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莉拉

前言

作为故事叙述者的莱侬，好像一直都在讲述一个关于莉拉的故事，而全知视角和时时隐时现的莱侬，不过也是为了叙述莉拉而存在的。因此书中的莉拉，其实是莱侬视角下的莉拉。是旁观者眼中，亲近之人眼中的莉拉。

这样的莉拉，如此特别，好像有一层奇异的光环，光芒四射，但这种光芒总让人目光刺痛，而经过漫长时间的洗礼，我们又会看见这种刺目耀眼光芒之下的脆弱。

莉拉天赋过人，从小就表现出耀眼的聪慧，这种聪慧是超前的，不属于这个城区，所以她总是格格不入，而这种超前，莱侬又赶不上，所以她帮不上忙，但是莱侬是可以理解的，所以她记录下来。这种旁观者的记录使得读者往往相信，莉拉必然会逃离这里，过上一种超越平凡的生活。

但事实却一再出乎意料，莉拉没能逃离这个城区，她的生活在慢慢靠近这个城区的其他女性，她强烈的独特性在慢慢被磨灭。还记得初中课本中的一篇古文《伤仲永》吗？天才不总是有好结果，但天才的埋没总让人惋惜。

莉拉命运的跌宕起伏，很重要的一个成因是周围环境的限制，但相较于处境相似的莱侬，莉拉独特而复杂的个性却起了更为重要的作用。

矛盾冲突在莉拉身上表现得直白而大胆，这也是最吸引读者的地方。矛盾在她人生中的几个重要阶段互相拉扯，从而铺就了她的人生道路。

莉拉身上最突出的矛盾便是，勇敢和懦弱的冲突。从书中的旁观者视角，我们很容易得出莉拉是一个无所畏惧，充满冒险精神的人这样的结论，但其实我们更应该看到强硬和任性背后的敏感与脆弱。莉拉就像一只聪慧而敏感的刺猬。

童年折返的小孩，一生折返的莉拉

莉拉复杂的性格在她们小时候就已经展露出端倪，或者说，莉拉从来没有长大，她一直都是一个保留着原始个性的孩子。这种个性就像刀子一样锐利，聪慧但充满攻击性。

她的个性和她生长的城区环境密切相关。一方面她的城区和家庭充满了暴力和野蛮，她是野蛮环境里的“野孩子”，难得的是她几乎没有受到世俗的规训，在她一生中，其性格里都保留着这种天然的野性。

另一方面，莉拉的世界很小，局限于原生家庭和城区，她在经济和精神上都依赖于眷恋着家庭，像野鹿一样忧虑与恐惧着陌生环境，所以她总是用直白而喧哗的野蛮和强硬，来保护与掩盖自我的脆弱。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莉拉一直受着有毒的原生环境的消极影响，原生环境是化用了原生家庭，这里还包括城区环境。孩提时代的影响，尤其是城区带给她的恐惧和不安，长久地留存在莉拉的内心，一旦生活中某件事触发了这种机制，她便会回到孩提时代，用原始的反应做出自己的行动。

这种反应便是，脆弱的以暴制暴，以牙还牙，正如书中所说：

“我一点也不怀念我们的童年，因为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暴力。在我们身上，在家里，在外面。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习得的一个责任就是，在别人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艰难之前，我们不得不使他们的生活更加艰难。”

所以在其他人眼里“莉拉是可怕的”，而只有莱侬会看到她身上的光芒，因为只有莱侬才知道脱离城区的文化与精神，脱离庸俗的日常生活后人是什么模样。

从书中的一个细节我们就可以看出莉拉个性的复杂性。小学毕业前夕，莉拉邀请莱侬逃学去城区外面看海。她说，自己的哥哥里诺看过海，波光粼粼很漂亮，所以她也要去看海。她坚定不移，信誓旦旦，充满神气，所以不管莱侬多担忧，都会跟着她走。

但走到半途，由于距离太远，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感到对未知的无法掌控，一向无所畏惧的莉拉感到害怕、紧张、焦虑，性格里软弱的部分占了上风，突然反悔要折返回去，她不顾莱侬的坚持，一个劲往回跑，最终没有走出熟悉的城区，没能看到城外的大海。

这个细节，我愿意把它看作是一个隐喻，对莉拉命运的一个隐喻，她在此后的人生中，无数次地面临选择时，一度逃离却总是不断折返。

青春期懵懂的女孩，纵然天才也幼弱

在莱侬眼里，莉拉的独特，不仅在于她脑子的灵活，更在于她的无所畏惧，她那不顾一切的勇气，“因为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她”。

我们可以说，莉拉面对暴力是无所畏惧的，面对新知识也是无所畏惧的，但她其实是惧怕自己的，她惧怕自己内心柔软的依恋，对城区以及家庭的依恋。

这种朴素的依恋正是她思想里受蒙蔽的那部分，如此我们可以说莉拉其实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天才，她在人生前半段还无法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冷静看待家庭和感情，也就更有理由推测，“我的天才女友”所指的也可能是莱侬。

莉拉在结婚当天曾对莱侬说：但你不一样——

这样的莉拉始终保有孩子般的天真，如此天真让她纯粹却又脱离实际，处处受挫，而与此相反的莱侬，在默默察言观色中学习社会规则，使自己思想不外露，最后不动声色地脱离城区和陈旧的生活。

天真的莉拉还不明白她凭一己之力无法对抗强大的家庭势力，她也不清楚凭一己之力无法对抗强大的社会关系网络，无法对抗商业和资本，可以说莉拉是理想主义者，在人生的前半段，她相信美好的感情，憧憬爱情和美好生活，而对金钱和现实考虑得不多。

莉拉小学毕业后，父亲拒绝供她继续上中学，哥哥里诺承诺会向父亲要工钱以供妹妹上学。所以莉拉每回看到里诺因学费而被父亲大骂都完全不担心，她天真地以为哥哥无论如何都会供她上学。直到她执意继续读，最终被父亲从窗户扔下去摔断了胳膊。

莱侬厌恶庸俗和贫穷，尽管对方是母亲，莱侬也清楚地知道她憎恨母亲那种价值观念和处事方式。尽管被阻止上学，莉拉却从没怀疑过父亲和哥哥对待自己的方式。莉拉父亲和哥哥，她崇拜父亲的制鞋手艺，她小时候的梦想是挣很多钱让哥哥里诺变成有钱人。甚至当里诺因为商业利益把她亲手做的鞋子送给她的敌人时，她仍然在为父兄与丈夫辩护。

天真的莉拉在不懂爱情的时候就步入了婚姻，她十六岁时，以为自己爱上了城区的肉铺老板斯特凡诺，但其实她只是被斯特凡诺伪装出来的讨好迷惑，她爱的只是斯特凡诺伪装出来的百依百顺，而斯特凡诺爱的不过是她的美貌和身体，根本不在意她的感情和思想。

二人从未有过精神上的交流和沟通，但却匆匆结了婚。二人的婚姻其实是城区大多数人婚姻的代表，没有精神上的爱情，不过是荷尔蒙的冲动，不理解婚姻，不过是众人用来捆绑你的庸常人生仪式。

当莉拉发现斯特凡诺的伪善后，她看清了她和这个庸俗的商人之间并无精神相通之处，看清了她的感情其实不是爱。但成为妻子的她却要被捆绑在这个身份之中，她和她的父兄需要斯特凡诺的钱来维持生活，而斯特凡诺也会用暴力迫使她按世俗的方式行事。

如果说这都怪莉拉自己，也只能怪莉拉太过天真，天才太过幼弱。但哪个人不是从孩童成长起来的？天才的头脑并不代表身心的成熟。

莉拉毕竟只有十六岁，正是我们所说的青春期，一个孩子能有什么错呢？放在当今的社会中，这只不过是青春的一场小错误，但在莉拉的城区，却决定了她后半生的基调。莉拉之所以落俗，不过是因为那个落后城区有毒的社会环境。

这样的环境让你精神上永远贫瘠，个人发展永远受限，使你永远无法超越平庸的生活，最可恶的是，它还要试图改造你的思想。

经济不独立的女性，无法更改的无奈

莉拉结婚后，慢慢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哥哥里诺用来获取利益的筹码，也意识到自己相当于商人斯特凡诺眼中的高档物品，她慢慢学会用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城区的关系网络和熟悉的人，她越来越清晰地感到所谓的“界限消失”，也就是她感到自己思想上的格格不入，看出了城区人们的庸俗和伪善，城区生活的肮脏。

莉拉始终是莉拉，她不爱丈夫斯特凡诺，但她仍然渴望爱情，或者说她仍然充满年轻的活力，有着青春的爱的冲动，为了爱为了自由，她会不顾一切。

结婚一年多里，莉拉怀孕又流产，为尽快怀上孩子，她被安排到海边度假修养，期间她和在读大学的尼诺相爱，随后莉拉怀孕，和尼诺私奔到另一个城区。

尼诺可以说就是莉拉理想主义的化身，是思想和精神的代表。莉拉爱上尼诺，除了缘于身体的激情，还有和他的思想交锋。而莉拉的出走，短暂地脱离生活的城区，也不是由她自己独立完成的，而是由他人的原因引起的，这也可以看出莉拉对熟悉环境的依赖。

搬到陌生城区，二人住在破旧的住所，尽管贫穷，但两人一起看电影、听讲座，进行的都是和他们的城区完全不同的文化活动，超越了庸常的物质生活，理想主义的幸福蒙蔽了莉拉的双眼。她忘记了对优越物质生活的放弃，忘记了自己背叛丈夫的行为，她沉浸在思想自由的幸福之中。

怀着理想主义的二人性格始终不合，在生活了一个月后，尼诺抛弃了莉拉，此时莉拉终于发现这所房子的破败和肮脏。两处细节的对比，完美呈现出物质和精神的冲突，悲剧感得到升华。

莉拉最终回到了斯特凡诺身边，回到了他们家环境优越的大房子里，而随着肚子里孩子的出生，她开始担忧斯特凡诺会把她和孩子赶出家门，这样一来，她再也拿不出从前的骄傲气势，默默忍受起丈夫的家暴，甚至开始讨好明目张胆出轨的丈夫。

莉拉私奔，从城区出走，尽管没有走多远，却让读者心血沸腾，在剧中的画面美得激动人心，但这样的激昂气氛就像一场暴风雨，来去匆匆，对于莉拉而言，自由和幸福是如此短暂而稀缺。

莉拉被抛弃后，独自待在破旧的房子里，满目荒芜，她没有经济来源，无法独自生存下去，所以回到令人窒息的城区是意料之中的事。

就像安娜.卡列尼娜出走后最终也返回了无爱之家，经济不独立的女性无法获得自由。而另一个细节可以做一对比，通过读书脱离城区的莱侬，她在莉拉通过结婚富裕起来时，仍然贫穷，但在假期中她总是在打工挣钱。

莉拉是知道自己的结局的，但对于他们出生的落后城区来说，得到知识的机遇其实比知识本身还要重要，莉拉的人生无法重来，青春也无法更改。所以，最终她选择了抹去所有存在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文章开头好友莱侬叙述的那样：

她从来都没想过逃离；从来没想过改变身份，在别处重新开始生活。她的目标不是这些，而是别的：她想从人间蒸发；她想让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消失，让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无迹可寻。

主笔：阿丘

编辑：如沐书单

图片：剧集截图

书中的莉拉，是莱侬视角下的莉拉，如果用莉拉的视角来写她们的故事，或者写莉拉自己的故事，又会怎样呢？

在讨论区，我们一起当一回莉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