光變成有錢人是不夠的,而是要做到為眾生謀利。生物科技(biotechnology)有機會讓她兩者兼得,於是她選擇主修化學工程,這是進入生技產業的入門磚。 史丹佛化工系的門面是錢寧.羅伯森。渾身散發魅力,英俊、風趣的他,自一九七〇年開始在史丹佛教書至今,是少數能與學生打成一片的老師,也是工學院最時髦的教授。頂著一頭日漸灰白的金色濃密頭髮,身穿皮衣外套站在講台上,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五十九歲小了十歲。 伊莉莎白不只選修羅伯森的「化學工程入門」,也參加研討會聽他講授可調控的「投藥裝置」。此外她還遊說他,讓她到他的研究室幫忙。羅伯森答應了,把她交付給一位正在尋找適用於洗衣劑酵素的博士生。 除了長時間投入實驗室,伊莉莎白的社交生活也很活躍。她會參加校園派對,並且和大二學生貝森(JT Batson)交往。貝森來自喬治亞州的小鎮,他很驚訝伊莉莎白的優雅自信和世故,但也發現她有防人之心。他回憶,「她不是世界上最樂於分享的人,行事總是留了一手。」 大一那年寒假,伊莉莎白返回休士頓,跟父母以及阿姨、姨丈一家(他們從印第安納波利斯〔Indianapolis〕南下德州),一起慶祝耶誕假期。雖然大學生活才過了幾個月,她卻已經興起休學念頭。耶誕晚餐席間,爸爸朝著桌子另一頭的伊莉莎白扔來紙飛機,機翼上寫著「博士」二字。 根據在場家人的說法,她的回應很直接,「爸,我不要。我沒有興趣拿博士,我要賺錢。」 隔年春天,有一天她出現在貝森宿舍門口,告訴他,她不能和他見面了,因為她要開公司,必須投入全部時間。從未被分手的貝森當場愣住,但是現在他還記得,她不尋常的分手理由至少減輕了他些許被甩的痛苦。 伊莉莎白直到隔年秋天才真正休學,在她到新加坡基因體研究所(Genome Institute of Singapore)結束暑期實習回來後。二〇〇三年初,亞洲爆發一種前所未知的疾病——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SARS),伊莉莎白的暑期實習就是負責檢驗病人的檢體。而檢體的取得是透過注射器和鼻咽拭子(nasal swabs)等古老的低科技方法,這次經驗讓她相信一定有更好的方法存在。 從新加坡回到休士頓家中後,她連續五天坐在電腦前,每晚只睡一、二個小時,三餐就吃媽媽用托盤送來的食物。她引用實習期間以及在羅伯森教授課堂上學到的新技術,為一個手臂貼片寫了份專利申請書——一個能診斷又能治療疾病的手臂貼片。 媽媽開車從德州送她到加州展開大二生活的路上,她在車上呼呼大睡。一回到學校,她馬上把專利申請書拿給羅伯森和蕭內克.羅伊過目。蕭內克就是她擔任實驗助理時協助的那位博士生。 幾年後在法庭上作證時,羅伯森還記得當時對她的創造力感到驚豔,「她就是有辦法用我從沒想到的方法,將科學、工程和技術整合起來。」他也很驚訝她竟有這麼強烈的動機和決心,要把想法落實成真,他說:「我教過的學生有幾千個,從未遇過像她這樣的,我鼓勵她走出校門追尋夢想。」 蕭內克則是抱持比較懷疑的態度。他的父母是印度移民,從小在芝加哥長大,截然不同於喧鬧的矽谷。他自認是個務實、腳踏實地的人,伊莉莎白的點子在他看來有點牽強,不過當時他也感染到羅伯森的興致勃勃,贊成她去成立新創公司。 伊莉莎白遞出公司申請資料的同時,蕭內克完成了獲得博士學位所需的最後一個學期工作,二〇〇四年五月,他加入伊莉莎白的新創公司,是第一個員工,拿到公司少數股份。羅伯森則加入這家公司的董事會,擔任顧問。 剛開始連續好幾個月,伊莉莎白和蕭內克窩在伯靈格姆(Burlingame)一個小小的辦公室,直到找到另一個較大空間。新的辦公地點完全不光鮮亮麗,雖然地址在大企業林立的門洛帕克(Menlo Park),但實際位置卻在東帕羅奧圖邊緣一個貧瘠的工業區,不時發生槍擊事件。某天早上,伊莉莎白來到辦公室時,頭髮上掛著玻璃碎片。原來有人朝她的車子開槍,造成駕駛座車窗破碎,只差幾英寸就打到她的頭。 伊莉莎白把公司名稱登記為「Real-Time Cures」(即時治癒),結果一開始的員工在薪資單上打錯字,變成「Real-Time Curses」(即時詛咒)。後來她把公司名稱改成Theranos,結合「therapy」(治療)和「diagnosis」(診斷)兩個字。 為了籌募資金,她開始動用家族人脈。她成功說服提姆.綴波,投資一百萬美元(就是兒時玩伴潔希.綴波的爸爸),綴波這個名字很有分量,給伊莉莎白增添了一些可信度,因為矽谷第一家創投就是提姆的祖父在一九五〇年代末期成立,而提姆自己的公司德豐傑投資(DFJ)也是Hotmail等網路電郵公司早期的投資者,獲利豐厚,聲名大噪。 她利用家族人脈取得的另一筆大資金,是來自父親的老友:已退休、擅長將企業轉虧為盈的維多.帕米爾利(Victor Palmieri)。父親和帕米爾利結識於一九七〇年代末卡特政府(Carter administration)時期,當時父親服務於國務院,帕米爾利是無任所大使 ,主管難民事務。 伊莉莎白以熱情奔放的活力,以及將奈米科技、微科技(microtechnology)原理應用於醫療診斷的願景,成功收服了綴波和帕米爾利。她用一份二十六頁的文件招募投資人,文中詳細說明一種黏著性貼片,可用微針頭無痛穿透皮膚抽血。這個被稱為TheraPatch的貼片含有微晶片感測器,可以分析血液,並且會進行「程序控制決策」(a process control decision)決定投藥多寡。此外,還會透過無線方式把讀數傳送給病患的醫師。文件還附上彩色圖示,描繪出貼片的形式和組成。 不過,並不是每個人都買單。二〇〇四年七月的某個早上,伊莉莎白和MedVenture Associates碰面,那是一家專門投資醫藥科技的創投。隔著會議桌,伊莉莎白和MedVenture五位合夥人面對面坐著,她用華麗辭藻快速地敘述她的技術有可能改變人類。 可是等到MedVenture合夥人問到微晶片系統的具體細節,以及跟Abaxis 現在已商品化的系統有何差別,她明顯慌亂起來,會議氣氛隨之緊繃。她回答不出幾位合夥人詢問的技術問題,大約一小時後便起身氣沖沖離去。 MedVenture Associates並不是唯一拒絕這位十九歲大學輟學生的創投,但是到了二〇〇四年底,她仍然成功募到將近六百萬美元,投資人來自各方。除了綴波和帕米爾利,還有年邁的創投人約翰.布萊恩(John Bryan),另外還有房地產和私募基金的投資人史蒂芬.費恩伯格(Stephen L. Feinberg),他同時是休士頓安德森癌症中心(MD Anderson Cancer Center)的董事。 她也成功說服史丹佛的同學麥可.張(Michael Chang),其家族掌控了台灣數十億美元的高科技儀器經銷。整個霍姆斯大家族也有好幾個成員投注資金,包括諾兒.霍姆斯的妹妹伊莉莎白.帝茲(Elizabeth Dietz)。 資金不斷湧入,蕭內克心裡很明白,一個小小的貼片要做到伊莉莎白想要的所有功能,無異於科幻小說。理論上或許可行,就像載人上火星理論上也是可能的,但是魔鬼藏在細節裡。為了讓貼片的概念更加可行,他們把貼片的功能縮減到只剩診斷,但就算如此仍是困難重重。 最後他們完全捨棄貼片,改採類似於糖尿病患監測血糖所用的手持裝置,伊莉莎白希望像血糖機一樣方便攜帶,但又希望不只能監測血糖,還能檢測血液中多種物質。如此一來就會變得更複雜,體積也會更大。折衷結果是利用「卡匣搭配讀卡機」,結合微流控技術(microfluidics)和生物化學(biochemistry)。患者自己扎手指抽取少量血液樣本,然後將血液置入一個很像厚信用卡的卡匣,再把卡匣插入一台稱為讀卡機的較大機器。讀卡機裡的幫浦會把卡匣裡的血液從很小的通道擠壓出來,流入塗有一層蛋白質(也就是所謂的抗體)的小井,流向小井途中會有過濾器將血液中的固態成分(也就是紅血球和白血球)和血漿分離,只讓血漿通過小井,血漿接觸到抗體會產生化學反應,釋放出訊號,讀卡機會「讀取」訊號後,轉譯為結果。 在伊莉莎白的想像裡,卡匣和讀卡機可放在患者家中,讓他們定期檢測血液。讀卡機有個使用行動通訊技術的天線,可透過中央伺服器把檢測結果傳送到病患醫師的電腦,如此一來,醫師就能快速調整病人用藥,不必等患者到抽血中心或下次約診時再來驗血。 直到二〇〇五年底,蕭內克進入Theranos一年半後,他才開始覺得公司有進展了。原型機出爐,取名為Theranos 1.0,員工人數成長到二十多位,此外也有一套可望快速帶來收入的營運模式:他們打算把這套技術授權給製藥公司,幫助藥廠在新藥臨床試驗時,揪出藥物不良反應。 這家小公司甚至開始成為話題。耶誕節那一天,伊莉莎白寄了封電郵給員工們,主旨欄寫著:「佳節大快樂!」信中除了祝福大家,還提到她接受科技雜誌《紅鯡魚》( )採訪,末尾寫上:「為『矽谷最炙手可熱的新創公司』乾杯!!!」 艾德蒙.古(Edmond Ku)二〇〇六年初跟伊莉莎白面試,當場立刻對她擘畫的願景著迷不已。 在她所描繪的世界裡,有了Theranos的血液監測技術,就可以依照個人需求、量身打造用藥。她引用希樂葆(Celebrex)為例來說明論點,希樂葆是一種飽受懷疑的止痛藥,一般認為這個藥物會增加心臟病和中風風險,傳言製造商輝瑞藥廠(Pfizer)將從市場下架。根據她的解釋,若是有Theranos這套系統,就可以排除希樂葆的副作用,數百萬關節炎患者就能繼續服用此藥緩解疼痛。伊莉莎白引用數據表示,每年死於藥物不良反應的美國人估計有十萬人,她說Theranos可以杜絕這種死因,真的是拯救人命。 坐在對面的年輕女子全神凝視著自己,眼睛眨也不眨,艾德蒙深深被她吸引。他心想,她所描繪的使命真叫人敬佩。 艾德蒙是個沉默寡言的工程師,在矽谷有「修理達人」美名,受困於複雜工程問題的科技新創公司會致電他尋求協助,而他大多能找出解決方法。出生於香港的他,十幾歲時跟家人移民加拿大,說起英文的時候,跟英語為第二語言、母語為中文的人有一樣的習慣——總是用現在式。 不久前,某位Theranos董事找上艾德蒙,希望他接手Theranos的工程部門,如果他接下這份工作,其任務便是把Theranos 1.0原型機變成可行產品,以便商品化。聽了伊莉莎白激勵人心的願景後,他決定加入。 沒多久艾德蒙就發現,Theranos是他處理過最棘手的工程挑戰。他的經驗在電機方面,而非醫療裝置。此外,其實他接手的原型機根本不能用,比較像是依照伊莉莎白腦中想像所做成的實物大模型,他必須把這個模型變成一個可運轉的裝置。 主要困難來自伊莉莎白堅持血液用量必須極少,她遺傳了媽媽的「針頭恐懼症」,諾兒.霍姆斯光是看到注射器就會昏倒。因此,伊莉莎白希望Theranos這套技術只需從指尖扎一滴血就好。她對此異常固執,有一次,一個員工買來紅色的好時之吻(Hershey’s Kisses)水滴巧克力,把公司標誌放在巧克力上面,用於就業博覽會的展示。此舉令伊莉莎白大為光火,員工本意是藉由水滴巧克力象徵血滴,但伊莉莎白覺得巧克力太大,不符合她所想的少量。 她對「微小」的執著,延伸到卡匣上。她希望卡匣只有掌心大小,無疑更增加艾德蒙工作的複雜程度。艾德蒙和團隊花了好幾個月重新改造卡匣,但一直無法用同樣的血液樣本,得出相同的檢測結果。 他們獲准使用的血液分量實在太少,不得不用生理食鹽水稀釋來增加分量,但如此一來,原本只是例行的化學作業就會困難許多。 更增添複雜程度的因素還有,不是只有血液和鹽水兩種液體必須流經卡匣,還有化學試劑,才能讓血液接觸到小井時產生化學反應,而化學試劑存放在各個不同的分離槽。 這些液體必須依照計算周密、精心設計的順序一一流過卡匣,所以卡匣裡有幾個小閥門,以固定的時間間隔開闔。而閥門設計、開闔時間,以及幫浦把各個液體打進卡匣的速度,都需要艾德蒙和工程師細心微調。 如何避免這些液體滲漏、相互汙染也是個問題。他們嘗試改變卡匣內小通道的形狀、長度、方向,盡量把汙染機率降到最低,然後用食用色素做了無數次測試,看看各種顏色的流向、汙染發生於哪裡。 這是一套壓縮在一個小空間的複雜系統,牽一髮而動全身。艾德蒙手下一位工程師有很好的類比:這就好像橡皮筋編成的網絡,只要拉其中一條必然會扯到其他好幾條。 每個卡匣的製造成本至少兩百美元,而且只能用一次,一個星期要測試好幾百個。伊莉莎白購買了一套要價兩百萬美元的自動包裝生產線,期待有朝一日能開始出貨,但那一天似乎遙遙無期。Theranos燒完第一輪募到的六百萬美元後,第二輪又募到九百萬美元補充空虛的金庫。 化學作業是由另外一組生物化學家負責,這組人馬和艾德蒙團隊的合作,距離「理想」還十分遙遠。兩組各自直接向伊莉莎白報告,公司並不鼓勵他們直接溝通。伊莉莎白喜歡把系統開發訊息劃分成各自獨立、互不交流,這樣一來,她就成了唯一知道全貌的人。 這樣做所造成的結果就是,艾德蒙碰到問題時無法確定是出在他負責的微流控技術,還是與他無關的化學部分。不過,有一點他倒是很清楚:如果伊莉莎白准許他們使用多一點血量,他們成功機率就會高上許多。只是伊莉莎白連聽都不想聽。 有一天,艾德蒙加班到深夜,伊莉莎白走到他的工作區。她對他們進展牛步感到失望,希望工程部門能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一週七天無休,加快研發速度。艾德蒙認為這是個爛點子,他的團隊工時已經很長。 他早就發現這家公司的員工流動率很高,而且不只一般員工如此,高階主管似乎也待不久。財務長亨利.莫斯利某天就突然消失了,辦公室謠傳他盜用公款被逮,沒有人知道謠言的真實性。因為,他的離去未經任何公開宣布或說明(其他離職的人亦是如此),工作環境因而瀰漫著緊張不安的氣氛。今天還進公司上班的同事,有可能明天就不見了,而你根本不知道原因。 艾德蒙反對伊莉莎白的提議,他告訴她,就算採用輪班制,不分晝夜地排班還是會造成工程師過勞。 她回答:「我不在乎。人可以換,重要的是公司。」 艾德蒙不認為她是故意如此冷酷無情,不過她這個人一心只想達成目標,渾然不覺自己的決策會產生什麼後果。艾德蒙注意到她的辦公桌擺著一句話,是從最近一篇Theranos媒體報導剪下來的,引述自錢寧.羅伯森,也就是在Theranos擔任董事那位史丹佛教授。 那句話是:「你開始發現你正在看著另一個比爾.蓋茲(Bill Gates)或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的眼睛。」 這可是很高的標準,艾德蒙心想。不過話說回來,如果真的有人辦得到,很可能非這個年輕女孩莫屬。艾德蒙從未碰過這麼鍥而不捨、堅持不懈的人,她一天只睡四個小時,整天不停地把咖啡豆巧克力往嘴裡送,給自己注入滿滿的咖啡因。他曾勸她多睡一點、生活健康一點,但是她置若罔聞。 雖然伊莉莎白如此固執,但艾德蒙知道有個人的話是她聽得進去的,那是名叫桑尼(Sunny)的神祕男子。她提到這個名字的次數,已經多到足以讓艾德蒙收集到一些基本資料:他是印度人,年紀比伊莉莎白大,他們是情侶。傳言他在一九九〇年代後期與人創辦了網路公司,後來賣掉公司還發了大財。 桑尼在Theranos是看不到的存在,但在伊莉莎白的生活是清楚可見的重要存在。二〇〇六年底公司在帕羅奧圖一家餐廳舉辦耶誕派對,伊莉莎白喝到有點醉意,無法自行開車回家,於是打電話要桑尼來接她,艾德蒙這才知道他們一起住在幾個街區外的公寓大樓。 桑尼並非唯一提供意見給她的年長者,伊莉莎白每週日會到唐納.盧卡斯位於阿瑟頓(Atherton,帕羅奧圖北邊的超級豪宅區)家中,共進早午餐。此外,她透過盧卡斯認識的賴瑞.艾利森,同樣是能左右她的人。在Theranos第二輪募資——以矽谷用語來說是「B輪」(Series B),盧卡斯和艾利森都有投資。有時,艾利森會開著紅色保時捷順路過來看看他的投資,不時會聽到她說:「賴瑞說……。」 艾利森也許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之一,身價有二百五十億美元之多,但他不見得是理想的榜樣。在甲骨文創立之初,眾所皆知他誇大自家資料庫軟體的能耐,推出的版本毛病不斷。而醫療裝置可不能這樣做。 伊莉莎白經營公司的方法有多少出於自己,有多少來自艾利森、盧卡斯或桑尼,不得而知。不過有一件事倒很清楚,艾德蒙拒絕手下工程團隊二十四小時全年無休工作,這可讓她很不高興,從那刻開始,他們的關係陷入冷淡。 沒多久,艾德蒙發現伊莉莎白招募了新的工程人員,但是新人卻不歸他管,而是自成一個團隊,一個與他競爭的團隊。他這才恍然大悟,她要讓他的團隊和新團隊在企業版的適者生存法則下,互相競爭。 艾德蒙沒有時間多想,因為有別的事情需要處理:伊莉莎白成功說服輝瑞藥廠,將Theranos系統用於田納西州一個試驗計畫。根據協議,Theranos 1.0會放在患者家中,由病人每天用這套裝置自行檢測血液,檢測結果會用無線傳送到Theranos位於加州的辦公室,經過他們分析後再傳給輝瑞。不論如何,艾德蒙團隊都得在試驗開始前解決所有毛病。伊莉莎白已經安排前往田納西州一趟,開始訓練一些患者和醫師使用這套系統。 二〇〇七年八月初,艾德蒙陪同伊莉莎白前往田納西的納許維爾市(Nashville)。桑尼開著保時捷到辦公室接他們前往機場,那是艾德蒙第一次親眼看到桑尼本人。他和她的年齡差距突然變得清晰可見,他看起來已步入四十歲,比伊莉莎白年長將近二十歲。而他們之間的互動也很冷淡、公事化,在機場道別時,桑尼並不是說「再見」或「一路順風」,而是大吼:「去賺錢吧!」 到了田納西,他們帶去的卡匣和讀卡機無法正常使用,艾德蒙只好整夜在飯店的床上拆解、重新組裝。隔天早上總算堪用,讓他們順利在當地一家腫瘤診所,抽取兩位患者和幾位醫師、護士身上的血液樣本。 那兩個病人看起來病得很重,艾德蒙得知他們是癌末病人,正在服用減緩腫瘤成長速度的藥物,以便能多活幾個月。 一回到加州,伊莉莎白就宣布此行相當成功,並且發了封興高采烈的信給同仁。 她寫道:「真的很成功,病人馬上就學會這套系統,一看到他們就能感受到他們的恐懼、希望和痛苦。」她還說,公司員工應該「繞場一圈慶祝勝利」。 可是艾德蒙並沒有那麼樂觀。把Theranos 1.0用於病人身上似乎還太早,尤其在他得知對象是癌末病人之後。 為了紓解情緒,每週五晚上,艾德蒙和蕭內克都會到帕羅奧圖一家喧鬧的運動酒吧老行家(Old Pro)喝啤酒。化學團隊主管蓋瑞.法蘭佐(Gary Frenzel)通常也會參加。 來自德州的蓋瑞是個老好人,喜歡講當年做牛仔競技表演者的驚險故事,因為摔斷太多骨頭而轉行做化學師。蓋瑞喜歡閒聊八卦、說笑,蕭內克常被逗得爆出又大又尖銳的笑聲,那是艾德蒙聽過最誇張的笑聲。在喝酒聊天間,三人關係日漸緊密,成為好友。 然而有一天,蓋瑞不再到老行家。艾德蒙和蕭內克一開始不知道原因,但是很快就有答案。 二〇〇七年八月底,公司發了封電郵給所有員工,要大家上樓集合開會。當時,Theranos已經成長到七十多名員工,每個人都停下手邊工作,到二樓伊莉莎白辦公室前面集合。 氣氛很嚴肅。伊莉莎白皺著眉頭、一臉不悅,站在她旁邊的人是麥可.艾斯基維(Michael Esquivel),一個打扮俐落、說話速度很快的律師,幾個月前才離開矽谷第一大法律事務所WSGR(Wilson Sonsini Goodrich & Rosati),進入Theranos擔任法務長。 會中主要由艾斯基維發言。他說,Theranos對三名前員工提起告訴,指控他們剽竊公司的智慧財產。這三人分別是麥可.歐康諾(Michael O’Connell)、克里斯.陶德(Chris Todd)、約翰.郝爾德。郝爾德以前負責總管公司所有研發,也是面試艾德蒙進公司的人;陶德是艾德蒙的前任,Theranos 1.0原型機就是由他帶領設計;歐康諾則是負責Theranos 1.0卡匣的員工,去年夏天離職。 艾斯基維下令不准跟那三人有任何聯繫,保留所有電郵和文件;他會在WSGR事務所協助下收集證據,進行徹底調查。接著他又說了一句話,令在場所有人心頭為之一震。 「我們已經通報聯邦調查局(FBI),請他們協助處理。」 艾德蒙和蕭內克猜想,蓋瑞.法蘭佐八成被這樣的事態演變嚇壞了。蓋瑞跟克里斯.陶德(艾德蒙的前任)是好友,他跟陶德在前兩個公司共事了五年,後來又追隨陶德進入Theranos。二〇〇六年七月陶德離開Theranos後,兩人還經常透過電話、電郵聯絡,伊莉莎白和艾斯基維肯定發現了,並且警告過蓋瑞,他才會一臉驚恐的模樣。 蕭內克過去跟陶德也很友好,所以能夠暗中拼湊出事情的全貌。 歐康諾曾經在史丹佛進行奈米技術的博士後研究,他自認已經找到方法解決困擾Theranos的微流控問題,於是說服陶德一起成立公司,取名為Avidnostics。歐康諾也找郝爾德談過,郝爾德提供了一些協助和建議,但是回絕了他的創業邀請。Avidnostics極為類似Theranos,只是銷售對象為獸醫,因為用於動物的血液檢測裝置,比用於人類的裝置更容易獲得主管機關核可。 他們嘗試向幾家創投募資未果,歐康諾漸漸失去耐心,寫信給伊莉莎白詢問要不要他們的技術授權。 這一步大錯特錯。 伊莉莎白一向擔心商業機密外洩,甚至擔心到很誇張的程度。她不僅要求員工簽署保密協議,只要踏入辦公室或跟公司有生意往來的人都要簽,就連公司內部的資訊流動,她也要嚴密掌控。 歐康諾的行為坐實了她的疑慮。不出幾天,她已經做好訴訟的準備。二〇〇七年八月二十七日,Theranos正式向加州高等法院提出十四頁控告書,要求法院對那三位前員工發出臨時禁止令,並指派一位特別主事官「確保他們不會使用或洩漏原告的商業機密」,同時給予Theranos五大類金錢賠償。 接下來好幾週和幾個月,辦公室氣氛凝重。員工信箱定期會收到「文件留存規定」,Theranos進入封鎖狀態。資訊部門(IT)主管——名叫麥特.畢叟(Matt Bissel)的電腦技術人員——展開資安部署,搞得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受到監控,甚至不可以不知會畢叟就把USB隨身碟插入公司電腦,有個員工就因此被炒魷魚。 在一片戲劇氛圍中,兩個工程團隊間的競賽也愈來愈白熱化。 跟艾德蒙團隊較勁的新團隊,由東尼.紐金特(Tony Nugent)領軍,他是個粗聲粗氣、務實嚴肅的愛爾蘭人,在羅技(Logitech,電腦周邊配件製造商)待過十一年。接著任職於Cholestech,該公司產品就是Theranos目標產品的簡化版,其手持商品Cholestech LDX只需從手指抽取很少的血液樣本,就能檢測膽固醇和血糖。 最初,東尼是Cholestech創辦人蓋瑞.休伊特(Gary Hewett)引介到Theranos擔任顧問,後來卻不得不接替休伊特的職務。因為,休伊特擔任研發副總短短五個月就被炒魷魚了。 休伊特一到Theranos,便斷定微流控技術無法用於血液檢測。因為血量太少,無法做出精準測量,但他還來不及想出替代方案,這項工作就落到東尼頭上。 東尼認為,Theranos的價值主張之一是把實驗室檢測血液的步驟自動化,讓化學師無須在旁追蹤。而自動化需要機器人,但他又不想浪費時間從頭打造,於是向紐澤西的飛士能公司(Fisnar)訂購了一台自動點膠機器人(glue-dispensing robot),要價三千美元。這個機器人便成了Theranos新系統的核心。 那台飛士能機器人是個相當簡陋的機械裝置,只是把一個機械手臂固定在一個支架上,支架有三種移動方向:左右、前後、上下。東尼在機器人上面繫了個吸量管(pipette,細長的半透明吸管,用來轉移或測量少量液體),讓吸量管執行化學師在實驗室的作業。 在另一位新進工程師戴夫.尼爾森(Dave Nelson)的協助下,東尼終於製造出一個小型版的黏膠機器人,大小可放入比一個桌上型電腦主機略寬、略短的鋁盒裡。他們再把Theranos 1.0的部分元件(譬如電子和軟體部分)加入鋁盒中,新的讀卡機因此成形。 新的卡匣是個盤子,上面有小塑膠管以及兩個吸量管尖頭,和採用微流控技術的前身相同,只能用一次。把血液樣本放進其中一根塑膠管,接著通過一個往上開的小門將卡匣推進讀卡機,讀卡機裡的機器手臂就會開始工作,複製人類化學師的作業步驟。 首先,機器手臂會抓取一個吸量管尖頭、吸取血液,再將血液和卡匣其他塑膠管裡的稀釋液混合。接著,機器手臂再抓另一個吸量管尖頭,吸取稀釋過的血液。該尖頭塗有抗體,抗體會自己附著在相關分子上,形成一個用顯微鏡才看得到的夾心結構,狀似三明治。 最後,機器人再從另一根塑膠管抽出試劑,試劑接觸到那個夾心結構會產生化學反應、發射出光線訊號,讀卡機裡稱為光電倍增管(photomultiplier tube)的裝置,就會把光線訊號轉換成電流。 血液裡的分子濃度——就是這項檢測要測量的東西——便可以從電流的強度推斷出來(電流和光線強度成正比)。 這種血液檢測技術稱為化學發光免疫測定(chemiluminescent immunoassay)——在實驗室,「測定」(assay)就是「血液檢測」的同義字。這並不是新技術,早在一九八〇年代初就由英國卡迪夫大學(Cardiff University)的教授所創,不過東尼將它自動化了,放進一台機器裡(雖然比烤麵包機大小的Theranos 1.0還大,但仍然夠小,可以實現伊莉莎白想把機器放在患者家中的願景),而且只需五十微升(約〇‧〇五毫升)的血液,雖然比伊莉莎白最初堅持的十微升略多,但仍只是一滴血的量而已。 二〇〇七年九月,距離東尼開始打造四個月之後,他終於做出一個可以運作的原型機,可靠性遠勝艾德蒙還在苦思解法方法的系統。 東尼問伊莉莎白想取什麼名字。 「我們什麼方法都試過,也都失敗了,所以就叫它愛迪生吧。」她說。 部分員工笑稱的「膠水機」,突然搖身一變成為前進的新方向,而且還有了非常體面的名字,取自美國公認最偉大的發明家。 捨棄微流控技術轉而擁抱愛迪生,這個決定很諷刺。因為Theranos才剛為了保護微流控技術的智慧財產,提起訴訟。對艾德蒙來說,這也是一則壞消息。 感恩節前幾週的某天早上,艾德蒙和他手下的工程師一個個被叫進會議室。輪到艾德蒙時,東尼、人資經理塔拉.蘭球尼(Tara Lencioni)、法務長麥可.艾斯基維告知他,要他走人。他們說,公司換了新的方向,不再需要他。如果艾德蒙想拿到遣散費,就得另簽一份保密與禁止發表負面評論的同意書。蘭球尼和艾斯基維陪著他走到其辦公區取回私人物品,接著一路送他走出公司大樓。 大約一個小時過後,東尼不經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發現艾德蒙竟還站在外頭,外套掛在手臂上,像是迷路一般。原來那天早上他沒有開車上班,不知如何是好。那是優步(Uber)還沒出現的年代,東尼知道蕭內克和他是好朋友,於是請蕭內克送他回家。 兩週後,蕭內克也跟隨艾德蒙的腳步走出公司大門,只不過是在比較友好的情況下。說穿了,「愛迪生」只是一個改裝的膠水機器人,跟伊莉莎白當初講的遠大願景有很大落差,而且公司持續不斷的人員流動,以及歇斯底里的訴訟也令他不安。工作三年半,該是他離開的時候了。蕭內克向伊莉莎白說自己打算回學校,兩人同意分道揚鑣,她在公司為他辦了場歡送派對。 或許Theranos的產品已不是伊莉莎白所想像那麼創新、前瞻,不過她仍然一如往昔地投入,甚至對愛迪生的誕生感到興奮不已,幾乎馬上就帶出去炫耀。東尼還開玩笑跟戴夫說,早知道應該先做出兩台再告訴她。 撇開玩笑不談,伊莉莎白的急性子其實令東尼有點不安。他確實做了基本的安全檢查,確定這台機器不會電到任何人,不過也僅止於此。他甚至不知道該給機器貼上哪一類標記才好,雖然問過律師,但是沒有什麼幫助,只好自己查看食品藥物管理局(FDA)的規定,確定「只限於研究使用」的標記大概最合適。 東尼心裡想,這是一個未完成品,不可以讓人有「這是完成品」的印象。 年輕創業家在矽谷中心打造事業,很難逃離史帝夫.賈伯斯的影子。到了二〇〇七年,這位蘋果創辦人已經用iMac、iPod、iTunes音樂商店,把這家電腦製造公司從灰燼中拯救回來,鞏固了他在科技圈和美國社會的傳奇地位。就在同年一月,他在舊金山麥金塔世界大會(Macworld conference)滿場狂熱觀眾面前,揭開了他最新、最重要的天才之作——iPhone。 跟伊莉莎白相處過的人都看得出來,她很崇拜賈伯斯和蘋果。她喜歡把Theranos的血液檢測系統稱為「醫療界的iPod」,預言這套裝置會跟無所不在的蘋果產品一樣,有朝一日會進入美國每一戶人家。 二〇〇七年夏天,她把對蘋果的景仰化為實際行動:網羅幾位蘋果前員工到公司。其中一位是安娜.艾里歐拉(Ana Arriola),iPhone產品設計師。 安娜第一次見到伊莉莎白是在庫帕咖啡館(Coupa Café),帕羅奧圖一處享用咖啡和三明治的時髦處所,是伊莉莎白離開辦公室時最愛出沒的地方。伊莉莎白在說明自己的背景和亞洲之行後,和安娜談到自己的願景:用Theranos血液檢測繪出每個人的疾病地圖,然後Theranos能用數學模型分析血液數據、預測腫瘤的發展,以此反向拆解癌症等疾病。 對安娜這種醫療菜鳥來說,這聽起來是改變世界的大事業,而且伊莉莎白似乎聰明絕頂。不過,若她加入Theranos就得放棄一萬五千股蘋果股票,因此她想聽聽另一半柯琳(Corrine)的意見。她跟伊莉莎白約好在帕羅奧圖第二次會面,這次柯琳一同出席。柯琳對伊莉莎白留下極好的印象,安娜的疑慮一掃而空。 安娜加入Theranos擔任設計長,這意味著她要負責愛迪生的整體外觀和觸感。伊莉莎白希望有類似iPhone的軟體觸控螢幕,以及線條流暢的外殼。她指示外殼必須兩個顏色相間,以一條對角線分隔,就像一開始的iMac一樣,不過不能跟iMac一樣半透明,因為必須隱藏愛迪生的機器手臂等內部結構。 她把外殼設計外包給亦夫.畢哈(Yves Béhar)——瑞士出生的工業設計師,在矽谷名聲僅次於蘋果的強尼.艾夫(Jony Ive)。畢哈想出一個優雅的黑白設計,相當難打造,光是金屬片鑄模,東尼.紐金特和戴夫.尼爾森就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 這個外殼並不能隱藏機器手臂製造的巨大噪音,不過安娜已經很滿意,至少伊莉莎白帶出去展示時,端得上檯面。 安娜覺得伊莉莎白本人也該徹底改頭換面,她的穿著打扮完全稱不上時髦,寬鬆的灰色長褲套裝和聖誕毛衣讓她像個邋遢過時的會計師。她告訴伊莉莎白,在她身邊的錢寧.羅伯森和唐納.盧卡斯等人,都開始把她比喻為史帝夫.賈伯斯,那她就應該穿出那個樣子。伊莉莎白把她的建議聽進去了,從那一刻開始,她大多穿黑色套頭上衣和黑色長褲來上班。 不久,賈斯汀.麥斯維爾(Justin Maxwell)和麥克.包爾利(Mike Bauerly)也加入安娜、來到Theranos,負責設計愛迪生的軟體以及其他須由病人操作的部分,譬如把卡匣裝進去。安娜和賈斯汀曾在蘋果共事,而兩人之所以結識麥克,是因為麥克的女友是他們在蘋果的同事。沒多久,來自蘋果的兩人開始發現伊莉莎白和Theranos的古怪之處。安娜每天很早進公司,七點半就跟伊莉莎白開會報告設計方面的最新進度。每當她把車停進停車場,便看到伊莉莎白坐在她黑色的Infiniti休旅車,車裡的嘻哈音樂震耳欲聾,她金色的頭髮隨著音樂狂野擺盪。 有一天,賈斯汀走進伊莉莎白辦公室,向她報告某個計畫的最新進度。她興奮地示意他過去,說有東西給他看。她指著自己桌上一個九英寸長的金屬紙鎮,上面刻了一句話:「如果不會失敗,你會想做什麼?」她把這句話面向自己,顯然深受啟發。 有個充滿理想的老闆並非壞事,不過在Theranos工作也有不怎麼愉快之處。其中之一是每天必須對抗IT主管麥特.畢叟以及他的副手內森.洛茲(Nathan Lortz)。畢叟和洛茲把電腦網路設定成:資訊切割得四分五裂,遏阻員工和部門之間的溝通,就連跟同事互通即時訊息都沒辦法,封鎖聊天通訊埠(chat port),全出於保護資訊與商業機密為由,結果卻是浪費好幾個小時的生產力。 這種情況令賈斯汀非常氣餒,某晚他甚至熬夜寫了封落落長的信給安娜。 「我們已經忘了我們的目標。這家公司成立的目的是『把一堆人放在一個辦公室裡,然後防止他們做出不法的事』,還是『用最優秀的人盡快做出了不起的事』?」他憤怒質問。 賈斯汀和麥克明顯感覺到畢叟和洛茲在暗中監視他們,然後再向伊莉莎白報告。他們老是在打探他們的電腦裝了什麼程式,有時友善到令人滋生疑竇,表面故作公開透明,企圖誘導出煽動性的八卦流言。這種窺探行為不只限於IT人員,伊莉莎白的行政助理會在臉書(Facebook)跟員工成為好友,然後再向伊莉莎白報告他們發了什麼文章。 其中一位助理會追蹤記錄員工幾點到公司、幾點下班,所以伊莉莎白對每個人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工作,一清二楚。為了誘使員工工作久一點,公司每晚供應晚餐,食物通常要到八點或八點半才會送達,也就是說,最快也要十點才能離開辦公室。 每逢一季一次的董事會召開時,Theranos的氣氛更加詭異。公司會指示員工擺出忙碌的樣子,董事們走過辦公室時,員工不可以跟他們有眼神接觸,伊莉莎白會把董事帶進一間有大玻璃的會議室,拉下捲簾,彷彿中情局(CIA)探員暗地聽取臥底密探的報告。 有一晚,安娜順路載賈斯汀和工程師亞倫.摩爾(Aaron Moore)回舊金山。亞倫中斷了他在麻省理工學院(MIT)的微流控博士課程,二〇〇六年九月在業界刊物看到一則小小的求才廣告,就這樣進入Theranos。安娜和賈斯汀加入公司時,他已任職將近一年。亞倫很聰明,大學念史丹佛,研究所念MIT,但並不自視甚高。他出身奧勒岡州波特蘭(Portland),有著波特蘭潮人的外表,頭髮蓬亂,鬍子三天沒刮,戴著耳環還很風趣詼諧,這些特質使他成為「前蘋果人」在Theranos唯一氣味相投的人。 安娜、賈斯汀、亞倫都住在舊金山,每天開車或搭火車通勤。那一晚開車回家的路上,三人坐在安娜的Prius車裡,亞倫跟這兩位新同事分享了他的抱怨。怕他們沒發現,亞倫告訴他們,公司不斷在開除員工。安娜和賈斯汀當然注意到了,艾德蒙.古裁員事件才剛發生,除了艾德蒙,還有二十個人也丟了飯碗,事情來得太快,艾德蒙有一堆工具來不及拿就走了,包括一組很棒的X-Acto精密裁切刀,被賈斯汀從垃圾桶撈出來據為己有。 亞倫提到,田納西的癌症病人研究也令他不安。他們做的微流控系統連可運轉的邊都還摸不上,更別說用在活生生的患者身上了,可是伊莉莎白卻一意孤行。東尼打造的新機器的確是一大進展,但是亞倫覺得機器效能還不夠好,工程和化學團隊缺乏溝通,各做各的測試,只做自己負責的部分,沒有人負責系統整體的檢測。 聽著聽著,安娜心裡的不安逐漸加深。她一直以為,既然要用在病患身上,就代表這套血液檢測技術已經成熟,而現在亞倫卻說還只是個半成品。安娜知道田納西研究對象有瀕死病人,她很擔心那些病人被當成白老鼠,用來測試一套有缺陷的醫療裝置。 安娜和亞倫不知道的是(而且可以稍稍減輕他們的憂慮),Theranos用癌症病人血液所做出的檢測結果,並不會對病人的治療造成任何改變,只是用於研究,幫助輝瑞評估Theranos這套技術的成效。不過大部分員工永遠不會知道,因為伊莉莎白從未說明這項研究談定的條件。 隔天早上,安娜去找當初介紹她到Theranos的艾維.特凡尼安(Avie Tevanian)——以前在蘋果的同事。艾維是Theranos的董事,幾個月前他先探詢安娜的意願,然後才安排她跟伊莉莎白見面。安娜和艾維在帕羅奧圖的皮特咖啡(Peet’s Coffee)碰面,她把亞倫.摩爾的話轉述給他聽,安娜擔心公司的田納西研究跨越了道德紅線。艾維專注聽著,他告訴安娜,自己也開始對這家公司產生懷疑。 艾維是賈伯斯最親近、認識最久的朋友之一,兩人曾在NeXT共事(賈伯斯一九八〇年代中期被逐出蘋果後所創辦的軟體公司),一九九七年賈伯斯重回蘋果,把艾維一起帶了過去,讓他掌管軟體工程團隊。辛苦了十年後,艾維辭掉工作,他賺的錢已經多到不知道怎麼花,希望多花時間陪妻小。退休幾個月後,一個替Theranos招募新董事的獵人頭找上他。 跟安娜一樣,艾維第一次跟伊莉莎白見面也是在庫帕咖啡館。她給他的印象是,這個對自己所做的事很有熱情的聰明年輕女子,完全就是你期待一個創業家必須有的特質。只要艾維提供些許從蘋果學來的經營智慧,伊莉莎白就會眼睛一亮,他跟賈伯斯長久的關係似乎很令她著迷。那次會面後,艾維同意加入Theranos董事會,在二〇〇六年底的募資,買進一百五十萬美元的股份。 前兩次他所參加的董事會都平靜無事,不過到了第三次,他開始發現有個固定模式。伊莉莎白提出的營收預估一次比一次亮麗,所憑依據只是她口中正與藥廠商談的交易,但那些營收從未實現。更糟糕的是,艾維擔任董事後不久,財務長亨利.莫斯利就遭到開除。上一次出席董事會時,艾維針對那些藥廠交易提出比較犀利的問題,得到的答案是「正由法務部門審核處理中」。當他要求看交易合約,伊莉莎白就說她手上剛好沒有。 產品推出的時間一再延後,而需要修改的地方又一變再變。艾維並沒有假裝自己很懂血液檢測這門科學,他的專業是軟體,但如果Theranos的系統真的如同他被告知的,已進入最後微調階段,為什麼每一季都會冒出完全不同的技術問題,變成延宕理由?在他聽來,這一點都不像是即將商品化的產品。 二〇〇七年十月底,艾維出席董事會薪酬委員會,董事長唐納.盧卡斯告訴委員會成員,為了節稅,伊莉莎白打算成立一個基金會,希望委員會同意撥部分股票給基金會。艾維已經注意到,唐納非常寵愛伊莉莎白,這位老人家待她如同孫女。唐納是位發福的紳士,一頭白髮,喜歡戴寬邊帽,即將步入八十歲,屬於老一輩創投,把創業投資當成私人俱樂部,他指導出賴瑞.艾利森這位知名創業家,顯然認為伊莉莎白是下一個。 艾維認為,放任伊莉莎白想做什麼就做並不是好的公司治理,除此之外,由於基金會由她掌控,所以基金會股份的表決權也會落入她手上,這等於增加了她手上所掌握的表決權。艾維認為賦予她更多權力並不符合股東利益,所以他反對。 兩週後他接到唐納約見面的電話,於是驅車前往老人家位於沙丘路的辦公室。一抵達,唐納就告訴他,伊莉莎白很不高興,她覺得艾維在董事會議上很不客氣,認為他不該繼續擔任董事,接著唐納詢問他是否願意辭職。艾維表達驚訝,認為自己只不過是行使董事的職責,而提問就是職責之一。唐納認同艾維的說法,還說他認為艾維做得很好。艾維告訴唐納,他要好好考慮幾天。 一回到位於帕羅奧圖的家,艾維決定把擔任董事一年來拿到的文件,全都看過一遍,包括他買進股份前拿到的投資資料。看完之後他才發現,這家公司在短短一年內無所不變,包括伊莉莎白整個經營團隊。他心想,必須讓唐納知道這些。 同一時間,安娜.艾里歐拉愈來愈坐立難安。她天生是個容易興奮的人,說話速度很快,行事疾如旋風。這在大多數情況是一股正面能量,有助於達到很好的工作成效,但有時也會變成壓力、焦慮及過激。 咖啡之約後,安娜繼續跟艾維保持聯絡,還從他口中得知,伊莉莎白希望他離開董事會。安娜並不知道他們的嫌隙是什麼,但這對她來說是個不祥的發展。 而安娜自己和伊莉莎白的關係,同樣愈來愈惡化。伊莉莎白不喜歡人家跟她說不,但安娜已經說過好幾次,只要她發現伊莉莎白的要求不合理,就會直接拒絕。另外,伊莉莎白凡事皆機密的態度也造成她工作延宕。設計師在這家小公司或許不如工程師或化學師重要,但她還是有必要被納入隨時掌握產品研發進度的「訊息圈」,才能做好份內工作,但是伊莉莎白卻把她歸類為「有需要才告知」的人等。 某次早晨會報,安娜當面向伊莉莎白提起亞倫.摩爾所說的系統問題。她告訴伊莉莎白,如果技術上的毛病還在設法解決,是不是應該暫停田納西研究,先專心解決問題比較好?等到機器能夠確實運作,到時再重啟研究還不遲。 伊莉莎白斬釘截鐵地駁回安娜的想法,她說,輝瑞和其他大藥廠都想要這套系統,Theranos會成為很了不起的公司,如果安娜不高興,也許該認真思考這裡是不是真的適合她。 「妳想一想,再告訴我妳的決定。」她說。 安娜回到辦公室苦惱了好幾個小時。她無法拋開「執意繼續田納西研究是不對的」想法,而且伊莉莎白要艾維離開董事會也令人不安。安娜相信艾維、把他當朋友,如果他和伊莉莎白有嫌隙,她傾向站在艾維那一邊。 到了下午,安娜做出決定。她寫了封簡短的辭職信,印出兩份,一份給伊莉莎白,一份給人資部門。當時伊莉莎白已經離開辦公室,於是她把信塞進門下。離開公司時,她快速打了封電子郵件給伊莉莎白,讓她知道辭職信在哪裡。 半小時後伊莉莎白回了信,請安娜務必打手機給她。安娜不理會她的請求,她跟Theranos已經玩完了。 唐納.盧卡斯不用電子郵件。這些年來他已經受夠了官司,包括一九九〇年代初一波針對甲骨文的集體訴訟,所以不喜歡留下任何電子文件紀錄,以免日後在法庭上被拿來打臉。艾維如果希望唐納能看看自己的發現,就得當面拿給他,於是他聯絡唐納的兩位助理,安排了再次見面。 到了約定那天,艾維現身唐納的辦公室,把他擔任Theranos董事拿到的文件全部影印了一份帶來,共有幾百頁。他告訴唐納,從這些資料可看出一連串矛盾,董事會必須出面處理這個問題。Theranos是可以修正的,但如果繼續讓伊莉莎白這樣管理是不可能修正的,他建議引進「大人監管」 。 「這個嘛……我想你應該辭職比較好,」唐納回答,接著很快又說了一句:「這堆文件你打算怎麼處理?」 艾維非常震驚,唐納甚至連聽他說完都不願意,這個老人家似乎只關心他會不會把事情鬧到整個董事會。思考了一會兒後,艾維決定辭職。他從蘋果退休本來就是為了過清閒生活,現在更沒有必要自找麻煩。 「好,我會辭職,這些文件就留給你。」他說。 當他起身要離開時,唐納說還有一件事需要討論。蕭內克.羅伊(Theranos第一個員工,也是實質的共同創辦人)要離職,打算把他大部分的創辦人持股賣回給伊莉莎白。她需要董事會放棄購回這筆股票的權利。艾維雖然覺得這樣不妥,但還是告訴唐納請董事會投票決定,既然他要辭職了也沒必要參與投票。 「艾維,還有一件事,」唐納說:「我需要你放棄買回那些股票的權利。」 這下艾維惱火了,從頭到尾一直被要求忍讓的他,要唐納請Theranos法務長麥可.艾斯基維把必要文件寄給他。他會好好檢視,但沒有做任何承諾。 等到文件寄來,艾維仔細看完,得到的結論是:一旦公司放棄買回蕭內克股份的權利,艾維和其他股東就有權利認購那些股票。他還發現,伊莉莎白談到一筆極為有利的交易,蕭內克願意以五十六萬五千美元出讓他持有的一百一十三萬股,等於一股只要〇‧五美元,是他和其他投資人一年多前在Theranos上一輪募資的購入價格打了一八折。打點折扣是應該的,因為艾維的股份是優先股,對公司的資產和盈餘有優先權,而蕭內克的股份是普通股,不過這麼大的折扣倒是前所未聞。 艾維決定行使他的權利。他告訴艾斯基維,他要按個人應得比例認購蕭內克的股份。不過,這項要求進行得並不順利,兩人不斷密集電郵往返,直到耶誕假期。 耶誕夜裡十一點十七分,艾斯基維寄給艾維一封電郵,指控他行為「惡意」。還警告他,Theranos認真考慮要控告他違反董事的信託義務,以及公開詆毀公司。 艾維驚愕不已。他非但沒有做過這種事,在矽谷打滾這麼多年來,從未被人以訴訟要脅。在矽谷,他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人見人愛,從未與人為敵,現在是怎麼了?他試著跟其他董事聯絡,但沒有任何人回電。 不知如何是好的艾維,請教了一位律師朋友。多虧他在蘋果所累積的財富,他個人的資產還高於Theranos,不必擔心所費不貲的訴訟費用。不過,當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朋友後,對方問了個一語驚醒夢中人的問題:「現在你對這家公司已經有了這些了解,真的還想認購更多股票嗎?」 他仔細一想,答案是否定的,更何況正值贈與和歡樂的耶誕時節,艾維決定讓這起事件就此平息,將Theranos拋諸腦後。不過在此之前,他寫了封告別信給唐納,用電子郵件寄給唐納的助理們,隨信附上Theranos逼他簽署的放棄認購權利書。 信中寫道,為了逼迫他簽署放棄權利書而採取的粗暴手法,更坐實了他向唐納所提起的,他對公司經營方式的「嚴重擔憂」。他還說,他不怪麥可.艾斯基維,因為這位律師很明顯只是奉命行事,信末他說: 二〇〇八年初,Theranos搬進帕羅奧圖山景大道(Hillview Avenue)的一棟新大樓。以紐約來比喻,相當於從貧民區南布朗克斯(South Bronx)搬到繁華熱鬧的曼哈頓中城(Midtown Manhattan)。 在矽谷,門面是首要條件,而Theranos三年來一直座落於「貧窮」那一邊,分界線是一〇一國道(Route 101),又稱灣岸高速公路(Bayshore Freeway)。國道的一邊是帕羅奧圖,美國最富裕的城鎮之一;另一邊則是貧窮的東帕羅奧圖(East Palo Alto),過去曾有個不光彩的特質:美國的殺人之都。 Theranos舊址位於四線道國道的東帕羅奧圖一側,隔壁是間機械工廠,對街是屋頂整修包商,富裕的創投金主不會喜歡被人看到自己走進這種地方。相反地,新址座落於史丹佛校園隔壁,惠普(Hewlett-Packard)豪華總部就在不遠處,位處高價地段,代表Theranos升上了大聯盟。 唐納.盧卡斯對這次搬遷很高興。他有一次跟東尼.紐金特談話時,把他對舊址的鄙棄表露無遺,他告訴東尼:「終於把伊莉莎白救出東帕羅奧圖,真好。」 不過,對於負責搬家的人可不。這項工作落到IT主管麥特.畢叟頭上,畢叟是伊莉莎白最信任的副官之一,二〇〇五年加入Theranos,是第十七個員工,認真負責。除了負責公司的IT架設,資安也是他的職責,麥可.歐康諾訴訟案的電腦證據鑑識分析就是他做的。 過去幾個月來,規畫搬遷事宜占掉麥特大半時間。二〇〇八年一月三十日星期三,一切看似終於就緒,搬家工人預定隔天一早會來把所有東西搬走。 但是到了下午四點,麥特被拉進會議室,麥可.艾斯基維和蓋瑞.法蘭佐也在裡面,伊莉莎白從瑞士打電話來跟他們開會(她去向諾華進行第二次展示,距離造成亨利.莫斯利離開的第一次造假展示,已相隔十四個月),她剛剛得知,如果午夜之前沒有清理乾淨,房東會收取二月份的租金,她說她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她指示麥特打電話給搬家公司,請搬家工人馬上來搬。麥特覺得可能性很低,不過同意試試。他走出會議室打電話,搬家公司的調度人員笑說,先生,不行,十一個小時前才重新安排搬遷時間是不可能的。 伊莉莎白不死心,她要麥特打電話給她以前用過的搬家公司,請他們來搬。跟第一家公司不同,這家沒有加入工會,伊莉莎白認為會比較有彈性。不過麥特打電話給第二家公司時,對方強烈建議他放棄這個念頭。對方說,有加入工會的搬家公司都掌控在黑道手裡,Theranos這麼做有可能招惹上暴力。 就算聽到這麼嚴正的忠告,伊莉莎白還是不肯罷休。麥特和蓋瑞舉出其他窒礙難行之處,試圖說之以理。蓋瑞提出他們那一大堆血液樣本的問題,他指出,就算真的找到人搬家,也要等到第二天才能把所有東西卸到新址,在這之前要怎麼將血液樣本保存在適當溫度下?伊莉莎白說可以利用冷藏貨車,把車停在停車場過夜,不熄火。 鬼打牆幾個小時後,麥特終於成功說服她理性思考。他點出,就算午夜十一點五十九分前把大樓清空,還是得會同州政府官員全部巡一遍,證明他們有好好處理危險物品,畢竟Theranos是生物科技公司,而整個過程的安排需要花幾週時間,沒完成之前新房客無法搬進來。 最後還是按照原定計畫在隔天搬家,不過這段插曲成了壓垮麥特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很佩服伊莉莎白,她是他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也是能激勵人、鼓舞人的領導者。他常開玩笑說,她能賣冰淇淋給愛斯基摩人。不過,他同時對她的不可預測,以及公司連續不斷的混亂感到厭煩。 麥特對自己某部分的工作也愈來愈反感。伊莉莎白要求員工絕對忠誠,要是她從某人身上感受不到忠誠,她會立刻翻臉攻擊。麥特在Theranos兩年半以來,已經看過她開除三十個人左右,這還不包括放棄微流控技術時,連同艾德蒙.古一起裁掉的二十幾個人。 每次伊莉莎白開除人,麥特就得從旁助刀。有時不只是將臨走同事的公司網路切斷、把人押送出大樓,她甚至會要求他把那個人的資料彙整成檔案,以便她可以「好好利用」。 麥特尤其後悔幫她做過一件事,跟前任財務長亨利.莫斯利有關。伊莉莎白開除莫斯利之後,麥特要將他筆電裡的檔案轉移到中央伺服器保管時,無意中發現一些不該存在的色情內容,伊莉莎白一得知,便對外宣稱莫斯利就是因此遭到解僱,並以此為由拒絕履行莫斯利的認股權。 莫斯利離開前一直是麥特的頂頭上司,麥特認為他十分稱職地協助伊莉莎白募到很多資金。沒錯,他確實不該用公司筆電看色情內容,但是麥特覺得罪不致死,不該以此做為要脅。更何況,那是事後才發現的,硬說是莫斯利被解僱的理由,有違事實。 此外,約翰.郝爾德受到的對待也令麥特不安。麥特把所有控告麥可.歐康諾的證據細看了一遍,看不出郝爾德有任何做錯之處。郝爾德確實一直跟歐康諾有聯絡,但他婉拒加入歐康諾的公司,可是伊莉莎白卻堅持把這些串連起來,一口咬定他,把他也告進去,完全不顧念郝爾德是她從史丹佛輟學時最早幫助她的人之一:當時公司剛成立,郝爾德大方出借家裡地下室給她做為實驗室之用(Theranos後來撤銷對三位前員工的告訴,因為歐康諾簽字同意將他的專利權轉讓給Theranos)。 麥特很早就想成立自己的IT顧問公司,他覺得離職去創業的時候到了。他把決定告知伊莉莎白時,她一臉不可置信看著他。她不懂怎麼會有人離開一家即將掀起醫療革命、改變世界的公司而決定自己創業。她以加薪升官來引誘麥特留下,但被他回絕。 待在Theranos最後那幾週,過去許許多多同事面臨的事開始降臨在麥特身上。伊莉莎白不再跟他講話,連正眼都不瞧。她要麥特的同事艾德.盧乙斯(Ed Ruiz)填補麥特的遺缺,前提是艾德必須答應把麥特的檔案和電郵好好挖個徹底,但是身為麥特好友的艾德拒絕了。就算要挖,也不會有任何發現的,麥特非常淨身自愛。麥特跟亨利.莫斯利的下場不同,他保住也行使了認股權。二〇〇八年二月,他離開Theranos去創業,幾個月後艾德.盧乙斯加入他的公司。 位於帕羅奧圖的新辦公室相當不錯,不過,對於一家剛裁掉艾德蒙.古等人而縮水到五十人的新創公司,實在太大了。辦公室一樓是狹長的長方形空間,伊莉莎白堅持把員工集中在一邊,另一邊因而顯得又大又空曠。亞倫.摩爾曾善用這個空間一、二次,慫恿同事一起踢室內足球。 安娜.艾里歐拉突然離職後,亞倫和賈斯汀.麥斯維爾、麥克.包爾利愈走愈近。安娜沒有向他們任何一人提過辭職打算,某一天她就這麼大步走出去,沒有再回來。對這件事最焦慮不安的人是賈斯汀,因為是安娜說服他離開蘋果到Theranos。不過,他還是保持正面態度,他告訴自己,如果都能搬到帕羅奧圖黃金地段,那就代表這家公司必定做對了什麼。 搬家後不久,亞倫和麥克決定拿東尼.紐金特和戴夫.尼爾森做的愛迪生原型機,進行非正式的「人因工程」(human factors)研究。人因工程是工程術語,意思是把機器交到人的手裡,看看一般人會如何跟機器互動。亞倫很好奇一般人會怎麼處理扎手指這件事,以及後續把血液放進卡匣的步驟,他在內部測試時扎過太多次手指,已經完全無感。 取得東尼同意後,他們把愛迪生放進亞倫的馬自達(Mazda)後車廂,往北開到舊金山,打算帶到朋友們服務的各家新創公司繞繞。首先,他們來到亞倫在舊金山教會區(Mission District)的公寓做點預演。他們把機器放在客廳的木頭咖啡桌上,一一確認每樣所需物品全都就緒:卡匣、取血用的刺血針,還有用來把血放進卡匣裡、被稱為「轉移筆」(transfer pen)的小小注射筒。 亞倫用數位相機把他們做的事一一記錄下來。亦夫.畢哈設計的外殼還沒完成,所以外觀仍很原始,暫時替代的外殼是用灰色鋁板拼接而成,正面鋁板像貓門一樣可往上傾斜,以便卡匣插入,一個簡陋的軟體介面歪歪斜斜放在貓門上。殼子裡面的機器手臂發出巨大摩擦聲響,有時還會撞擊卡匣,吸量管尖頭會啪一聲斷掉,給人感覺這是八年級學生的自然勞作。 亞倫和麥克抵達朋友的公司時,得到的迎接是竊笑和咖啡,儘管如此,大家都很好心,願意協助進行他們的小實驗。其中一站是Bebo,一家社交網路新創公司,幾個星期後被美國線上(AOL)以八億五千萬美元收購。 一整天下來愈看愈清楚,只扎一次手指通常不夠,把血液轉移到卡匣也不是最簡單的部分。受試者必須先用酒精擦拭手指,接著扎入刺血針,再用「轉移筆」把手指冒出的血吸進筆裡,然後按壓筆上的柱塞,把血滴進卡匣裡。很少人一次就做對,亞倫和麥克必須請受試者扎好幾次才行,現場搞得亂七八糟,到處血跡斑斑。 這些困難之處證實了亞倫的猜測:公司低估了這部分的流程。「假設一個五十五歲病人在家裡馬上就能熟練這套過程」是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如果這個部分沒有做對,其他部分再怎麼運作順利都沒用,仍然不會得出有效結果。回到辦公室後,亞倫把自己的發現傳達給東尼和伊莉莎白,但他看得出來他們不覺得那是當務之急。 亞倫愈來愈失望、幻滅。一開始他很相信伊莉莎白的願景,覺得在Theranos工作是很興奮的事,但是將近兩年過去,他的熱情已經不再。跟東尼處不來是原因之一,東尼是他的上司,為了脫離東尼麾下,他請求從工程部門調到銷售部門,最近一個週六他甚至開車去逛街買西裝,為的就是希望伊莉莎白讓他一同前往瑞士(向諾華展示),結果並沒有,不過至少她似乎開始認真考慮他的請調。 舊金山之旅結束後幾天,亞倫在家裡啜飲著啤酒,一面下載自己拍的照片,腦海突然閃過一個玩笑念頭。他挑出一張照片(兩台愛迪生原型機並排放在咖啡桌的餐墊上),利用影像處理軟體Photoshop假造一則Craigslist廣告 。照片上方寫下標題「Theranos愛迪生1.0『讀卡機』,大致可用,一萬美元起」,然後下方寫著: 亞倫印出這則搞笑廣告,第二天帶去上班。賈斯汀和麥克在他桌上看到,覺得十分搞笑,麥克覺得應該讓更多人看到,於是貼到男廁牆上。 然後突然引來一陣騷亂。有人撕下廣告拿給伊莉莎白,她誤以為真,緊急召開會議,召集高階主管和律師。她把它當成一起預謀多時的產業間諜案,要求立刻調查,揪出主謀。 亞倫認為最好在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前招認。他一臉不好意思地站出來向東尼自首,他解釋,那只是個惡作劇,沒有惡意,他以為大家會覺得好玩。東尼似乎能理解,他在羅技工作時也參與過幾次惡搞,但他警告亞倫,伊莉莎白氣炸了。 那天稍晚,伊莉莎白把亞倫叫進辦公室,瞪著他,雙眼彷彿要射出箭來。她說對他很失望,絲毫不覺得他的廣告好笑,其他員工也是,他的玩笑對努力做出產品的人很不尊重,他別想調到銷售團隊了,她不能派他去面對客戶,他無法代表公司。亞倫走回自己的辦公隔間,心裡知道這下被伊莉莎白打入冷宮了。 反正,調到銷售部門大概也不是明智做法。亞倫不知道的是,有個麻煩正在銷售部門的角落醞釀著。銷售行銷部門來了一位主管塔德.瑟帝(Todd Surdey),以前這個角色是伊莉莎白自己擔任。 塔德是銷售方面十分出色的高階主管,進入Theranos前曾在幾家知名企業服務,包括上個公司是德國軟體巨擘思愛普(SAP)。他身材健美,長相俊帥,一身體面西裝,每天開著BMW豪華汽車到公司。到了午餐時間,他會從後車廂拖出一輛碳纖維公路車,騎到附近小山。亞倫也喜歡騎腳踏車,因為惡作劇而受罰前,曾經陪塔德騎過幾次,想跟他成為朋友。 塔德兩個銷售部門的部屬都在東岸,因為大藥廠的總部都在那裡。其中一位是蘇珊.迪吉莫(Susan DiGiaimo),工作地點在她紐澤西家中,她在Theranos做了將近兩年。蘇珊陪伊莉莎白向藥廠進行過多次推銷,每次聽到伊莉莎白向藥廠開空頭支票,她總感到不自在。藥廠高層詢問Theranos系統能不能依照他們的需求客製化時,伊莉莎白總是回答:「當然可以。」 塔德上任不久就問了蘇珊一堆問題,關於伊莉莎白跟藥廠交易的預估收入。伊莉莎白有一份詳細的預估營收試算表,上面的數字都很大,每一筆都是以千萬美元為單位。蘇珊告訴塔德,就她所知,那些數字膨風得太過分。 而且,除非Theranos向每家合作藥廠證明它的血液系統可行,不然是不會有大筆營收進帳的。為此,每筆交易都訂有一個初步試驗,就是所謂的「驗證期」,只要藥廠不滿意試驗結果便會掉頭走人,交易隨之告吹。 二〇〇七年的田納西研究就是與輝瑞簽訂的驗證期,目標是證明Theranos有能力測量三種蛋白質血液濃度(體內有腫瘤成長時所產生的過多蛋白質),協助輝瑞評估病人對藥物的反應。若Theranos無法找出病人的蛋白質濃度和藥物之間的關聯,輝瑞就會終止合作,而伊莉莎白根據交易所做的營收預估,就會變成虛構。 蘇珊還告訴塔德,她從未看過任何通過驗證的資料。她跟伊莉莎白一起去做展示時,裝置常常故障,他們才剛去諾華做的展示就是如此。二〇〇六年底去諾華做了第一次展示,那次提姆.坎普從加州傳了造假的結果到瑞士,之後伊莉莎白仍持續追求這家藥廠的青睞,安排二〇〇八年一月二度造訪諾華總部。 第二次展示的前一晚,蘇珊和伊莉莎白在蘇黎世一家飯店裡,扎手指扎了兩個小時,希望取得一致的測試結果,但徒勞無功。隔天早上他們現身諾華位於瑞士巴塞爾(Basel)的辦公室,情況更糟,在滿場的瑞士高階主管面前,三台愛迪生讀卡機都出現錯誤訊息,蘇珊尷尬到不行,但伊莉莎白還是冷靜沉著地歸因於技術上的小毛病。 根據蘇珊和帕羅奧圖員工得來的情報,塔德愈來愈相信Theranos董事會被誤導,他們誤信了這家公司的財務和技術現況。於是,他向與他友好的法務長麥可.艾斯基維提出自己的憂慮。 結果,麥可自己也開始起疑心。一次午餐時間,麥可和新辦公室一位同事一起跑步,跑到地標「史丹佛電波望遠鏡」(Stanford Dish)再回來。他向同事提到不要對公司與藥廠的合作太高興,他沒多做解釋,不過同事看得出有事情困擾著他。 二〇〇八年三月,塔德和麥可去找董事湯姆.布羅定(Tom Brodeen),告訴他,伊莉莎白向董事會宣傳的營收預估並非基於事實,而是過度誇大的數字。產品都還沒完成,怎麼可能有那麼亮麗的數字。 布羅定是老練的生意人,六十五歲左右,除了擁有幾家科技公司,一家知名顧問公司也是他的。他進入Theranos董事會並不久,二〇〇七年秋天在唐納.盧卡斯的邀請下才加入,基於新上任的身分,他建議塔德和麥可直接去找董事長盧卡斯。 幾個月前艾維.特凡尼安才提出同樣的顧慮,現在又有人來,盧卡斯這次可就嚴肅看待了。一方面他也不得不如此,因為塔德是創投金主布蘭登.卡森(B. J. Cassin)的女婿,而卡森是Theranos的投資人。盧卡斯和卡森是多年老友,兩人在同一時間入股,也就是二〇〇六年初Theranos進行B輪募資時。 盧卡斯在他位於沙丘路的辦公室召開緊急會議,董事們——盧卡斯、布羅定、錢寧.羅伯森,還有彼得.湯瑪斯(Peter Thomas,專門投資新創公司早期階段的「ATA創投」創辦人)——在裡面開會,伊莉莎白被要求在門外等候。 經過一番討論,四人達成共識:免除伊莉莎白的執行長職務。她太年輕、經驗不夠,不足以擔任執行長。湯姆.布羅定會暫時介入主導公司,直到找到常任替代人選。 但是,事情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轉折。 接下來兩個小時,伊莉莎白成功說服他們改變心意。她告訴他們,她承認自己的管理有問題,也承諾會改變,她以後會更透明、更快速回應,下不為例。 布羅定已經退休,其實並不想出來再經營一家新創公司,尤其還是自己不熟悉的領域,所以他採取中立立場,冷眼旁觀伊莉莎白恰如其分地端出懊悔,再搭配個人魅力,一步步贏回其他三位董事同僚的心。他覺得那是一場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擅長企業內鬥的執行長老手都不見得能像她一樣逆轉局勢,這令他想起一句古老諺語:「如果要對國王發動攻擊,務必一擊斃命。」塔德.瑟帝和麥可.艾斯基維對國王發動了攻擊(更精確來說是女王),但是她全身而退。 女王一點時間都沒浪費,立刻出手鎮壓造反者。伊莉莎白先開除瑟帝,幾週後輪到艾斯基維。 對亞倫.摩爾、麥克.包爾利、賈斯汀.麥斯維爾來說,這波新的整肅行動又是一次負面發展。他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知道Theranos失去了兩個好員工。塔德和麥可不只是跟他們合得來的好人,而且是聰明又有原則的同事,套用麥克.包爾利的話:他們都是好模子刻出來的人。 這次解聘事件,讓賈斯汀對Theranos更加失望了。員工流動率之高是他前所未見的,而不誠實的公司文化同樣令他苦惱再三。 罪魁禍首是提姆.坎普,軟體團隊主管。提姆是個應聲蟲,對於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他從不向伊莉莎白據實以告。舉個例子,他反駁賈斯汀的說法,向伊莉莎白保證用Flash寫愛迪生軟體的使用介面會比用JavaScript更快。隔天早上,賈斯汀就在自己桌上看到一本「學習Flash」的書。 伊莉莎白從不責罵提姆,即使明知道他玩兩面手法也一樣。她重視的是他的忠誠,在她看來,提姆從不說「不」正代表他勇於任事,至於很多同事認為提姆是個庸才、是糟糕的經理人,就不是那麼重要了。 伊莉莎白有一件事也令賈斯汀很不以為然。某晚,他在電郵往返中向伊莉莎白要一份他寫軟體需要用到的資料,她回覆明天早上進公司再找給他,言下之意顯然是她已經回家,但幾分鐘後賈斯汀卻在東尼.紐金特辦公室撞見她,賈斯汀氣得奪門而出。 過了一會兒,伊莉莎白到賈斯汀辦公室,她說她能理解他為什麼不高興,但是她警告:「以後不准再這樣掉頭走人。」 賈斯汀告訴自己,伊莉莎白很年輕,在公司經營上還有很多需要學習。在他們最後一次郵件往返中,賈斯汀向她建議兩本管理書籍,一本是《拒絕混蛋守則》( ),另一本是《有話為何不直說?》( ),還附上亞馬遜網站的購書連結。 兩天後他辭職,辭職信寫著: 伊莉莎白很不高興,把他叫進辦公室,告訴他,她不接受他的批評,要求他「有尊嚴的」辭職。賈斯汀同意協助工作順利移交,他寫了封信給同事們,詳細說明他所做的各件案子放在何處,但是他坐下來寫信時,忍不住還是把自己對那些案子的想法寫進去,惹來伊莉莎白最後一次斥責。 亞倫.摩爾和麥克.包爾利多留了幾個月,但是心早已不在。新辦公室的好處之一是,大樓門口上方有個大陽台,麥克搬來幾張躺椅和吊床,亞倫和麥克會躲到那裡喝咖啡休息許久,一面談笑,一面舒服地享受午後陽光溫暖他們的臉龐。 亞倫覺得必須有人去告訴伊莉莎白踩煞車,停止將還不能用的產品商品化,可是要能讓她聽得進去,必須由提姆、蓋瑞、東尼這三位資深主管出馬,而他們沒有一個人願意這樣做。東尼承受了很多來自伊莉莎白的壓力,也受夠了亞倫的抱怨,他要亞倫自己離開公司,「去找個地方能讓你當小池塘裡的大魚。」他這麼告訴亞倫。 亞倫同意是他離開的時候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伊莉莎白竟然說服他留下。原來,雖然他惡作劇,伊莉莎白仍然十分看重他。不過他心意已決,在二〇〇八年六月離職。麥克.包爾利在十二月跟進,蘋果小分隊至此已全數離開,結束了這家公司的混亂期。伊莉莎白從一場董事會流產政變存活了下來,重新緊握大權。留下來的員工期待平靜、安穩的日子,但是沒多久希望就破滅了。 伊莉莎白忙著發展事業的同時,遠方有個家族舊識對她的事業很感興趣。他的名字是理查.傅伊茲(Richard Fuisz),是位創業家兼醫療發明家,極為自負,出身背景多采多姿。 霍姆斯和傅伊茲兩家是二十年舊識。他們結識於一九八〇年代,同為住在Foxhall Crescent的鄰居,那是華盛頓特區一個蓊蓊鬱鬱的社區,家家戶戶尊貴不凡,四周森林環抱,緊鄰波多馬克河(Potomac River)。 伊莉莎白的媽媽諾兒和理查的太太蘿芮(Lorraine)建立起好交情。兩人當時都是全職媽媽,在家照顧年齡相近的兒女,蘿芮的兒子和伊莉莎白同班,就讀當地的聖派翠克主教私立小學(St. Patrick’s Episcopal Day School)。 諾兒和蘿芮常出入彼此家中,兩人都偏愛中國菜,總是趁孩子上學時外出共進午餐。伊莉莎白和弟弟會去參加傅伊茲家小孩的生日派對,在傅伊茲家的游泳池嬉戲。有一晚,傅伊茲家停電,男主人又不在,霍姆斯家於是收留蘿芮和兩個孩子——賈斯丁(Justin)和潔西卡(Jessica)過夜。 不過,兩位人夫的關係就沒那麼溫馨了。相較於克利斯勤.霍姆斯必須靠政府薪水餬口,理查.傅伊茲是個成功生意人,也從不羞於炫耀。傅伊茲是領有證照的合格醫師,幾年前賣掉一家製作醫療訓練影片的公司,得手五千多萬美元,出門以保時捷和法拉利代步。他同時也是醫療發明家,透過授權自己的專利坐收權利金。有一次兩家人一起到動物園郊遊,賈斯丁.傅伊茲到現在還記得當時伊莉莎白的弟弟告訴他:「我爸說你爸是王八蛋。」賈斯丁事後轉述給媽媽,蘿芮認為那是嫉妒心理作祟。 金錢的確是霍姆斯家的痛處。克利斯勤的祖父克利斯勤.霍姆斯二世(Christian Holmes II)散盡家財,在夏威夷小島過著揮霍享樂的生活,而父親克利斯勤三世(Christian III)則是石油生意失敗,敗光剩餘的財產。 不管克利斯勤心裡有什麼憤恨,都無法阻止諾兒和蘿芮兩人成為好友。即使霍姆斯一家搬走(先搬到加州,接著搬到德州),她們仍保持固定聯絡。霍姆斯一家在那兩次搬家之間,回到華盛頓特區小住過一段時間,傅伊茲夫婦帶他們到一家高級餐廳,慶祝諾兒四十歲生日。這次是出自蘿芮的安排,為了補償克利斯勤沒有替太太辦慶生會。 後來,蘿芮到德州造訪過諾兒幾次,兩人也曾結伴到紐約市逛街購物、觀光。有一次她們把孩子也帶去,入住公園大道(Park Avenue)的麗晶飯店(Regency Hotel)。從那次旅行拍攝的一張照片中可以看到,伊莉莎白站在中間,左右兩臂各挽著媽媽和蘿芮,三人站在飯店前,伊莉莎白身穿淺藍色夏日洋裝,頭上繫著粉紅色蝴蝶結。後來幾次旅行,諾兒和蘿芮把小孩留在家,入住傅伊茲家在紐約買下的公寓,就位於西中央公園的川普國際飯店(Trump International Hotel)大樓。 二〇〇一年,克利斯勤.霍姆斯的事業遇到困境。他離開天納克公司,任職於休士頓最知名企業安隆 ,直到安隆的詐欺行徑曝光,並在同年十二月宣告破產之後,他跟其他數千名員工一起丟了工作。事件過後,他去拜訪理查.傅伊茲尋找工作機會,同時徵詢做生意的建議。傅伊茲根據自己的一項發明(一種細長薄片,可在嘴裡溶化,比傳統藥丸更能快速將藥物送進血液),和上一段婚姻所生的兒子喬(Joe)共同開了家新公司,父子兩人在維吉尼亞大瀑布市(Great Falls)的辦公室一起經營管理。 喬.傅伊茲回憶,克利斯勤.霍姆斯上門時一臉憔悴、悶悶不樂,若有所思地說他想嘗試顧問業,還說他和諾兒很想搬回華盛頓。理查.傅伊茲剛在麥克林地區(McLean)富裕的環城公路郊區買下新房子,於是向克利斯勤提議住進他和蘿芮剛搬離的對街房子,不收房租,他們因為嫌麻煩遲遲未招租。克利斯勤用嘴型說出「謝謝」二字,但沒有接受這份好意。四年後克利斯勤拿到世界自然基金會(World Wildlife Fund)的工作,這才真的跟諾兒搬回華盛頓。一開始他們跟朋友一起住在大瀑布市,一邊尋找落腳處。諾兒到處看房子時,常常打電話給蘿芮報告最新找房進展。 有一天兩人共進午餐,話題聊到伊莉莎白以及她正在做的事。諾兒得意地告訴蘿芮,她的女兒發明了一種戴在手腕的裝置,可以分析血液,還成立公司要將產品商品化。其實,當時Theranos已經捨棄伊莉莎白最初的貼片點子,不過比起諾兒透露的一連串大事,細節稍微有誤無傷大雅。 回家後,蘿芮把諾兒的話轉述給丈夫,心想同為醫療裝置發明人的丈夫可能會感興趣,只是她應該沒料到他會有何反應。 理查.傅伊茲是個虛榮自負又高傲的人,一想到老鄰居的女兒在他專精的領域成立公司,卻沒來向他求助,甚至連徵詢意見都沒有,他覺得強烈被冒犯。後來,他在一封電郵中提到:「想到霍姆斯一家那麼欣然接受我們的招待(紐約大樓公寓、晚餐等),更叫我無法釋懷他們連來問個意見都沒有。基本上這背後的意思就是:『我要喝你的酒,但不徵詢你的專業意見,而酒錢還是從那個專業賺來的。』」 傅伊茲曾有一段對他人的輕視耿耿於懷甚至懷恨在心的歷史。不管時間過了多久,他都要向惹到他的人報一箭之仇,最好的例子就是他跟韋能.洛克斯(Vernon Loucks)——百特醫療用品製造商(Baxter International)執行長——一段歹戲拖棚的長久宿怨。 從一九七〇年代到一九八〇年代初,傅伊茲常去中東,那裡是他的醫療教育影片公司梅德康(Medcom)最大的市場。回程時,他通常會在巴黎或倫敦停留一晚,再從那裡搭協和客機(英國航空和法國航空聯營的超音速客機)回紐約。一九八二年有一次,他在巴黎雅典娜廣場飯店(Plaza Athénée Hotel)偶遇洛克斯,當時百特公司急於打入中東市場。共進晚餐時,洛克斯提出以五千三百萬美元收購梅德康的意願,傅伊茲接受了。 原本說好,納入百特旗下後傅伊茲繼續留任三年,但洛克斯在收購完成後就解僱他,於是傅伊茲上法院控告百特非法解僱。他宣稱,洛克斯之所以解僱他,是因為他不願以二百二十萬美元賄賂沙烏地阿拉伯一家公司,好讓百特從阿拉伯的黑名單(因為與以色列有生意往來而上榜)除名。 雙方在一九八六年達成和解,百特同意給傅伊茲八十萬美元,不過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傅伊茲飛到百特位於伊利諾州迪爾菲爾德(Deerfield)總部簽署和解書時,洛克斯不願與他握手,此舉激怒了傅伊茲,他準備再次反擊。 一九八九年,百特從阿拉伯杯葛的企業名單中除名,這給了傅伊茲一個報仇的機會。當時傅伊茲過著兩面生活,不為人知的那面是中情局臥底探員,幾年前他在《華盛頓郵報》( )看到中情局招募廣告,自願加入。 他的情報工作是運用中情局的資產到中東各地設立空殼公司,以非大使館為掩護來運作,以免受到當地情報機關監視。其中一家空殼公司是,供應鑽油平台工人給敘利亞國營石油公司(他在敘利亞的人脈關係尤其廣泛)。 傅伊茲猜想,百特必定是以詭計欺騙才重獲阿拉伯國家喜愛,於是決定動用敘利亞的人脈來拆穿。他派出他招募的女性情報員取得一份備忘錄,備忘錄存檔於阿拉伯國家聯盟委員會(負責執行杯葛的單位)位於大馬士革的辦公室。上面寫著,百特已提供詳細的文件給該委員會,證明百特已於最近售出以色列工廠,並承諾不會在以色列進行新投資,也不會賣新技術給以色列。百特此舉違反了美國的反杯葛法,反杯葛法制訂於一九七七年,明文禁止美國公司參與任何外國杯葛行動,也不可向黑名單上的官員提供任何證明配合杯葛行動的資料。 傅伊茲將這份爆炸性備忘錄一份影本寄給百特董事會,另外還寄了一份給《華爾街日報》( ),後者以頭版篇幅刊出。傅伊茲並不想讓事件就此平息,接著,他取得百特法務長寫給敘利亞軍隊將領的信,並且將信洩漏出去,信中證實備忘錄確實不假。 美國司法部於是展開調查。一九九三年三月,百特不得不俯首承認違反反杯葛法,付出民法與刑法總計六百六十萬美元的罰款,同時不得承包聯邦政府標案四個月、禁止在敘利亞和沙烏地阿拉伯做生意兩年,此外,商譽受損也連帶使它失去一家大醫院集團五千萬美元的合約。 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正義已經足矣,但對傅伊茲可不夠。洛克斯居然能從這起醜聞全身而退、繼續當百特執行長,這令他很不爽,他決定讓敵人嘗嘗尊嚴掃地的滋味。 洛克斯是耶魯大學校友,擔任耶魯社團法人(該校的治理機構)董事,同時也是募款主席,身為董事的他每年固定會出席畢業典禮。一如以往,那年五月他來到耶魯大學所在的康乃狄克州紐哈芬市(New Haven)。 傅伊茲透過兒子喬(他前一年才剛從耶魯畢業),跟一個名叫班.戈登(Ben Gordon)的學生搭上線,他是「耶魯以色列之友」組織的會長。他們共同籌畫了畢業日抗議行動,散發「洛克斯是耶魯之恥」的標語和傳單,最高潮的戲碼是,傅伊茲雇了渦輪螺旋槳發動機飛越校園上空,機尾拖著一條長長的旗幟上面寫著:「洛克斯下台!」 三個月後,洛克斯辭去耶魯董事職位。 不過,若以傅伊茲對洛克斯的復仇來類推他會對Theranos採取的行動,那就太過簡化了。 雖說傅伊茲被霍姆斯的「忘恩負義」給惹惱了,但他同時是個機會主義者。他會先預測其他公司日後需要的東西,早一步發明出來申請專利,再透過授權賺大錢。其中獲利最豐的發明是利用棉花糖機的原理,將藥物變成快速溶解的膠囊,這個點子發想自一九九〇年代初,他帶女兒去賓州園遊會時。後來,他把根據此項專利成立的上市公司賣給加拿大的藥廠,售價一億五千四百萬美元,他個人入袋三千萬美元。 聽完蘿芮轉述諾兒的話之後,傅伊茲坐在電腦前上網搜尋「Theranos」。他這棟位於麥克林的豪宅有七個房間,占地廣闊,就連書房都是好大一間,有挑高的拱形天花板和一個超大石頭壁爐,他的傑克羅素梗犬(Jack Russell)喜歡在他工作時躺在壁爐前。 傅伊茲找到了那家新創公司的網站,首頁大略介紹了Theranos正在開發的微流控系統,「新聞」欄目下有個網頁連結到一場廣播訪談,是幾個月前(二〇〇五年五月)伊莉莎白上公共廣播電台(NPR)的《生技美國》(BioTech Nation)節目片段。訪談中,她對她的血液檢測系統做了更詳細的說明,也解釋她預見的應用:在家監控藥物不良反應。 傅伊茲把訪談內容反覆聽了好幾次,同時凝視著窗外院子的鯉魚池。他斷定伊莉莎白的願景有其優點,不過身為科班出身的醫師,他同時也看出一個能好好利用的潛在弱點:病人要能夠在家用Theranos裝置監控他們對藥物的耐受性,就必須有個內建機制可以在異常結果出現時警示醫生。 他看到一個商機,只要取得那個必要環節的專利權,日後勢必有錢可賺,不是從Theranos那裡賺來,就是從其他人身上。三十五年的醫療發明專利經驗告訴他,這類專利的獨家授權可拿到四百萬美元之多。 二〇〇五年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五晚上七點半,傅伊茲寄了封電郵給他長期合作的專利律師艾倫.司基維利(Alan Schiavelli),他隸屬於Antonelli, Terry, Stout & Kraus法律事務所,主旨欄是「血液分析——異常(個人)」: 司基維利忙於其他事,一連幾個月都沒回覆,傅伊茲在二〇〇六年一月十一日終於收到回音,因為他又寄了封電郵表示要修改原本構想:他的示警機制要改成用「條碼或無線電標籤」,附在病患所服用藥物的藥品說明書,血液檢測裝置裡的晶片會掃描條碼,如此就完成設定。如果病患血液呈現對藥物產生副作用,裝置就會自動發出警告給主治醫師。 接下來他們又往返了幾封電郵、修改構想,最後寫成十四頁的申請書,二〇〇六年四月二十四日正式向美國專利商標局(USPTO)提出申請。這份申請書並未宣稱是發明了開創性新技術,而是把現有技術結合成一個向醫師示警的機制,可嵌入其他公司生產的家用血液檢測裝置。申請書裡並沒有掩飾它所針對的公司,在第四段直接點名Theranos,並且引述其網站說法。 專利申請提出後,要經過十八個月才會對外公開,所以伊莉莎白跟父母起初對他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蘿芮.傅伊茲和諾兒.霍姆斯仍然固定見面。霍姆斯一家入住他們在威斯康辛大道(Wisconsin Avenue)買的新公寓,距離海軍天文台(Naval Observatory)不遠,蘿芮有幾次開車從麥克林過去,穿著一身慢跑服陪諾兒在住家附近散步。 有一天諾兒到傅伊茲家吃午餐,理查也一起坐在由石頭砌成的戶外大露台,聊天話題談到伊莉莎白。她剛登上《企業》( )雜誌,跟其他幾位年輕創業家同列榜上,包括臉書的馬克.祖克伯(Mark Zuckerberg)。女兒開始躍上媒體,諾兒非常引以為傲。 三人小口吃著蘿芮從麥克林一家美食餐廳買來的佳餚,這時,傅伊茲用施展魅力時慣用的甜膩嗓音對諾兒說他可以協助伊莉莎白,他說,Theranos這種小公司很容易被大公司占便宜。他沒有透露任何他的專利申請,不過這番話已經足以引起霍姆斯夫婦的戒心。從那次開始,兩對夫妻的互動充滿緊張。 二〇〇六年最後幾個月,傅伊茲和霍姆斯兩對夫婦吃過兩次晚餐。一次在日本餐廳「壽司好」(Sushiko),就在克利斯勤和諾兒新家的路口。那晚克利斯勤吃得不多,他告訴傅伊茲夫婦,他去帕羅奧圖看伊莉莎白時,最近剛動的手術引發併發症,他不得不特別繞到史丹佛醫院。還好伊莉莎白的男友桑尼幫他安排了醫院的VIP套房,而且付清了醫藥費。 話題聊到那年稍早剛結束B輪募資的Theranos。克利斯勤提到,這次募資吸引到矽谷幾位最有分量的投資人,他說這是個好兆頭,因為他和諾兒也投資了三萬美元,那是他們準備支付伊莉莎白史丹佛學費的錢。 接著不知為什麼,這頓晚餐明顯火氣愈來愈大。理查和克利斯勤本來就不對盤,可能理查說了什麼話惹毛克利斯勤,根據蘿芮的說法,反正克利斯勤開始批評她身上的香奈兒(Chanel)項鍊。後來他們付完帳單,漫步走到威斯康辛大道,克利斯勤說出有威脅意味的話,他提到約翰.傅伊茲(John Fuisz,傅伊茲第一段婚姻另一個兒子)在他好友的公司上班。約翰.傅伊茲的確是McDermott Will & Emery法律事務所(簡稱McDermott)的律師,而克利斯勤最好的朋友恰克.沃克(Chuck Work)正是McDermott事務所資深合夥人。 事後,諾兒和蘿芮的情誼也開始磨損。她們兩人是很奇怪的組合,蘿芮出身紐約皇后區勞工階級,從她粗俗的紐約市口音就可略知一二,而諾兒是華府名門世家之女的典型,青春歲月有段時光在巴黎度過,當時她父親奉派到美國歐洲司令部(EUCOM)總部。 接下來幾個月,兩位女性又一起喝了幾次咖啡,不過,克利斯勤因為懷疑理查.傅伊茲有所圖謀而堅持同行,搞得雙方互動更顯尷尬緊張。其中有一次在喬治城的Dean & DeLuca咖啡館,聊到蘿芮的兄弟剛過世,留下一隻貓,蘿芮苦於不知如何處理。一旁的克利斯勤似乎被惹惱,他告訴蘿芮直接丟掉就好,還做出把貓抓進袋子裡的動作,一邊語出不耐地說:「貓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霍姆斯夫婦搬回華盛頓之後,諾兒便開始光顧蘿芮常去的那家髮廊,就在維吉尼亞泰森角(Tysons Corner)。他們是同一位髮型師克勞蒂雅(Claudia),有一次為蘿芮剪髮時,克勞蒂雅問她是不是跟諾兒有什麼不愉快,顯然諾兒常跟克勞蒂雅吐苦水,尷尬不已的蘿芮說,她不想談這件事,便轉移了話題。 二〇〇七年耶誕節左右,蘿芮和諾兒又見了一次,當時蘿芮帶著蛋糕造訪霍姆斯家,伊莉莎白正好回去度假,想必知道父母跟傅伊茲家出現裂痕的她,沒多說什麼,還用斜眼偷瞄媽媽的朋友。 一週後,二〇〇八年一月三日,傅伊茲的專利申請開始對外公開,只要透過美國專利商標局的線上資料庫就能查到,不過Theranos並不知道這項專利的存在,直到五個月後蓋瑞.法蘭佐(Theranos的化學團隊主管)看到並告訴伊莉莎白。這時霍姆斯夫婦和傅伊茲夫婦已經互不理睬,傅伊茲跟太太閒聊時還把自己的專利稱為「Theranos殺手」。 那年夏天,克利斯勤.霍姆斯前往McDermott事務所,探訪老朋友恰克.沃克,其華府辦公室就距離白宮東邊兩個街區。克利斯勤和恰克是多年老友,兩人相識於一九七一年,當時恰克開車載他到美國陸軍預備隊(Army Reserve)開會。雖然恰克年長五歲,但兩人很快就發現彼此有很多共同點,兩人都來自加州,念同一所高中和大學:加州克萊蒙特(Claremont)的韋伯中學(Webb Schools),以及康乃狄克州米德鎮(Middletown)的衛斯理安大學(Wesleyan University)。 多年來,恰克常助克利斯勤一臂之力。安隆垮台後,他讓克利斯勤在他事務所的訪客辦公室找工作;伊莉莎白的弟弟(也叫克利斯勤),因為所謂的惡作劇(跟電影放映機有關)而不得不離開休士頓聖約翰高中時,恰克幫忙把他弄進韋伯中學,因為他是該校董事;伊莉莎白後來從史丹佛休學、必須申請第一個專利時,恰克幫她找上他在McDermott專門處理專利的同事。 克利斯勤在二〇〇八年那個夏日正是為此而來。克利斯勤很焦躁,他跟恰克說,有個叫理查.傅伊茲的人偷了伊莉莎白的點子,搶先取得專利。克利斯勤還特別提到,傅伊茲有個兒子也在McDermott工作,叫做約翰。恰克依稀知道約翰.傅伊茲是誰,他們曾經因為某個案子而有交集,在公司碰過一、二次,他也知道McDermott擔任Theranos的專利律師好幾年,因為當初就是他牽的線,但其他事他就毫無頭緒了,他不知道理查.傅伊茲是誰,也不知道克利斯勤所說的專利是什麼,不過為了幫幫老朋友,他還是答應跟伊莉莎白碰面。 幾週後,二〇〇八年九月二十二日,伊莉莎白上門會見恰克以及律師肯.凱吉(Ken Cage)。McDermott事務所搬到十三街的羅伯特.斯登(Robert A. M. Stern)石灰岩大樓時,恰克是執行合夥人,因此八樓最大、最好的角落辦公室留給了他。伊莉莎白把她的血液檢測機器也運了過來,坐進緊鄰灣景大窗的兩張小沙發之一,她並沒有說要展示這台裝置,不過恰克覺得第一眼令人印象深刻,那是個閃亮、黑白相間的大立方體,有個明顯很像iPhone的數位觸控螢幕。 伊莉莎白直接切入重點,她想知道McDermott是否願意代表Theranos控告理查.傅伊茲。肯.凱吉說他們可以研究提起「專利衝突」訴訟,如果伊莉莎白要的話。專利衝突訴訟是指,如果同一個發明有兩人提出專利申請,會由專利商標局判定是誰先想出該發明,由勝者取得專利,即使比較晚提出申請仍無礙其取得專利。肯.凱吉專門處理這類案件。 但是恰克對此有所遲疑。他告訴伊莉莎白他得考慮一下,還得跟幾個同事談談,同時提及傅伊茲有個兒子在這裡工作,情況很尷尬。聽到恰克提起約翰.傅伊茲,伊莉莎白沒有放過,她等很久了,立刻開口問,有沒有可能是約翰取得McDermott內部的Theranos機密檔案,洩露給他父親。 恰克覺得不太可能,這種事是會造成律師被開除、取消律師資格的。約翰是專利訴訟律師,他在McDermott並不屬於負責草擬、提出申請的專利申請團隊,沒有理由可以取得Theranos檔案,更何況他還是事務所的合夥人,有什麼理由要做這種自掘事業墳墓的事?沒有道理。 再者,Theranos兩年前(二〇〇六年)已經把所有專利工作,轉給矽谷的WSGR 法律事務所,恰克記得當時克利斯勤還打電話給他,充滿歉意地說是賴瑞.艾利森堅持要伊莉莎白用那家事務所,McDermott基於義務已經把所有資料移交給他們,什麼都沒留,就算是內部律師也沒有任何東西可取得。 伊莉莎白離去後,恰克徵詢了專利申請團隊和專利訴訟團隊的負責人,後者正是約翰.傅伊茲的上司,他們告訴恰克,看起來Theranos向理查.傅伊茲提起專利衝突是有理有據的,但是約翰.傅伊茲是公司優秀的合夥人,公司提出專利訴訟跟旗下合夥人的父母打對台,未免太混亂。於是,恰克決定回絕伊莉莎白的請求,幾週後,他透過電話把決定告訴伊莉莎白,恰克和McDermott以為這件事會就此打住,不會再聽到任何相關訊息。 雀兒喜.布爾克(Chelsea Burkett)操到累壞了。那是二〇〇九年夏末,她在帕羅奧圖一家新創公司上班,每天工時很長,一個人的工作量在較大型公司是五個人在做。不是她不肯努力,她跟多數二十五歲史丹佛畢業生一樣,血液裡流著「努力」基因,但她渴望激勵,卻無法從現在的工作得到。她服務於Doostang,金融人才求職網站。 雀兒喜是伊莉莎白在史丹佛最好的朋友之一。她們大一住在學校的威爾伯宿舍(Wilbur Hall,校園最東邊的一個大型集合住宅),比鄰而居,結識後便一拍即合。初次見面時,伊莉莎白身穿紅白藍相間、寫著「別惹德州人」字樣的T恤,臉上掛著大大微笑,雀兒喜覺得她很甜美、聰明又風趣。 兩人都是喜歡社交、外向的人,有一樣的藍眼睛,一起喝酒、一起跑趴、一起宣誓加入姐妹會(部分原因也是為了得到較好的住宿)。不過,雀兒喜是個還在找尋自我的一般女孩,而伊莉莎白似乎很清楚自己想成為什麼、做什麼,大二開學返校時,她就拿著自己寫好的專利申請,雀兒喜佩服得五體投地。 伊莉莎白休學去創辦Theranos,接下來五年兩人仍保持聯絡,不常見面,但偶爾傳傳簡訊。有次傳訊時,雀兒喜提到她工作倦怠,伊莉莎白回她,「要不要乾脆來我這裡工作?」 於是雀兒喜來到伊莉莎白在山景大道的辦公室找她,沒多久就被這位朋友說動了。伊莉莎白熱情地描繪一個未來,她公司的技術可以救人性命,對雀兒喜來說,這聽起來比協助投資銀行家找工作有趣也崇高多了。更何況伊莉莎白極富說服力,她講話時會認真專注看著你,讓你不知不覺想要相信她、跟隨她。 他們很快就決定雀兒喜的角色:隸屬於「客戶端解決方案」團隊,負責驗證研究,也就是Theranos為了延攬藥廠生意而進行的研究。雀兒喜第一項任務是策畫和Centocor(嬌生旗下的製藥公司)合作的研究。 幾天後做新工作報告時,雀兒喜才知道自己並不是伊莉莎白唯一雇用的朋友,幾週前拉梅許.桑尼.包汪尼(Ramesh “Sunny” Balwani)才剛加入陣容,擔任Theranos資深高階主管。雀兒喜見過桑尼一、二次,但對他所知不多,只知道他是伊莉莎白的男友,兩人一起住在帕羅奧圖一處大樓公寓。伊莉莎白完全沒提過桑尼也來這家公司的事,而雀兒喜現在卻得跟他共事,或者應該說在他手下做事?她不知道到底該向桑尼報告還是伊莉莎白。桑尼的頭銜「執行副董事長」聽起來很威,但也很模糊,不管他的角色到底為何,他一進來就忙著確立自己的地位,一點時間都不浪費,從一開始就凡事參與,無所不在。 桑尼是一股不可抗力,而且是不好的那種。雖然身高只有一六五公分又中年發福,但是他用好鬥、咄咄逼人的管理方式來彌補短小身材,在他的濃眉和杏仁眼下方,掛著下垂的嘴角和方下巴,散發迫人氣息。他對待員工非常傲慢,喜歡羞辱人,常常大呼小叫使喚他人,厲聲開罵。 雀兒喜馬上就不喜歡桑尼,即使他顧及雀兒喜和伊莉莎白的友誼而刻意對雀兒喜比較好。雀兒喜實在不明白伊莉莎白看上他哪一點,他足足比伊莉莎白年長將近二十歲,連基本的風度和禮貌都沒有。直覺告訴雀兒喜,桑尼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但伊莉莎白似乎對他極為信賴。 從伊莉莎白上大學前的那個夏天開始,桑尼就沒有離開過她的生活。他們相識於北京,在伊莉莎白第三年參加史丹佛中文班時。當時伊莉莎白交不到朋友,又被同行幾個學生霸凌,而桑尼是一群大學生當中唯一的成年人,他跳出來英雄救美。伊莉莎白的媽媽諾兒是這樣跟蘿芮.傅伊茲描述兩人的關係緣起。 桑尼在印度孟買出生成長,一九八六年到美國念研究所,畢業後在Lotus( 和微軟做了十年軟體工程師。一九九九年,他加入以色列創業家李仁.皮崔許卡(Liron Petrushka)的創業,進入加州聖塔克拉拉(Santa Clara)新創公司CommerceBid.com。當時,皮崔許卡在開發一套軟體程式,讓供應商透過即時線上拍賣相互競爭,以利企業達到規模經濟和價格降低的目的。 桑尼加入CommerceBid時,網路狂熱達到最高點,CommerceBid所處的市場是當紅炸子雞(也就是B2B電子商務),分析師激動到上氣不接下氣地預測,公司跟公司之間高達六兆美元的交易,很快就會轉移到網路平台進行。 網路競標龍頭第一商務(Commerce One)股票才剛上市,交易首日股價就大漲三倍,那年最後以超過十倍的漲幅作收。同年十一月,桑尼出任CommerceBid總裁和技術長,短短幾個月後,第一商務以二億三千二百萬美元的現金和股票收購CommerceBid,這對一家只有三個客戶測試其軟體、幾乎沒有任何營收的公司,是令人咋舌的天價。桑尼身為CommerceBid第二號高層,有超過四千萬美元入袋,時機剛剛好,因為五個月後網路泡沫就破掉,股市一瀉千里,第一商務最後宣告破產。 然而桑尼並不覺得這一切是幸運,他自認是有天分的生意人,第一商務那筆意外之財正是他天縱之才的證明。幾年後伊莉莎白認識他時,也沒有理由質疑他,當時伊莉莎白只是個容易被牽著鼻子走的十八歲女生,在他身上只看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成為成功富有的創業家。於是,桑尼成為她的導師,教她矽谷的生意之道。 他們究竟是何時變成戀人,不得而知,不過顯然是她從史丹佛休學後不久。他們二〇〇二年夏天在北京認識時,桑尼已經是人夫,另一半是日本藝術家藤本螢子(Keiko Fujimoto)。到了二〇〇四年十月,在他購於帕羅奧圖錢寧大道(Channing Avenue)的公寓所有權契約上,他註明為「單身」;根據其他公開資料,伊莉莎白在二〇〇五年七月搬入那棟公寓。 在CommerceBid短暫且賺進大把鈔票的工作後,桑尼有十年之久什麼都不做,只是盡情享用他的金錢,在幕後提供伊莉莎白意見。他在第一商務擔任副總裁直到二〇〇一年一月,然後進入柏克萊大學商學院就讀,後來又到史丹佛上電腦科學課程。 二〇〇九年九月加入Theranos時,桑尼已經至少有一次不良的法律紀錄。為了規避CommerceBid所得的稅負,他聘請立本會計事務所(BDO Seidman)替他安排避稅投資,製造出四千一百萬投資虧損,抵銷掉他的CommerceBid所得,幾乎不必繳稅。美國國稅局(Internal Revenue Service)二〇〇四年全面取締這種行為,逼得他不得不與國稅局達成協議,補繳數百萬美元的稅。接著,他回頭控告立本,宣稱他不熟悉稅務問題,立本蓄意誤導他。這起官司在二〇〇八年和解,和解條件不公開。 撇開稅務困擾,桑尼對於自己的財富很自豪,喜歡用車子炫富。他有一輛黑色藍寶基尼Gallardo,還有一輛黑色保時捷911,兩輛的車牌都很虛榮,保時捷的車牌是DAZKPTL,模仿馬克思的《資本論》 ;藍寶基尼那台則是VDIVICI,玩弄名言Veni, vidi, 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是凱撒(Julius Caesar)在澤拉戰役出師告捷後,寫給羅馬元老院(Roman Senate)的用語。 他的穿著打扮同樣是以炫富為目的,只是未必有品味。他會穿有泡泡袖的名牌襯衫,搭配酸洗牛仔褲,腳踩藍色古馳(Gucci)樂福鞋,襯衫最上方三個扣子總是不扣,藏不住胸毛及脖子上細細的金項鍊。身上隨時散發刺鼻古龍水香味,再加上顯眼浮誇的車子,整體給人感覺這個人是去夜店,而不是去上班。 桑尼的專業是軟體,這也是他應該為Theranos貢獻的價值。剛進公司時,他在一次會議上誇口他總共寫了百萬行程式,有些員工覺得他的說法荒謬可笑。以他工作過的微軟來說,軟體工程師團隊是以每年寫一千行程式的速度,在寫Windows作業系統,假設桑尼的速度比微軟工程師快二十倍,要寫出他所宣稱的百萬行也要花上五十年。 桑尼喜歡自吹自擂,老愛在員工面前擺出高人一等的樣子,但有時又很詭異地隱遁消失。每個月有一、二次,唐納.盧卡斯會現身辦公室來看看伊莉莎白,這時桑尼會突然不見人影。有個員工曾在辦公室印表機看到一張便條紙,是伊莉莎白傳真給盧卡斯的,便條紙上針對桑尼的能力和經歷多所讚美,代表伊莉莎白並沒有隱瞞雇用桑尼的事實。不過,戴夫.尼爾森(協助東尼.紐金特做出愛迪生原型機的工程師,現在的座位就在雀兒喜對面)等人開始懷疑,伊莉莎白刻意對董事會淡化桑尼的角色。 她是如何對董事會交代他們的關係,也是個諱莫如深的問題。伊莉莎白把桑尼加入Theranos的消息告訴東尼時,東尼直截了當問她,他們是否仍是情侶,她回答他們結束了,未來純粹是公事往來。但事實證明並非如此。 二〇〇九年秋天, 雀兒喜因為工作任務而前往比利時安特衛普(Antwerp),丹尼爾.楊(Daniel Young)陪同前往。頭腦很好的丹尼爾,擁有MIT生物工程博士學位,半年前才進公司,任務是為Theranos的血液檢測系統增加一個新功能:預測模型(predictive modeling)。 現在伊莉莎白向藥廠高層推銷時都會說,Theranos能夠預測病人對藥物的反應,患者檢測結果會輸入Theranos所開發的電腦程式,輸入的檢測結果愈多,程式的預測能力會愈來愈好。 看似很尖端的技術,但其中有個蹊蹺:血液檢測結果必須是可靠的,電腦程式的預測才有價值可言。而雀兒喜抵達比利時不久就開始對此產生懷疑。本來Theranos應該測量病人血液中的免疫球蛋白E(IgE),以協助Centocor評估病人對某種氣喘藥物的反應,但是公司裝置在雀兒喜看來卻錯誤百出,機械故障頻繁,不是卡匣插不進讀卡機,就是讀卡機裡有東西故障,就算裝置沒壞,要它吐出個結果還是百般困難。 每次桑尼都說是無線通訊的問題,有時候他說的沒錯。要能產生檢測結果,需要將1和0的數位訊號來回穿越大西洋:血液檢測一完成,讀卡機上的行動通訊天線,會將光線訊號產生的電壓數據傳到帕羅奧圖的伺服器,伺服器分析數據後,再把結果回傳到比利時的手機,如果無線通訊信號很弱,數據傳輸就會失敗。 除了無線通訊,還有其他因素會干擾檢測結果的產生。幾乎所有血液檢測都需要一定分量的稀釋,以便降低血中有礙檢測物質的濃度,以愛迪生執行的化學發光免疫測定來說,稀釋血液是必要的,才能過濾掉會吸收光線的血液色素,以及會干擾光線訊號發射的成分。 然而,Theranos系統所需的稀釋量高於一般,這是因為伊莉莎白堅持血液樣本要很小,所以為了讓讀卡機有足夠液體可運作,血液樣本的分量必須增加很多,唯一的方式是把血液稀釋成更多,而這又會導致光線訊號變弱,更難以精準測量。簡單說,做點稀釋是好的,但是稀釋太多就不好。 此外,愛迪生對周遭溫度也非常敏感,必須在攝氏三十四度的環境才能正常運作,不能多也不能少。讀卡機內建了兩個十一伏特的加熱器,以便機器運轉時保持在三十四度。但是戴夫發現,在比較寒冷的環境(譬如歐洲某些醫院),小小的加熱器無法使讀卡機保持夠暖的溫度。 桑尼對這些一無所知也不了解,因為他沒有醫學背景,更缺乏實驗室科學的知識,也沒耐心聽取科學家們的解釋,直接把責任推給行動通訊連線比較容易。雀兒喜對這方面的知識並不比桑尼多,但她跟化學團隊主管蓋瑞.法蘭佐處得很不錯,從他們的對話可以推知困難絕不僅於連線問題。 雀兒喜當時不知道的是,有家合作藥廠已經棄Theranos而去。那年稍早,輝瑞藥廠告知Theranos要終止合作,因為他們覺得Theranos的驗證研究結果並無過人之處。伊莉莎白寄了二十六頁報告給那家位於紐約的製藥大廠,試圖搬出一套最好的說詞來粉飾那十五個月的研究,不過報告內容有太多明顯前後矛盾之處。Theranos的研究無法證明病人體內的蛋白質含量,跟抗癌藥物有任何明顯關聯,報告中也出現了雀兒喜在比利時目睹的混亂,機器故障、無線傳輸失敗等,只是報告把無線傳輸失敗歸咎於「枝葉太過茂盛濃密、金屬屋頂,以及距離遙遠導致訊號品質不好」。 報告中提到,有兩位田納西患者打電話到帕羅奧圖Theranos辦公室,抱怨讀卡機因為溫度問題而無法啟動。根據報告內容,「解決方法」是要求病人把讀卡機搬離「空調和可能產生氣流之處」,於是,一個病人把裝置搬進露營車,另一位移到「很熱的房間」,而這樣的高溫「導致讀卡機無法維持在希望的溫度」,報告裡面是這麼說的。 那份報告從未給雀兒喜看過,她甚至不知道有輝瑞研究的存在。 結束在安特衛普三個星期的工作回到帕羅奧圖,雀兒喜發現伊莉莎白和桑尼的注意力,已經從歐洲轉移到地球另一個地方:墨西哥。豬流感(swine flu)疫情從四月開始肆虐墨西哥,伊莉莎白認為這是愛迪生大顯身手的好機會。 讓伊莉莎白萌生這個念頭的人是賽斯.麥克森(Seth Michelson),Theranos科學長。賽斯是個數學奇才,曾經在太空總署(NASA)飛行模擬器實驗室工作,專長是生物數學,就是用數學模型來了解生物現象。他在Theranos負責預測模型,是丹尼爾.楊的上司。 賽斯的外表,會令人聯想到一九八五年米高.福克斯(Michael J. Fox)主演的《回到未來》( )裡面的布朗博士(Dr. Emmett Brown)。他並沒有布朗博士一頭亂糟糟的白髮,但是留著鬈曲灰白大鬍子,一副瘋狂科學家的模樣。雖然已年近六十,卻常把年輕人用語「dude」掛在嘴邊,解釋科學概念時會異常興奮。 賽斯跟伊莉莎白提到數學模型SEIR(SEIR代表「易受感染」、「暴露」、「感染」、「復原」),他認為可用來預測豬流感病毒接下來會在哪裡蔓延。為此,Theranos必須檢測最近感染的病患,然後將其血液檢測結果輸入模型中,也就是說,必須把愛迪生的卡匣和讀卡機帶到墨西哥。根據伊莉莎白的設想,把愛迪生裝進小貨車,直接開拔到疫情前線的墨西哥村落。 雀兒喜能說流利西班牙語,所以奉派和桑尼一起南下墨西哥。要在外國取得某項實驗性醫療裝置的使用許可,通常不容易,不過伊莉莎白動用史丹佛一個有錢墨西哥學生的家族人脈,雀兒喜和桑尼因而見到了掌管公衛體系的墨西哥社會保險機構(IMSS)高層官員。IMSS核准他們把二十四台愛迪生讀卡機運到墨西哥市某家醫院:占地遼闊的墨西哥總醫院(Hospital General de México),位於科洛尼亞多克托瑞斯(Colonia Doctores),墨西哥市犯罪案件最多的地區之一。他們不被准許自行往返醫院,每天早上會有司機把他們載到醫院大門裡,一天結束後再去接他們。 一連幾個星期,雀兒喜整天關在醫院一個小小房間,一面牆的架子上堆滿愛迪生讀卡機,存放血液樣本的冰箱則是排排站在另一面牆。血液樣本是取自在那家醫院接受治療的感染病患,雀兒喜的工作是把樣本加熱後放進卡匣裡,再將卡匣插入讀卡機,看看是否對病毒呈陽性反應。 情況再次不順利。讀卡機常亮出錯誤訊息,不然就是帕羅奧圖傳回的結果是陰性反應,但明明應該是陽性才對。有些讀卡機甚至完全不能用,桑尼還是把責任推給無線通訊傳輸。 雀兒喜的氣餒和難受與日俱增,開始懷疑自己到底在這裡幹嘛。蓋瑞.法蘭佐和Theranos其他科學家早跟她說過,診斷H1N1(豬流感病毒的名稱)的最佳方法是用鼻咽拭子採集檢體,用血液檢測的可行性值得商榷。雀兒喜在出發前向伊莉莎白提過這點,但她置之不理,她是這麼說那些科學家的:「別聽他們的,他們老是抱怨。」 雀兒喜和桑尼跟IMSS的公衛官員開過幾次會,報告他們的工作進度。桑尼完全聽不懂西班牙語,也不會說,全程都由雀兒喜發言。會議如果開得沒完沒了,桑尼會露出惱怒擔憂的臉色,雀兒喜猜想,他八成是擔心她會把系統不能用的事告訴墨西哥人。她很喜歡看他侷促不安的模樣。 而在帕羅奧圖,辦公室盛傳伊莉莎白正在談一筆交易,要賣四百台愛迪生給墨西哥政府。這筆交易預計可帶進公司迫切需要的現金挹注,頭兩輪募到的一千五百萬美元早就沒了,亨利.莫斯利在二〇〇六年底C輪募到的三千二百萬也所剩不多。 同一時間,桑尼又到泰國設立另一個豬流感檢測站。疫情已蔓延到亞洲,泰國是受創最嚴重的亞洲國家,有上萬個病例,兩千多人死亡,不過不同於墨西哥,Theranos在泰國的行動有沒有獲得當地主管機關核准不得而知。員工之間盛傳,桑尼在當地的人脈靠不住,病患的血液樣本是他用錢行賄取得。二〇一〇年一月,雀兒喜的部門同事史蒂芬.瑞斯圖(Stefan Hristu)和桑尼一起從泰國返回後立刻辭職走人,很多人以此證明傳言不假。 當時雀兒喜已經從墨西哥回來,那則泰國八卦令她毛骨悚然。她知道有一條反海外行賄法(Foreign Corrupt Practices Act),違者以重罪論處,會有牢獄之災。 每當靜下心思考,Theranos總有許多事情令雀兒喜感到不舒服,尤以桑尼為最,他用威脅恐嚇營造出一種恐懼文化。解僱在Theranos向來司空見慣,但是在二〇〇九年底到二〇一〇年初,劊子手的角色由桑尼擔任。雀兒喜甚至聽到一種新用語:被消失,這是員工用來形容有人遭到解聘的說法,他們會說:「他被桑尼消失了。」一九七〇年代,黑手黨橫行紐約布魯克林的畫面不禁油然而生。 科學家們尤其恐懼桑尼,賽斯.麥克森是少數敢起身反抗他的人之一。耶誕節前幾天,賽斯外出替他的團隊買了polo衫,衣服顏色跟公司商標的綠色相同,上面印有「Theranos生物數學」字樣,他覺得這是凝聚團隊的好方法,自掏腰包購買。 桑尼一看到那些polo衫就大發雷霆,他不喜歡沒事先徵詢他的意見,他還說,賽斯送禮物給部屬會顯得其他人不是好主管。賽斯早期曾在瑞士大藥廠羅氏工作,帶過七十人的團隊,掌管的年度預算有二千五百萬美元之多,他決定不讓桑尼教他怎麼當主管,他做出反擊,兩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大聲吼罵。 那次事件過後,桑尼似乎老想找賽斯麻煩,常常騷擾他,搞到賽斯決定另謀高就。幾個月後,賽斯找到工作,是間位於紅木城(Redwood City)的公司,叫做基因組健康(Genomic Health),於是他手拿著辭職信走進伊莉莎白辦公室,正好桑尼當時也在那裡,桑尼打開信念出來,接著用力往賽斯臉上扔。 「我不接受!」桑尼大吼。 賽斯立刻面無表情地大吼回去:「這位先生,我要提醒你,林肯總統早在一八六三年就解放黑奴了。」 桑尼的回應是立刻把他轟出大樓,過了幾週,賽斯才有機會取回他的數學書籍、科學期刊、擺在辦公桌上與太太的合照。不得已,他只能趁著週末深夜桑尼不在時,找公司的新律師裘蒂.撒登(Jodi Sutton)和警衛幫他打包物品。 某週五的晚上,桑尼也槓上了東尼.紐金特。桑尼繞過東尼,直接命令他手下一位年輕工程師,還給工程師很大壓力,導致他不堪負荷而崩潰。東尼當面去質問桑尼,兩人的爭執很快就愈演愈烈。桑尼整個人暴怒,破口大罵說他自願奉獻自己的時間到這裡是好心幫忙,大家應該多點感激。 「我賺的錢已經夠多,七代都吃不完,我不需要在這裡!」他對著東尼的臉大吼。 東尼也用愛爾蘭口音怒嗆回去:「我一毛都沒有,我也不需要在這裡!」 伊莉莎白不得不介入緩和局面。戴夫.尼爾森以為東尼會被開除,下星期一早上他就會有新上司,結果東尼從這場衝突倖存下來。 雀兒喜想跟伊莉莎白投訴桑尼,但是不得其門,他們兩人的關係似乎緊密到無可撼動。每當伊莉莎白走出辦公室(她和桑尼的辦公室中間隔著玻璃會議室),桑尼馬上就從自己的辦公室蹦出來,走到她身邊,通常會一路陪她走到大樓後面的洗手間,有些員工半開玩笑說,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那裡吸幾管古柯鹼。 二〇一〇年二月,在Theranos做了半年後,雀兒喜的工作熱忱已經消磨殆盡,考慮不如歸去。她很討厭桑尼,再加上墨西哥和泰國專案隨著豬流感疫情平息,似乎頓失動力,這家公司像個過動兒一般,從一個思慮欠周的計畫換到另一個。最重要的是,她的男友住在洛杉磯,她每週末要往返洛杉磯和灣區(Bay Area,舊金山灣區簡稱),來回奔波累壞了。 正盤算著該怎麼做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加速她做出決定。某天,那位在墨西哥有家族人脈的史丹佛學生,和父親順路來到Theranos。雀兒喜當時不在現場,沒能親眼目睹,不過事後同事都在傳。那位父親擔心自己得了什麼癌症,伊莉莎白一聽到他對於自己的健康憂心忡忡,立刻和桑尼說服他接受Theranos檢測,檢驗血液中的癌症生物標記(cancer biomarkers)。當時,東尼.紐金特也不在現場,那天事後才聽蓋瑞.法蘭佐轉述。 「很有意思,」蓋瑞告訴東尼,語帶困惑:「我們今天竟然扮演了醫生。」 雀兒喜很驚恐。比利時的驗證研究、墨西哥和泰國的實驗是一回事,那些只是為了做研究,無關病人的治療,但是鼓勵他人仰賴Theranos檢測來做重要的醫療決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認為這是草率又不負責任的行為。 過沒多久,又有件事加深她的警戒心:桑尼和伊莉莎白開始分發醫生委託實驗室代行血液檢驗的表格,同時興奮大談一般消費性檢測的龐大商機。 我受夠了,雀兒喜心想,這跨越太多條紅線了。 她向伊莉莎白表明辭職之意,但是決定把內心的疑慮按捺不說,改以週末通勤太辛苦為由,說她想搬到洛杉磯,反正這也是實話。她提出可以協助過渡期轉手,但伊莉莎白和桑尼不願意,他們告訴她,如果要走,最好馬上走。他們要求她不可向她手下同事透露任何離職的事,雀兒喜反對,覺得自己不該像個小偷半夜逃走,但是他們十分堅持,不准她說。 雀兒喜走出公司大樓,踏進帕羅奧圖的陽光下,心裡五味雜陳。最主要的感覺是鬆了一口氣,但也很難過沒能好好跟團隊同事道別、說明辭職理由。她會給他們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要搬到洛杉磯——無奈桑尼和伊莉莎白不相信她會這麼做,他們想控管有關她離職的說詞。 雀兒喜也擔心伊莉莎白:在她持續不斷衝向成功創業家的路上,她給自己造了個大泡泡,把自己隔離於真實之外,只願讓一個人進入,而那個人卻是個可怕的榜樣。她這個朋友怎麼看不透呢? 月曆從二〇〇九年翻到二〇一〇年,美國仍然陷於經濟不振的深淵。過去兩年來,在這場大蕭條以來最慘烈的衰退中,有將近九百萬人失業,還有數百萬人收到房貸斷頭通知而備受打擊,但是,在舊金山南邊幅員一千五百平方英里的矽谷,動物本能再次蠢蠢欲動。 位於沙丘路上全新開幕的瑰麗豪華飯店(Rosewood)總是一房難求,縱使一晚要價上千美元。進口棕櫚樹加上鄰近史丹佛校園的地利,使得瑰麗飯店迅速成為創投、新創公司創辦人、外地投資人的入住首選,他們聚集在飯店內的餐廳、泳池旁的酒吧討論交易,刷存在感,賓利(Bentley)、瑪莎拉蒂(Maserati)、麥拉倫(McLaren)一輛輛排在由石塊砌成的停車場。 當美國其他地方還在舔拭金融危機的嚴重傷口,一股新的科技榮景在幾個因素推波助瀾下,正要開始,其中一個因素是臉書的瘋狂成功。二〇一〇年六月,這個社群網站的估值增加到二百三十億美元,半年後再躍升到五百億。矽谷每個創業家都想成為下一個馬克.祖克伯,每個創投都想搶到下一班通往財富的火箭船席位,推特(Twitter)的出現(在二〇〇九年底估值超過十億美元),為這一片興奮情緒又增添幾分。 同一時間,iPhone和敵對陣營(使用谷歌Android作業系統的智慧手機),正要開始帶動行動計算,因為行動網路愈來愈快速,能夠處理的數據愈來愈大。憤怒鳥(數百萬iPhone用戶只要付一美元就可下載)等手機遊戲的大受歡迎,衍生出一個想法:手機應用程式(app)的生意大有可為。二〇一〇年春天,一家默默無聞的新創公司UberCab ,在舊金山試營運其黑頭車叫車服務。 不過,要不是有低到谷底的利率,以上這些可能並不足以點燃這股新榮景。為了拯救經濟,美國聯準會(Federal Reserve)把利率砍到趨近於零,債券等傳統投資變得一點也不美麗,投資人於是轉向其他地方尋找更高的報酬率,其中一個地方就是矽谷。 突然間,本來只投資上市股票的東岸避險基金經理人,紛紛來到西岸朝聖,到這個未上市新創世界尋找前景看好的新商機。傳統大企業高層同樣不落人後,指望著搭上矽谷的創新,替受創於經濟衰退的自家公司打一劑回春針。後者當中,有位來自費城的六十五歲男性,他打招呼的方式不是握手而是擊掌,綽號為「J博士」(Dr. J)。 他的真名是傑.羅森(Jay Rosan),其實是位醫生,只是職業生涯大多為大企業作嫁。他是沃爾格林藥局(Walgreens)創新團隊的一員,任務是找出新點子、新技術,重啟這家一百零九年老字號藥局連鎖商的成長。他的工作據點在費城近郊的康修霍肯(Conshohocken),原是前東家——照護健康系統(Take Care Health Systems)賣場門診 業者所在地,在二〇〇七年被沃爾格林收購。 二〇一〇年一月,Theranos寄給沃爾格林一封電郵,表示他們開發了一種小裝置,只須在手指上扎幾滴血就能即時進行任何檢測,成本只需傳統實驗室的一半不到。兩個月後,伊莉莎白和桑尼來到沃爾格林芝加哥總部,座落於伊利諾州迪爾菲爾德近郊。他們向沃爾格林的高層進行簡報,J博士也從賓州飛過去參加,他立刻看出Theranos這項技術潛力。若把這家新創公司的機器搬進沃爾格林門市,將為沃爾格林帶進新的大筆營收,達到其長久追求的目標——成為改變市場遊戲規則的人。 J博士不只是從商業角度思考才感興趣,也因為他是個健康達人,對飲食小心謹慎,很少喝酒,堅持每天游泳,熱中於幫助別人過較健康的生活。他對伊莉莎白在會議上描繪的前景很有共鳴:只要血液檢測變得更無痛、更普及,就能成為疾病早期預警系統。那天晚上,他跟沃爾格林兩位並不知道Theranos來訪的同事在酒吧吃晚餐,按捺不住興奮的他,先要求同事保守機密後,接著壓低聲音說,他發現了一家會改變藥局產業面貌的公司。 「想想看,還沒做乳房攝影就測出乳癌。」他對聽得入迷的同事說,還停頓下來吊人胃口。 二〇一〇年八月二十四日早上接近八點,一群租賃汽車停在帕羅奧圖山景大道三二〇〇號,戴著眼鏡、寬扁鼻子上有凹洞的矮壯男子從其中一輛下車,他是凱文.杭特(Kevin Hunter),小型實驗室顧問公司Colaborate的老闆,同時是J博士領軍的沃爾格林代表團成員,他們飛到加州跟Theranos進行兩天會議,沃爾格林幾個星期前聘請他來協助評估、安排與Theranos洽談的合作。 杭特對於沃爾格林所做的生意有特殊情感: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都是藥劑師,從小到大的暑假都在幫爸爸看顧櫃台,不然就是進貨到紐約、德州、新墨西哥州的藥局。雖然對藥局運作如此熟稔,他真正的專業卻是臨床實驗室。取得佛羅里達大學(University of Florida)MBA學位後,他在奎斯特診斷公司(Quest Diagnostics,實驗室服務產業的龍頭)工作了八年。接著自己成立Colaborate,提供顧問服務,客戶從醫院到私募股權公司都有,只要涉及到實驗室問題都是他服務的範圍。 關上車門,正要往Theranos大門走去時,杭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停在旁邊閃閃發亮的黑色藍寶基尼,他心想,看來有人想讓我們留下深刻印象。 伊莉莎白和桑尼站在樓梯上迎接他和沃爾格林團隊,引導進入兩人辦公室中間的玻璃會議室,裡面已有丹尼爾.楊等候,他接替賽斯.麥克森成為生物數學團隊主管。而沃爾格林團隊除了有杭特、J博士外,還有另外三人同行——比利時籍高層瑞納.范丹胡福(Renaat Van den Hooff)、財務高層丹.道伊爾(Dan Doyle),以及杭特在Colaborate的同事吉姆.桑伯格(Jim Sundberg)。 J博士先跟桑尼、伊莉莎白擊掌打招呼,便坐下開始會議,他搬出每次自我介紹所用的台詞:「嗨,我是J博士,以前打籃球。」 共事這幾個星期以來,杭特已經聽他用了不下十幾次,不再覺得好笑,不過他似乎覺得這個笑話永遠不嫌老。現場一陣尷尬竊笑。 「我好高興我們開始了!」J博士接著大聲說。他指的是兩家公司已經同意的試驗計畫:最晚到二〇一一年中,Theranos的讀卡機會進駐沃爾格林三十至九十家門市,消費者只要扎手指就能做血液檢測,一個小時內就能知道結果。初步合約已經簽妥,沃爾格林承諾除了預購價值五千萬美元的讀卡機,再借二千五百萬給Theranos。若試驗計畫進行順利,雙方合作將擴大到全國範圍。 沃爾格林動作如此快迅十分不尋常,創新團隊發現的商機往往會在公司內部會議遭到攔截,然後被龐雜的官僚程序給延宕,這次J博士直接找上財務長魏德.密克隆(Wade Miquelon)背書,才得以加快速度。魏德.密克隆預計當天晚上會飛過來參加明天的會議。 針對試驗計畫的討論進行了半小時後,杭特詢問洗手間在哪裡。伊莉莎白和桑尼兩人明顯僵硬起來,他們說,維安是最高指導原則,任何人離開會議室都必須有人護送。於是桑尼陪杭特前往洗手間,在外頭等著,然後再陪他走回會議室。這些舉動在杭特看來沒有任何必要,簡直疑神疑鬼到詭異的地步。 從洗手間走回會議室的路上,杭特目光匆匆掃過辦公室,想看看實驗室,但是看不到有哪個像。「那是因為在樓下,」他們這麼告訴他。杭特表明希望此行能看看實驗室,伊莉莎白的回答是:「好,如果有時間的話。」 Theranos跟沃爾格林提過,他們有個隨時可商用運轉的實驗室,還提供了份清單,上面列了一百九十二種血液檢測項目,說是他們專屬機器可處理的檢測。實情則是:樓下雖然有個實驗室,但只是蓋瑞.法蘭佐和生化團隊做研究的研發實驗室;而清單所列的檢驗,有半數不能採用化學發光免疫測定(這是愛迪生系統仰仗的檢測方法),需要動用其他各種不同方法,而這非愛迪生能力所及。 會議持續開到下午,這時伊莉莎白提議到附近提早吃個晚餐。眾人從椅子上起身時,杭特再度要求看看實驗室,伊莉莎白輕拍J博士的肩頭,示意他隨她走出會議室。幾分鐘後J博士回來告訴杭特,今天沒辦法,伊莉莎白還不願意讓他們參觀實驗室,反倒是桑尼領著眾人去參觀他的辦公室。他的辦公桌後方地上有個睡袋,洗手間裡有淋浴設備,他還隨時準備一套換洗衣物。他得意洋洋地告訴訪客們,他的工作時間太長,晚上常常在辦公室倒頭就睡。 前往用餐地點時,桑尼和伊莉莎白要眾人錯開出發時間,不希望所有人同時到達餐廳,理由是避免惹人注意。他們還吩咐杭特一夥人不要用名字相稱。杭特一抵達餐廳——位於王者之道(El Camino Real)的小壽司店「富貴壽司」(Fuki Sushi)——就被領進後方帶有拉門的隱密包廂,伊莉莎白已經在裡頭等候。 在杭特看來,這種故作神祕的戲劇性演出很愚蠢。當時是下午四點,餐廳空無一人,有什麼好閃躲的。更何況,若要說有什麼會招來注意,也一定是桑尼停在停車場的藍寶基尼。 杭特的猜疑愈來愈強烈。黑色高領上衣、低沉嗓音,還有她整天不停啜飲的手搖綠色蔬菜汁,伊莉莎白不遺餘力在模仿賈伯斯,但是對血液檢驗各個種類的明顯差異卻似乎不甚了解,而且Theranos並沒有做到他提出的兩個基本要求:讓他看看實驗室,以及用其裝置現場示範維他命D檢測。 杭特原本計畫請Theranos檢測他和J博士的血液,然後當晚他們再去史丹佛醫院檢測,比對兩份結果。他甚至安排了病理師在醫院待命,隨時可填寫檢測單並替他們抽血,但是伊莉莎白卻宣稱這項要求太晚提出,來不及準備,可是他明明兩週前就已提出。 還有一件事令杭特困惑:桑尼的態度,他一副高高在上又漫不經心的樣子。沃爾格林提出想將IT部門引進試驗計畫中,桑尼立刻駁回,他說:「IT跟律師一樣,能免則免。」在杭特聽來,這種處理事情的態度勢必會引來大亂子。 不過,J博士似乎沒有杭特這些猜疑,他顯然迷倒在伊莉莎白的光環下,也陶醉於矽谷的氛圍之中。他讓杭特想起追星族,大老遠從美國東岸來到西岸,只為了參加喜愛樂團的演唱會。 隔天早上,他們再度來到Theranos辦公室開會,這次沃爾格林財務長魏德.密克隆一同與會。魏德曾經跟伊莉莎白直接洽談試驗計畫的合約,似乎也變成她的大粉絲。會議開到一半,伊莉莎白演了場大戲,送給密克隆一面美國國旗,她說這面國旗曾經飄揚於阿富汗戰場,她在上面簽名獻給沃爾格林。 杭特認為整件事詭異到不行。是沃爾格林要他來審查Theranos的技術,但是他卻處處受到掣肘。此行唯一成果是一面親筆簽名的旗子,而J博士和密克隆卻不以為意,就他們而言,此行很圓滿順利。 一個月後,二〇一〇年九月,沃爾格林高層在總部會議室會見伊莉莎白和桑尼。氣氛很歡樂,印有沃爾格林商標的紅色氣球漂浮在擺滿小點心的桌子上方,魏德.密克隆和J博士正式向沃爾格林高層揭開「貝塔計畫」(與Theranos合作的試驗計畫代號)。 站在寫著「顛覆實驗室產業」的大螢幕投影片前,一位沃爾格林高層隨著︿想像﹀(Imagine)的音樂聲開始唱和。為了慶賀結盟,創新團隊想出一個點子:改寫約翰.藍儂(John Lennon)這首名曲的歌詞,做為這次合作的主題歌。等到尷尬的卡拉OK時間結束,伊莉莎白和桑尼慫恿沃爾格林高層接受血液檢測,他們帶了幾台黑白相間的機器,沃爾格林高層一個個排在總裁克米特.克勞佛(Kermit Crawford)以及創新團隊主管柯林.華茲(Colin Watts)後方,準備扎手指取血。 在沃爾格林全職擔任創新團隊駐點顧問的杭特,並沒有參與那場會議。不過,一聽聞沃爾格林幾位高層做了血液檢測,他就盤算這是個好機會,終於可以知道Theranos的技術表現如何。他提醒自己下次跟伊莉莎白開會時,要向她索取檢測結果。 帕羅奧圖之旅結束後,杭特整理了一份報告,他在上面提出警告:Theranos可能「賣空或過度誇大……他們的卡匣(裝置)在科學研發上的進展」。此外,他也建議沃爾格林派人到Theranos參與試驗計畫的啟動,並且毛遂自薦他Colaborate的同事——君.斯瑪特(June Smart),一位嬌小的英國女子,她剛結束掌管史丹佛實驗室的短暫工作。而Theranos回絕了這項提議。 幾天後的視訊週會上(兩家公司主要的溝通方式),杭特問起檢測結果,伊莉莎白回答Theranos只能把結果交給醫生。從康修霍肯撥電話進來開會的J博士,提醒大家他是科班出身的醫生,Theranos何不把檢測結果寄給他?大家一致同意,桑尼後續會跟J博士個別聯絡。 一個月過去,還是沒有結果。 杭特的耐心快要消磨殆盡。那個星期的例行視訊會議上,雙方談到Theranos突然變更其因應政府監管的作法。Theranos一開始的說法是,他們的血液檢測會符合「臨床實驗室改進修正案」(CLIA,一九八八年頒布的聯邦法律,用於監管實驗室)認定的「豁免」(waived)標準。CLIA認定的「豁免」檢測,通常是食品藥物管理局——FDA認定可在家自己做的檢測,只涉及簡單的實驗室流程。 現在Theranos改口表示,他們在沃爾格林門市提供的檢測項目是「實驗室自行研發的檢驗」 。這前後改變的差異很大:LDT正好介於FDA和另一聯邦醫療監管單位「聯邦醫療保險和醫療補助服務中心」(CMS)的灰色地帶。CMS是根據CLIA來監管臨床實驗室,而FDA監管的是實驗室購買用來檢測的診斷儀器,但是,沒有任何單位監管實驗室用自行研發方法所進行的檢測。針對這項重大改變,伊莉莎白和桑尼跟杭特有一段火爆對話,他們堅持所有大型實驗室最常用的檢測就是LDT,杭特知道那不是事實。 在杭特聽來,這項變更代表更迫切需要檢查Theranos檢測的準確性。他當場建議進行五十個病人的研究,比較Theranos和史丹佛醫院的檢測結果,他跟史丹佛醫院合作過,那裡有認識的人,要安排很容易。透過電腦螢幕,杭特注意到伊莉莎白的身體語言立刻改變,明顯變成防禦戒備狀態。 「不好,我們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做這件事,」她說,很快把話題轉移到其他議程。 會議結束後,杭特把瑞納(Renaat,沃爾格林負責這項市場測試者)拉到一旁,告訴他事有蹊蹺,警訊愈來愈多。首先,伊莉莎白不讓他進入實驗室,接著拒絕他派人到帕羅奧圖跟他們共事,現在連個簡單的比對研究都不肯做。更重要的是,Theranos已經採集沃爾格林藥局事業總裁(沃爾格林最資深的高層之一)的血液,卻給不出檢測結果! 瑞納聽著,臉上露出痛苦表情。 「我們不能對檢測結果窮追猛打,」他說:「如果對手CVS 半年後跟他們談成交易,而最後證明Theranos來真的,我們承受不起這樣的結果。」 CVS的大本營在羅德島(Rhode Island),營收比沃爾格林多三分之一。沃爾格林跟CVS的敵對競爭,幾乎左右了沃爾格林的一舉一動,這種短視世界觀是杭特這種局外人很難了解的,Theranos很巧妙地利用這種不安全感,結果造成沃爾格林深陷於嚴重的FoMO症候群(fear of missing out)——害怕錯過的恐懼。 杭特懇求瑞納至少讓他偷看一下Theranos那台黑白讀卡機的內部,那是Theranos在貝塔計畫啟動派對結束後所留下的,他很想撕掉外殼上的保密膠布,一探究竟。Theranos確實送來一些檢測套組,但都是用於很少人做的檢測,像是「流感感染性」,就他所知沒有實驗室有提供這種檢測,所以不可能拿Theranos的結果跟其他實驗室比對。多麼順利成章啊,杭特心想,更何況那些檢測套組還過期了。 瑞納說不行,他們不只簽了保密同意書,Theranos還嚴厲警告不可更動讀卡機,雙方簽訂的合約明文規定沃爾格林同意:「不拆解也不對裝置或任何零組件進行反向工程」。 杭特努力壓抑內心的失望,做出最後一個請求。Theranos老是拿兩個東西證明他們的技術接受過審查,一個是他們替大藥廠做的臨床試驗,他們提供給沃爾格林的文件上表示:Theranos系統「過去七年已廣泛獲得十五家大藥廠其中十家驗證有效」。另一個是針對Theranos技術的審核書,是J博士委託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JHUSOM)所做。 杭特打過電話到各大藥廠,電話那頭沒有任何人能證實Theranos所言不假,不過這並不能證明什麼。現在,他要求瑞納拿出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審核書給他看,瑞納遲疑了一陣子後,心不甘情不願地拿出兩頁文件給他。 杭特看完文件後,差點笑出來。那是一封日期為二〇一〇年四月二十七日的信件,大致說明了伊莉莎白、桑尼、J博士以及五位大學校方代表,在巴爾迪摩(Baltimore)霍普金斯校園進行的會議。信上說,他們出具「證明檢測效力的獨家數據」給霍普金斯團隊,而且霍普金斯校方等人認為此種技術「新穎且合理」。不過信裡也清楚表明,霍普金斯大學本身並未獨立做過驗證工作,甚至第二頁底下還附上免責聲明:「以上內容,絕不代表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對任何產品或服務背書」。 杭特告訴瑞納這封信毫無意義,從這個比利時人的表情看來,杭特意識到他終於開始得分,瑞納的信心似乎開始動搖。杭特知道丹.道伊爾(負責創新團隊財務的高層)跟他有一樣的懷疑,若能讓瑞納轉而認同他們的看法,瑞納和丹.道伊爾就有可能讓J博士和魏德.密克隆大夢初醒,避免一場可能的災難。 沃爾格林不是Theranos唯一追求的大型零售夥伴,同一時期,Theranos員工開始注意到,有位戴著無框眼鏡、穿西裝打領帶、一臉誠摯的年長紳士,常常造訪山景大道辦公室。他是史帝夫.博德(Steve Burd),喜互惠(Safeway)執行長。 博德掌舵喜互惠(美國最大的連鎖超市之一)已長達十七年,這一路走來一直堅持專注於雜貨本業(在他初擔任執行長十年,這樣的堅持為他贏得華爾街的讚譽),但逐漸不敵他對醫療業的強烈興趣。 當他發現,如果再不控制喜互惠節節高漲的醫療成本,有朝一日公司將有倒閉之虞,從此他就迷上了這個議題。他首開先河為員工提供創新的健康與預防醫療計畫,大力提倡全民納入健保,成為少數擁抱歐巴馬健保(Obamacare,患者保護與平價醫療法案)的共和黨籍執行長。跟J博士一樣,他也很重視自己的健康,每天早上五點在跑步機上健身,晚餐後舉重。 在博德邀請下,某天伊莉莎白來到喜互惠位於普萊森頓(Pleasanton,在舊金山灣另一邊)的總部做簡報。博德和手下高層聽得很入迷,伊莉莎白娓娓道出她對針頭的恐懼如何帶領她開發突破性技術,不僅使血液檢測更便利,也更快速、更便宜。她把那台黑白裝置帶來,示範如何運作。 這場簡報給喜互惠執行副總蘿莉.蘭達(Larree Renda),很大的衝擊。她的先生正在跟癌症搏鬥,必須常常驗血,以便醫生調整用藥。每次抽血都是折磨,因為他的血管逐漸萎陷,而Theranos以手指取血的方式,對他來說是及時雨,她心想。 蘭達十六歲開始在喜互惠兼差擔任裝袋人員,一路往上爬到博德最信任的高階主管之一,可見老闆對她非常賞識。Theranos的主張完美契合博德的健康哲學,也提供一個機會,讓這家連鎖超市能改善停滯不前的營收和微薄利潤。 不用多久,喜互惠也跟Theranos簽下合約。喜互惠同意貸款三千萬美元給這家新創公司,並且承諾大量改裝門市,騰出空間改裝成雅緻的新診所,以利消費者使用Theranos裝置檢測血液。 博德對此結盟欣喜若狂,他認為伊莉莎白是早慧的天才,以罕見的尊重對待她。通常非不得已絕不離開辦公室的他,唯獨對伊莉莎白例外,他會固定開車到舊金山灣另一頭的帕羅奧圖,有一次帶了株白色大蘭花送她,還有一次買了架私人飛機模型,並且預告下一次就是真的飛機。博德知道Theranos同時在跟沃爾格林談合作,伊莉莎白告訴他,喜互惠是連鎖超市裡頭獨家取得Theranos授權的公司,而藥局連鎖的獨家則給了沃爾格林。兩家公司並不高興這樣的安排,但也都認為這總好過錯失一個龐大新商機。 而在芝加哥,杭特試圖讓瑞納正視其猜疑的努力,在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中旬化為泡影。因為瑞納告訴同事他將在年底離職,紐澤西一家替藥廠製造溫度計的公司聘請他擔任執行長,他不能放棄這個機會。 接替瑞納的人選由內部升任,是位女性高階主管——翠許.李賓絲基(Trish Lipinski)。她有實驗室領域的經驗,進入沃爾格林前曾服務於實驗室科學家所組成的美國病理學會(College of American Pathologists)。杭特完全沒浪費時間,馬上就讓她知道他對Theranos合作案的看法,他告訴她:「我必須阻止這件事,不然以後這會成為某個人的汙點。」 他也直接把他的疑慮告訴J博士,只是沒什麼用。J博士是Theranos堅定忠實的擁護者,若真要說有意見的話,他只會覺得沃爾格林的動作太慢。一得知史帝夫.博德送伊莉莎白私人飛機模型,他立刻跑去跟翠許抱怨公司應該向伊莉莎白表達更多愛意才對。令杭特大為驚奇的是,J博士甚至不再向伊莉莎白和桑尼索取啟動派對的檢測結果,顯然打算放過他們。 J博士有個有力的盟友是魏德.密克隆。一身俐落穿著,喜歡高價西裝和名牌眼鏡的魏德,非常善於交際,在沃爾格林廣受喜愛。不過,《芝加哥論壇報》( )刊出一篇報導後,很多同事開始懷疑他的判斷能力。報導中指出他那年秋天酒駕被捕,是短短一年內的第二次,他甚至根本不該坐上駕駛座,因為他的駕照仍處於第一次被捕後的吊銷期。更糟糕的是,他拒絕接受酒測儀檢測,也沒通過現場的清醒測試。事件過後,沃爾格林總部走廊上開始給他一個新綽號:密克羅 。 魏德的酒駕以及J博士對Theranos的盲目相挺,並沒有讓人相信貝塔計畫託付在對的人手中,不過這不屬於杭特的權限範圍,他只能專注於自己能掌控的事,繼續在每週的視訊會議提出犀利問題。直到二〇一一年初某天,翠許告訴他,伊莉莎白和桑尼不希望他再參加兩家公司的視訊或當面會議,他們覺得他製造太多緊張,干擾事務推展。沃爾格林沒有選擇,只能乖乖照辦,不然Theranos就不玩了,她補充說明。 杭特想說服她回絕這種要求。沃爾格林一個月付他二萬五千美元,請他謀求公司最大利益,現在竟然要求他不要插手,阻撓他做分內工作?這毫無道理。結果,他的抗議遭到禮貌性忽視,伊莉莎白和桑尼得其所願。杭特雖然仍繼續待在創新團隊,必要時提供自身專業,但因為被排除後續會議之外,他的角色逐漸邊緣化,能參與的部分有限。 同一時間,沃爾格林持續大力推動貝塔計畫。為了該計畫,杭特和創新團隊到幾英里外的工業區參觀一個隱密倉庫,在倉庫裡,公司以原尺寸複製了一間門市,裡面有血液檢驗實驗室,架子還特別依照Theranos的黑白讀卡機尺寸來設計,以方便容納。 看到模擬門市和小實驗室,杭特更清楚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再過不久,真的會有病人在這些地方抽血、驗血,他不安地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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