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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宿草八回秋的推荐

2023-04-11 05:0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韶春知岁|01:00

  上一棒@敛翠凝歌黛(魈空魈单推人) 

  下一棒@浮绿芒芒 

  

  失踪人口复健回来啦——大家新年快乐!!非常感谢阿黛老师的改文,今年也要和阿黛快乐贴贴——@敛翠凝歌黛(魈空魈单推人) 

  

  全文2.7w,请注意阅读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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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若要问这苏州府名气最响的烟花铺子是哪家,大约如今四年还争不出个名堂来,擀卷饼的小二掀了围裙揩手,眼瞅了半天却只讪笑,说这不好讲,东市有家门口打了黄帘儿的生意挺好。却也有爱管闲事的婆娘驻下脚,刚抓过芹菜叶子的手在人背上留下个湿淋淋胖乎乎的印儿:莫要听他瞎讲,前头黑屋面的那家才叫灵嘞!她垫脚往街头一指,问路人刚要顺着看去却不料又被个不知哪里窜出的孩子一把抓住袖子,扯着往北巷那家去了。

人们七嘴八舌,一会儿说这家红的不带玫气儿,看着喜庆,马上又有人站出来驳那绿的看着妖调,嘴儿一张叠着一张,吵的人耳朵嗡嗡响。

可这争吵随着一家铺子的开张停止了。再有人问起这苏州的烟花哪家好,得到的答案永远都只有一个:

进了南集市门口往左走,门口插着白花打绿帘子那家!

小娃娃停下剥莲子的手,对路人说地铿锵有力。

路人心里头暗暗纳闷,还以为来了个厉害的老师傅,将信将疑走到门前扣了三扣铜环,只听得里头一记“来了——”讲得柔和清婉。小扉往外吱呀一捱,却不想迎面接人的不过是个少年,瞧着约莫二十来岁,一张面孔生白生白,腰上垂着条金色长辫。

啊呀,是老先生的徒弟吧?路人微一愣怔,对上少年询问的眼神,“叨扰了,烦请叫一下你家师父,我有笔烟花生意要同他老人家商量。”

“师父?”那人困惑地一挑眉,旋即明白过来,笑道:“这里只有我一人,有什么要求讲与我便好了。”

这下路人彻底哑了声,不觉又打量了面前人几回。确然嫩瓜秧子似的瘦小子,生得女娃般俊俏,修长白皙的手指擦了一手背煤黑,瞧像个偷了炭的落魄公子,怎么看都没个半点子匠人样儿。且要晓得,眼花活计绝非易事,别说是听个响儿的功夫,里头的学问实难参悟,一不小心小命就得搭进去,偏是这碗饭吃香,又割舍不得。长此以往下去,这门技艺渐渐变得神秘,往往是自家关起门来,祖传父,父传子,一代又一代小心翼翼提溜着做下去。城里有名的烟花铺子早不知过了几代,这一家却好像平白无故哪里带过来的蒲公英种,一落地就生起根儿来,灿黄融金的花一蓬蓬开得茁壮。

“敢问公子...这儿只你一人当家么?”他终于同无数这里的百姓一样,问出了那个空早就回答了数百遍的问题。

少年笑叹了口气:“是的。”

大抵传奇的人物背后总有些神叨叨的故事,人们黄昏后端着饭碗坐在门口,嚼两口就翘起筷子头津津乐道几句,拌着茼蒿杆与韭菜叶子狠狠添油加醋一番。

与别人不同,烟花铺子的传说却是正主自己亲口讲的。

那是四年前,少年的第一朵烟花在城西门的高墙边绽放,翠绿花瓣旋开后坠下,这绿调得浓淡得宜,艳过之后又反上来一点子胭脂红,恰似夏日里芙蕖一朵,上来滚了遭后一缩脑袋又藏进了夜潭里,从此也掀起这潭水般平静生活的波澜来。

哪里来的娃娃学得这般烟花绝技?

人们或旁敲侧击,或直截了当,都抓心挠肝打听着金发少年究竟哪门哪派。狡猾的小子却绕开这个问题,眯起眼睛神神叨叨:“我这本领确然来得蹊跷,据说人的愿望足够强烈的时候,就有神仙来助他一臂之力。”

众人听罢皆哗然,心道这家伙唬人倒有一套,索性也由着他讲:“那这么说,你见过神仙?”

“这是自然。”少年抱臂往门柱上头一靠:“我小时候便是神仙养大的,何止见过。”

“嚯!”人们听了这昏话来了劲儿,早忘了最开始要问的是什么东西,“那你且说,那神仙姓甚叫甚?是男是女?长得俊是不俊?”

“俊?”男孩儿嘻嘻一笑,伸手把长辫拢到后头,撸起袖子比划起来:“那神仙哪有不俊的?只他啊,怕是仙堆儿里也再挑不出个比得上的,可惜个头却是不高,大约...”他抬起胳膊往自己脑袋上捏了两指距离,“大约这么高吧。”

饶是这故事如何荒谬,烟花小老板认真的表情与细致的表述,也给这位神仙注了些活气儿。

“仙君总爱板着张脸,一颗心倒是滚烫,还总爱吃甜食,老小孩儿一个。”

“啊,这道杏仁豆腐他最馋!只不过你这牛奶里头少搁了味清心,被他吃出来又要念叨。”

“嘶...其实魈他最爱落毛雨时靠在廊子下睡觉,嘴硬还不肯承认,说一句便恼了。”

街邻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再加上空本人逢兴唠上片刻的趣事儿,一个清俊秀美、安静严肃的少年仙君形象便跃然眼前,黛发如缎,眉间绛紫一点星,仿佛于夜深时便能腾云,悄悄造访这间位于街市角落的烟花铺子。

可事实上,少年终日独来独往,别说什么仙君,就连个正经人儿都没见到影。人们只道这天才总多少沾点痴病,街头巷尾碰着他还不忘揶揄两句:“嗳,你那神仙小郎君今日没来看你么?”

“他早走了四个年头了。”空放下彩纸篮子擦了擦汗。

“喔唷,怎的抛下你去了哪里?”

少年无奈指了指脑袋顶上,眼里闪过一丝落寞:“自然是回天上。”

周围人嘴上要笑,又怕被人说欺负傻子缺心眼儿,两溜子眉毛一拧做出一副同情愁态,滑稽无比:“那真是苦了你,怕是要守他一辈子!”

“不会的。”小老板立刻振作了精神,重又端起那篮转身进了门:“今岁年头,我便请他下来。”

铜锁落下,翘起的黑瓦上挂起了个“歇业”牌子。府里的居民有意无意路过,都悄悄踮脚往里头瞟上一眼,院里满满当当塞了一筐又一筐彩纸火石,少年蹲在中央手上忙活个不停,筹备着他的请仙大计。

时节方才盛夏,离年末足还有半岁多。破旧的小门自那之后再未打开,这可苦了一干子等着定制烟花的外来人,刚下了马背迎面就是块硬邦邦的休息板子,噎得人摘了凉帽原地坐在石阶上扇风。这样儿的景象几乎每日都能见着好几回,苏州的百姓心肠热,巴巴儿跑来递上瓢井水,嘴唇皮往那里头一撅:“这位爷阿是来订烟花的?告诉你,里面个小鬼头要请神仙,老早关门咧!”

就这样,原本只在府里风靡过一阵子的故事又从一堆陈芝麻烂谷子里拎出来,抖捋了两下重又架上了烤架,人们熙熙攘攘撒上把嫩葱花儿,手里执着扇子煽风点火。如何相见,如何相知,可歌可泣的人仙故事不知出了几个版本,香味儿悠悠荡荡飘出了城门,路上遇着谁提到了空的名字,都得停下来好好嚼上几句。

可无论外头如何热闹,黛瓦白墙的小铺子都为少年隔断了喧嚣,他点了点边角的火石,眼角瞥到床边摆着的翠金色羽毛时,眼尾因着疲倦将要熄灭的亮光重又盈盈跳了起来。

其实这故事简单,只不过一直被某人小心翼翼包起来放在枕下,盼着心心念念的仙君何时入梦来。小老板总算是忙完了今日的活计,闭眼往榻上一躺,意识迷离之际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四年前。

1

“笃笃...”

是仙君登门来到小娃娃面前发出的第一声儿动静。

这小破地方做什么这样难找,曲里十八拐儿地绕路就算了,还得他拉下脸来问了五六个土地公,好容易摸到山庄门前低头一看,衣摆上点点不是海棠花,却是那讨人厌的泥污子。

作为神仙,这可实在算不上体面的下凡,幸而小小孩童尚且不晓得这些,只眼瞅着门口来了位漂亮哥哥,立刻停下了咿呀个不停的哭闹,湿漉漉的杏眼眨巴了两下,对着风尘仆仆的仙君一笑。

“作孽!终于是不哭了...”奶妈子终于停下了哄个不停的手,龇牙咧嘴撑着腰杆坐起来。管家婆儿推门进来,放下背篓把空接过,对她点头道了声辛苦。

“辛苦倒是勿有事情,就是小鬼头实在是...”

婆子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叹道:“谁说不是,一家子清官儿,爹死堤坝上了,娘难产走了,好好的娃娃丢给咱家老爷,夫人还是个多心眼儿的,男人一不在家就把人丢园子来了。”

魈饶有兴趣地坐在门口小马扎上听着两个人唠小嗑,一面摘下粘在头发上的草叶子,一面上下打量着这位脸蛋子红扑扑圆滚滚的小凡人,大致晓得了自己要守护的这个孩子仅有两月便已叫人唏嘘的人生。

“啊呀,我们这些老东西哪里晓得怎么养小孩的...”女人拧着眉毛,手巾抄了水正要起身去热奶,转身却看到小团子一根手指头叼在嘴里,愣愣看着门口一动不动。

“小鬼头看什么呢?”奶妈子顺着看去,屋外刚落了雨的阳光通透明艳,初春进来的风竟这般柔和,半点儿不料峭的。

管家婆掀起眼皮瞧了,半晌低下头,漫不经心道:“我哪里晓得,要么是神仙看我们家公子可怜,下来陪他来了。”

这苏州府里人人都晓得一个传说,说那老天爷心善,舍不得那些个命格弱的孩子早夭,便派下仙君来伴他成长,以护周全。年长的妇人慧眼独具,而仙君却并不因漏了仙迹而烦忧,倒是这娃娃娇气,叫魈第一次仙家恩泽散播得好是辛苦。

都说神仙体面儿,可这位小爷的风光也就短短一瞬,园子里的婆娘都忙着插春秧,这娃娃非亲非故,哪里比得上手里的铜板子要紧?可怜了魈一向清闲惯了,如今不但是柴米油盐,而且还要刀耕火种。

“空,怎么不喝...?”仙君把汤匙递到小团子唇边,颇为不解地看着人一张圆脸拧得紧,小鼻头左右两拱,仰着脖子就是不肯把那牛奶咽下。“也不烫啊...”婴儿花里胡哨的肢体语言弄得魈晕头转向,只好低头抿了一口,仔细咂吧了几下。

笨手笨脚的家伙实在是参悟不透这锅他精心调制的牛奶到底是哪里不合口味,一手抱着空,一手端着碗,棉绳扎起的广袖一长一短,坐在床沿上对着门口悠悠长叹。

小空看着仙君哥哥绷得死紧的下颚,自然不晓得这位俏郎君做什么这样一幅愁态,团子善解人意,摇摇魈的胳膊,咧嘴露出还没发齿的粉嫩牙床。

可怜这孩子小小年纪就不得不饿肚子,一熬就熬到了婆子们收拾回家。管家婆下了工回来就看到桌上放着碗牛奶,撩了把汗,端起碗就是一口。奶还没滑到胃里,人倒是先弯腰呕了一地,抄起个扫把柄几步冲到屋外:“要死,哪个棺材往里头搁的齁成这样子!”

蹲在墙垛后头的仙君冷不丁被骂了个正着,默默转过头与怀里塞着的娃娃对视。

“真这样齁?”

团子思衬良久,最终实在是不忍蒙骗他真挚的眼神,对着魈郑重点头,发出一声小小的奶音。

两双金瞳对视,仙君啧地一叹,遂扶额。

常言道送佛送到西,魈这手里头供着尊小佛,一手拖着人家小屁股哄,一手抄着大铁勺子搅奶,冲出来满面的热气混着灶底下漫上来的浓烟,仙君见状忙丢开勺儿护着空,一阵呛咳之后却是一大一小两张黑脸儿,面面相觑。

仙君不信邪,锅碗瓢盆摆摊似的排了一桌,小家伙拿着碗筷叮叮咚咚,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莹白的奶液灌满面前的家伙什,自家哥哥忙的脑门晶晶亮,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凤眼里的诚热滚滚烫烫。

几碗下去后,命苦的团子撩起早已撑得圆滚的小肚皮,打了个响亮的奶嗝。

这大抵是个人有个人的福气,天底下的守护仙君没有如魈般呆楞笨拙,天底下的守护仙君却也没有如魈般心细周到。

小空坐在床沿,看着哥哥鸦青的长发就着根桃枝儿随意一绾,绞干了帕子复又滴了写水在手背上试温。

“烫也不烫?”仙君做不惯这样儿的活,一双手在里头泡得红通通,指腹皱巴着发白。

“好吃么?”“冷么?”“困了么?”这样从前觉得无用的问题魈问过许多遍,空未学语,自然不会应答。小小孩童只晓得瞧着他笑,那时仙君缀着朱红的凤眼便也弯起来,恍若枝边春雪将化,风过不点梅,却是旋开了山茶。

这园子里的花红红粉粉从迎春漫到了芙蕖,仆下们好容易放下锄头揩了把汗,一拍脑门子想起来砖头屋里还养着个娃娃,问了一圈儿谁也没空去瞅上两眼,登时心凉到了脚底跟,连滚带爬的扑开那木门却见空好端端坐在床上,手里捏着个翠鸟团子布娃娃。婆子吓得瘫软在地上,抚着心口嘴里直念佛,颤颤巍巍把孩子抱起,眼珠子瞟着心里犯嘀咕:“怎的这么些个日子没喂,倒胖了些许...?”

夏日活少,下人们无事便围着娃娃转悠,倒是省去了仙君许多事。可小家伙不领情,蹬着腿便是不让人抱,嘴里边哭边含含糊糊喊着什么“哥哥”,这可弄得婆子没了主意,想着大约是园里寂寞,算日子差不多到了空抓周的时候,干脆热闹一场哄团子高兴高兴。

小娃娃粉嘟嘟的肉脸哭得像个圆柿,被人猝不及防一把抱到塌上,揉揉泪水潸然的豆豆眼,西懵咙咚盯着面前一堆书啊枪啊笔的发愣。魈坐在塌尾,兴趣盎然地看着的团子看看那个,又望望这个。

“他爹老早做过提调官的,这小囡肯定也是当大官儿的料,肯定要选这书。”

丫头把本儿生不动色地往前推了推,啪地手背上就挨了一记,“勿要瞎七搭八嘞!男人么,保家卫国才叫有出息。”婆子眉毛一挑,俯身冲着空殷殷:“我们小公子,对伐?”

团子一惊,皱眉认真一一端详起那些个物件儿来。魈抱臂阖眼,颇有兴味地听着婆子们你来我往争得热火朝天,却不料手上一沉,低头恰好对上小空莹亮纯粹的杏眼:“要...要哥哥..!”

终是仙君软了心肠,待着深夜众人睡下时轻手轻脚挨开一道门缝,床上的小家伙听得动静立刻转过身来,一双小手紧紧攥着人胸前的衣物不肯撒开。

魈点起油灯,豆大的火苗子在沿口跳动,团子刚冒出的发雀绒似的黄蒙蒙一层,仙君哄着小凡人入睡,暖光柔柔,在石灰泥巴土糊的墙上喷洒下一层粘蜜,两个人影晃晃悠悠交叠到一起,高瘦的那个垂眸,一下又一下拍着空的褥子,清冷的嗓音吸饱了泉,低低唱起他偶然听来的歌谣。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占位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占位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窗格半支,碧雀私语,月光淌进来,汩汩流了满屋。

灶上的滚水咕噜噜顶起木盖,咣的一声震掉了铁勺,一旁坐在小马扎上挽着袖子打瞌睡的仙君下巴一滑猛得惊醒去看,却不料脚绊着干稻柴重又坐了回去,连人带凳往后滑到了墙根。

呼...幸而无人。魈环顾四周,空一早出去学堂还未回来,若是被这小鬼头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仙君这幅狼狈样儿,定要插着腰笑上好一会儿,隔三差五还要拿出来调侃。

“仙君哥哥——”

说曹操曹操到,刚站起掀锅盖,小屋的门就被人豁朗推开,魈腰间忽地被一环,转身向下瞧,果不其然是个黄灿灿毛茸茸的发顶。

“回来了?”

“嗯!”

“饿了么?”魈揉揉小脑袋,递上块蒸糕。

“不饿。”团子摇摇头,拉过魈的手神秘兮兮塞了个暖呼呼的玩意儿:“送哥哥的!”

仙君一愣,掌心的毛团子咋咋唬唬,摊开一看却是只碧羽的团雀,两颗黑豆大的圆眼滴溜溜转,低头啄了一下人的袖口又开始叽叽喳喳跳着叫个不停。

他看看鸟,又抬头看看空。小家伙背手站着,眼睛盯着麻布鞋面儿,咬着嘴唇偷偷觑自己的神色。聪明的仙君心下了然,哪里是送哥哥的礼物,是这小子自己个儿想养雀呢。

“哥哥不喜欢...?”团子捏着衣角嗫嚅。

魈瞧着他觉着好笑,挑眉好容易把唇角压了下去,伸手顺了顺团雀的背羽。

“喜欢。”

获得宠物的小空带着这位新家庭成员走进走出,早晨一起来就掀被下床去与它道早,魈闻声从厨房探出脑袋,叹了口气提着鞋去院外找人。

“小雪了,可仔细着凉,到时候喝药又要哭鼻子。”仙君把娃娃抱在膝上给人穿袜穿鞋,呵了口气后包住小手使劲儿搓了搓。

“知道啦知道啦。”小家伙忙着逗鸟,嘴巴小声嘀咕:“哥哥就是爱念...”

“什么?”

“还以为只有管家阿婆爱念,哪里晓得哥哥话也好多..”

魈一噎,心道这家伙人小鬼大。不过倒也奇了,想当年没下凡时惜字如金,胆大的都在背地里叫他木头神仙,如今怎的越发唠叨起来,跟个和尚似的拿个木鱼追着人家咚咚咚敲个不停。

发觉人设崩塌后的仙君黯然神伤,什么也没说抿嘴起身回了里屋。留下的团子与团雀两个团字辈儿的家伙一人一鸟面面相觑。小凡人的呆毛一凛,“生气了?”

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意识到不对劲的空团子依然抛弃了新宠,蹬蹬几步冲进了厨房,“仙君哥哥是不开心吗?”

正准备把小米儿粥起锅却不料被小胖手一把拽住了广袖,魈嘴角一僵,木木道:“并无。”

“哦...”团子将信将疑,默默收回手,乖巧地站在一旁看着人把早饭端上桌。

两碗粥,两个玉米馒头,一碟酱菜。

空抓着馒头看魈,小雀儿啄着小米看着他俩,两双眼睛盯得魈莫名其妙,抬头看时却又双双低下头去,仙君一阵无语,抬手给人倒了杯豆浆。

门外一阵犬吠,门内两人一鸟,三个脑袋,各埋各的碗。

今日休沐,空不用上学,坐在院落里数着山下人家运的番薯玩儿。魈路过晒被子,暗暗疑惑怎么今日不出去找镇上同窗逛市集,一想到这小鬼刚还嫌弃自己啰嗦,刚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对着正展翅伸着懒腰的团雀冷哼一声,吓得鸟一头扎进了空怀里。

哼,大概是晓得我恼,心虚不敢出园子吧,算他还有心。魈的表情松了松,觉着不该与孩童计较,瞧着他战战兢兢那样儿气也消了大半,拍拍衣服掏出个柿饼去院里。

“空,外头冷,你...”

院落空空,日光辚辚,地上干净得一根鸟毛都没留下。

啪——

仙君手一抖,柿饼盒盖咕噜噜绕着脚边滚了半圈儿。

没事,孩子贪玩,情有可原。

魈进屋给自己倒了碗茶,坐下仰头一饮而尽,嘶的烫了嘴角。

日头一点一点地西照,树影踱步到了屋侧,连带着遮住了仙君的半张臭脸。

晚饭在锅里,果子在缸里,苕帚在魈手里。他拿着平日里用来扫地的家伙什来回比划,暗下决心一定要给那小子在屁股上狠狠来两下,看他下回还敢不敢这么晚回家。

夜鹘远远近近的叫声水波般悠扬荡开,仙君却不似平日里那般怡然镇定,那小竹靠背椅就跟长了钉子似的,还没挨着呢就又站了起来,踱去厨房又把晚饭热了一遍,抬起头瞧了眼月色清亮,只那竹篱旁砂橘树枝修得干净,小石子儿路七里八拐,却不见他惦记了一下午的小鬼头。

夜里凉,怕是真的要伤风。魈带了件外披,推开屋门提灯便往外头赶,他无心理会自己早不知何时散落胸前的发髻,也忘了要念诀护住那灯罩里头不停跳跃的烛火,树林山峦晃悠成一滩浓墨,他越往下走越是心焦。

“哥哥——”

熟悉的声音响起,仙君忙顺着看去,只见团子怀里不晓得抱着个什么东西,肩上躲着团雀,气喘吁吁小跑着朝他扑过来。魈几步过去将空一把提溜起来,反复确定了没有擦伤跌倒,一口气勉勉强强才算顺畅。

“你去了哪里这样晚回家?也不知道穿厚点,晚饭用了没有?你...”仙君蹲在小凡人面前,一面系着外披带子一面数落,后不知意识到了什么,话头竟生生掐灭了去:“罢了,你既嫌我多话,要去外头讨个清净,我不说便是。”

魈叹了口气,又理了理团子的毛领,垂下眼便要起身,却不料小手拽住了他的衣角不放,刚要训他胡闹,哪知下一秒脑袋上就被人轻轻戴上了个什么,隐隐有些草木花香。他有些讶异地抬手一拂,柔软的触感掠过指侧——竟是青菊。

“这个时节菊花早凋了,你怎么会...”

“对不起,仙君哥哥。”小家伙后退一步,朝着仙君郑重拱手行了一礼,“小空白天说错话了,哥哥不要不开心,不要生小空的气了好不好?”

“我..并没有同你置气。”魈下意识否定,抬眼对上团子盈盈的金瞳,长短两条鼻涕挂着噗嗦噗嗦,心下一软,捻了衣袖轻轻擦掉人小圆脸上的泥灰,“知错认错便好,我又不是个姑娘,还用得着你费心思寻这些哄?”

“不是哄。”空认真摇了摇头,冰凉的小手捧起仙君的脸,一字一句咬着稚嫩的童音:“我要给哥哥颁奖!”

“颁奖?我有何功勋...”

小凡人眯眼笑了起来:“小空饿了是仙君哥哥煮饭,冷了是仙君哥哥添衣,仙君哥哥教我读书写字,陪我安睡玩耍,虽然哥哥有时候看起来凶凶的,但是小空知道,哥哥是最好、最好最好的仙君哥哥——”

2

空十岁那年的苏州府下了些薄雪,园里的花啊果子的长得个个儿滚圆水润,鸡鸭肥得走不动道,整日里吃饱了缩着脖子蹲在矮丛底下,管家婆瞅准时机逮着那翅膀一提,哗哗的铜板银子就撑满了印花布口袋。小老太婆喜滋滋揣着往屋里头赶,哐地开门把那沉甸甸的布包朝八仙桌上一丢,吓得丫头半截瓜子仁卡在门牙缝里,小瘸腿儿半杯热汤洒在了骨牌上,小家伙一凛,半个脑袋扎进了仙君怀里。

众人静静等待着她宣布大事,只见那小老太费劲儿抠出个蹭亮蹭亮的银锭,拿到空面前笑得露出一口崎岖黄牙:“鹅卖了大价钱,总算开春好给小公子寻镇上那个好学堂嘞!”

下人们一听都乐了,心软的婆子眼底泛起了眼泪,拉着丫头袖子说终于是望这小囡有出息了,连着男人话里也带了哽咽,以茶代酒,对着窗外的月把豁口碗里剩下的半碗水一饮而尽。团子不懂他们为何如此欣喜,转头看仙君哥哥眼里也带了笑意,傻呵呵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而小家伙的嘴没咧多久就垮了下去。阿婆确实是下了大手笔,私塾的先生是应天府来的,名气顶响,大户人家都急着把自己家公子小姐往里头塞,花花绿绿的轿子马车把街围得水泄不通,上头下来的娃娃前呼后拥,穿戴一个赛一个的贵气。

此刻小空公子背着丫头连夜赶的碎花书袋同魈站在门柱边,一仙一人,四袖清风。

“安心去。”仙君费劲儿吧啦掰开团子死死拽着自己衣袖的四根手指,把人往前轻轻推了推。

“哥哥要来接我下学的。”小家伙回头瘪了瘪嘴,恋恋不舍。

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自然。”

骤然间少了皮猴子倒是让仙君清闲不少,不用扎着广袖择菜,不用提着衣角下田,魈提着团子的鸟笼背着手在园里溜达,清风拂过,白衣翻飞,他微微仰头,久违地觉得自己是个神仙。

然而十年的养娃生活终归是养糙了人,仙君跨上屋檐远远看着私塾金碧辉煌的顶,与身边的团雀深深对望了一眼。离下学足还有一个时辰,嘴上说着自由真好的某人洗好了菜淘好了米,早早蹲在了学堂廊下盯着黄铜青鸟样子的水漏钟出神。

终于他快要望穿的黄梨花冰裂木门打开了,娃娃们一阵花花绿绿喧嚷过后好一会儿,自家团子才抱着布袋子慢吞吞挪了出来,眼尾脏兮兮的不知怎么蹭上了墨,一双眼睛盯着石板缝发愣。

仙君于无人处显出身形,抖了抖臂上跨着的毛斗外披给空搭上,顺手抽走了人手里的书包:“冷是不冷?头一天可有不习惯的?”

魈习惯性要牵起他的手往回慢慢走,哪知小家伙吓了一跳,整个人猛的一凛,后退两步差点没摔进水池子里。

“怎么了?”仙君顿下脚步,往回蹙了蹙眉。

“我...”空刚要开口,猝不及防肩上被路过的同窗拍了一下,对上少爷满面春风的微笑时抓着魈的手紧了紧,“没有事...刚刚在想先生教的学问。”

团子蹩脚的演技自然瞒不过仙君的法眼,他倒也没多问,只点点头说知道了,转过头看了富家少爷一眼,径直走出了学堂大门。

大抵是念家吧,骤然换了学堂,总是不习惯的。

魈很自觉闭了嘴,毕竟孩子间的矛盾他不好插手,小家伙成长之路上必要跌的跤嘛,总归是免不了的。

然而令仙君难以理解的是,他一个平日里叽叽喳喳吵个没完的团子啪唧一摔,居然摔成了个哑团子。

“空,听闻万民堂新出了百合枣糕,下学了带你去如何?”魈扭过头瞧着趴在他背上一言不发的小凡人,这小子最近不晓得什么事竟变得娇气起来,十来岁的人了还要闹着要他抱,夜里睡觉挪挪蹭蹭总滚到仙君怀里去,不抓着手指就睡不着。

果不其然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罢了,你若不愿意说便不说,人间烦闷事无穷尽,我知晓凡人总报喜不报忧,只是若你觉得我这守护仙君还算可信,受委屈了也可与我倾诉一二。”

“哥哥,”团子小小的下巴搁在魈肩上,嗫嚅着开口:“哥哥会一直陪着空吗..?”

仙君脚步一顿,拖着小屁股的手往上掂了掂:“我会陪你长大。”

“那、等空长大了,仙君哥哥就要走吗?”他急道。

海棠开完了最后一查,落红混着黄泥星星点点缀了一路。魈背着抽了些许个子的小少年缓缓走着,脚边的衣带浊浊染了尘泥。

“仙君照顾完了空,还有其他的孩子要守护,空长大了,也希望其他孩子能平安长大,对么?”

“可是..!”团子哽了音,“可是别的孩子有爹娘,空就要哥哥一个,好不好?”

仙君不语,小凡人急促。滚烫的眼泪一串串掉进魈的后领里,前句还未来得及吐出就噎了后句,和着风抽抽咽咽。

“空会乖的,不给哥哥添麻烦,也不会惹哥哥生气的,我..我会听话,以后会做饭做家务,会和阿婆一样赚好多银子,阿爹阿娘不要空了,哥哥、仙君哥哥不要找别人,一直陪着空,好不好?”

“...好不好?”

团子愿望没有得到仙君的回应,小手却紧紧抱着魈的胳膊不肯放,猫似的窝在他旁边,做梦都小声喊着哥哥,眼泡儿高高肿起,反着月光的泪痕子淌得横七竖八。倒是那狠心的神仙不曾合眼,一颗心吸饱了娃娃的泪珠,沉甸甸酸溜溜坠得人发苦。小凡人炽热的心意灼得他生疼,左右手来回交易抛着呼气,掌心连着五指通红却也舍不得弃之于地。

要不就诓他一回吧?魈不止一次这样纠结,直到槐花压满了枝头,直到下仆们的背篓里红红紫紫压满了桑葚,他都没有将那句谎言讲出口。

然而变故总是来的这样快,就像那盛夏的暴雨一般,眼瞅着刚起的风,还没来得及捅进一杆子衣服雨点子便落了下来。

风和着雨鞭子似的抽,仙君一把油纸伞撑得东倒西歪,急急寻团子不见,绕着学堂里后院的湖一圈一圈走,终于在假山缝里发现了浑身湿哒哒的小泥猴子。

木格窗咯吱咯吱喧闹个不停,石板子路缺块儿的地方早成了水塘,纸灯笼浸了个透,可怜兮兮粘在竹骨上。

老郎中放下门锁正要去睡,猝不及防被一阵敲门声吓得脚下一滑。哪里来的棺材,不晓得现在什么时候!他眼皮一翕,本着医者仁心还是慢悠悠开了门。眼前却是个青年人,浑身上下浇了个透,长发海草似的贴在背上,怀里抱着的娃娃脸颊通红,手脚白得死人一般。

“你...”

“叨扰,请务必救救这孩子。”还未等他出声,青年就先一步打断他,把人往前伸了伸。

老郎中摸了一下娃娃的额头,又捏过腕子把了把脉,紧接着眉间微动,直接探上人的鼻息,“溺水?”

“是...”青年皱眉垂下了眼,“他现在怎么样?”

“怎么样?”老头冷笑一声:“身体不好呛了水,现在还有高烧,我不好讲。你是小鬼头什么人?”

仙君一愣,莫名心虚了起来:“为何要问这个?”

“诶你这个人真的好玩的嘞,你跟他一点关系没有的,我到时候给小鬼头看坏了,人家爹娘找上门来我饭碗要不要啦?”郎中见他为难,心道今天真是触霉头,大雨淋湿了药材不说,还要被莫名其妙的愣棺材缠上,啧了一声后作势要关门。门外人见状眼疾手快,立马用脚卡住了门缝,腾出一只手费劲儿掏出一粒滑腻腻的碎银子塞到老头手里。

“我...”魈一闭眼,“我就是他阿爹。”

老郎中闻言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暗自摩挲了银子一把,又抬头对上青年一脸的心急如焚,手终是松了门环,“进来吧。”

幽微的油灯隐隐绰绰印出团子的脸,仙君坐在窗沿,替空掖好被子后附身抵上了他的额头——忙了一晚上总归是退了烧,幸而发现的早,又提前用了仙法护住了魂气,好歹是捡回了条命。

老郎中端了药进来,丢给魈一条布巾:“收拾收拾自己个儿,回头伤风别过给他。”

仙君接过点头到了声谢,捏着巾把空濡湿的金发拨出来,窝在手里小心地一缕缕绞干。老头见状摇了摇头,拉过旁边的竹椅坐下凉药,“你个当阿爹的,也不把小鬼头看紧一点,现在忙前忙后,老早干嘛去了。”

“我的错。”魈哑声低下头,伸手抚平团子眉间深凹下去的褶皱。

那时他丢了纸伞,着急忙慌抱起冰凉一片的小凡人捂在自己胸前取暖,湖边凌乱纷繁的小泥脚印一路延伸到廊下,一地狼藉的书本碎纸上歪七扭八写满了污言秽语,他奋力抽出空手里死死拽着的一枚镶金玉佩,依稀记得这似乎是出入学堂时那位富家小公子的东西。

仙君握紧了玉佩,眸光凛然。为何这些天闷闷不乐,为何下了学总是狼狈回家,为何突然问起爹娘何在,又为何无故执着于自己去往何方?原来他的小团子背着这些独自藏了这么久,而自己却一门心思本着什么人仙殊途,竟狠下心丢下他一人承受这些许多,真是...

“真是不当心啊你这阿爹当的!等小鬼头醒了要好好补偿。”老郎中忿忿撂下药碗,瞪了魈一眼,哐一声甩上了木门。

娃娃的伤风来得猛,退得倒也是快。仙君一碗碗药膳精心熬着,五六天下来气色倒红润了不少,偶尔还吸溜两把清水鼻涕。魈拿着玉佩悄悄塞到了管家婆子枕下,托梦下仆们来龙去脉把事情倒了个清楚,婆子满头大汗醒来摸着那东西,火急火燎哭着跑来抱起空问,团子闷声一一承认了,那些人如何欺负他,如何笑他没爹没娘,如何把他推进水塘子。老妇边听边拍着大腿高喊作孽,召集了园里一帮子下人,拿枪拿棒浩浩荡荡下山去了学堂,揪着老先生的耳朵又是哭又是叫,围观人堵得门口水泄不通。达官贵人们脸上挂不住,只好提着家里兔崽子来认错,那婆子见路人都熙熙攘攘骂这富贵草菅人命愈发来了兴致,委屈劲儿一上来就从怀里掏出那玉佩狠狠摔到人跟前儿,仰首骂了句小畜生,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着脸就是响亮的一记耳光。那孩子被打得往后几步跌进他爹怀里,捂着脸不敢哭。老爷气得浑身发抖却又理亏不好发作,叫人拿来了几锭银子,再三赔礼道歉才算平了众人火气。

管家婆气吼吼地回了园,大手一挥退了学,拿了银子风风火火去了集市,又是新衣又是糖蜜饯儿地往空面前堆,小公子却只淡淡一瞥,抱着儿时仙人为他做的团雀布偶,一脚深一脚浅独自踏去了角涯。

翠碧芊扬地萱草堆淹没了团子小小的背影,绛紫的花曳过衣角,勾出一两点灿金发丝。夏风拂过,空就着涯坐下,晃了晃悬空的脚尖。涯下的东市方罢,小贩收起灰灰绿绿的油布,蒸糕师傅推着的小车儿一路滚过白烟,牌坊上挑着的红灯笼熄了大半,零星留下两盏,晃晃悠悠照着大石板条子路。高高矮矮的房屋跟叫花子嘴里一口黄牙似的,紧巴巴儿一个挨着一个,有的邻里关系僵的,便在中间硬是做出一道一指宽的窄缝,这条楚河汉界勉强能塞下他们的心眼儿,有时偶尔也会窜出两只白底黄花的野猫。四方的窗格亮了起来,亮些透了黄光的是油灯,晦些泛了橙的则是蜡烛,穷人家仔细把蜡油收起来,搓了棉线精打细算着还能将就几回。水上几只乌篷船静静挑着夜灯,船工摘了渔帽,打起一蒿子水收起筐回家。天地一片漆黑,知了伴着蛙鸣远远近近又浮了上来,中间夹着几声狗叫。

“在看什么?”熟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仙君替他把短衣披上,坐下顺势把团子拢进了怀里。

空握着哥哥的拇指,小声道:“在看他们回家。”

“回家?”

“嗯,他们说空是个没有家的野孩子,所以就想看看,回家是什么样的。”

魈把下巴抵在团子发旋上,神情有些黯然:“有哥哥在的地方,便就算不得家么?”

“可是...”小凡人捏紧了衣角,“仙君哥哥等到空长大了就不要空了,空...空长大了就没有家了。”

“我没有不要你...”

“你有的!阿婆说阿爹阿娘变成了星星,哥哥是神仙,到时候也要回到星星上面,不、不要空了!”团子转身朝天伸直了小手,嗓子一哽眼泪便急急滚下来,仙君沉默地捂住他的小脑袋,抬头正对上那漫天繁星,风过萱草动,两个影子交叠在崖前,下面是静静流淌的人间。

“阿爹阿娘一直陪着你,哥哥也会一直陪空,好不好?”魈低头柔声哄。

娃娃擦着眼泪,呜咽里哼出两点鼻音:“可是星星离空好远,阿爹阿娘听不见空说话。”

仙君闻言一笑,指尖微动燃起了豆大的一点微光,只慢慢摊开了掌心,那光便在团子惊异的目光下直冲天际,艳红的长线飞墨似的划开一笔,越窜越高,最后猛的爆裂开来,金黄翠绿的光屑纷纷扬扬抖落,又是几阵翻滚后才没入夜色。

“我们把烟火送到天上,他们就能看到。”

“真的?”空背手擦干了眼泪,“那我想他们了,就可以放烟火么?”

仙君揉了揉团子脑袋:“自然。空想对他们说什么?”

“呃...”骤然被点名的团子坐直了身子,掰着手指头开始数:“阿爹阿娘在星星上要穿暖和,不用担心空,呃还有、要保佑空慢慢长大,一定要慢一点...”

慢一点,再让他陪我久一点。

小凡人闭上眼,掌心合十对着那烟火小声祷告,“慢慢”二字咬得又轻又快,眯开一条眼缝觑了一眼仙君画满柔和的薄唇。

“好了?”

“嗯。”

“走吧,夜深了凉。”

魈俯身把空背起,踩着小路回了家。鸦青的发丝随风拂过,他垂眼,脚底是万家灯火,他抬眼,园上是孤悬的一点烛光。山上山下,两重人间。

3

空十六岁的冬天,收养他的老爷升官做了典吏,园子上下都降了封赏,别人家园儿里点点朱红是梅花,他们倒好,红绸云朵似的扎了半个山头,好一副春意逼人的阔气。

旁人都道这下是烧高香好去享清福了,可只有明眼人晓得,这官家啊是明升暗贬,官职提是提了,这园子却也收了回去,风风光光一通子赏完了就赶人走,几十个下仆换得一人不剩。管家婆沉甸甸的银子拿在手里,几晚上没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南集市看屋子,与人红着眼睛好说歹说终于是买下了间铺面儿。

空小公子山上的茅草屋一下被推了个干净,七零八落的砖头墙裹着折成几段的竹篱,仙君烧黑了半个的灶台倒是屹立不倒,在一堆看不清样子的破土块里鹤立鸡群。

这二人从前瞧着一贫如洗,拎起脚脖子抖抖却能给倒出一大园子的瓜果稻米,鸡鸭鱼肉。现下就算刀架在脖子上,扣扣搜搜也顶多给贼人一片瓦。

魈牵着凡人少年,心情复杂地站在南集市往里拐了不晓得多少个巷子的小屋门前,皱眉看看艰难夹在两个铺子中间的矮窄小门,又低头摸摸掌心里被磨得油光蹭亮的铜钥匙,偏头与空对视一眼,抬脚迈进了他二人的新居。

外头人来人往,隔壁的二麻脸婆子踮起脚张望,小寡妇提着鱼路过猫着腰对门缝瞟上两眼。

南集市住进了两位谪仙,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是最近婆娘们下了工路上悄声嚼着的新趣闻。

夏日时节天亮得早,脚夫急匆匆搁下粥碗往港边跑,脚还没出门槛就被他娘子一把拉住,一骨碌朝人塞了袋籼米。

“做什么?”男人嘴边还黏着粒米。夫人对他使了个眼色,伸出手指头指了指对门,“前两日搬进来俩小囡,进去了没出来,活计也不晓得找到了伐。”

脚夫点点头,抱怨了一嘴女人爱管闲事,拎着米到了门前,到底是素未谋面,心里头有些怯怯,他深吸一口气后举手正准备敲,哪知这门好巧不巧被人从里头推开,惊得他连忙后退一步,险些打了脑袋。

吱呀——

抬眼对上的却是个金瞳金发的少年人,略显圆润的脸颊稚气未脱,短衣短布一副劳动人扮相,生得倒是实贵公子皮囊。旁边站着的青年比他略高些,模样儿也是一等一的周正,眉间一块绛紫花钿,眼尾两抹艳丽飞红。

怪倒都说里头住的神仙,如今一看真好似刚下来的,身上那祥云都一股子新鲜热乎劲儿。

脚夫看得呆了,肩上米都忘了给,视线往下稍移才觉着不对劲——这俩人大的推着车,小的抱着油纸布,三下在门口搭成个小吃棚子,看门似的直挺挺一人杵一边儿,青的那个转过头对他嘴角一牵,笑得硬硬梆梆,“杏仁豆腐,五文钱一碗,要么?”

男人尴尬地摆摆手,一双锐利金瞳盯得他冷汗起了一层,转过身拔腿就跑。两根木头莫名其妙对视一眼,仍旧板着脸从早站到了晚,小石板街上有猫有狗,有鸟有雀,还有偶尔路过被二人吓得不轻的无辜路人。夕阳斜照,照得门口两只人型石狮子通红。

小铺子撤了摊儿,一锅子来的,一锅子回去。

仙人怎么着也想不明白,他迫于生计不得不拿出来贱卖的拿手绝技——杏仁豆腐,居然如此不受人待见!卖不出去便罢了,居然连好奇上前询问的人都没有?

太不像话!

魈透过窗户看着院里的水缸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破脑袋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仰起脖子瞧了一眼空的房间,起身轻手轻脚捱开了厨房的门。

小暑夜里热,仙君用仙法冻住了甜品,乳白色的方块儿被整整齐齐摆放在凉缸里,色泽滑亮得几乎能照清楚他的脸。杏仁是他教空磨的,牛奶是亲自烧锅收过水的,个样儿的比例都一丝不差,为了迎合苏州人爱甜的口味,他甚至咬牙减少了自己最爱的清心花汁。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仙君黛发半散,抱臂站在灶前,目光犀利。

“怎么了还不去睡...唔...”颈边钻出个金毛脑袋,空睡眠浅,迷迷瞪瞪吸着拖鞋摸到厨房。

魈打了一下人盘在他腰间的手,小公子闷在他发里一笑,越发没脸没皮整个儿都赖在了仙君身上。他一向拿少年没法子,好言相劝嘛耍赖皮,略微正色点就抽抽噎噎委屈起来,明明晓得是作戏却还是软了心肠,只好随了他去。

小凡人揉揉眼睛醒了七八分,入眼皆是白花花的杏仁豆腐,转头看自家仙君的脸,往日一贯冷漠严肃的表情里居然带了丝委屈。

“仙君哥哥是因为没卖出去,睡不着?也是,昨日里信誓旦旦说定然能用这东西养活我俩的,也不晓得是谁...”

骤然被戳中心事,魈面儿上有些挂不住,“说话越发不敬起来,怨我平日纵你太过才会——罢了,我非凡胎,不懂你们凡人的喜好,你且说说,今日这问题究竟是出在何处?”

“呃...”空拉了张柴凳坐下,“首先吧,我觉得我们这地段儿选的有问题。”

仙君眉毛一挑:“有个问题?”

“咳...我们屋前头离南集市太远,太冷清了。”

“有理...”魈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还有呢?”

“还有?还有嘛——”小凡人磨了半天,刹时灵光乍现:“噢!我晓得了,从前儿时哥哥带我买糕点,仿佛是有人做吆喝来着。”

“这么说来,民间确实是有做热闹的说法。”仙君恍然大悟。

空抚掌一笑:“仙君哥哥英明!那么吆喝的事而就...”

“就交给你了。”

“?”

天蒙蒙亮了半边,鸡吊起一只爪立在矮墙垛子上,还未来得及百转千回嗷上一嗓子便被一扫帚柄给捅了下去。脚夫往口袋里塞了俩韭菜面饴,昨日一袋米原封不动拎了回来,果不其然被家里娘子一顿好骂,这不今儿个只好早起,寻思快些把这差事办了。

男人打了个呵欠,敲敲门问了声阿有人在家,半日却不见动静,他头一扭,只见那两人早就推着小车往集市大街方向走,背影就剩下了芝麻大点儿。

“哎——我说你们等...!”他挥手喊不见人,索性把腿就追。你说这俩小伙子年轻吧,愣是喊了一路也不见回头,这耳朵没个九十也有个八十,你要管叫小老头儿吧,那走的叫一个健步如飞。可怜了脚夫一路跑一路嚎,硬生生追到了集市大街二人停下才罢休。追得是昏天黑地,扶着墙角断断续续喘,这俩人却跟没事人儿似的,找了石板桥边块阴凉地,不紧不慢搭好了小吃摊。

脚夫还没有缓过劲来,寻思着歇会儿再给东西也不迟,只见黄的那个刚要坐下就被青的瞪了一眼,登时吓得一骨碌又站了起来。

“真要喊?”空捏了捏袖子,斜着眼睛朝旁边人讪笑。

“你出的主意,自然。”

“好吧...”小公子理了理领口,清了清嗓子,左手扣着右手,正襟危站。

“初来乍到,技术不高,手艺不妙,请多关照。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今天我命由你们不由天,我就属于杏仁豆腐小吃街!”

“我叫空,从小是个身世凄苦的小公子,靠着一点田地勉强过日,可飞来横祸,我与家人倾家荡产。我恨!我怨!我怒!仙人在我落难之时为我指明方向,他说:给我五铜板,去买杏仁豆腐,今晚一边吃一边讨论我的复仇计划。”

“支持仙人我最拼,我为仙人胖三斤!谢谢你为仙人买过单,让我们携手度过贫穷难关,大家努力把销量翻一番,像一条大河波浪宽!”

喧闹的集市一下安静了下来,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二人。赶着去上工的婆娘脚步停在了当空,靠在门槛上喝粥的主妇筷子头半截卡在了嘴里,石桥上挑藕的男人一身子转过来,没注意扁担打得一旁人摔在了地上。狗也不叫了,鸡也不跳了,仙君的右眼皮突得一跳,心道这下怕是不妙了。

小公子见众人都跟个木头人似的站着,料定自己此法颇见成效,扭过头悄悄对着魈邀功:“怎么样?一定是我的吆喝太奇巧了,给他们吓愣了都。”

仙君点点头:“厉害。”

然而奇不奇巧的还没得到验证,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差吏,二话不说直接查抄了小吃摊儿。

“不是、你们凭什么——”空急得要上去打人,被魈从后面一把抱住,窝在人怀里拳打脚踢。

“凭什么?”大胡子差吏冷笑一声:“扰乱秩序,妖言惑众!”

就这样,初入凡尘的第一桩活计完美夭折了。

米缸见了底,空满面愁容地抖抖钱袋,咕噜噜滚出来几个铜板,勉强还够今日的晚饭。仙君本还觉着讨生活也不过如此,一个娃娃好歹是拉扯大了,搞不好回去还能被同僚夸赞一番,现如今看来自己这哪里是下凡,分明是拉着小凡人出了红尘,竟与这人间如此格格不入。

“空,我们明日去做船工。”魈对着小凡人一点头,目光炯炯。

南渠来了两个新人,水嫩清秀,干起活儿来却不矫情。略年长些的那个不爱说话,待人倒是谦逊有礼,总不让跟在身边那位小公子搬重货,也不顾人不高兴,眼疾手快扛起两箱鱼虾就走。汉子们夸年轻人有力道,却也不忍魈这身板儿一天天混在那些个五大三粗的爷们儿里卸货装货,推说婆娘那里收莲蓬的忙不过来,叫这俩去搭把活。

莲蓬采收清闲了许多,工头给他二人租了条乌篷船。小伙子们初来乍到比不得妇人们手脚快,倒也不想多摊工钱,索性就挽起裤脚去挖莲藕。魈做活老实,虽然说脸是臭了点,到底也是个爽利人,工头见着喜欢,便多给他两吊子钱,叫人压着下工了去打点小酒喝。魈也不推辞,谢过之后藏在衣襟里,小屋的烛火摇曳,仙君系着围裙把最后一道菜上桌。

“今日怎么多道鲫鱼?”空盛好饭坐下,半笑着揶揄,“怎么着?仙君哥哥偷背着我藏私房钱?”

魈瞥了人一眼,伸手夹了筷鱼肚肉到空碗里:“少说些碎嘴话吧,有鱼还堵不住嘴。”

说是两人同去做船工,实则重活儿全被魈包揽了去,小公子悄摸着想下水,刚没过脚脖子就被仙君一把提住后领子。

“做什么?在上头待着。”

空被人瞪得一愣,默默缩回船里继续剥莲蓬。船娘瞧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笑盈盈伸出手指戳了他一下:“生气了?你哥哥这是心疼你嘞。”

“戚,一日到夜不让做这个不让做那个的,又不是小姑娘搬不动...”小凡人泄愤似的拔下长茎,气狠狠剥下莲子往筐里一丢。

船娘闻言笑得前仰后合:“你要是小姑娘倒好了!有这样的郎君贴心待你,还不赶紧嫁了?”

“我对他才没——”

“空?”仙君提着满满一背篓莲藕上船,抬眼就看见自家大团子低着头满面通红,莲子跟豆子一样蹦蹦哒哒跳得到处都是。

“怎么了?脸怎么这样红?可是哪里不适?”魈心里一沉,丢下筐几步上去蹲在人身前,抬手就要拨开他的发看。空赶忙侧身歪着头躲,扭着甩开人的手。

“没、没有,你别管!”

仙君拗不过他,神情一黯,叹口气道:“在气我方才不让你下水?”

“我才没有这么幼稚..”小公子把脑袋埋在膝间做鸵鸟,耳垂却不料被人蹭上了个什么绵软清凉的东西,他微抬头眯开眼缝瞟,仙君拿着朵芙蕖在他发边蹭了蹭,清泠的渠水从叶边滴下,花后人金眸灿灿,嘴角难得带了些小心的笑意。

“抱歉,我说话过了,请空小公子收下赔礼。”

木头仙人笨拙的俏皮话终于使小凡人展了笑颜,咬唇假做了一番不情愿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既如此,我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仙君这一次便是。”

渠上的日子像是水里涤过一般,捞上来滴滴答答一路的沁甜晶莹。

仙君挖藕越发的熟练起来,指尖用力,掌根斜向下微微一拖,几截子上来后看也不看就往背篓里甩。小凡人坐在船头等他,见人来了便匆匆站起,拧了帕子给人擦去额上的汗。

有时中午日头太毒,船工们偷躲进船篷里躲懒儿。乌油布为二人挡下一片阴影,空窝在仙君怀里午睡,脚边丢着几张扇凉用的荷叶,蜻蜓悠悠兜过几圈,停于半卷着的花瓣上。

有时歇工歇得早,小公子便爱撩起衣摆坐在船边沿,赤足浸在水里撒了酒糟喂鱼,凉凉的水流过脚踝,鱼儿蹭过他的足心一阵阵痒。空顿时玩心大起,脚趾头一偏勾上了仙君的小腿肚,还未等一句“不敬仙师”说出口就弯下腰掬水泼了人满身满脸。

苏州人渠上的忙碌在十月多收了尾,两位光荣退休的船工拿着工钱回家开了家糖水铺。小公子不忘初心,坚持要把那杏仁豆腐写在木牌子上做特色,仙君回想起初次摆摊的不美好经历,果断一票否决。

二人依旧是一人推车,一人扛着油纸布,坐在南集市石桥边的树荫头低下揽生意。偶有之前一同做事的船工经过认了出来,笑嘻嘻过来买了一碗,边吃边拉着空有一句没一句地寒暄。仙君料用得足,手上也有些硬功夫,做出的糖水儿爽口落胃,价格也很实在。船娘下了工便成群结队过来打上一份,站在旁边插着腰聊天儿,娃娃见那点心熬得绵软水润,也缠着妇人来买。久而久之这糖水摊儿的名声就传了出去,这还才刚过了一个秋天,竟莫名其妙连抢了好几家的生意去。

腊月已至,墙头的红梅探出半枝,屋檐瓦面儿上薄薄积了酥雪,糖霜似的一层。

仙君的小摊暂时歇了业,他掂了掂布袋里的银钱,取出两粒碎银去了集市。小凡人站在门口搓着手等,只见魈怀里满满当当抱着鱼肉瓜果,腾出一只手捏着只胡乱扑腾的鸡,腋下夹着的是空的新衣,手臂上还挎着条长长的鞭炮。

“冷不冷?”小公子朝手心呵了口气,捂住仙君冻得通红的耳朵,埋怨他也不晓得多穿些。

两人的年虽比不上园子里热闹,倒也是欢喜的很。仙君架着梯子贴好了空不敢放鞭炮,偏要逞强抢了去点,整个人蹲在地上手伸得老长,一只手紧张兮兮捂着耳朵,刚一冒出火光便蹿了出去向后扑进了魈怀里,仙君没站稳,后退几步仰倒在今晨刚扫的雪堆上,冷冷的冰渣倒了一脖子。哔啵的爆竹声腾着烟雾,橙红的火光映得少年人眉眼柔柔,仙君哥哥贴心替他捂耳,没良心的小凡人却伸手抓了把碎雪塞进人的衣襟,满意地看着他凉得一哆嗦,撑着手想要起来又被空按住,整个四仰八叉带着身上的大毛绒团子滚作了一团。

小半年铺子做下来倒是让他二人成为了这一带的红人,出去买个菜隔着三条街都能被认出来:“诶,卖糖水的两个小鬼头!”脚夫听了声音回头,一看这不就是夏天搬来对面的怪小伙儿,拍脑门子一想不妙,本来说好要送的米早就压在柜子底下不晓得过了多久,老婆子听完骂了个半死,亲自冻了碗猪油去叫隔壁来家里吃年夜饭。

妇人的盛情邀请实在难拒,俩小伙子愣头愣脑坐在桌前看着鸡鸭鱼肉一盘接着一盘子端上来,妇人撩起围裙擦汗,笑呵呵坐在条凳上拉住空的手,左瞧一句俊秀,右瞧一句漂亮,夸得人越发不好意思起来,悄悄去拽仙君的衣袖。

“咳...老太婆嚼舌头,别听她说。”男人用手肘碰了碰她,倾壶给毛小子倒了杯黄酒,“绍兴府刚进的,尝尝?”

“啧老棺材烦的!小空啊,阿婆问你,可有心上人没有?”

小公子此刻正好奇地盯着面前的酒液,想也没想就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何人?年芳几许?家住哪里?”突如其来一个脑瓜崩弹得人差点儿跳起来,扭头却是自家仙君一脸严肃。

空捻着袖子琢磨打哈哈:“呃...其实我很早就...”

“漂亮是不漂亮?”脚夫趁火打劫。

小凡人偷偷瞥了魈一眼,一拍膝盖笃定:“漂亮!”

仙君的拳头紧了紧,仰首一杯黄酒下肚。“你们可曾见过?”

“那是自然!”公子醉迷了眼,靠在人身上颤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才见一次算得什么,孩子心气...魈心里头一嗤,握着筷子手放松了些许。

“日日相见。”

男人又敬过一碗,一巴掌拍在空背上:“过日子不能光看皮相,阿叔问你,那人人品怎么样?”

此刻少年早就酒劲儿上了脸,红扑扑一路从脖子烧到了耳根,话说得一嘴咕咕哝哝,一股脑儿填在腮帮子里闷着出不来。

“凶。”他最终一闭眼,颇有气势地把这字儿往桌上一丢,迷迷糊糊往身边清苦的怀抱里拱。

凶?

仙君摸不着头脑,仔细咂摸着小凡人嘴里拼凑成的模糊不清的“心上人”。背后的醉鬼倒是安分,伏在人颈边睡得热热乎乎。

圆月高悬,风打起的红梅瓣混着烟花纸屑从魈衣角边掠过。仙君叹了口气,把大团子往上掂了掂。曾经总爱跟在他后面闹着不让哥哥走的小凡人如今与他只差了半个头,出落成了亭亭公子。远处港口的烟花绽开了半边天,暗幕下两颗星星遥遥亮起。

“我们空啊,也有了心上人呢...”魈长叹一口,偏头对着熟睡的少年轻声:“也不晓得是看上了谁,目不识丁的,以后日子如何过。”

“谁说我目不识丁的?”小公子突然醒了,大着舌头就要驳他,“仙君哥哥且听我给你、给你吟诗!”

“好好...”仙君不欲与他多辩,反手把滑下的斗篷往上拉了拉。

“不你、你好好听。”少年挣扎着从魈背上下来,走到人面前拉起他的手。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占位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占位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小凡人金瞳沁着蜜色,眼角化开一点粉红,他弯着眼朝着眼前人痴痴地笑,眸里悠悠荡荡都是仙君的影子。

滴答——

廊下的冰凌化了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地梅香。晚归的人家生起火,氤氲的烟火气袅袅婷婷。

魈的喉结上下一滚,心莫名其妙乱了拍子,狡猾的仙君趁着人迷糊一把捞进了怀里。

一次,一次就好...

鸦青长发的青年轻轻闭上眼,本不属于凡尘的无风之地长出了花朵,与他一起的第十七个新年,霜雪融化,三千水迢迢。

或许世事总是事与愿违,小小凡人多年前悄悄说与他阿爹阿娘的愿望还是落了空,时间从未慢下脚步,滚滚而来,又急急而去。仙君的容貌未改变半分,皮肤白皙,眉眼俊朗,正当好时光的少年模样。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魈不再梳起他考究的仙家发髻,不再着广袖轻纱的长衫,仿佛他被拉着入了小凡人的梦,再不是什么仙君,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人家,再寻常不过的尘世人。

晨日追着夕阳,晚霞踩着星光,隔壁家脚夫抱上了孙子,常来买糖水的流鼻涕小鬼上了学堂,玉兰又开过了一循,老婆子无意间提起的玩笑也在小凡人心里落地生根。

“小空啊,你心上人和你在一块没有?”妇人手里握着把鸡食,从墙垛边弹出个脑袋。

空直起腰偷偷看了正忙着做饭的魈一眼,朝她摇摇头。里头人却是把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握着锅铲的手泄愤似的刮了两下灶沿。

看嘛,我就说凶得很...小公子在心里直咂舌。

“你说,哪家的姑娘,我好去给你上门提亲。”仙君把碗往空手里一塞,笑得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小凡人被自家仙人揣着闷气装大度的样子逗笑了,故意装着低落道:“我倒是想去,只是小门小户的,人家看不上。”

是啊,他是遥遥居于头上三尺的仙君,自己不过是三千浮世一粟,可这凡尘的烟花就算难以久留也要腾起,哪怕只是于宵停留短暂片刻。

“罢了,魈,其实我——”

啪——

外院的门被人破开,脚夫慌慌张张跑进来,不等空问发生了何事就拽着他往外跑,嘴里哆嗦着喊来了官老爷。小公子有些无措,院里整整齐齐站了两排的差吏,中间的老头背手瞧着他,泪眼潸然。

4

月光透过雕花木窗,少年坐在屋内,月华点点缀上绑着缂丝金线的发尾。空随手掐灭了香炉里的江南甜香,琉璃灯里的烛火晃得他眼睛疼,索性便去就寝,起身间脚尖勾住了长袍,滚落了满桌满地的香灰。

动静惊醒了婢女,瞌睡还挂在脸上就连忙掀了帘子进来,倒也不急着去收拾,反先瞥了空一眼,打了个呵欠道:“公子无事吧?”

空无心理会,摆了摆手让她出去。丫头掩嘴咳了一声,尖声尖气道:“公子早些休息,什么东西不会弄的叫奴婢们来就好,省的您磕着碰着了。”

说罢便掩门出去,对着一旁守夜的婆子使了个眼色:“乡下来的,烦人。”

“阿是之前我们老爷朋友家的那个小鬼头?就是爷娘都死了,丢给老爷养那个。”

“诶对的!”小丫头压低了声音,“听说前夫人不乐意养,趁老爷调到镇江府的时候把人丢到园子里去了嘞。”

婆子啊了一声,朝里努嘴儿:“那怎么现在接回来了?是夫人去世了所以老爷才敢...?”

屋内人放下了纱帐,蜀锦铺就的塌实在是太软,小公子翻身坐起,垂眼看着自己的右手出神。

那日典吏老爷拉着自己的手要走,他人尚在发懵,只回首焦急握住魈的腕子,仙君上前一步正欲把小凡人护在身后,却是老人先开的口:“便是您养育我们空长大吧?费心了。”

紧紧交握的双手迟疑一瞬,仙君抬眼对上空清澄的杏眼:“我...”

“既如此,”老爷踱步到他二人中间,套着玉戒的指搭上小公子的手背:“空往后就由我领回了,感谢阁下辛苦照顾,稍后我便会奉上金银百两,还望笑纳。”

“...好。”

竹篱外的青菊垂了瓣,干瘪的黄绿枝干竖在风里,联结的叶间挂满蛛网。

掉了漆的木门缓缓合上,左右手被差吏拉着的少年拼命回头看着仙君立于院中的背影,模模糊糊,愈来愈远,最后留下一条长缝,他不与他告别,也没有说再见。仙君手腕上留下的浅红是小凡人来不及系上的红线,最终却成了他先挥剑斩下的尘缘。恍惚间那满树满树的海棠又开了,红粉的雨,初来乍到的愣头仙君小心捱开了门,于那一匕春光间与小凡人相望。

第二日老妇人晨起开了门倒水,忽的瞥见隔壁门口堆了几箱的金银绫罗,她小心踮脚张望了一眼,院里的糖水小车静静停着,挑着油纸布的毛竹杆倚在墙上,正屋的铜锁落在中央,就好像那里头从未来过两个少年,那些嬉闹温烫的光阴被平白撕去了一角,亦或是谁一笔记岔了浮生。

仙君坐在典吏府翘脚的屋脊上,看着小公子洒了满地的烛光,他望着地上少年人的影,伸手抚上那一点发尾。

“空,我会一直陪你长大。”

这是仙君与小凡人许下的诺言。月又圆了,中秋的烟火在城墙上又绽开了,空伏在窗沿上注视着远方檐下悬着的红灯笼。

他自然是气魈,气他那日挣开自己的手,气他就这么把自己交给了个老头子,转身时一丝犹豫也不带的,还气他这么多日不晓得干什么去,也不来看看自己。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小公子知晓自家仙君拧巴的个性,编了个理由说要去雅集会友,好说歹说终于是叫人同意放出了门。

“早些回来。”新过门的老爷夫人递给他一把油纸伞,细心扭上了人衣领上的金扣。

天边的墨团拢成一块儿低低压着,带着尘土气的风卷得人抬手挡了下眼。南集市的人们趁着风云将起忙着收摊儿,慌忙见仿佛见着个穿金戴银的贵公子赶去巷里,瞧倒是面熟,只是怪了,那名字就在嘴边儿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小屋旁边空落落丢着几只空了的木箱,街坊百姓们你一银锭我一银锭路过悄悄藏在袖子里,留了几块暗纹锦虚虚掩这算做脸面。大院门插上了插销,去岁贴上的春联儿褪了赤色,在拉了毛的木头门上滴下点朱泪。

“仙君哥哥?”

小公子莫名其妙的有些生怯,犹豫一番后伸手叩了叩铜环。

里头安静的鸟鸣都不听得一声,他没来由的一阵不安,撩开锁链子往里头看去,只见桌椅蒙蒙起了薄灰,屋门紧闭。

“啊呀,是小空?”隔壁夫人提着扫帚经过,踮脚瞟了他身后的木箱一眼,提起手抓了抓鼻尖。

“阿婆,那里面住着的哥哥他...?”

婆子松了口气,丢了扫帚道:“你说他?你走的那天晚上就不晓得去哪里了。”

骗子...

小凡人踹开门跑了进去,厨具衣物摆放的整整齐齐,那是他曾经坐过的条凳,一边吃着饭听着小凡人扯着哪家哪院的趣事,伸手捻下黏在他嘴角的饭粒,那是他曾经睡过的床榻,偶尔打雷下雨的日子还要额外容下个怕雷声的孩子,枕着仙君的臂膀求他再为他唱一曲儿时的歌谣。

他说过要陪他长大的,如今小屋空空如也,孤零零放着个洗得掉了颜色的团雀布娃娃。

“小空啊,要落大雨了,快些回吧!”婆子去拽他的胳膊,小公子摇摇头,固执地抱着娃娃坐在门口:“我等他回来。”

雷声滚过,妇人的声音吞进了风里:“不会回来的!东西都放好了,怎么会回来?”

雨终于是落了下来,她拖不走少年,啊呀了一声说太痴,撒手回了房。秋季的最后一场雨来的急,泄洪似的稀里哗啦泼下来,沁了凉透进骨子里。小公子的金发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垂下来,小小的屋檐挡不住斜来雨水,他闭上眼睛锁成小小的一团,斜靠在阶沿不说话。

他说过的,那天他送了他整个山头的烟火,红红绿绿的光倒映在小凡人的眼里。仙君哥哥在他身后,温热的胸膛说话时微微震动。

“空,我会一直陪你长大。”

无数个黄昏,他推着糖水小车走在这条路上,仙君在前面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小凡人跟着他的脚步,一缩头躲进影里。

无数个夜晚,他透过窗看满天满天的星星,猜测哪一处是魈的住所,可他的仙君正在厨房浸米,哪里也没有去。

儿时他窝在仙君臂边睡,手里攥的是带着皂角香的一节小指,如今大雨倾盆,却只有吸饱了水的棉花压在他胸口叫人喘不过气。

挂了水珠的长睫安静贴在脸上,体温一点点流失,意识坠入黑暗之前仿佛映出个青色的人影。

“仙君...仙君来接我...”小凡人朝着他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身子一歪却腾了空,向下一摔落入了个清苦的怀抱。

哐啷——

老郎中刚要睡下,外头的院门就被人敲的哐哐响,冬风吹得人实在懒得下床,他便拱了拱一旁熟睡的儿子叫人起来。

小年轻骂了句娘,起床批了衣服睡眼惺忪地去应门,却是两个少年人,金发的那个像是溺了水,嘴唇皮白得吓人,靠在身边人怀里皱着眉说着什么骗子之类的梦话。

小郎中头一回看诊,昏暗的油灯照着他晶亮透汗的脑门儿,仙君坐在墙角用毛巾擦着空脸上的水迹,颤着手去拿人紧抱着的娃娃,少年的指节泛白,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手。

“空...”

黛发青年心疼的紧,安慰劝告的话在肚子里酝酿的都发了酵,最终只是不咸不淡地闷出了一句单音。

小年轻瞧着气氛怪,自己又紧张地号不准脉,看这二人似乎有些故事,便随口问道:“你是这公子什么人?”

那年夏天,不谙事的仙君抱了团子敲开了这扇郎中的门。

“诶你这个人真的好玩的嘞,你跟他一点关系没有的,我到时候给小鬼头看坏了,人家爹娘找上门来我饭碗要不要啦?”

小郎中的爸爸做了四十年的郎中,靠在门边打量着这位浇了个底儿透的年轻人。

“我是他阿爹。”当时他是这样回答。

望着小凡人皱白了皮的手,仙君用掌心覆住他的骨节捂热,凉凉一节握在手里,少年的眉略舒展开了些,终于是缓缓松开了被拽得变了形的鸟团子。魈的五指趁势扣了上去,将他的手包裹起来,“我是...他的郎君。”

小郎中专心把着脉,不曾听到他如梦一般的呓语。魈自嘲般扯了嘴角,世上哪里有如他这般胆小的仙君,明明恋着凡间某人,却骗说自己只为了职责,“守护仙居”的帽子被他压在箱底十有余年,如今却一把拎起,躲着谁似的死死扣在头上。

天光大亮,小公子悠悠醒转,低头看自己早已被换了衣衫,是旧时棉麻做的那一件,衣袖处早年木签戳破的洞被仙君歪歪扭扭绣上了朵青菊。

“魈!”他猛然惊觉什么,翻身坐起,转头却是床边一个熟睡的鸦青脑袋。

是梦么...?

小凡人揉揉眼睛,伸手触碰到仙君的鼻尖惊得向后缩了缩,却不料被人反抓住拉了回去。

“醒了?”魈俯身探了人的额头,拿起案上的药正打算去厨房热热,衣袖一紧,身后人抱着他的腰闷声不响。

“你不许走...”空半日只憋出蚊吟似的一句。

“空,过了今岁的年,你便要加冠了。”魈无奈搁下碗,轻拍少年的背,那日在山崖,仙君也同样沉默着拥住他,“仙君照顾完了空,还有其他的孩子要守护,空长大了,也希望其他孩子能平安长大,对么?”

“我知道。”小凡人没有再像儿时那般吵着闹着抱着仙君求他留下,攥紧了被子的手突然松开,打趣般推搡了他一记:“谁要叫你一直陪我了?知道仙君您是个大忙人,我哪里就这么任性呢...”

“那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梗着脖子顿了几回,终于是堪堪将那泪敛住:“有始有终,仙君许诺的陪我长大,见了我加冠再走,好不好?”

“...好。”

他鬼使神差地答应下,任由伤寒还未愈的小公子牵着自己偷去南集市办的元宵灯会。

“仙君哥哥陪我吧?最后一次了。”蜜色杏眼上下一眨,仙君的耳根子便软了。

“走吧。”魈自然而然握住他的手,替人拢上了兜帽,“莫要走丢。”

人流攒动,灯火通明。

老柳树脱了枝,木疙瘩一样一个堆一个挤在水边,小娃娃跨坐在男人脖颈上伸手去够枝上挂着的红纸灯笼,猝不及防被阿娘打了手,幸好妇人晓得自家儿子脾气,趁着人最刚咧开还没嚎出生便眼疾手快往人手里塞了个糖葫芦。小家伙还不满意,扯着他阿娘袖子道:“我想吃那家的糖水。”

“糖水?南市哪里来的糖水?走,叫你阿爹带你去看烟火去。”

妇人催着父子走了,石桥边空落落一片,小公子站在那里望着蜿蜒出去的水,临渠的黛瓦房高高低低亮起火光,照得脚下的波纹如梦一般。

那是他与仙君糖水摊的位置。

夏日的暑气蒸得人头晕眼花,船工便宜价卖了莲蓬来,小凡人有巧思,剥了在井水里浸过一夜,随手加几粒到碗里,又是一道解暑小食。仙君哥哥,尝尝嘛。他学着街坊里新妇娇俏的语调去逗人,果不然挨了一脑瓜崩。做什么打我?人家是看你辛苦了所以才...指尖触到了温凉,小公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莲子就被人抢了去,仙君的腮帮子鼓出来一块儿,仍旧装作无事地继续手上的活计,耳根却悄悄在发下泛红,小凡人还在回味着仙君嘴唇柔软的触感。

怎么都脸这样红,也不是很热啊今儿...男人路过扇着蒲扇,随意咕哝上一句。

热的!两个少年异口同声,对视一眼后又匆匆低下头。

流光一转,石板路上只留下四个圆圆的竹竿印。

小公子抿了嘴唇,带了笑意半是玩闹地刮了一下仙君的手心:“仙君之前陪的孩子,可也有对他那样好?”

“我之前没有做过守护仙君。”魈老实答道。

“那以后呢?”

以后呢?以后也会那样陪着别人长大吗?也会为他放烟火吗?也会...会与人说你是他的郎君吗..?

仙君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脸,上挑的眼尾仍是红妆艳艳:“空,这是我的职责。”魈捏着少年的指节低语,他不敢抬头,生怕看到那双杏眼里映出的晶莹叫他前功尽弃。

烟火又亮起了,玫红的一片,喧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纷纷回头注视着城楼上空。昨日里刚落过雨,石板街上还残留着水塘,或大或小的镜像世界里百花齐放,红紫万千。他们隐于众生,仰望着头顶上不断爆裂又不断隐去的灿烂,与高高于云端的仙者共享这片刻热闹。

“魈,你同我说过,只要离天空近一些,就能用烟火传达思念。”小公子望着仙君流光溢彩的金瞳喃喃。

“烟花飞得足够高,寻人的,待寻的,在何处都能看见,想寻我的人,也自然会过来。”魈突然一笑,没头没脑冒出这样一句话。

典吏府公子的加冠礼办得风风光光,大红炮仗毯子似的一直铺到南市,老爷喝得黢黑的脸上顶起两坨油亮亮的红,一时间竟浑忘了到底要娶新娘子还是做礼。外头几桌大席办着,里头的屋子层层纱帐,却是不见那金发的公子。

少年怀里抱着冠帽于间慢慢行走,青菊盈盈铺满了他踏过千百遍的那条上山的小路。日暮依依,天际掠过几只鸟雀。有碧色的团雀叽喳蹦跳,歪着脑袋看这上山的人。

锦衣玉服的小公子一步一步往山上行。泥丸翻过鞋面,染污了绣金花的衣带。但他恍若未见,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道路尽头那个渐渐清晰的身影黛发仙人缓缓转身。理发髻,正衣冠。那双淘过米、浣过纱的手,如今为他戴上了冠帽,没有祝词,没有恭贺,只有漫长的一眼,深情郑重。

夜幕迢迢,星河漫天。仙君的身型渐淡,有光屑点点飘落在二人身旁。一直微笑着的小凡人最终是哭了,在他轻声说再见的那一瞬间,泪如泉涌。

魈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瘪得看不出原样的青菊花环为自己戴上,用透明的身躯拥住少年颤抖不已的肩膀。仙家的声音一如多年前那一夜,冷而轻柔,似哄孩童回梦。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占位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占位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

如此,再无回音。

5

又是一年春到,白墙根儿上湿漉漉的青苔混着木头烂疮又糊上一层。老头子到了年纪琢磨出点儿精细爱好,蹲在蜡梅树底下用手指头摞块雪下来寻思泡茶喝。娃娃过年新做的帽子一不留神就闹得脱了线,阿娘一通子骂完后不情愿地贴上块不晓得哪里剪下的补丁。

二、三、四...

少年站在屋前掰着手指头数,这是仙君走的第四个春天。

那一年典吏老爷第二天酒醒,揉揉眼睛坐起来给了空一个木盒,他说小空啊,这里头是你阿爹留的东西,拿了他去做你爱做的事,你愿意做官就做官,愿意游历山河也凭自己,哪儿都不愿意去呢,就待在这里一辈子,伯伯养你。

老头憨憨地笑,拉过他的手轻拍:只一点,切要随了本心。

就这样,小公子第二天就踏出了府门,坐船去了京城。

我啊,要做这天下最厉害的烟花师傅。

他这样儿对他师父说,老爷子嘴里叼着草茎子,闻言下药的手重了三分,疼得少年直叫唤。得了吧,你小子不把自己炸死就烧高香了。

首都三年雪过,他背着个黄布包站在石阶上,对着佝偻了背的老者深深一拜。老头一挥手叫他赶紧滚,真的几步出去后又气得敲拐杖。喂,你小子要死到哪里去,可告诉你,就你那点本事,去苏州跟人家抢饭碗得饿死。

师父啊,我不用它谋生,只想用它见一个人。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脚夫的孙女梳着两个羊角辫,好奇地盯着新来的哥哥:“你是谁?”

少年猛然从回忆中惊醒,俯下身揉了揉娃娃圆溜溜的脑袋。

“我?”他推开木门,尘土漾起,八仙桌脚掉了漆皮,上面躺着根流着暗金的翠羽。“我是新来的烟火师傅。”

晨起的日光刮过砖头瓦面儿,趁着雪光在地上打下一圈琉璃。

今日是年三十,人们难得休了年假,平日里总嚷嚷着累,真有了闲暇却不知该干什么,几个聚在唠完了家长里短又绕着从前屋兜到了后堂,一瞅那时间饭点都没过,还是个机灵的小伙儿一拍脑门子想起来:唷!南市那个做烟花老灵的小鬼头说,今天晚上要放烟火请神仙的嘞。

人们闻言纷纷抬头,轻手轻脚走到那扇小门前,里头却没什么动静,说是做烟花,院里没什么竹筒子,倒是大小孔明灯堆了两筐子。

胆大的实在是无聊,叩门笑说别是中途跑了,这请仙的话还做不做数?

那里头的少年翻了个身,随意拉了一下滑到腰间的棉被,怀里抱着团雀娃娃睡得热热腾腾。

他方才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那个走得干干净净的坏仙君来与他作伴,陪他过了很多个日夜,那张脸模模糊糊,却又无比清晰,他梦到魈站在那个山头,带着他为他做的青菊花环,乘着云走了。

这梦他做过多次,在京城的烟花师父家里,扑腾着醒来哭湿了半个枕头。

如今少年醒来,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看向外面低垂的圆月,眼神里却早没了泪意。

街上的人们熙熙攘攘聚起来,一片烛火银河。

就在今晚,小凡人要把他的仙君接回家。

少年带着两筐子东西出了门,哼哧一路走到了码头口,底下是漆黑一片的河水,涌伏间漾开几笔灯光。

“哎你说,到底有神仙是没有?”小孩垫脚从人缝里挤开来看,被他阿婆一把子拉了回来:“嘘,得了痴病了,你可别听他乱说!”

“哎呀妈,”男人把孩子抱起,压低了声音道:“你管他疯不疯的,有热闹看得了。”

赏灯的伴侣停下了情话,讲说书的老头收起了扇柄,路人影子似的黑压压跟在他后面,一面小声笑着人入了魔,一面又毛茸茸长起一层好奇的心思。

“他说啊,那个仙人长得俊,个子不高,还爱吃什么杏仁豆腐嘞!”

“好像还说,会给他放烟火,还会做糖水。”

“啧,要不是说是真的想要请神仙,哪里费劲吧啦做这个东西。”

人们的嘴拼拼凑凑,拼成了个少年仙君的模样。

空抬头,天星高挂,江风习习,四年的烟花做下来,这是他头一回觉得紧张。

少年掀开其中一个筐子,他这烟火做得怪,一根竹筒子没用着,两个巨大的孔明灯吊着一长串乌黑的细线,瞧着倒像是个什么巨大爬山虎的样子。百姓们此刻都默契地噤了声,看着小老板蹲下点燃那引线。赤红的火嗤地一声溜了出去,空垂眼看着手里熄灭的火柴,手里起了层薄薄的冷汗。

千万要来。

江面投着孔明灯模糊的影子,那火从下往上一点点攀缘,橙过了之后泛出耀眼的白,最后点点往下掉出点金黄的星屑。光的纹路流转,过了下方却也不暗淡,仿佛是空中点亮的华灯,一盏一盏往上一直窜到云层里。

——我已经到了。

当火燃至半空,人们才渐渐看清那黑线排列究竟是什么图案——那是个天梯,用烟火做成的,连结凡尘与仙界的梯子。它与夜幕中划开一笔,没有那样喧闹,也没有那样艳浮,只是静静地于天际越攀越高,就好像真的会有仙人乘载着它下来,来这尘世间逍遥一遭。

周围终于有了点惊叹声——果然是请神才得见的烟火!瞧瞧这阵仗,啧啧,这神仙,怕不是个厉害仙官儿哩......

空依旧只抬眼看那烟火。厉不厉害,他不知道,也并非为这个来的。廿载相扶相伴,金发少年从垂髫到弱冠再到如今将满腔的浓烈铸以天梯,不过是为一场约......

烟火终于烧完了最后一节,整个长长的天梯都亮了起来,水面延伸出去长长的银蛇,隐现波涛间追逐月迹。这一刻所有人都被拉进了小凡人的梦境,时间停止了,江风也停止了,荒诞的言语不知不觉的成了真,人们都等待着上面会有人入尘,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然而梦终究是梦。

天梯下端的火光熄灭了,它固执地想要再闪出一点光辉,最后只在黑夜里留下一点猩红色的沫子。

来吧。少年闭上眼睛许愿。

大半截烟火都暗了下去,最高的那一点藏在云里坚持着最后一点亮光。

来吧。他仰头看着,几乎是哀求了。

最后的最后,两盏孔明灯落鸟般掉进了江里,巨大的灯纸被风吹得好像两只小船。

哪里有什么神仙。

这时的人们方才梦醒,不觉为自己刚刚不切实际又莫名其妙的妄想红了脸,嬉笑着又跑开了。只留下少年一人,还有一地的烟火灰屑。

江边重又回归了黑漆漆的一团,浪拍在石上,溅湿了空的长发。他在港口坐了很久,手里捏着烧黑了头的火柴梗,看着冷清孤高的圆月,面前是滔滔不绝的江水,身后是川流不息的热闹。山川永恒,人间永恒,少年于中静坐,第一次感觉自己竟是这样的渺小,巨大的无力感将他包裹在内。

或许是真的没有神仙吧。

他揉揉鼻子一笑,随手把柴梗丢进了江里,罢了,就当是大梦一场,也该醒了。少年站起身拍拍衣袖,转身慢慢往回走。

夜半早就罢了市,南市灯火阑珊。月亮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默不作声为少年投一下个单薄瘦长的影。窄窄的街巷里,眼花铺子的小老板拖着鞋跟独自走着。江风吹乱了他的金发,勾出几缕掉在麻花辫外头,被照得银白,右手挽起的袖子忘了放下,露出截温润的手臂,隐隐露出片片骇人的疤痕。空站在岔路口,两边的窗里微微露出些烛光,照出他脚下一地狼藉的鞭炮纸屑。

“他们说,空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我没有家。”那时小凡人立于山头,这万家灯火还没有属于他的一盏,可仙君告诉他:“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少年回首望去,大小纸窗户的灯光里或明或暗,与苍穹的繁星遥遥相映,孩子被妇人揪着耳朵从院里提进去,屋门啪的一关惊起缸旁蜷着身体打盹儿的野猫。小凡人怕黑,多年前的每个夜晚,仙君总会在门口挂盏纸灯笼,再平常不过的样式,他却偏是能一眼就认得。如今点灯笼的人已走,只剩个灰突突的纸罩悬在屋檐下头,薄薄积了层灰。

罢了,日子总是要过。空捻起袖子揩了一下眼角,颤抖含糊地唱起做烟花时驱赶寂寞的小调,强作精神想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

回家,烧热水,还有准备明天开门要用的订客簿子...

风过树影动,上坡路尽头突然闪出点微光,少年低矮的土房兀得亮起,他脚步一顿,心里狐疑是进了贼,只不过这偷个东西大张旗鼓的倒还是头一回见。

小老板倒也不急,掏出柄铜钥匙轻手轻脚绕到门边,头顶的暖光轻晃着投出点阴影,他这才猛地惊觉——老旧的灯笼不知被何人点起,仿佛罩进了只金蝶。铜钥匙上拴着的溅金翠羽辚辚浮出青光,小凡人的心莫名狂跳起来,捏着钥匙柄的手颤个不住,那门缝里一线漏出的灯光灼在他心上,烟花的银灰随风漾起,哔啵爆出火星。

空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莫名其妙生了怯意,腕子像是被抽了力气般,攥得那铜环都透了层温热,怎么就是推不开那扇翘了木签的破门。

吱呀——

就在少年好容易鼓起勇气打算推门而入之际,那扉却被人从里头打开,俊秀的青年站在他面前,背着光的身影把小凡人罩在里面。拉着门把的手缓缓放开,他鸦青的长发垂到腰际,一双上挑的凤眼褪了凌厉,潺潺两汪同里的水。

“你...”

钥匙叮朗一声掉到了地上,少年后退一步,仰面怔怔看着仙君的脸,多少话争先恐后在喉咙里卡着,眶里一热,倒是两滴泪先滑下来。空忙低头拿袖子去拭,冻红的小脸儿被魈捧起,记忆中温凉的手刮过耳垂。

不是幻觉。

四年踽踽,四载孤勇,那些求而不得的妄念与痴梦,终于在今日得以落下。

“抱歉,让你等这么久...”仙君上前轻轻把小凡人拥进怀里,闭上眼哄孩子般一下又一下拍着少年的背。满载着清苦香的怀抱将小小的人裹在里面,屋里的灯光小心翼翼把两人的影子刻在地上,鸟雀酣眠,万籁俱寂。

“还有,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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