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英数范畴的差异看汉语复数标记“们”与数词的不兼容

汉语作为典型的量词性语言(classifier languages)，其数范畴的表达与英语等非量词性(non-classifier languages)语言有着明显的区别，其中之一就是前者量词大量存在，数词在修饰名词的时候大多需要借助量词的中介来实现，否则就会造成不合法的结构。例如：

(1) a.三本书① b.四位老师 c. *三书 d. *四老师

与汉语相反，英语中数词可以直接修饰名词，而无需借助量词。例如：

(2) a. Three books b. four teachers

此外，汉语在数范畴上与英语数范畴的另一个区别就是所谓的复数标记与数词的不兼容，即汉语的复数标记“们”在与名词性成分结合后不能与数词同现。例如：

(3) a. *三个老师们 b. *四个祥子们

例3a与3b中的数词属于确数，即明确的数。值得注意的是，汉语的复数标记“们”虽然不能与表确数的数词共现，但其可以与表概数的数词同现。在这点上，汉英复数标记是一致的。例如：

(4) a.一些同学们 b.许多女人们(5) a. some classmates b. many women

很多语言学家由此提出理论假说，从跨语言的角度来说，量词和复数标记呈互补分布，一种语言中不能同时存在量词和复数标记。②③但是随着新的语言事实的发现，尤其像波斯语、韩语等量词性语言中复数标记的大量存在，这一假说被推翻。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既然量词性语言中存在复数标记，那为何其只能与概数兼容而不能与确数兼容？换言之，即量词性语言中的复数标记与非量词性语言中复数标记有何区别？本文拟从汉英语数范畴对比的角度来回答这些问题。

复数是语言数范畴的一个次范畴，与单数相对应。简言之，复数指的是两者或者两者以上的物体，表现在语法上就是名词后附上复数标记，其内部成员呈现出同质性。这是大多数语言中复数所呈现的方式，语法上和逻辑上都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无需多加评述。我们可以称这种常见的复数类型为累积性复数(additive plural)，也有文献称之为常规复数(the normal plural)或真性复数。

可是复数的问题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语言事实告诉我们语言中还存在着另外一种复数类型，它的内部成员之间并不是同质的，而是异质的。叶斯柏森将其称之为近似复数(plural of approximation)：

在近似复数中，若干物体或个人虽然严格来说不属一类，但却包括在同一形式中，sixties(60—69，如a man in the sixties, the sixties of the last century)的意思不是(一个)60+(另一个)60……，而是60+61+62等等，直到69。①

这样的现象在人类语言中十分普遍，再如英语中表达一个家庭的所有成员时，经常是以该家庭的男主人的名字的复数来代替整个家庭。与汉语同属量词性语言的日语也同样存在这样的复数形式，Nakanishi & Elizabeth认为“たち”在日语中就是一个近似复数标记，②如“田中たち”可以解读成以田中为代表的彼此相联系的一群人。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文献中普遍将叶斯柏森所言的近似复数称为联系性复数(associative plural)。下面我们从这两类复数的角度来考察汉语的复数标记“们”。

按照累积性复数的语义特征，我们认为汉语的“们”是累积性复数标记，其主要的分布如下：

第一，附在普通名词之后，而且一般是表人的、生命度高的普通名词。例如：

(6) 问题是如何把同志们团结起来，把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贯彻下去。

第二，附在专有名词特别是人名之后。例如：

(7) 张伟们据此分析，全球目前最矮的成年男张伟目前在杭州，老家在河北沧州。

第三，附在单数人称代词之后，用以表达复数，吕叔湘曾谈及此问题：

这里所谓的复数，有两种意义。我们或是(a)我1+我2+我3……或是(b)我+别人。第一种意义只有在多人署名的文件内可以遇见；通常说话的时候，我们的意义只是“我和多少个跟我同在一起的人”。你们和他们也都有这种分别：对许多人说你们，指点许多人说他们，是(a)义；对一个人说你们，指点一个人说他们，是(b)义。例如在“你们姐儿俩里头，我总觉得你比他合我远一层似的”这一句里，你们显然是(b)义。这个分别在代词方面不怎么重要，但在名词方面不可不辨。③

吕先生这里谈的两种复数，即累积性复数(a义)和联系性复数(b义)。

联系性复数与累积性复数的主要区别就在于异质性。Danie & Moravcsik将联系性复数集合内部的成员分成两部分：核心成员和相关成员，核心成员一般是用以命名这个集合的成员，而相关成员则是因为某种关系或属性而与核心成员组合在一起。④汉语复数标记“们”符合这些语义特征，我们将之归为联系性复数标记，其分布如下：

第一，附在专有名词(指人)之后，表达与这个专有名词所指同类的人的集合。

(8) “政府不是要培养‘马云们’，而是要培育诞生‘马云们’的环境。”

第二，附在单数人称代词之后组成联系性复数，以“我们”为例：

(9) 6年前某日因巩教授来我当时的工作单位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主持一场硕士生答辩会, 我与自己所在的法理教研室的同事曾与他一起餐叙。此后我们从未以任何形式通过声气。

以此类推，汉语复数人称代词“你们”“他们”“她们”和非指人复数代词“它们”也可作此解读。

从跨语言来看，Biswas称同属量词性语言的孟加拉语中存在两种复数标记①：-gulo和-ra，前者用于累积性复数，而后者则用于联系性复数，汉语则用一种形式标记(“们”)来表达这两种复数。

Link开创性地运用数学上的格(lattice)概念来分析语言中的单数和复数。②Link认为语言中的单数指称的是原子(atom)个体，而复数所指称的不是原子个体，个体可以以另外的个体作为其组成部分，但不必与其性质一致。如果我们用De表示个体，⊕表示累积相加，我们可以得出：如果x, y∈De, 那么x⊕y∈De。由此得出的结构我们称之为并半格(join semilattice)，因为我们将单数看成是原子，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所谓的并原子半格结构(join atom semilattice)。假定a，b，c是英语名词“teacher”所有的原子个体，那么我们可以用a，b，c作为格点来组成格(lattice)，形成像图一这样的一个并原子半格结构:

从图一的并原子半格结构，我们可以看出单数实际上是原子，而复数则是原子的相加。这是英语中单数和复数的情况，汉语的情况与此大致相同，如图二所示。

与英语不一样的是，汉语的光杆名词既可以是单数，也可以是复数。作为单数时，它的所指是原子，而作为复数时它跟英语一样也是原子的相加, 而名词附“们”以后也是指称原子的相加。我们这里谈的复数均为累积性复数，联系性复数因为内部成员的不同质而不能构成并原子半格结构。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知汉英普通名词附上复数标记以后的所指均为原子的相加，那么，为何英语中的名词在附上复数标记“-s”以后可以接受数词的修饰，而汉语的名词附上复数标记“们”后却不可以？

在英语这样的非量词性语言中，在使用名词的时候，常需要在单数和复数之间进行选择，否则就会造成语法上的不合法，换言之，数范畴是一种强制性的范畴。但在世界的其他语言中名词也可以不标示数，即名词既可以表示单数，也可以表示复数。语言学中将此类现象称之为通数(General number)，①意为兼指单数和复数。汉语的光杆名词在数范畴上体现了通数的特征，例如：

(10) 小王昨天去图书馆借了书。

例(10)中的“书”可以指称单数，也可以是一本以上的书，即复数。汉语的通数可以用图三表示：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汉语名词的通数形式是光杆名词，那么英语是否也有通数？如果存在通数，它的表现形式是什么？让我们先以汉语为例来考察通数的一些属性。

第一，通数形式往往预设了一及一以上的物体，如在问某人是否已为人父母时，会用这样的问句：

(11) a:你有孩子吗？b:嗯，我有一个/两个孩子。

从答句我们可以发现，问句中的“孩子”是预设了一个及一个以上孩子的，试比较：

(12) a:你有一个/三个孩子吗？b:不，我有两个孩子。(13) *你有孩子们？

例(12)和(13)均不是以通数的形式来发问，结果要么造成语用上的不合适(不适合问某人是否为人父母)，要么直接造成了句子的不合法。

第二，通数形式可以用于类指句中，如作为汉语通数形式的光杆名词是典型的可类指的形式。

(14) 猫喜欢干净。(15)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由此，我们再来看英语。英语中通数的表达形式是光杆名词复数形式(bare plural)，例如在询问对方是否已为人父母时，一般用下面的问句，试比较：

(16) a. Do you have children? b. Yes，one. c. *No，only one.

此外，英语的类指的常见形式是光杆复数名词，例如：

(17) Pandas eat bamboo.

英语的光杆复数名词实际上是蕴含(entail)通数的形式，其指称可以用图四表示：

换言之，英语中的通数是与复数同形，而汉语的光杆名词是通数的表达形式。

下面回答本文所提的问题，汉语复数标记不能与数词兼容的情况实际上可以分成两种情况：一、累积性复数标记“们”与数词不能兼容；二、联系性复数标记“们”不能与数词兼容。下面我们分别讨论。

如上所述，累积性复数标记“们”主要附加在人称代词、普通指人名词以及指人专有名词之后，我们以“同学”为例来看看“同学们”所指的并原子半格结构，假定其a，b，c是“同学”的原子成分。

如图五所示，我们可以看到最底层作为“同学”的原子a，b，c都是单数性的，而以它们为格点所组成的复数形式的“同学们”却是复数性的，不能指称单个的个体，因而不会产生像“*三个同学们”这样的数词与“们”同现的情况。另外，数词所表示的数是明确的，而由“们”所构成的累积性复数指称的数可以是两个，如图五的a⊕b、a⊕c、b⊕c，也可以是三个，如图五的a⊕b⊕c。图五只是我们的一个理论模型，试想如果作为原子成员的数量超过三个，其复数成员的数会更加纷繁复杂。因此，累积性复数在数方面的模糊性直接导致了其与表示明确数的数词的不兼容。正因为其指称的复数性和模糊性，因而其可以接受“一+集体量词”或者概约性数量词等的修饰。例如：

(18) 他笼络了一群/一些/那些/这些/许多他所认为可以做喽啰的大夫们。

既然累积性复数标记“们”不能与数词共现，那么为何英语的累积性复数标记“-s”可以与数词同现呢？这里需要引用“通数”来解释这一现象，如前所述，英语的通数和复数是同形的，换言之，其表面上是复数形式，其实表达的是通数。因为其通数形式中已经包含了单数，故而可以接受数词的修饰。

联系性复数因其集合内部成员的异质性，从而也就是解释了作为联系性复数标记“们”不能与数词共现的原因，计数的前提是对象的同质性，不是同一类的东西当然不能被计数。例如：

(19) *三个李天一们(20) *十个他们/我们/你们

综上所述，本文的结论如下：

第一，“们”在汉语中既是累积性复数标记，又是联系性复数标记。

第二，当“们”是累积性复数标记的时候，其指称对象是一个由复数性成员所组成的集合，所表示的数值是模糊的，这一点与数词本身所体现的明确数值相冲突，造成了其不能与数词共现。英语的复数标记“-s”可以与数词共现，其原因在于英语的光杆名词复数形式其实蕴含了通数，而通数包含单数，也就是其成员可以是包含原子成员，故而能够接受数词修饰。这一点在以往的研究中没有被提及，大多研究者强调汉语复数标记“们”所指不是确数，但没能解释其与英语复数标记“-s”的真正区别在哪里。

第三，当“们”是联系性复数标记时，其指称对象内部的异质性导致了计数的不可行。

第四，汉语复数标记“们”与英语复数标记“-s”最根本的差异是前者所指是复数，而后者所指蕴含通数，它既包括单数，也包括复数。换言之，汉语的复数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复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