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嫣】空折枝 (3)

*中篇，生死两隔/虐/he

*日更到完结，每晚11:30

皓都下葬后那几日，乐嫣很少离开公主府，唯一的一次，她起了个早，把今日的花果洗净放到桌上，点上香后，披件袄子出门去。有些事她想问很久了，一定要知道。绕过了长安的大街小巷，乐嫣兜兜转转走到一处僻静的小房子，里头住着个老妇人。两人过往有些交情，只是很多年没走动了。

乐嫣敲了敲门，门打开时老妇人明显有些惊讶，随即就要跪下行礼：“见过永安公主。”

“不要，免礼，快起来。”乐嫣扶着老妇人直起身。

老妇人从未考学做官，但跟着御前仵作干了大半辈子活，也算半个仵作了。驸马爷的死讯在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妇人听说死状凄惨，饶是她与尸首共事数十年，也不免感到揪心难受。此刻看到乐嫣来访，心中不解，给她倒了热茶后，两人在桌边坐下。

“乐嫣有事相求，还恳请您不吝解惑。”

“有我帮得上的自然倾力相助，公主请说。”

“我想知道皓都是怎么死的。”

老妇人虽然有些困惑，但她并没有多问。由于她没有直接检验过，所有细节只能靠着乐嫣转述，举凡颜色、触感、气味，全都问了个遍。很多细节乐嫣答不上来，毕竟她不是仵作，也不曾有检验工具，但老妇人还是从她口中知道了大概。仵作问的问题本就尖锐，乐嫣一点也没有难受的样子，反而借了纸笔，细细把老妇人的推测写下。

“为什么两条腿会一粗一细？”

老妇人思索了下：“结合其他来看，我猜是剜去了一块肉。”

乐嫣点点头，也把这个写在纸上。

“公主，你……这是为何？”老妇人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她这是为何？乐嫣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无论做什么皓都都不会死而复生，知道这些又有何意义？可是知道得越详细，好像就离皓都更近一点，就能留住更多一点，她拥有皓都的时间就长一点。几刻钟后，乐嫣把纸叠好放进怀中，向老妇人道谢便离开。走回公主府的路上，乐嫣又绕去了很多地方，去了平时许多孩子们聚集的河边，看到今天依然欢声笑语彼此追逐，她想象如果她和皓都有孩子，也许有天也会偷偷跑来这儿玩。经过市集，恰巧有个商人在卖各种机关玩意儿，乐嫣驻足摊前，要了一把小刀。商人说小娘子啊那把刀不好，太钝，给你推荐别的吧。乐嫣说没事，就要这把。

买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乐嫣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刹时分不清方向，她知道公主府就在附近了，可好像无论怎么走都不见熟悉的大门。在人潮中来回穿梭，她一不留神，被背着一大捆柴的大叔蹭了一下，她脸上立刻浮出数条血痕。大叔转身惊呼，乐嫣摸了一下，只是淡淡地说无妨，继续找回公主府的路。绕了许多圈，乐嫣才发现公主府根本就在她最初走的路上，只要再往前走几步就能看见了，她却始终原地打转，难怪找不着。

下人看乐嫣一脸是血吓坏了，要接过她一路买的东西，给她擦脸上药，被乐嫣轻轻推开，拿着包袱径直走回卧室。坐在镜子前，乐嫣仔细看镜中那张脸。

应该，不至于认不得我吧。

另一头皓都养伤养了三周有余，终于能扶着墙下地走路，虽然希望渺茫，他仍盼着能有弟兄的消息。终于，一日夜半时分，皓都的屋里窗缝塞进了张纸，那人很快又走了。皓都认出是队里少年的笔迹，信上说，首领和几名大将已经死了，但不知怎的他们发现了假人的事，小队还剩三人，正在设法暗杀最后仅剩的一个大将，让皓都再避避风头。

同袍仍在奋战，皓都作为将军又怎能安心休息？他隔天便辞别了收留他的村民，迂回接近反抗军本营，试图打听到些消息。为了不被发现，皓都找了一个避风暗处，一待就是待了数个时辰，远远看着军营。等待的时间漫长，皓都毕竟是凡人肉身，有时也会走神。在农家养伤的日子里，他不知为什么经常没来由觉得胸口发闷，明明除了战事以外也没有可烦恼的，却经常倍感低落。他脸上的伤早已结痂，慢慢脱落，可不知为何吹到冷风时有些刺痛，仿佛有伤口，摸了一把明明半点血都没有。

“将军！”皓都猛地一回头，只见三名弟兄朝他快步走来。

皓都很惊喜：“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少年有些责怪：“还不是我刚刚捎了信过去，发现门窗大开，才知道您走了——我们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跟到这里。”

留下的三人除了少年和壮汉，就是那做假人的，四人挤在小小一个山壁角落，就着阴沉天光，讨论下一步行动。皓都旧伤未愈，不宜近身肉搏，其余三人便充当他的刀。根据他们这些天来的观察，反抗军并没有后援，底下士兵死的死伤的伤，自从屠城后也散了不少人，觉得太过残暴丢盔弃甲回家了，眼下只要把那最后一人解决掉，这事就算告一段落。

壮汉想了想，和皓都同时开了口：“我看——”

“将军请说。”

“没事，你说吧，你怎么看？”

“我看斩草除根事不宜迟，既然只剩下他一个，咱们就尽快行动吧，最好今晚就解决。”

皓都颇为同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一番布局后三人便带上自己的武器，听皓都的指令暗号，各自就位，待夜里那人从主帐走出来时便动手。

又是等待。

算算时间大军早已回到长安，乐嫣可有收到他的信？虽然不知后来假人下落，但就算被乐嫣看见，她应该不会受怕才对，那只是假的。乐嫣乐嫣，真想念乐嫣。皓都想，等今晚结束，他一定要去找匹最快的马，就算披星戴月也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长安，他一刻都不想多等，就想飞奔回家，飞奔回她的身边。不过眼下还不能放松，还有最重要的事情得收尾，否则一切努力就白费了。

等了半天，亮着灯的营帐始终不见人出来，皓都正奇怪着，突然感觉到后颈一凉，抵了一把匕首。

“皓将军，所见非实，原来是这个意思。”

皓都手心冒汗，但面上不露惊慌，头也不动：“大势已去，还不放弃？我的弟兄们就在不远处，随时都能把你杀了。”

敌将笑了下：“你知道与心爱之人阴阳两隔是什么感受吗？”

皓都没有说话。

“你知道没有爹娘的人是如何长大的吗？”

“皓将军可知道，对我们这种无牵无挂的人来说，能痛快死去是天大的福分。”

“皓将军可有牵挂？若你今日死在这里，可有人为你伤心？”

皓都无法分神去思考那人说的话，只因缠着层层棉布的腹部伤口突然剧痛不已，简直就像又被开了一刀一样，痛得皓都几乎要站不直，痛得他耳鸣。他在说什么？哦，说如果他今天死在这里——没有如果，他不能，家里有人在等他，有人会为他伤心。

她会伤心。

“反正我也活不了，不如邀请皓将军来陪葬。”敌将手一抬一落，朝着皓都的脖子扎去，皓都咬咬牙，只听见同时几件兵器出鞘的脆亮声响，身后人软倒在地，匕首划过皓都的袖子，吹进凉风。枯树顶上站了一大群乌鸦，被树下动静吓得鸣叫不绝，回荡在这无名野山中。

“皓统领你没事吧？”

三人赶来时那人还在啰啰嗦嗦说话，他们看得很清楚，皓都应该没有受伤才对，但皓都此刻满头大汗，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搭在一人肩上，看上去状况十分糟糕。皓都不只腹部在痛，连腿上的伤口也急剧烧灼了起来，然后是脸上的疤。难道是感染发炎？皓都没有学过医术，平时身体也不曾有过重伤重病，只知道痛得他几欲昏厥，眼前发黑。

“你不是很懂这些吗？你快替统领看看呀！”少年对着做假人的喊了一句。

做假人的边说“我哪里懂这些”，边手忙脚乱检视皓都腹部的伤口。几人把皓都平放在地上后，把他一直按着的棉布拆开来看，发现根本没有什么异样，已经比刑场那日愈合许多，用手背轻轻触碰，也毫无发热红肿，恢复情况良好，怎么会把皓统领痛成这个样子？三人决定先把皓都扛去最近的驿站，等他稍微好些了再出发回长安。

那天晚上皓都一直不停在做噩梦，梦里他站在反抗军的大牢外，看着乐嫣被绑在那里，士兵用鞭子抽她，用刀砍她，可是皓都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乐嫣受虐，心痛如绞。后来梦中画面一转，转到他为乐嫣守擂那日，他像浮在空中一样，从上往下看，看着场上与小可汗扭打在一起的自己，还有在场边哭着尖叫的乐嫣。原来那天乐嫣是那样激动吗？皓都只记得乐嫣说她认命，那时他趴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她满脸眼泪，以为她是因为不得不嫁，着急哭了，没想到从他第一次倒地开始，乐嫣就红了眼眶。然后是这次出征，乐嫣为他送行那日。

皓都梦过这个场景好多次了，他总是听不清乐嫣最后跟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每次皓都想看得更清楚，想在梦里叫乐嫣再说一次，却总是惊醒。

度过疲惫一夜，皓都和三个弟兄在天刚亮之时，终于踏上回长安的路。

四人四马，余路尽头是家。

虽然短暂休息了下，皓都身上的伤口仍痛得很，沿路看了几个大夫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也就只能忍着，好在是痛久了也就习惯了。原本应该十多天的路程，在一行人归心似箭的快马加鞭下，第八天深夜就已经到了长安城外一百多里的小镇，只要再睡一觉，隔天午时以前就能到家。四个大男人半夜兴奋得睡不着觉，买了几斤酒坐在房里聊天，仿佛就像楼下忙了一天的店小二，干完活凑堆唠嗑几句。

经过这次平乱，四人不出所料的话都能升官，可以享受好一阵的风光日子了。

壮汉在军里待了十几年，虽然有个小品级，实际拿的薪饷少得很，眼下终于为自己争了口气：“这次回去得乐死我家婆娘，她叨叨着说姐姐妹妹都是官夫人，就她嫁了个没出息的，现在好了，能堵她嘴了。”

皓都抿了一口酒，举杯微笑道：“那祝你从此平步青云了。”

“皓统领，明天就要回家了，你现在啥心情？看你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皓都揉揉太阳穴，勉强挤出一个笑：“怎么会不开心，我当然开心。只是好像酒喝多了，身上有些发热，不太舒服。”

少年仗着这次和皓都出生入死还有几分酒意，开始没大没小：“您才喝多少呀，这就不行啦？比我姐姐酒量还差！”

恍惚间少年的脸浮出太子的样子，皓都对着少年就是一脚：“你小子，我让乐……回头到皇上面前嘚瑟去你。”他原本想说，我让乐嫣收拾你，说了一半才想到，这又不是太子，才轮不到劳烦乐嫣动手。

皓都觉得身上越来越热，尤其是头和手脚，简直热得不像话，像三伏天盖了几层毯子，还拿火炉烤着一样。身上伤口的疼倒没有前几天那样要命，也不知道是真的不疼了，还是只是自己麻痹了。耳边是弟兄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胡话，皓都眯着眼睛望着长安的方向，今晚没有月亮，星星显得格外明亮。皓都想，明天回公主府之前先去买个糖人吧，兔子形状的。

恍恍惚惚睡去前，皓都突然想起敌将把匕首架到他脖子上时，说的那句话。

“皓将军，所见非实，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见非实？

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