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红楼梦》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 您所在的位置:网站首页 第一人称叙事有什么好处 石头:《红楼梦》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

石头:《红楼梦》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

2023-04-20 18:42|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红楼梦》中,曹雪芹利用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传说,创造了一个曾经锻炼、灵性已通,却又遭受遗弃、无缘补天的角色,“石头”。“石头”下世,演绎出一篇宏大细腻的人情小说,文本就刻录在一块巨石上。为此,《红楼梦》一名《石头记》,脂砚斋还坚持用《石头记》作为书名。

依据现代小说理论,“石头”是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不仅增加了小说的诙谐元素,而且可以替作者申明小说大旨、创作原则和独特优势。“石头”的独特设置,为虚拟叙事艺术的创新创造了机会、提供了可能。必须正视的是,对“石头”身份的误判导致了对《红楼梦》的误读,拉低了《红楼梦》在中外文学史上的位置。

(一)戏剧化的叙述者

为说清楚何谓戏剧化的叙述者,美国文学批评家韦恩·布斯以《堂·吉诃德》为例,引用了书中人物熙德·阿默德对他的笔说的话:

“我不知道你是锋利的妙笔还是迟钝的拙笔,我把你挂在书架的铜丝上了,你在这儿呆着吧。如果没有狂妄恶毒的作者把你取下滥用,你还可以永世长存。……堂·吉诃德专为我而生,我此生也只是为了他。他干事,我记述;我们二位一体。托尔台西利亚的冒牌作者用鸵鸟毛削成的笔太粗糙,他试图描写我这位勇士的事迹是不行的……”(《小说修辞学》第八章)

简言之,戏剧化的叙述者,就是由小说中的某个“人物”来充当故事的叙述者。在论及戏剧化叙述者的效果时,布斯称:

“这里的效果是由许多成分组成的。有纯粹装饰的快感:介入的叙述者的过去充满了极其充沛的叙述热情,好像故事虽然么这好,但是还没有为作者的才能提供充分发挥的余地。有对小说前面部分的滑稽模仿:交出刀剑、长笛、号角和其它富有浪漫色彩的东西,是《堂·吉诃德》中所嘲笑的传统的一部分。但是十分明显,这里最重要的性质完全是另一些东西:叙述者使自己成了一个戏剧化的人物,我们对他起的反应正如对其他人物起反应一样。”

《红楼梦》中的“石头”正是这样的“人物”,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石头”会出来讲故事缘由:“石头”锻炼通灵,凡心偶炽,变身五彩斑斓的通灵宝玉,进入人间受享。书中第一回就有交代:女娲炼石补天,遗下一块,自愧无才,不堪入选,自怨自叹,悲号惭愧。一日偶遇一僧一道,听说红尘中荣华富贵之事,动了凡心,要到人间受享一番。癞僧应其所请,施展幻术,将其变作一块扇坠大小、鲜明莹洁的美玉,镌上文字,赋予功能,送入人间。

“石头”会被当作“人物”,和书中其他人物一同报道和评论。第二十五回,马道婆施展魔法,凤姐、宝玉中招,濒临死亡之际,一僧一道出现,再次确认了“石头”的身份——癞僧将通灵宝玉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

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

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石头”会以见证者、记录者的角色在故事中偶尔露面。如在第四回,叙及“护官符”时,“石头”直接出面:

(门子)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石头”会突然对着事件发一通感叹和议论。在第十七至十八回,元妃省亲一场,“石头”曾跳将出来,直接发一通感慨:

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紧的为是。

有人说,这段文字为脂批掺入,不足为证。甲辰本直接将其列入了脂批,称“此石头记自叙”。庚辰本将其列入正文,此处又有脂批:

如此繁华盛极花团锦簇之文,忽用石兄自语截住,是何笔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绝。是(试)阅历来诸小说中有如此章法乎?

第一回中道:“出处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那么,这块“石头”,又成了故事的叙述者和文本的承载者,脂批也将“石头”视作小说叙述者,第一回有脂批云:

妙极!是石头口气,惜米颠不遇此石。

同样印证了“石头”的戏剧化叙述者身份。

(二)独特的叙事功能

读者对戏剧化叙述者的兴趣首先在于好玩儿,也就是布斯所称的“装饰的快感”。小说中,一僧一道可以与“石头”对话,可以与“石头”辩论,可以拿“石头”开涮。前文所引第二十五回中,一僧一道与“石头”的对话即是一例。再看第一回:

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不仅交代了“石头”的来龙去脉,而且直言“石头”质蠢,只配踮脚。之后,又对“石头”人世受享一事作了预言:

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将“石头”人物化,作为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给小说注入了艳羡的执念。“石头”一再透露出这样的信息,红尘美好,胜过仙界孤寂,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学中仙人思凡主题的一次再现。与一僧一道的说教刚好相反。一僧一道崇拜的是“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而“石头”艳羡的是世间繁华,人间美好。正如小说的早期明义所言:“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书中人物如贾宝玉、林黛玉等,书中场景和事件,如大观园,芦雪广联句,怡红院夜宴占花名、凸碧堂赏月闻笛音等,透出浓郁的浪漫主义气息。

将“石头”人物化,作为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给小说定下了愧悔的基调。“石头”灵性已通,却无缘补天,成为惟一一块补天遗石,这样的“人设”,既透出踌躇满志,又感觉愧悔不已,“愧则有余、悔则无益”的形象和心态,让小说始终弥漫着惭恨愧悔的氛围。正如偈语所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

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

倩谁记去作奇传?

此处有脂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

文本之中,时不时地,会透出惭恨愧悔之意。如第七十五回,中秋前夕,贾珍与尤氏以及众姬妾在荟芳园夜饮:

那天将有三更时分,贾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饮茶,换盏更酌之际,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 。大家明明听见,都悚然疑畏起来。

众人听到的长叹之声,正是从贾氏宗祠方向传出来的,暗示着列祖列宗的愤懑和无奈。

将“石头”人物化,作为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给小说提供了审视的态度。小说开始,即将故事空间放在了洪荒宇宙,大荒山青峺峰无稽崖,以全知视角,也就是上帝之眼,看宇宙,看神界,看人世,就像宇航员从天和舱向外张望一样,以彼岸之眼观察审视此岸的众生态。正如《红楼梦》研究者吕启祥所言,“此岸世界虽则纷扰烦忧,却有至情真爱在;彼岸世界尽管自在无羁,却不免落寞寂寥。”

“石头”的设置,既有前因,又有后果。“石头”进入人间受享,然后以回放的形式呈现出其对人世的观察,提供了以今日之眼审视昨日之事的独特视角。不经意间的言行,细细体会,却有了全新的人生况味。如第四十四回,众人为凤姐庆生,尤氏开玩笑说:“我告诉你,好容易今儿这一遭,过了后儿,知道还得像今儿这样不得了?趁着尽力灌丧两钟吧。”后之视今,亦如今之视昔,不由人感慨系之。这样的审视,从陶渊明作《归去来兮辞》、王羲之作《兰亭集序》,到李白作《春夜宴桃李园序》,再到苏轼作《赤壁赋》,一直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可谓一脉相承、一以贯之,正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将“石头”人物化,作为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给小说开辟了自辩的机会。古代中国的文人,文体意识一直很强,虚拟叙事作品亦是如此,作者会在写作之初确立规范,说明写什么和怎么写。《红楼梦》第一回,有一个长长的楔子,假托“石头”与一僧一道对话,与空空道人辩论,灵活、充分地介绍了小说的主旨、原则和价值,并对小说的性质作出庄重承诺。“石头”幻形入世,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叙述亲历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较为齐备,特别要注意的是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归纳一下“石头”与一僧一道辩论的文字,可大体勾勒出小说的基本遵循,其中包括:

一是实录其事。把“真”作为文本规范的选项,将传统以“善”为核心的审美观,转向了以“真”为核心的审美观,不再从道德教谕的目的出发编派人物、敷演故事。鲁迅先生肯定了《红楼梦》中所称的“实录其事”,将表述为“如实描写、不加讳饰”,并称其彻底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鲁迅全集》第9卷),成为不刊之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立足于现实基础,着眼于事体情理,着力于艺术之美。具体而言,在价值取向上求真,“大旨谈情”,与“理治”相对,与“载道”相悖,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同时反对借劝善之名、行诲盗诲淫之实;在编排故事上求真,事迹原委,不失真传,又必将真事隐去,改头换面,添枝加叶,避免对号入座;在结局走向上求真,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不搞胡牵乱扯、忽离忽遇,强加一个“大团圆”式的光明结局;在情节设计上求真,遵循事体情理,符合生活逻辑,即常说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从不稍加穿凿、随意捏造;在人物性格上求真,把人当人看,把人当人写,不虚美,不隐恶,人物性格多面并存,批判反讽广泛存在,写出真实的人、复杂的人、变化的人;在细节呈现上求真,无论祭祠宴饮,还是建筑园林、衣着装饰,人物语言,力求纤毫不差;在艺术效果上求直,以假写真,以幻写实,神仙玄幻,小鬼判官,皆可为我所用,以求提炼升华,从生活之真提升到艺术之真。

二是大展幻术。开篇第一回,那僧“大展幻术”,将“石头”幻形入世,又有作者自云“曾历一番梦幻”之说,创造了人神互动的二元世界,神祇主导人世,一旦脱离了神界设定的运行轨道,神界就会派一僧一道进入人间,干预人事进程。譬如第二十五回,凤姐、宝玉弥留之际,一僧一道径直进入荣府,为他二人续命。脂批屡有提及,书中多用幻笔。如第十六回,宝玉与秦钟诀别,鬼判索拿秦鈡魂魄一段文字下,有脂批道:

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又如此等荒唐不经之谈,间亦有之,是作者故意游戏之笔耶?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

张俊、沈治钧借用前人对《西游记》的评论,解释了《红楼梦》以幻写实、以假存真的构思原则:

此实是说《红楼》以幻写实、以假存真之构思原则也。此则如明人慢亭过客《西游记题词》所云:“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第一回)

三是大旨谈情。“大旨谈情”是有排他性的,谈情之外皆非大旨,与“理治”相对,与“载道”相悖,或情或痴,既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绝无伤时诲淫之病。正如张俊、沈治钧批注中所言:“《红楼》全书标目,凡二十四回明出一‘情’字,有男女恋情,有世道人情,亦有作者对人生之至情,非狭义俗文也。”作者的创作意图是实现大旨谈情与使闺阁昭传的统一,将儿女真情描绘出来,“比历来风月故事更加琐碎细腻”。

四是颇有趣味。书中“趣味”、“滋味”并用,且强调须细玩细嚼、仔细忖度方可得之。黛玉教香菱学诗,首先强调“领略滋味”,宝玉则称“会心处”: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地送了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有?”

香菱谈了读《塞上》等诗的体会,宝玉笑道:

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细察文中使用“趣味”“滋味”,似非单指诗词上的“趣味”“滋味”,而有更广泛和深入的指向。“趣味”二字,意同六朝人锺嵘《诗品》所云之“滋味”,原指诗之“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最为详切”者也。“指事造形”主要指准确地刻画事物的形貌,“穷情写物”主要指通过具体形貌的描绘抒发深刻的思想感情,“详切”指诗歌状物抒情的细致深刻。《红楼梦》之所以引人入胜,百读不厌,正是因为其善于指事造形,穷情写物,文字意蕴深厚,滋味深长。

脂批有云:“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调侃世情固深,然游戏笔墨一至于此,真可压倒古今小说,这才算是小说。”《红楼梦》在虚拟叙事艺术上取得前无古人、后乏来者的伟大成就,得益于将“石头”设置为小说的戏剧化叙述者。

(三)卓绝的叙事艺术

当代知名学者、作家高海涛先生撰写《纳博科夫:作为诗人的小说家》一文,作为邱畅女士《纳博科夫长篇小说研究》一书的代序,引入了“超叙述”的概念,并将《红楼梦》与《洛丽塔》进行了比较,指出:

《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开篇第一回就引入“女娲补天”的神话,并声称整个故事都是“字迹分明,编述历历”地铭刻在一片“顽石”上的,从叙事学的角度看,发现手稿的故事属于“超叙述”,手稿中的故事属于“主叙述”,因此这片“顽石”(有人称之为“手稿石”)可视为全书的主要叙述者。“手稿石”的存在及其讲述无疑为全书前置了象征性和神秘感,而这似乎同样是《洛丽塔》的作者所要追求的效果。雷博士、亨伯特和纳博科夫作为小说中的三个叙述者,他们先后的出场隐伏着一个“发现手稿”——“增删手稿”——“评点手稿”的结构线索,虽然其文化语境是欧美的(如法律场景的预设),艺术手法是后现代的(如“元小说”的意味),但与前现代经典《红楼梦》的叙事精神也是接近和契合的。

高海涛先生指出了二者的相同,这里有必要辨析其中的不同。《洛丽塔》一书中,亨伯特的叙述采用第一人称,人物视角,使用出于自我辩护而回忆往事的模式。正是因为采取了第一人称,采用了人物视角,亨伯特将洛丽塔放置在了有限视角内,将其进行屏蔽,洛丽塔的形象只能是亨伯特视野下的形象,洛丽塔的声音微弱而模糊,事实真相受到了歪曲,而亨伯特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可靠叙述者。

若严格按照西方叙事理论,“石头”存在于故事之内,是典型的故事内叙述者。“石头”变作通灵宝玉,贾宝玉衔玉而生,把通灵宝玉挂在脖子上,晚上睡觉时卸下来,放在枕头边上。那么,“石头”叙事,当然是亲历其境,而且是有限视角,当然不是上帝之眼,不能使用全知叙事。而且,“石头”不在场时,譬如冷子兴与贾雨村乡野酒肆相遇,故事由谁来叙述?“护官符”在门子手上,“石头”何无缘得见、并抄得一张?

然而,奇绝之处在于,曹雪芹既将“石头”拟人化,又让“石头”摆脱了人的局限性。既经锻炼,已通灵性,那么“石头”就是一个灵的存在、神的存在,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目可以视,无口可以言,既可以观察,也可以感知,既可以讲述(telling),也可以展示(showing)。在《红楼梦》中,“石头”上的文本,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不受“石头”在故事内的限制,叙述视角也没有限定在“石头”一方。曹雪芹既将“石头”置身于故事之内,又赋予“石头”以上帝之眼。在这样的总体框架下,引入不同的叙述者操控叙述视角,包括偶尔露面的“石头”,出入仙人两界的一僧一道,偏向于功能型的人物甄士隐、贾雨村,还有偶尔串演叙述者的故事中人,如冷子兴、平儿等。贾雨村看到的是贾府“外面的架子”,冷子兴作为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看到的是贾府的“内瓤”,小说叙事在不同的叙述者之间转换,通过变化的视角对人物和事件进行多角度观察和审视。

《红楼梦》在运用全知视角进行全面透视的同时,还借用人物视角,推动叙述者与感知者分离。第三回,“林黛玉入贾府”一节,如电影中的蒙太奇一般,镜头贴着人物走,顺着黛玉的视线,读者看见了街道,看见了府第,进入了角门,走过了穿堂,进入了垂花门……采用黛玉视角,带来了多重好处:一是黛玉年龄尚小,身材不足,视角偏低,有似影视中使用仰拍镜头,凸显宁荣二府建筑巍峨,气势威严;二是黛玉由外入内进入荣国府,府内庭院分布,廊道相接,方位清楚,秩序井然;三是黛玉依附外家,本就小心谨慎,又能仔细观察,显示出诗礼簪缨之家日常生活中的非凡气度;四是通过人物视角展开的场景描写,也正是人物心理的投射。黛玉的观察,体现了黛玉的聪慧,黛玉的灵透,黛玉的细心,黛玉的谨慎。同时,荣国府的巍峨严整,人来人往,又衬托出黛玉的幼弱孤单。

此处有脂批云:“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显然意识到了小说手法上的变化,只是没有明说视角改变而已。脂批所称的正文起头处,正是作者从讲述到描述、展示转变的开始,叙述视角也变得越发明确、灵活起来。

“石头”辩称:“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新奇别致,正是作者创作的自觉追求。正如脂批提示的,作者明确将故事和叙事区分开来了,这与现代西方叙事学区分“故事”和“话语”大体一致。故事在底层,是以正常时序排列、一系列有因果关系的事件。叙事在表层,打乱时序,颠倒因果,将事件重新组合,以文本形式艺术地呈现出来。在故事层面,第五回即是故事大纲,人物出生入死、性格命运已经注定。一僧一道作为神的使者,知悉故事中人的前世今生,可以随时出来干预人世进程。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无非是他们的桌面推演。在叙事层面,一僧一道只是偶有言及,并不将神界操控人世的“真实事件”和盘托出,只是偶尔露出一鳞半爪。脂批也看透了这一点,故而在第一回就有大段批语,区分故事和叙事,剖析叙事技巧: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见、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雾雨、两山对峙、烘云托月、背面传(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不复少;余亦干(于)逐回中搜剔刮剖,明白注释,以待高明,再批示误谬。

《红楼梦》表面上沿袭了古典小说的讲述传统,用章回体套路,但在具体叙述过程中则变讲述为描述、展示,通过变换叙述者操控视角,灵活运用全知视角和人物视角,综合使用全知叙述和限知叙述,时而退出故事现场,“让故事讲述自己”,突出人物声音,隐藏作者态度。再有预叙、插叙、重复叙述、自由间接引语、意识流等现代叙事技巧加持,《红楼梦》的叙事艺术,超越了时代,超越了国界,完全可与西方现代小说论伯仲,完全可与当代中外小说相媲美。

(四)“石头”只是小说的叙述者

“石头”只是小说的叙述者,既不是贾宝玉,也不是曹雪芹。

将“石头”与贾宝玉合体,一方面缘于人们对木石前盟的误解。第五回中《红楼梦曲·终身误》的开头既称:“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金玉良缘没什么问题,木石前盟引发了误会,林黛玉的前身是一株绛珠仙草(木),那贾宝玉非为“石头”不可了。如曾扬华著《钗黛之辨》,在解读“木石前盟”时称:“同样,林黛玉的前身是一株绛珠仙草(木),而贾宝玉则为石头幻化而来。”但是,实际情况是什么呢?书中明写: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这一段有多条脂批,其中这样解读“三生石”: “妙!所谓‘三生石上旧精魂’也。”引用的是唐代袁郊《甘泽谣·圆观》的旧典:李源与圆观交好,圆观临死,约李十二年后中秋在杭州天竺寺外相见。后李源如约,遇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即圆观之后身。三生石,即成因缘前定之喻。

脂批又化用刘长卿的诗句,解读木石前盟: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此之谓耶?

刘长卿《戏赠干越尼子歌》,中有“一花一竹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之句,脂批用作了“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

木石前盟,是绛珠草下世报答神瑛侍者灌溉之恩的誓言。但这个“石”,既是灵河岸上、三生石畔之“石”,与无缘补天、下世历幻之“石”无涉。

程伟元、高鹗刊刻《红楼梦》,将无缘补天、下世历幻之“石”与神瑛侍者合二为一:

只因当年这石头,娲皇未用,自己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道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将“石头”与神瑛侍者合二为一,将“石头”等同于贾宝玉,不是曹雪芹的本意,而是程伟元、高鹗的篡改。

“石头”既不是贾宝玉,当然也不是曹雪芹。从一开始,脂批就有意将“石头”与曹雪芹联系起来,成了作者自况:

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无才补天,幻形入世”处有脂批:

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

此时的“石头”,仿佛又有了一重功能,即作者自况,“石头”与曹雪芹合二为一了。

叙述者是小说的组织者,是作者在小说中设置的代言人。叙述者往往要执行三种功能:一是对人物、事实和事件进行报道,二是对所报道的人物、事实和事件做出评价或认识,三是对所报道的人物、事实和事件进行阐释或解读。必须区分清楚的是,“石头”在叙述故事,曹雪芹在创作小说。正如不能把亨伯特与纳博科夫等同起来一样,不能把作为叙述者的“石头”与曹雪芹等同起来。通常认为,曹家被抄落败,曹雪芹北上进京,时年13岁。蔡义江则提出,曹雪芹生于雍正三年乙巳(1725),卒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只活了 40 岁,30岁前就基本完成了《红楼梦》。雍正六年(1728)初,曹家被抄,雪芹虚岁仅为 4 岁,实足则为 3 岁或不足3岁(《红楼梦十五讲》第三讲)。曹雪芹当初是否曾经“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是否背负“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值得商讨。书中“石头”形象,与真实的曹雪芹出入很大。

将“石头”与贾宝玉、曹雪芹等同起来,直接导致了自叙传说,为害甚烈。正如王国维所言,自《红楼梦》传阅刊行以来,就不乏“以考证之眼读之”者,用意搜索其中所谓隐去的本事。新红学诞生,胡适主张《红楼梦》“自叙说”,周汝昌随后创立“新自叙说”,称《红楼梦》是“生活实录”“作者自传”,把小说中的人物事件与曹雪芹家族中的人物事件相互印证,认为“不独人物情节,连年月日也竟都是真真确确的”。又有信以为真,言称:“《红楼梦》文本之内在脉络、本事内幕乃至精神大义等,均需索隐而获得揭示。”(《乔福锦:周汝昌先生与新红学百年》,载“古代小说网”)。这些观点既不符合作者本意,也不符合小说实际和历史事实。

捋清叙述者和主人公、小说作者的关系,可以清楚地看出,《红楼梦》是一个由文本构成的自足艺术品,所谓“红楼一世界,世界一红楼”是也。一部《红楼梦》,正是以谈情为大旨,以宝黛情感为主线,以众女儿为主角,开辟了情的世界,开拓了小说的精神疆域。刘再复把《红楼梦》放在世界文学的丛林中,在与古往今来的伟大作家进行比较中探讨其成就,在哲学、美学和文学的广域中探寻其意蕴,强调其与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等一样,树立起了人类精神的一个坐标,是“永恒的审美对象,而不是时代性标记”。在《永远的》一文中(见《红楼梦十五讲》,刘再复表达了对索隐派的鄙视:

在《红楼梦》研究中,索隐派之所以显得特别幼稚乃至荒谬,就因为他们把这部巨著的无限时空简化得不仅有限而且渺小,从而使《红楼梦》遭到了巨大的“贬值”。

可谓一针见血、鞭辟入里。

(文中引用《红楼梦》文字及标点,全部采用《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7月第1版。引用脂砚斋评语及标点,全部采用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8月第1版。2023年4月16日首发于《红楼梦学刊》微信公众号)



【本文地址】

公司简介

联系我们

今日新闻

    推荐新闻

    专题文章
      CopyRight 2018-2019 实验室设备网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