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失守错在马谡还是孔明?

时至今日，无数人事后诸葛亮般地复盘当时的战况，大谈军事策略，自以为本领强于马谡。但没有任何人，对马谡那般错误行事的动机做出过具有足够说服力的推测。我想，从当时的诸葛亮到今天的事后诸葛亮们，都不可能比马谡更了解当地的实情。今天的人，也不可能比诸葛亮更了解马谡，或比马谡更了解诸葛亮，这个应该不难理解吧？如果说马谡只会纸上谈兵，那么在这里大谈军事的网友们，都有谁带过兵打过仗？你为什么认为你都可以轻易想到的东西，马谡会想不到？你为什么认定一个长期担任高级参谋的军官，会犯缺乏军事常识的错误？你为什么认为诸葛亮会用一个完全不可靠的小白鼠去面对敌人身经百战的猛将？在这些离奇假设的基础上进行推论，有多大的意义？

史料对那场战斗过程的具体记载是比较模糊的。曹魏方面的记载应该就来自张郃及其少数随员，即使其描述可靠，也只能反映马谡上了山这一表面现象，不可能知道马谡这样做的原因。而蜀汉方面对整件事前因后果的记载，毫无疑问是诸葛亮的一面之词，因为马谡一回营就被砍了（不管是自首还是被抓），王平高翔勉强保命不敢说话，少数下级官兵即使知情，也没有机会在史书上留下痕迹。今天的人们依据那些并不特别可靠的地图和自相矛盾的史料，真能复原当时的实情吗？

很多人都在推测马谡是出于什么心理而违令，但其实马谡违令这一情节本身就很可疑。

首先，诸葛亮自己并没有亲自考察街亭，而那个时代的军用地图大都精度不高，对重点城市和要塞可能绘制精确，对街亭那样的偏僻角落就很难做到精确，尤其又是敌国领土。因此诸葛亮作为总指挥，只能大致估算需要的兵力、物资和战术，他下达给马谡的命令，应该主要是要求马谡达到的战略目标：即以街亭为据点挡住张郃以便为主力部队争取时间，此外，他至多对采用的防御战术进行大体的建议，而不应该对防御阵地究竟如何部署做出详细具体的规定，因为那是将领到达一线之后才能依据现场实情来决定的事情。兵法历来要求远离战场的统帅不要直接干预战场内部的具体战术指挥，这一点直到孟良崮战役都有所体现（粟裕将直接指挥权下放给一名纵队司令），诸葛亮不会不明白吧。回想我们读过的那么多三国战例，像这种将领还没出发就被上级规定了安营扎寨的具体位置的情况，似乎很少听闻（曹操会在于禁和庞德出发前规定他们把营寨扎在高地还是山口吗？），为什么偏偏街亭这一战就有这么明确的记载呢？所以，时至今日流传的所谓诸葛亮明令占据要道而马谡却违令上山的说法，并不是顺理成章地符合常识，反倒有几分像是为了给诸葛亮洗清责任而特意炮制的宣传，这种操纵舆论的手段五千年来长盛不衰，不能因为它出现在某些“可信度高”的史书中就一概接受。

退一步说，如果诸葛亮确实下达了那么具体的命令，那么很难想象他在下命令之前，没有跟马谡充分地商量。因为马谡不是一般的将领，他直接就是诸葛亮的机要参谋和亲信，日常出入在中军，很可能诸葛亮有不少给各个将领和部门的命令，都是先跟马谡合议一下然后就由马谡起草发布的，也就是马谡自称的“丞相有事还要问我”。如今到了马谡自己要受命的时候，诸如是否派他执行任务、执行什么任务以及如何执行，当然诸葛亮早在升帐传令之前就会跟他当面探讨的。那么，如果没有非常必要的理由，马谡怎么会违反自己亲自参与制定的作战计划呢？

最能说得通的解释就是，战场的情况和预想不同，其中情报错误的可能性最大，比如实际地形与地图所绘不符、城墙朽坏根本不能依托防御、敌人比预计来得更快、敌人的战力配备比情报显示的更强等等，今天是无法考证出来了。我们只知道，马谡是匆匆赶到街亭的，比敌人只早了一点儿，如果此时他得知战略部署存在严重漏洞，已经无法采取补救措施了。此时如果他勉强带兵上山，连一两天的饮水都来不及准备，就完全可以理解了，那是慌乱之中的挣扎之举，不可能做到周密完善了。只有在这种意外状况下，马谡实战经历少、临场心理素质弱的缺点，才会暴露出来，换了赵云或魏延，可能就会镇定得多。

如果真是这种情况，那么错误就发生在战役决策和部署阶段，不论诸葛亮是否下达了具体的作战方案，失败的责任都主要在于诸葛亮，而不在马谡，因为他调配给马谡的战力和作战目标是一定的，马谡实际领到的，是一个绝难完成的任务，这样的仗要想打赢需要奇迹，以马谡的能力，能够执行预定方针，但不足以打出神奇逆转。而最终全盘大败的责任，诸葛亮承担不起，马谡恰恰因为不是长期带兵的大将，更便于成为一个政治牺牲品。

不少人说“马谡自以为比上级聪明”以及“马谡认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以及“终于可以亲自领兵一定要立个大功”，虽然各有道理，但也确实很想当然。论冲锋陷阵马谡可能是个新手，但论做官他可不是新手，论详细推敲作战方案他也不是新手，论对诸葛亮的了解，他更不是新手，当时他已经快四十岁了，近不惑之年。战场违令本身就是死罪，你第一次带兵就自作主张，即使打了胜仗，上级会高兴吗？你往后还想有机会出头吗？这些事情连黄口孺子都懂，连今天这些脱离了封建等级制度的人都懂，他能不懂？他跟诸葛亮私交好，但正因为如此，诸葛亮的法度有多严，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吧，不仅处罚别人的时候他都在旁边看着，恐怕诸葛亮在背后发火骂人的时候他也经常在旁边听着吧，你说他敢在诸葛亮每根弦都绷紧了的时候跳出来抖机灵，我问你他从哪借来的胆子呢？如果你觉得他自己带兵的时候少，就连扎营需要保障水源这样的事都搞不懂，那你就太小看参谋这个岗位了。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的统帅部里，都是将军司令们制定大策略，而具体人员装备的调配、行军路线和时间设定、后勤给养的调度运输以及所有战术条件的详细梳理论证，都是在参谋长带领下，由一群小参谋们完成的。马谡那样的角色，就是替诸葛亮处理细节问题的，恐怕一般的大将会忽略的小事，他都不会忽略。你想想诸葛亮是个什么性格的人，如果马谡是个好大喜功凡事不够扎实的人，诸葛亮会把他留在身边当助手吗？那样的人如果要培养锻炼，会下放到基层去修工事搞拉练吧。

有人说脱离地图而谈军事完全是扯淡，很有道理，同时我觉得，脱离合理的动机而分析人物，也是毫无意义的。当代人早已明白，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只有人性才是我们可以切实触摸到的东西。我倾向于这种猜测：马谡只是被权术消费掉之后埋葬在历史尘埃中的众多冤魂之一，他能力可能不太强，运气就更不强，但我们今天言辞凿凿地剖析他的错误甚至贬低他的智力，很可能不过是欺负死人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