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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川 樊建增:“陈寿贬抑诸葛亮”案的历史书写与真相追寻

2024-07-16 14:56|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陈寿(233-297)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称诸葛亮“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甚至将他视为管仲、萧何一样的治世良才。之后笔锋一转,以“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4]卷三五,930-934结束全文。显然,他是用这个带有明显疑问性的含糊话语评价了诸葛亮的军事能力。可是后人却忽视了陈寿的疑问性语气,直接认为是陈寿认定诸葛亮不善将略,然后以此为基础评价,以致掀起了极大波澜,酿成这段延续千年的公案。

据传世文献可知,在陈寿去世三四十年后,就出现了陈寿因私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

王隐《晋书》曰:“寿字承祚,巴西安汉人,好学,善著述,仕至中庶子。初,寿父为马谡参军,诸葛亮诛谡,髡其父头,亮子瞻又轻寿,故寿撰《蜀志》,以爱憎为评也。”[5]卷二五,434-435

王隐生卒年不详,但据《晋书》本传“太兴初,典章稍备,乃召隐及郭璞俱为著作郎,令撰《晋史》”的记载,可知在东晋初年,王隐已经在从事《晋书》的编撰工作。王隐遭排挤,“书遂不就”,后“依征西将军庾亮于武昌,亮供其纸笔,书乃得成”。庾亮于咸和九年(334)出镇武昌,则王隐《晋书》成书要晚于334年,此时距陈寿去世不过三十余年。在王隐看来,陈寿父亲曾被诸葛亮施以髡刑,陈寿自己又被诸葛亮之子诸葛瞻所轻视,因此陈寿挟两代私恨称诸葛亮不善将略。

王隐的著述虽被称为“文辞鄙拙,芜舛不伦”[6]卷八二,2143,“其事非要,其言不经”[7]卷八,214,但他的说法应该并非纯出个人杜撰,而是基于当时流行的一些传言。南朝刘宋时期裴松之注《三国志》就收入了一条类似的材料:“晋永和三年(347),蜀史常璩说蜀长老云:‘陈寿尝为瞻吏,为瞻所辱,故因此事归恶黄皓,而云瞻不能匡矫也’。”[4[卷三五,933此处没有涉及诸葛亮,但提到了陈寿曾被诸葛瞻所侮辱,与王隐“瞻又轻寿”所表达的内容基本相同。常璩明确指出这个说法是蜀地长者所言,并非源自王隐《晋书》。常璩于永和四年开始撰写《华阳国志》,其中《陈寿传》并无此内容,可知常璩已认为此说法不足信,所以未将其收入书中。

南朝刘宋时期《世说新语》记载道:“郄司空(郄愔)拜北府,王黄门(王徽之)诣郄门拜,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骤咏之不已。郄仓(郄融)谓嘉宾(郗超)曰:‘公今日拜,子猷言语殊不逊,深不可容。’嘉宾曰:‘此是陈寿作诸葛评。人以汝家比武侯,复何所言!’”[5]卷二五,434-435据《晋书》卷六七《郗鉴传》附《郗愔传》,桓温主政时,迁郄愔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领徐兖二州刺史,假节。不久桓温北伐,愔先请督所部出河上,既以己非将帅才,不堪军旅,又固辞解职,劝温并领己所统。转冠军将军、会稽内史。后加镇军都督浙江东五郡军事。在其升职拜官之时,王徽之前往道喜,用“应变将略,非其所长”称之,并反复吟诵。无论如何,这句话表面上有贬抑之意,因此引起了郗愔次子郄融的不满。不过王徽之与郄愔是亲戚关系,也素无矛盾,没有理由在这种情况下当众贬斥郄愔。王徽之在生活中任诞洒脱,常做惊人事,说惊人语。他清楚这句话是贬义的,但在他看来,“应变将略非其所长”并没有损害诸葛亮的英名,所以他才大胆地用似贬实褒的方式将郄愔比作诸葛亮来夸赞郄愔。郗超准确地捕捉到了王徽之的意旨,因而他告诉弟弟,王徽之是借用陈寿的话,将父亲比作诸葛亮,此乃无以复加的荣耀,而绝非言语不逊。因此,这段记载至少说明三件事情:第一,诸葛亮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有很高地位。第二,陈寿那句本来带有明显疑问性的含糊话语“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到这里变成了完全肯定性的话语,但这个语气变化带来的字面上的贬抑之意,丝毫没有影响诸葛亮的形象,反而成为后人借用来评价他人的正面褒扬用语。第三,由第二层意思可知,在王徽之、郗超等人看来,陈寿的“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不论是疑问还是肯定用语,都没有贬抑诸葛亮之意。

南朝梁陈时徐陵说:“若夫伊尹庖厨贱宰,霍光阶闼小臣,诸葛亮无应变之才,管夷吾非王者之佐,论其世业,较彼勤劳,书契以来,罕有明德。”[8]卷六,646此处,徐陵对伊尹、霍光的称呼有明显的轻视之意,对管仲、诸葛亮的评价也并非正面肯定,但他又极力称赞了四人的功业。这表明,他虽认为诸葛亮无应变之才属实,但还是历史上少有的值得肯定的“明德”之人。既然如此,在徐陵的语境中,也就无所谓陈寿贬抑诸葛亮之事。

由以上两则材料可以看出,东晋南朝时期,诸葛亮虽被一些人认为不善将略,但依然是功业卓著的代表。更应注意的是,后人引用陈寿说法之时,已然忽视了他原有的疑问语气,如刘孝标亦称:“《蜀志》陈寿评曰:‘亮连年动众而无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也’。”[5]卷二五,434曲解了他的原意,于是陈寿评价诸葛亮不善将略一事被逐渐坐实。

资料显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流传的故事中,诸葛亮有一幅神鬼莫测的军事奇才形象。裴松之注《三国志》时收录了大量的诸葛亮事迹,在这些故事中,诸葛亮军事才能卓著,与不善将略形成了鲜明对比,但选材谨严的陈寿却没有将它们收入《三国志》中,而是对诸葛亮做出了“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的评价。这显现了曾在蜀汉任官供职的陈寿的个人观点:他对诸葛亮的军事才能确实有些怀疑。

除南朝外,北朝也有人谈及陈寿与诸葛亮之事。如北魏毛修之称:“昔在蜀中,闻长老言,寿曾为诸葛亮门下书佐,被挞百下,故其论武侯,云‘应变将略,非其所长’。”[9]卷四三,960毛修之与上述常璩的材料来源都是蜀地的长者,由此不难看出,陈寿《三国志》在社会上流行之后,巴蜀地区就流传着陈寿因私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不过毛修之的说法与常璩又有所不同,由陈寿被诸葛瞻所辱,演变成了陈寿被诸葛亮鞭挞,这就使陈寿与诸葛亮间的矛盾冲突显得更为激烈。

就在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这一说法广泛流传之际,也有人为陈寿辩解,这就是北魏著名人物崔浩。据《魏书》卷四三《毛修之传》记载,崔浩曾与毛修之就此问题进行论辩,认为陈寿不但没有挟恨贬抑诸葛亮,而且在《诸葛亮传》中是美化了诸葛亮。崔浩指出,诸葛亮与刘备二人,君臣相处融洽,却不能与曹操争天下,放弃荆州而以巴蜀为根据地更是下策,而陈寿仍将诸葛亮与管仲、萧何相提并论,已是在美誉诸葛亮;蜀汉立足巴蜀后,诸葛亮依仗险要的地势,不顾实力差距多次出兵攻魏,终未能有所收获,没有达到古代善战之将审时度势的水平。因此,崔浩认为,陈寿所称“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是如实记述,不但对诸葛亮“不为负之”,更“非挟恨之矣”。

崔浩是一个正统观念浓厚的人,他认定的正统是魏国,所以描述诸葛亮时连续使用了“诱夺”“伪联”“僭号”“不达时宜”“矜才负能”“边夷之众”等明显带有贬义的词语。但他在与毛修之论辩前,称《三国志》“文义典正,皆扬于王廷之言”,这意味着他对诸葛亮的评价并非简单地基于正统论,而是建立在陈寿的客观记载之上。

二、公案的形成与批评陈寿成为主流意见

唐朝时,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渐成定论。唐官修《晋书》称:“或云:丁仪、丁廙有盛名于魏,寿谓其子曰:‘可觅千斛米见与,当为尊公作佳传。’丁不与之,竟不为立传。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诸葛瞻又轻寿。寿为亮立传,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言瞻惟工书,名过其实。议者以此少之。”[6]卷八二,2137-2138这是以两件事对陈寿的史德提出批评,一是索米立传,二是厚诬诸葛。其实此二事均属子虚乌有①。索米之说,其源不可考,但厚诬诸葛却是直接从王隐《晋书》中抄录而来,并将其“以爱憎为评”挑明为“谓亮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晋书》在陈述这两件事的时候,谨慎地冠以“或云”,但后人转述时,却大都将“或云”二字忽略。如《旧唐书》评价裴行俭称:“铨藻吏能,文学政事,颇有深识。而前史讥其谬谥,有涉陈寿短武侯应变之论乎!非通论也。”[10]卷八四,2808《旧唐书》直接援引《晋书》的说法,说明此事在编撰者的认知中已属确定无疑之事。正因这一语气在后人的引用中由疑问转为陈述,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遂成定论。

之后,著名史学家刘知幾也加入到批评陈寿的阵营中来,并成为重要推手。他在《史通》中虽对《三国志》称赞有加,但认为陈寿并没有如实客观地评价诸葛亮。《论赞》篇称:“陈寿谓诸葛不逮管、萧……或言伤其实,或拟非其伦。必备加击难,则五车难尽。”《史官建置》篇称:“陈寿评云‘蜀不置史官’者,得非厚诬诸葛乎?”《曲笔》篇谈论蜀国史官建制时称:“盖由父辱受髡,故加兹谤议者也。”可见,刘知幾也认为陈寿因父亲受到髡刑而谤议诸葛亮。但他并未将视角置于“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而是另辟蹊径,从另外两个角度阐释了这一观点:一、陈寿认为诸葛亮不及管仲、萧何,即“抑亦管、萧之亚匹也”[4]卷三五,931,没有客观评价诸葛亮的能力;二、陈寿称蜀汉不设史官的说法也不正确,是借此抨击身为主政者的诸葛亮。

刘知幾的观点很快流传开来。杜甫在《咏怀古迹五首》中写道:“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将诸葛亮置于萧何、曹参之上,与陈寿的论断相左,呼应了刘知幾的说法。后人注解此句,也指出此处是说陈寿评价不当,如钱谦益称“(崔浩)谓寿贬亮非为失实,此诗所以正浩之过论也”[11]卷一五,513,卢元昌亦称“陈寿以萧、管亚诸葛,妄也”[12]卷二,138。

伴随着对陈寿批评的逐渐增多,诸葛亮的形象也逐渐向“完人”演变。如裴度赞誉诸葛亮说:“若其人存、其政举,则四海可平,五服可倾。”与此同时,裴度对陈寿及陈寿的支持者提出了批评,认为:“陈寿之评未极其能事,崔浩之说又诘其成功。此皆以变诈之略论节制之师,以进取之方语化成之道,不其谬与!”[13]卷三七,449裴度继承了“诸葛亮是军事奇才”这一观点,而且将其进一步强化。在他看来,诸葛亮不仅擅长将略,若能长久执政,就可以平定天下,这无疑将诸葛亮推向了“完人”。

以笔者所见,陈寿在唐代所受批评渐多,却无人为之辩解。这一状况持续到北宋中期才有所变化,此即三苏对诸葛亮善于将略这一观点发起的挑战。苏洵说:“管仲曰:‘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呜呼,不从其瑕而攻之,天下皆强敌也。……诸葛孔明一出其兵,乃与魏氏角,其亡宜也。”“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14]卷二,40卷三,68苏轼称:“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15]卷四,112苏辙认为:“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16]卷二,1586三人虽未直接替陈寿平反,但从不同角度说明诸葛亮不善将略,客观上回答了陈寿“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的疑问。

但苏氏父子的观点并未成为主流,与苏轼关系密切的秦观就以诸葛亮南征孟获、布八阵图及司马懿对诸葛亮“天下奇才”的评价为例,明确指出诸葛亮的“应变将略,不言可知”[17]卷二,724。稍晚于三苏的吕本中在《东莱诗集》卷一有“陈寿谓诸葛,将略非所长。私恨写青史,千古何茫茫”的论断,朱翌在《猗觉寮杂记》卷下有“寿真私意也,寿尝为亮子赡所辱尔”的论断,竭力批评陈寿。南宋末年,周密更是点名批评了苏氏父子的议论,指出三苏“盖用陈寿所谓‘应变将略,非其所长’之语耳。虽然,孔明岂可少哉!”[18]卷一,8

诸葛亮被神话的过程与蜀汉正统论的发展是同步的。北宋时期,已有“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19]卷六,7的场景。到南宋时,曹操窃国、刘备为正统的说法渐成主流。诸葛亮作为蜀汉重臣,其形象也不断被美化。而陈寿曾为蜀汉臣子,《三国志》却以魏为正统,并称诸葛亮不善将略,一些学者便将这两件事与陈寿和诸葛亮间的矛盾联系起来。如刘克庄称:“帝魏而卑吴蜀,说者谓陈寿蜀人,仕屡见黜,父为诸葛所髡,于刘氏君臣不能无憾。”[20]卷二,99萧常因这个理由要重写三国历史,他说:

常曩侍孝节先公读史,至陈寿《蜀志》,而先公废卷不怿曰:“汉其蜀乎?小人哉,陈寿也!”……先公言寿之父以罪为诸葛亮所髡,而寿之身复为亮子瞻所笞,又仕汉久不得志,庸是贬其号而诋讪其君臣,且以尊魏也。然寿之史行于世几千载,无一人正其谬而改作者。吾老矣,窃有志焉。[21]卷四四,687-688

萧常完全继承了他父亲对陈寿的评价,在他看来,陈寿不仅因私恨贬低诸葛亮,更因此贬抑蜀汉政权,而《三国志》问世近千年却没有人纠正,所以他就以蜀汉为正统而撰写了《续后汉书》。在《诸葛亮传》中,萧常特别提到了陈寿评价诸葛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然后评论说“论者不以为然”[21]卷八,439。因被认为挟恨贬抑诸葛亮,《三国志》便被彻底否定,可谓是后人对陈寿最严厉的批评。

但在批判陈寿的风潮中,也有一些学者为陈寿辩解。晁公武认为,“至于谓其衔诸葛孔明髡父而为贬辞,求丁氏之米不获,不立仪、廙传之类,亦未必然也”[22]卷五,181。他对《晋书》记载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可惜并未进一步深究。唐庚则提出了“改元”说,认为按照礼仪,刘禅应在继位次年改元,但在诸葛亮的主导下,当年便改元建兴,“此陈寿所以短孔明也,以吾观之,似不为过”[23]卷上,17。这一观点虽新颖,但过于牵强,影响也很小。相对来说,叶适的观点最值得注意。他在《习学记言序目》中说:

余观陈寿论诸葛亮已实录,不诬其美矣。而当时乃谓寿毁亮,报其私怨。盖亮名重于实,不待史而有传,虽千载之后犹然也。“人心所归,不可以幸致”,此固学者之常语,然亦有不尽然者,如亮虽不至于名浮其实,而世之有实而名不副者多矣,可胜叹哉![24]卷三○,435

叶适认为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是客观的,在阐释这一观点时,他避开了对诸葛亮将略的讨论,而是转向分析后人为何批评陈寿。叶适指出,诸葛亮的名声超出了他的实际能力。陈寿写《三国志》前,民间便流传着各种诸葛亮的故事,内中诸葛亮名重于实,而陈寿却以诸葛亮的实际能力为基准写传,二者之间的差距最终导致读者认为陈寿因私恨贬抑诸葛亮。后世学者在评价此事时,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往往不加考辨就人云亦云地批判陈寿,甚至写出“惟史臣寿,奸言非公”[25]卷一三,1499一类的谩骂之语。叶适能做出客观的评价,实在难能可贵。只是他的观点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而是被淹没在对陈寿的批判声里,未能成功地为陈寿正名。

三、公案真相的追寻

明代时,这一公案的主流观点仍是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而且还出现了一种新的说法,即陆深所说的“陈寿尝为诸葛亮书佐,得挞百下,其父亦为亮所髡,故《蜀志》多诬妄云”[26]卷二六,153。陆深将《魏书》和《晋书》中的记载糅合在一起,并删去了“(诸葛)瞻又轻寿”一句,构建了陈寿父子都与诸葛亮本人有矛盾的情状,进一步虚构陈寿与诸葛亮的冲突,以便坐实陈寿挟私谤议诸葛亮的说法,他的观点又被后人不加分析地引用(如万历时郭良翰《问奇类林》卷一六《文学上》),进一步推动了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说法的盛行。

在众多批评中,有学者专门回应了三苏父子的观点。如孙绪称:“武侯三代遗才,独不为眉山父子所取。……此等訾毁皆自陈寿、薛能辈启之。然武侯岂可少哉!”[27]卷一一,585方弘静称:“苏颖滨《三国论》论昭烈弃天下而入巴蜀非地,用诸葛治国之才当纷纭征伐之冲非将,何其不审也?当其时,曹氏窃中原,孙氏据江东,不入蜀则无尺土可藉也,且汉非起于蜀耶?陈寿谓孔明徒长于治国,非诬则不智也,而以其言为足征,惑矣!司马仲达不可谓非将也,何以受巾帼之贻而不战,死犹走也?故苏子之论,可谓不审者也!”[28]卷八,218不难看出,二人所持理由与前人并无不同。

归纳学者们批评陈寿的理由可分为五类:第一,陈寿父亲因街亭之役被诸葛亮施以髡刑;第二,陈寿曾被诸葛瞻所侮辱(包括陈寿被诸葛亮鞭挞这一变体);第三,通过诸葛亮与司马懿的对比,说明诸葛亮将略水平高于司马懿;第四,陈寿尊魏抑蜀;第五,陈寿的评价与诸葛亮的完美形象相悖。魏晋以降,批评陈寿的学者们没有考察材料的真实性,便反复使用这几条理由批评陈寿,虽然这些理由几乎已成为共识,但说服力不够强,也没有新的材料能佐证。

明人好翻案,期间虽有一些是故作翻案文章,但也不乏严肃的作品,在“陈寿贬抑诸葛亮”这一公案上亦是如此。有些学者注意到上述理由的不足,为陈寿辩解的声音遂在明代后期渐成气候,并最终发展成为陈寿冤屈得以昭雪的第一缕强有力的耀眼霞光。

明末吴之甲说:“陈寿讥孔明将略非所长,杨畏讥司马君实不知道。于政事未尽,何异蚓议神虬、鷃嘲鷟鸑?近时文字以翻案为奇,黄口儿动辄摇笔弄墨,诋呵先哲,无复还忌,虽于日月何伤,亦坏风教不少。”[29]卷四,249这虽是向为陈寿翻案的人发难,但反映出已有不少学者在为陈寿辩解的事实。这些人中,如袁中道称:“陈寿作史,谓孔明‘将略非所长’,亦是公论。……孔明三代而下第一人品,然用兵决非韩信、岳武穆之俦,何必曲为之护?”[30]卷十四,437再如王志坚称:“自古用兵,未有不出奇冒险而能有功者。诸葛孔明用兵,病在不能出奇。……孔明之无功,夫人能料之,岂待仲达乎?陈寿称孔明为管、萧之亚,又曰用兵非其所长,此皆确论。世谓寿挟私致贬,其殆不然。”[31]卷二,406-407这都是以论证诸葛亮不善将略来证明陈寿评价的客观性,从而为陈寿正名,但显然与前人申论角度基本无异。

真正推动案件迈向转折的最重要力量来自浙东学者胡应麟。他生活的年代比上述陆深、孙绪、方弘静三人晚些,但比吴之甲、袁中道、王志坚三人稍早。从胡应麟传世著述的情况看,他最初也是接受了批评陈寿的前人成说,如其完成于万历十六(1588)、始刊于十七年、次年二月刊成的《诗薮》称:“陈寿讥诸葛,不足累诸葛,适以彰父之被刑。……且并其所善没之。作史之大戒也。”[32]卷一,142再如同期刊刻而于万历十七年八月先行刊成的《史书占毕》认为诸葛亮的军事才能与管仲、乐毅相当,并称“大抵孔明为当时言,不容大尽,否则陈寿之词与‘将略非长’同一诬谬,非事实也”[33]卷一六,214。这段话蕴含了两层信息:第一,胡应麟认为“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是陈寿对诸葛亮的污蔑之评;第二,胡应麟意识到,晋代统治者不愿将诸葛亮的形象树立得过于高大,所以陈寿称诸葛亮“抑亦管、萧之亚匹也”是在政治压力下做出的评价。前人已将不逮管、萧视为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一部分,而胡应麟却将它视为与“将略非长”不同性质的评价,开辟了一条新的阐释路径,即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受到了当时政治的影响,并非其本心真实观点的反映。

沿此路径,胡应麟重新考察了公案,并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主张:

陈寿之志三国,继躅马、班,而世率以寿父子见法武乡,故诸葛传赞有“将略非长”之訾,此皆不详核传文之颠末,且不知寿之所处何时,而托摭片言以借口者也。夫寿之志三国也,天下统于晋矣……寿于斯时,虽蜀之遗民,而实晋之编户也。……所纂《国志》,虽非被命纂修……而顾于晋之先世兵争仇敌之人,据事直书,临文无隐,大者将为崔浩之暴扬国恶,湛七族于一朝,次亦且如蔡中郎辈,婴缧绁于狴犴,而望书之行于世而传于后乎?此寿于武乡行陈之际,战胜攻克,不得不纡回其笔,以少致其北面之私者。而其意于武乡实未尝有所轩轾也。夫寿之成书,列传百数,吾悉取而读之矣。体存简质,辞绝浮蔓,即昭烈、魏、吴寥寥纪述,独武乡一传纡徐郁茂,备极敷扬。仅大捷卤城,一讳宣王之败,至渭南之卒,按行营垒,“天下奇才”之叹,且揭篇终。噫!彼司马懿者,百代奸雄之最,迹其生平,曷尝有所输服?独斯言也,触于目而发于衷。盖古今之公是,而寿直书之而不没,所为扬诩武乡之将略,固已至矣!而谓父见髠钳、己遭箠辱,畜憾于武乡而报之于史笔,否乎?然乎?[34]卷九八,712

在此文中,胡应麟开篇就指出,广为流传的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是错误的,学者以讹传讹的原因是没有认真研读《三国志》原文。他认为,陈寿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撰写《三国志》,稍有不慎便会遭遇崔浩、蔡邕般的悲剧结局,所以就用委婉的方式书写诸葛亮的军事水平。胡应麟从两个方面阐释了陈寿的方法:第一,《三国志》以简明见长,曹操、刘备等人的传记十分扼要,唯独《诸葛亮传》篇幅长、议论多,体现出陈寿对诸葛亮的重视;第二,虽然《三国志》回避了司马懿与诸葛亮作战时的失败,却引用了司马懿对诸葛亮“天下奇才”的由衷赞叹,通过侧面描写表现了诸葛亮的军事水平。

作出以上解释后,胡应麟仍嫌不足,又援引《三国志》中的其他记载做进一步的论证:

诸葛氏集虽寿所纂修,实奉命晋君者也。……中历叙其逸群之才、英霸之器……则几于王者之事矣。且以武乡素志,进思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凌厉边疆,震荡宇宙。然则亮之将略,寿以为长乎?为短乎?若夫“应变”数言,其下亟称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连年动众未能有克,盖天命有在,不可力争。其抑扬微旨明寄宣王,寿之本意灼然自暴,岂得以为讥亮所短耶?申言梁益之民追思不置咏《甘棠》于召公,又以周公之诰丁宁烦悉拟武乡之文告,则寿固尊亮以为周、召品流,匪但匹萧亚管而已。乃至篇终“佚道使民,虽劳不怨,生道杀民,虽死不忿”四语也……三代之下惟孟轲氏能道之,诸葛氏能行之,而寿也顾亦能征之、能赞之,则古今之知武乡,寿居其最焉可也。俾当时寿之父子毫有未尽于孔明,胡以叙致丽丽,联篇累牍,极其榆扬而弗能自已哉?惟是后人捃拾此言,而上下全文漠然不考,又往往不省其著作之时、讳避之体,而讥弹一辙,不惟上负前人叙述之素心,而且贻累武乡之盛德。故详为辨析,俟尚论君子衷焉。[34]卷九八,713

胡应麟分析了《三国志》收录的陈寿向晋帝进呈的纂修《诸葛亮集》表文,指出文中称诸葛亮“进思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凌厉边疆,震荡宇宙”,已经是在褒奖诸葛亮的军事水平。针对前人屡屡批评的“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胡应麟认为应结合“所与对敌或值人杰,加众寡不侔、攻守异体”来理解,陈寿看似批评诸葛亮战略水平不佳,但立刻就指出诸葛亮受到客观条件的制约,并借夸耀司马懿暗褒诸葛亮,因此,不善将略的评价并非陈寿的本意。胡应麟认为诸葛亮是三代以来唯一能真正施行仁政之人,而陈寿将诸葛亮比做召公、周公正是为了阐明这一点。基于以上分析,胡应麟指出如果陈寿父子与诸葛亮有隙,陈寿就不会长篇累牍地盛赞诸葛亮,所以陈寿与诸葛亮间不但没有私恨,陈寿更是诸葛亮的最佳赏音,而后人不考察陈寿写书时的社会背景,也不全面分析上下文,却断章取义地抓住一句话不放,实在是有违陈寿褒扬诸葛亮的一片公心。

胡应麟观念的转变非常明显,最初他因袭了前人的观点,在对这一公案重新思考的过程中,他通过对陈寿所处的政治环境和《三国志》上下文的分析,最终认定陈寿是因受政治压力,不得不做出“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的评价,但陈寿还是通过历史书写隐晦地表达了对诸葛亮的推崇。自公案肇始,学者为陈寿翻案都是基于“陈寿认定诸葛亮不善将略”与事实相符,这显然是违背陈寿的原意的,因而他们虽一再努力,却不料已经偏离了正轨。而胡应麟却回归到陈寿的书写语境,他以陈寿所处政治环境为背景考察陈寿的言论,最终指出陈寿以委婉的方式赞扬了诸葛亮。如此来看,陈寿挟恨报复诸葛亮的说法失去了根据,于是千载以来因之而起的对陈寿的批评也就站不住脚了。胡应麟基于《三国志》书写语境下的这一釜底抽薪的论述,终于使“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案向沉冤得雪,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

清初仍有一些学者承前人之谬,坚持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如尤侗称:“又谓将略非孔明所长,此陈寿挟怨之言”[35]卷二,351,郑与侨认为“陈寿遽以不娴将略少之,谬也”[36]卷七七,2768,陆锡熊则称:“陈寿贬诸葛亮,谓将略非其所长,魏收誉尔朱荣,谓韩、彭、伊、霍无以过,皆属一人之私言。”[37]卷五,63但大部分学者已转向为陈寿辩解,黄宗羲和王夫之都指出诸葛亮不善战略,“非知兵者”[38]卷二,278,他的战略选择不合时宜,陈寿的评价并非“尽诬”[39]卷九,662。李光地称“人说陈寿与武侯有仇,故说他‘奇谋为短’,不知此句却是武侯功臣”[40]卷二二,391。朱彝尊提出了新的理由为陈寿翻案,他说:“寿于魏文士惟为王粲、卫觊五人等立传,粲取其兴造制度,觊取其多识典故,若徐幹、陈琳、阮瑀、应瑒、刘桢仅于粲传附书,彼丁仪、丁廙何独当立传乎?”[41]卷五九,313从丁氏兄弟才能平庸这一角度说明了陈寿不为他们立传的正当性。朱彝尊还指出,张俨、袁准都称诸葛亮不善将略,并非只有陈寿持这样的观点,后人将“厚诬诸葛”的罪名全部扣在陈寿一人身上,并不符合历史事实。

在为陈寿翻案的过程中,王鸣盛、钱大昕、赵翼三位考史名家发挥了重要作用。

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说:

《晋书》称寿作《三国志》“善叙事,有良史之才”,语气已足。其下又称:“……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诸葛亮所诛,寿父亦坐髠,寿为亮传,谓‘将略非长,无应敌之才’,议者以此少之。”《晋书》好引杂说,故多芜秽,此亦其一也。……街亭之败,寿直书马谡违亮节度,为张邻所破,初未尝以私隙咎亮。至谓亮“将略非长”,则张俨、袁准之论皆然,非寿一人之私言也。……寿入晋后,撰次《亮集》,表上之,推许甚至,本传特附其目录并上书表,创史家未有之例,尊亮极矣。评中反复盛称其刑赏之当,则必不以父坐罪为嫌。廖立、李平为亮废窜,尚能感泣无怨,明达如寿,顾立、平之不若邪?亮六出祁山,终无一胜,则可见为节制之师,于进取稍钝,自是实录。寿本传论曰:“丘明既没,班、马迭兴,奋鸿笔于西京,骋直词于东观。自斯已降,可以继明先典者,陈寿得之。江汉英灵,信有之矣。”其推许至此。索米等说,特史家好采稗野,随手掇拾,聊助谈资耳。寿史才之高,作《晋书》者固已知之,非有意欲抑之也。[42]卷三九,277-278

显然,王鸣盛也认为陈寿不但没有因私报复,而且极为推崇诸葛亮。这与胡应麟的说法有明显承续关系,但王鸣盛又继续考察了《晋书》对此事的记载,从而比胡应麟的阐述更为深入。王鸣盛指出,《晋书》对陈寿的史才推崇备至,而所谓索米立传、厚诬诸葛仅仅是《晋书》作者收入书中的稗官野史,虽可“聊助谈资”,却不能信以为真。王鸣盛的方法与胡应麟极为相似,胡应麟分析《三国志·诸葛亮传》以证明陈寿没有贬抑诸葛亮之意,王鸣盛则通过分析《晋书·陈寿传》说明作者没有批评陈寿的史才。如此一来,后人以《三国志》和《晋书》为依据批评陈寿的言论,便失去了立论根据。

钱大昕称:“承祚于蜀所推重者惟诸葛武侯,故于传末载其文集目录篇第,并书所进表于后,其称颂盖不遗余力矣。论者谓承祚有憾于诸葛,故短其将略。岂其然乎!岂其然乎!”[43]卷二八,485-486赵翼则列举多项史实,证明陈寿“颂孔明可谓独见其大”,指出:“寿于司马氏最多回护,故亮遗懿巾帼,及‘死诸葛走生仲达’等事,传中皆不敢书。而持论独如此,固知其折服于诸葛深矣。而谓其以父被髠之故,以此寓贬,真不识轻重者。”[44]卷六,132很明显,钱、赵二人的观点也与胡应麟颇为类似,都是通过阐释陈寿对诸葛亮的推崇,驳斥了陈寿挟恨报复的说法。

通过众多学者的努力,陈寿并未挟恨报复诸葛亮的观点日益为人们所接受,甚至在小说中也有所体现。《野叟曝言》中第七十八回描写了文素臣与家人讨论《三国志》的情节,作者借文素臣之口说:“非陈寿,亦莫尽诸葛之美也。……《(三国志·诸葛亮传)评》复摘其为相之善,重叠称美,其推崇诸葛可谓至矣。……《(上〈诸葛亮集〉)表》所谓‘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四语,非陈寿不能知,诸葛于九泉下闻之,必引为知己者也。”[45]第七八回,945-949当家人问及,陈寿为何在父亲遭受髡刑的情况下仍极力褒扬诸葛亮,文素臣指出,陈寿出于一片公心,所以盛赞诸葛亮,所谓的索米之说、厚诬诸葛,都是后人穿凿附会。可见,在清朝中后期,为陈寿翻案的势力已经占了上风。

四、公案真相的论定

民国时期,还有一些批评陈寿的声音,如向振黄称:“盖寿父为马谡参军,谡为亮所诛,寿父亦坐被髡。故其传亮也,妄肆讥评,以非将之才贬之”。[46]何子恒则称:“陈寿的父亲也同时受了髡刑,因此陈寿替诸葛亮作传,竟说他‘将略非所长,无应敌之才’……这些都是陈寿欠公允的地方,因此颇为一般人所非议”。[47]35-36但多数学者已认识到陈寿对诸葛亮的评价是客观的。如著名史家金毓黼在《中国史学史》中直接引用王鸣盛的观点,称“《晋书》好采杂说,故以入传,然于其上冠以‘或云’,以明其事之难信(于诸葛髡其父亦然)”[48]85。再如吕思勉通过分析文句,指出陈寿的评价“犹加一‘盖’字,以为疑辞也”,由《上〈诸葛亮集〉表》来看,“凡诸贬损之词,悉非由衷之言明矣。此外全传之文,无不推挹备至。谤议之云,宁非梦呓?”[49]125-126姚永朴认为陈寿在晋朝统治之下撰写《三国志》,不得不回护司马懿,所以将略非长之语是“逊辞”。[50]44柳诒徵说:“‘应变’二语,盖作疑辞,非为枉屈”,而陈寿“倾倒武侯至矣。”[51]104不难看出,这些学者或指出陈寿对诸葛亮的推崇,或意识到陈寿所受的政治压力,可谓与胡应麟别无二致。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诸葛亮在人们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学术界对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一案的讨论仍然保持着一定的热度。大部分学者对陈寿持肯定态度。如郝建梁、班书阁说:“因为《晋书》喜采异说,‘乞米’、‘髡父’的事,未必果有其事;诸葛亮是封建社会的政治家,军事确非其所长,(陈)寿对他的评语,也不算不公道。”[52]65钱锺书也探讨了这一公案,他先引用陈寿“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的评价,直截了当地指出六朝人并不认为这一评价有损诸葛亮的声誉;随后又引用了《魏书》《曝书亭集》《癸巳存稿》《潜研堂文集》等著作中的材料,说明后世学者为陈寿做出的辩解。[53]1819-1820钱锺书没有直接为陈寿翻案,但通过这些材料,他为陈寿翻案之意已然非常明显。朱杰勤指出索米立传和厚诬诸葛是“《晋书》作者根据当时无稽的游谈与妒忌者的捏造和附会”,他引用朱彝尊、王鸣盛的观点,说明“《晋书·陈寿传》所记的两件事都是向壁虚做的”[54]97-98。张孟伦也引用王鸣盛等人的观点,认为“无论怎么来说,陈寿都只歌颂、推尊了诸葛亮,并没有谤议、污蔑诸葛亮,更莫谈厚诬诸葛亮了”[55]218。其他如吴泽编选、袁英光主编的《中国史学史论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陶懋炳的《陈寿曲笔说辨诬》(《史学史研究》1981年第3期),张舜徽主编的《中国史学家传》(辽宁人民出版社1984,年),刘京华、惠英的《陈寿评价诸葛亮曲笔辩》(成都市诸葛亮研究会编,《诸葛亮研究》,巴蜀书社1985年),杨耀坤的《陈寿与〈三国志〉》(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陈清泉、苏双碧等编写的《中国史学家评传》(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等,都引用了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的观点为陈寿翻案,这可见三位考史大家的观点得到了后人的公认,成为学界的主流观点。不过,王、钱、赵三人的观点源自胡应麟,但后人论及“陈寿贬抑诸葛亮”一案时,“基本上都是引清代三大家之论,这未免舍前逐后、舍源逐流”,而无人提及胡应麟,究其原因,与学者“太熟悉清代史学,而于明代史学一向鄙视以致对其研究不够有直接关系”[56]381,致使胡应麟在此案中的关键作用被长期埋没。

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陈寿贬抑诸葛亮一案的讨论,既有对古人观点的复述,更有新的亮点,此即李小树的《陈寿“谤议”诸葛亮质疑》一文。如前文所述,晁公武曾怀疑“父为诸葛亮所髡”和“索米立传”二事的真实性,但并未深究,李小树则进行了详细的考证。他指出,马谡在街亭之役时的官职为参军,而根据汉末官职设置和习俗,参军之下不可能再设参军,所以“寿父为马谡参军”的说法不符合历史实际。就算陈寿的父亲因马谡一事受髡刑处罚,那么时间应当在建兴六年中,秦汉时期,髡刑是五年刑期,当陈寿的父亲刑满回家,距离陈寿出生不足六个月,与常理不符。因此,“寿父亦坐被髡”也不属实。根据《三国志》的记载,曹丕即位后采取了极为严厉的手段打击曹植的党羽,丁仪、丁廙兄弟和他们的男性亲属全部被处死,自然不可能有儿子在数十年后被陈寿“索米”,因此,“索米立传”之事也是虚构的。《晋书》所载两事均不可信,“陈寿因而不可能以所谓‘父辱’这一并不存在的私怨而‘厚诬’、‘谤议’诸葛亮”[57]。前人已经阐明陈寿评价诸葛亮的一片公心,但对批评陈寿的两个理由未能证伪,而今李小树通过翔实的考证,指明了用来批评陈寿的论据皆为虚假不实之说,这从根本上推翻了前人对陈寿的批评,陈寿所受的千年非议终得澄清。

然而传统对社会发展的惰力却是无时无地不存在的。如有人继续称陈寿评诸葛亮短于应变将略是“有失偏颇”[58],认为诸葛亮六次北伐失败不应“归咎于诸葛亮少于奇谋,短于将略,陈寿若单纯以功业成败来定论其军事才能的话,未免有失公允”[59]。其实这些学者也和前人一样,将陈寿的疑问之词当作了肯定句,背离了陈寿的原意,所以他们对陈寿的批判自然也就难以成立。

五、结语

陈寿史才之高,广为同时代学者所认可。张华称之为“班固、史迁不足方”[60]卷一一,634这未免夸张,但肯定有推崇之意还是显而易见的,而夏侯湛读过《三国志》后,“便坏己书而罢”[4]卷八二,2137。但短短几十年后,在巴蜀地区的流言和王隐的笔下,陈寿便被描述成一个因怀私恨而贬抑诸葛亮的失德之人。究其原因,是陈寿在《三国志·诸葛亮传》中盛赞诸葛亮后,以“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之语评价其军事能力,而这一明显带有疑问色彩的语句却被后人当作肯定句解读。北魏崔浩曾为陈寿辩解,但未能成功为他正名。自唐修《晋书》引用了王隐的观点后,批评陈寿成为学界主流。唐宋之际,蜀汉正统论逐渐流行,诸葛亮的形象也向“完人”演变,当他被置于不可批评的神坛之后,陈寿就成为众矢之的。虽有苏轼等人试图为陈寿翻案,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众多批判声里。明代学者胡应麟认为陈寿撰写《三国志》时承担了巨大的政治压力,他发现并指出陈寿对诸葛亮明贬暗褒,而后人断章取义,辜负了陈寿的一片苦心。胡应麟的观点成为陈寿一案的重要转折点,并被王鸣盛、钱大昕、赵翼等一批清代学者所继承,他们的观点又被后世学者广泛引用,于是为陈寿辩冤渐成主流。当代学者李小树又证明了以往批评陈寿的两条理由均不可信,至此,陈寿所受冤屈终得昭雪。

在一千多年的流传中,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几经更迭,影响逐渐扩大。考察这一过程,不难发现有两个原因导致了陈寿长久蒙冤。第一,使用材料不严谨。陈寿对诸葛亮军事能力的评价,带有明显的疑问语气,可后人都将它视作肯定句,因此陈寿认定诸葛亮不善将略成为了公认的事实,但毫无疑问的是,这与陈寿的本意大相径庭。唐修《晋书》采用王隐的说法时谨慎地冠以“或云”二字,后世学者引用《晋书》时却将“或云”省略,使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被坐实。明代陆深将材料随意拼合,进一步强化了陈寿与诸葛亮间的矛盾。正是这些不严谨的行为,制造并夸大了陈寿与诸葛亮间的矛盾。第二,学者引用前人观点时不加考辨,言及陈寿与诸葛亮,往往称陈寿贬抑诸葛亮,而并没有去深入探究这个问题,他们只是简单地地引述前人的说法。一代代学者笃信前人的观点,甚至不去怀疑《晋书》为什么会有“或云”二字,反复称陈寿贪金索米、厚诬诸葛,几乎使陈寿挟恨贬抑诸葛亮的说法成为定论。而时至今日,仍有普及型的、非专业研究性的历史著述将陈寿描述成“无良史之德”[61]194的形象,这表明正确的历史观点、历史知识的普及工作需要有科学严谨的态度,特别是需要随学术研究的不断进展而及时更新。

注释略。

原文出处:《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20195期 第181-190页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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