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视角丨解决应收账款“老大难”疫情中显迫切

本文将刊载于2022年4月11日《经济观察报》“微观视界”专栏，作者系广东省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谢泓。

　　·《经济观察报》刊载版面

　　疫情反复、管控升级，产业链中的制造业承压几何？

　　3月中旬，我们广东省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以下简称“促进会”）联合经济观察报，就针对“疫情反复下的中小制造业”进行了一次调研。结果不算乐观：调研显示，相比两年前疫情爆发之时，近52%企业认为本轮疫情对企业经营影响更严重。

　　通过走访，部分被调研企业还显露出对未来几年的经营信心不足。一方面是疫情反复造成的供应链问题，另一方面是原材料持续上涨导致企业利润大幅减少。如今，有的企业不再把利润放在第一位，而是把现金流放在首位，确保能够活着渡过困难时期。

　　为中小制造业纾困，政府也出台过一系列政策，涉及税收、融资、补贴等多方面。在当前这个特殊节点通过调研，我们发现：当中措施最直接、效果最明显的政策，还是帮助中小制造业解决应收账款问题：短期疫情承压下，账期太长，企业不愿意接单。如果能及时拿到账款，现金流有了保障，企业或许就不需要融资，长期看更无需政府操心融资难等问题。

　　企业没有被拖欠账款，国内市场才能够得到健康发展，营商环境的建设才能够改善，全世界的企业才更愿意在中国做生意，经济内循环建设才能够顺利启动。

　　事实上，去年11月在恒大暴雷背景下，曾针对大企业拖欠中小企业应收账款问题，我们和经济观察报就做过联合调研发现问题非常严重。为此，政府部门从中小企业纾困、工业增长平稳等不同角度，陆续出台很多政策，包括执法检查、信用记录等。

　　但时至今日，政策措施落地效果却不明显。笔者不禁思考：有《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小企业促进法》的国家法律支持，有国务院《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的明文规定，各级政府部门也出台政策文件，还有媒体不断呼吁以及各种机构反复调查，为何拖欠中小企业账款这个关系中小制造业生死存亡、影响营商环境、涉及内循环发展的关键问题，至今悬而未解，困难重重？

　　每个拖欠中小企业账款的个案，层层穿透企业到最后其实都是基层务工人员，涉及千万个家庭。迅速解决拖欠中小企业账款问题，既能缓解当前乃至长远的中小企业经营之困，更能提振中小企业发展信心，是稳就业，稳社会、稳发展的当务抓手。　　

01 解决应收账款问题，是大企业的社会责任

　　我们通过实际调研及与企业深入沟通发现，广东中小企业对央企意见最大，特别是在广东承担建设工程总承包（简称“EPC”）的企业。这些企业通过总包拿走不少工程利润，但供应商很多都是广东本地的中小企业。

　　有企业反映，广东本地国企比较讲规矩，有问题通过投诉也能解决。而跟央企“EPC”企业打交道，由于其总部不在广东，各地文化有差异，容易出现三种情况：

　　一是打赢官司输了钱，“EPC”企业通过反诉办法延长账款拖欠时间；二是“EPC”企业将诉讼企业列入黑名单，不再将其作为供应商；三是“EPC”企业人员调整频率太快，后任不理前任事，审批流程反复。

　　很多小企业提到，国企也讲社会责任，反复强调供应商不能拖欠农民工工资，须在订立供应合同前让供应商提供保护农民工权益的承诺书。

　　有一位企业负责人说，中小企业背后就是千千万万个农民工，央企如果讲社会责任，就应该像保护农民工一样，保护中小企业。

　　还有企业认为，中小企业融资难，与现金流不好、资金周转效率低、毛利率低紧密相关。反观大企业经常能够获得银行大规模授信，且利率低。

　　大企业为何能获得银行青睐，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现金流好。但大企业的现金流来自哪里？相当部分是拖欠小企业账款所得。

　　小企业觉得很“黑色幽默”：被欠款的信用不好，拖欠别人款项的反而信用好，不知是何逻辑。

　　一家销售两三千亿元的企业，应付账款就一千亿元左右，超过其总收入的三分之一，比毛利润都多出一倍，远远超过其利润。小企业反映，他们如果想提前拿到款项，也可以到大企业关联的财务公司、小贷公司去贴现，支付不低的利率。支付利息的企业现在也习以为常，但总觉得荒诞：“喜儿”要给“黄世仁”付利息。

　　大企业为何能够获得这种超然地位？行业垄断或许是原因之一。如果企业靠垄断就可以获得利润，在品牌建设、技术创新及国际竞争力等方面就可能推力不足。

　　大企业特别是央企、国企，代表中国的市场形象，理应代表中国市场的公正公平与正义，代表先进生产力，代表人民群众的利益，需要维护国家及社会的稳定，有责任、有义务解决拖欠中小企业账款问题。

　　若是如此，很多小企业提出的，将所有拖欠中小企业账款的企业都列入失信企业名单，将国企拖欠中小企业账款所在地区负责人的失信记录纳入个人档案，可能就是多此一举。

02 应收账款问题，涉及经济社会的高质量发展

　　有外贸企业透露，之所以愿意做外贸市场，就是因为外贸市场的“简单”。欧美市场基本没有应收账款一说，相反，企业签订订单还提供信用证，生产制造企业凭信用证可以在银行获得融资，组织采购及生产。

　　此外，欧美企业对待上游供应链企业相对更友善，关系平等。哪怕是严格的社会责任审查验厂，也不存在故意刁难问题。

　　有企业反映，他们在国外的客户不拖欠账款，但在国内的国际企业客户也会拖欠账款。他们认为，之所以在中国市场就变成这样，也是因为拖欠账期可以帮助增加流动资金。

　　即便如此，据此前围绕账期的联合调查也显示：国际企业的账期比中国企业普遍较短，三个月到六个月，中小企业普遍能够接受。

　　此外，很多中国企业在国外市场竞争，也借用国内手段，给予采购商一定账期。其中，也隐藏重大的国际贸易风险。

　　在我们接触到的很多有竞争力的企业，基本不会拖欠账款。他们认为，把竞争力建立在垄断、拖欠账款的企业，不是真正的好企业，不是具有社会责任的企业。

　　2020年，恒大还没有暴雷的时候，年销售5000多亿元，其应付账款8000多亿元，其中已蕴含巨大债务风险。可以说，应付账款数量也体现了企业真正的经营质量。

　　优秀的企业重视供应链关系和供应链建设。在中国的外企跟本地供应商关系良好，主要就是希望获得稳定和健康的供应链，以确保市场安全。

　　在全球货运紧张的情况下，很多外企还利用他们的行业地位，帮助供应商获得运输货柜。如今，也有很多国企大企业主动服务他们的供应商，输出精益管理、供应链管理、低碳节能的课程，提升供应商的经营管理能力，提升企业整体竞争力。

　　很多小企业认为，中国经济要实现高质量发展，以后还要实现碳中和目标，大企业要负更大责任，有责任建设中国良好的产业生态，共同推动中国市场的健康发展。

　　除了建设健康的供应链体系，也必须帮助、督促及协调上游供应链企业，不断提高产品质量、提高安全生产质量，保证绿色低碳发展。

　　为此，大企业应积极发展与上游供应链中小企业的平等关系，主动解决中小企业账款拖欠问题。　　

03 应收账款问题，考验政府执行力

　　在此前的调研中，大企业商票应用泛滥，严重透支企业信用。一个恒大倒下去，会导致成千上万家供应商企业倒闭，千千万万个家庭失去就业机会。

　　企业商票不是国外的信用证，信用证是经过银行授信的。中小企业没有办法凭商票考证大企业的信用情况。也有小企业反映，觉得有商票总比没有好，即有商票可以确定欠款关系，没有打官司取证都难。

　　只恒大一家企业拖欠账款将近万亿元。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2年2月末，中国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应收账款18.84万亿元，同比增长14.8%。

　　但当前的情况是疫情反复之下，中小企业经营显现困难，这就会导致出现就业发展问题、经济发展问题、财政税收问题。

　　针对相关问题，广东省政府最近陆续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希望缓解中小制造业发展困难，保证中小制造业平稳、健康发展。

　　疫情虽然反复，对经济有所影响，但基本面还算稳定。此时出手整治拖欠企业账款问题，仍有较好的财务基础。不要等到经济下滑，大企业也出现经营困难，再来整治拖欠账款问题，那时付出的代价将难以衡量。

　　再者，现在的技术手段，包括供应链金融技术、信息化技术等都较为成熟，国家的整体财力稳健，对于解决拖欠企业账款问题还是游刃有余的。但政府部门需要付出的是信心和决心。

　　整治拖欠企业账款，事关市场机制、管理体制和商业文化，并非一个条例、文件就能够解决的事，更不是工信部门能够单独解决的事情。

　　根据国务院《保障中小企业款项支付条例》规定：省级以上人民政府建立督查制度，对及时支付中小企业款项工作进行监督检查。

　　拖欠账款的问题，涉及银行、法律、征信、市场监督、经济犯罪等部门，必须综合法律、金融、财政等手段才能够解决。必须在省一级以上部门协调下，结合人大执法检查、法院、公安、市场监督、银监等部门的职权才能够形成有效力量，给予整治。

　　这当中需要顶层设计，形成专项整治小组，配置人员及装备，非单个政府文件所能代替。

04 市场的问题归市场，发展与变革或是解题根本

　　在市场发育不健全甚至是失灵的情况下，政府干预介入实属迫不得已。但社会及产业界也要深刻反省中国企业间账款拖欠乱象背后的原因：究竟是基于中国商业文化的传统，还是中国市场经济建设的问题，亦或是社会管理的问题？

　　东方传统商业文化中，大鱼吃小鱼，供应链关系中企业的地位并不平等。在日本，大企业也对上游供应商采用压价手段，但不会拖欠账款。小企业则可以通过精益管理、技术创新实现降本增效。

　　中国市场中存在国企，有些国企运营遵行市场经济规律，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有些国企，特别是市场经济不是特别发达的省份，官本位严重，容易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及纠纷。

　　中小企业一般情况下不愿意打官司，不愿意走法律程序，观念上缺乏法律意识，文化上希望和气生财，以至于能忍则忍，也导致大企业为所欲为。

　　微观经济学领域有“帕累托最优”和“帕累托改善”这两个概念。

　　“帕累托最优”指在不减少一方福利的情况下，就不可能增加另外一方的福利；而“帕累托改善”指在不减少一方的福利时，通过改变现有的资源配置而提高另一方的福利。大企业是可以通过“帕累托改善”达到产业效益、企业效益、社会效益的最优。

　　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设及经济体制的深化改革，我们相信这些问题能够逐步得到解决。同时，随着中国工业文明的发展，工业文化中强调科学理性、合理谋利、相互平等精神成为共识，中国营商环境能够逐步改善。

　　但市场的问题最终还是要交给市场解决，但市场规则需要设计，更需要迭代及改善，最终的结果应该是优化，而非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