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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发出来的芽 – 他们在岛屿

2024-06-30 05:45|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释放双眼,带上耳机,听听看~! 阿拉丁的灯神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你等我想会。

阿拉丁的灯神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你等我想会,你突然问我我也想不出来。能变出南瓜车和水晶鞋的魔法使问我想要什么,我说你等我想会,要么我现在翻一下淘宝购物车也行。直到我哥让我向上帝祷告,我都没想好我到底要许个什么样的愿望。后来明白过来,我该许个能让童话成真的愿望,这样灯神啊魔法使啊才能问我这个问题。

不是我说,我哥不该跟我说这些东西的,什么安徒生爱迪生史铁生,我没办法理解,我只是一个小畜生。陈秋原就经常骂我是小畜生,方言讲叫“种生”,但两个字都念平舌。我骂她是“小女佬”,嘎个小女佬塞弗滴个会港我嘚(溧阳话,这个女人真不会说话)。

我也觉得我是个小畜生。我哥常梦到我在吃人肉,还从自己身上片下来两块捧去给他吃。我觉得我哥梦里的我简直不是人,于是我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说,哥你午饭是不是想吃排骨,我给你剁十斤排骨去。

我活得很幸福,但我偶尔会梦到我哥沉着脸在我碗里下毒,把碗推到我面前让我吃,或者是班主任指着我鼻子污蔑我,但我说不出话,我的上嘴唇被缝在下嘴唇上,用的是做衣服的包边的缝法,我怕疼,干脆不张嘴了,于是我想说的话从我的眼睛和鼻孔里淌出来。我哥把我摇醒,对着我耳朵喊:弟!小敛!杨敛!我哎了三声睁开眼,泪水顺着脸颊流进耳朵,这个时候我的耳朵是大坝,蓄着我的三声哎和两滴泪。我哥说我被梦魇住了,让我快起来吃饭。我说不行,我现在一起来就要泄洪了。

我哥说我是疯子,陈秋原却说我是天才。说这话的时候我哥在左,陈秋原在右。直到我在书店里乱逛,看见了那本《天才在左,疯子在右》,我才恍然大悟。我在那一刻才真正从噩梦里逃出来。

团契的时候小珍姐问我们,我们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说她叫小珍,因为她的父母拿她当珍珠。陈秋原说,因为她像秋天的原野,小麦金黄,那是她风吹日晒晒出来的肤色,麦穗饱满,那是她福杯满溢的形体。我叫她痴婆子(溧阳话,形容人呆傻),溧阳哪里种小麦?陈秋原说,你忘啦?我又不是溧阳人。我又问,那你还说溧阳话?陈秋原说,来溧阳以后学的呀。

到我哥了,我哥是杨愿,寄托了我爸妈的美好愿望。然后是我,我叫杨敛,因为我臭不要脸。我看了眼我哥的脸色,我哥脸色臭得可以。我赶紧改口说,因为我爸妈希望我能收敛点,谦卑温驯宛如上帝的羔羊。小珍、陈秋原和我哥都给我鼓掌,他们围着我说おめでとう(恭喜)。溧阳话发音本来就像日语,因此这句话像水流从泉眼里涌出一样自然地被说出。他们围着我快速旋转,与此同时我的身体也在快速旋转,我的眼睛滑落到胸前代替了我的乳头,我的生殖器上升并定格在我的额头。

很难说我现在是人还是畜生,毕竟这两者的边界原本就很模糊,人跨一脚就成畜生,畜生踏一脚就成人。但其实我是一只独角兽和刑天的混合物,一种很混沌的、完全分辨不出我是什么的混合物。也许从我哥的角度,他会说:人退一步就是畜生,畜生进一步就是人。但也许事实是畜生退化成人,人进化成畜生,不好说,跟我年轻的生殖器不知何时会勃起一样不好说。我还蛮擅长讨好大人们的,我知道我说出真心话会被骂,说出违心话就能被夸得飘飘然。即使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在夸我,而是在夸他们自己,夸教给孩子正确的价值观的他们自己。蛮,一个像是在撅着嘴的字,我非常喜欢这个可爱的字,像正确价值观下的我喜欢上帝一样喜欢着这个字。

关于价值观。这次团契的主题是这个。这样的主题我可以写一火车,关于爱、死亡和机器人,关于上帝、耶稣和耶和华三位一体,关于蛇和金鱼,关于我和我哥。教会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陈秋原。大概是因为我的价值观有一股潮湿阴暗的苔藓味,其他人听我说话时,都会皱紧眉头或者捏住鼻子,只有陈秋原笑盈盈地看着我说,阿门,感谢陈弟兄的分享,我会为你祷告!小珍姐长得雪白莲花、彻骨粉嫩(溧阳话,形容人白嫩漂亮),因为她很年轻,刚工作两三年。陈秋原满脸皱纹,皮肤呈现出的颜色像我的木床板,是一种郁闷的蜡黄色,因为她已经五十五了,刚工作三十七年。陈秋原比小珍姐美上许多,她因为胃病而产生的口臭胜过了小珍姐身上馥郁芬芳的花香味香水。

小珍姐问我,那你准备怎么对待那些伤害过你的、你看不顺眼的人呢?我说,我要设计他们进监狱,我要在我的房间里割腕自杀,用我的血在房间的墙上写满他们的名字,我死后要化成厉鬼缠着他们,缠着他们的祖上和子孙。小珍姐问,你觉得你这样的行为是神所喜悦的么?我说,大概不是的。小珍姐说,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个解决方式呢?比如改变我们自己?或者寻求他人的帮助。你向住在你心里的上帝祷告了么?下次遇到困难就先祷告试试呢?我说,我没有错!都是他们的错!他们排斥我、鄙视我!他们杀死了我!上帝怎么帮我!帮我把他们杀死么?小珍姐说,杀死他们会让你成为跟他们一样的罪人。你可以为他们祷告,让上帝也住进他们的心里,让他们的心不再冷硬无情。

我低下头呢喃,可是我已经死掉了,我在一四年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我活过了没有心脏的十年。我说自己没有心脏的表述并不准确,我的胸腔里确实空空如也,但是我把我哥当做了我的体外心脏,他、或者说它,在温暖、蓬勃地跳动。

一四年的时候我爸因为心脏病去世了,他走的时候我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跟了上去,我想把我的心脏从胸腔里掏出来递给我爸,我爸却推开我血淋淋的手跑远了。混乱中一只鞋从我身上脱落。现在跟小珍说话的我就是那只脱落的鞋,一只幼稚、胆小、软弱的鞋。

我回过神时,小珍姐在痛哭,她用手背抹着眼泪说,阿门…阿门!我们将为你祷告!你永远是上帝最珍爱的孩子!你可以引以为傲!你可以因此觉得你高人一等!你可以因此鄙夷你讨厌的那些人!因为他们无知又自大,他们不认识上帝!你不必为了失去父亲而痛苦!因为耶和华是你的神也是我的神,是你的父也是我的父!

团契之后,我哥和小珍留在教会吃统一订的盒饭。陈秋原说带我出去吃米粉,小料和米粉可以免费无限续。我看着陈秋原。她领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板凳还没捂热就去点餐,拿两人份的餐具,倒茶水,拿小料。陈秋原笑眯眯地递给我茶水说,你哥有没有告诉过你,小辈跟长辈吃饭的时候,小辈要勤快点主动跑前跑后拿东西。我说,没有。陈秋原说,好吧,那现在我告诉你了。我问,你为什么请我吃饭,而不是请小珍姐或者我哥,他们绝对不会犯这种没有礼貌的错误。陈秋原说,我一直觉得一个痛苦的、有强烈欲望的人,是很好的被传教对象。因为他们是溺水的人,而信仰是让他们活下去的那条绳子,他们会紧紧攥住这条绳子。我说,可是我不痛苦,也没有欲望,我无法向童话里的阿拉丁神灯或者魔法使许愿,同理,我也无法向上帝祷告。

陈秋原流出眼泪来,她不顾一切地站起身,像小珍一样高声为我祈祷:亲爱的天父我们感谢赞美你!请让黑色的景况快些过去!恩泽和祝福将降临在陈敛弟兄身上!大地被滋润,万物蓬勃,生机再现!我们将看见你给予的荣耀和恩惠!祷告奉主耶稣基督的名!阿门!这样的行为也许会被神所喜悦,但是一定不为人所喜悦,神和人的代沟在此,如深渊一般深刻。我的意思是我和陈秋原被店员赶了出来。然而人和畜生的代沟却暧昧不清,我开始意识到人其实只是一些凌乱概念的混合物,秩序、自我之类的概念。我是指陈秋原边走边骂店员是“种生”。

回教会的路上,我问陈秋原,如果得心脏病死去的是我妈妈,小珍姐会怎么说呢?因为耶和华是你的母亲也是我的父亲?那我们下次祷告的开头是不是要变成亲爱的天母我们感谢赞美你?陈秋原说,因为耶和华是全能的神,他会满足我们对亲情的所有渴望。我突然觉得陈秋原面目可憎,我狠狠推了她一把然后跑开。不!不会的!信仰满足不了空洞的我!也许耶和华可以冒充需要我奉上心脏的父,但他充当不了被我当做心脏的我哥!我空荡荡胸腔在奔跑中灌进了风,它们不满于被囚禁在我狭窄的胸腔里,开始愤怒地冲撞我的五脏六腑。于是我捂着痛得抽搐的胃倒下。

我睁开眼就看到我哥了,我哥肯定哭过了,眼睛很湿润,眼睫毛被泪水压得七零八落。我哥大我七岁。我上六年级我哥上大一,我高中毕业我哥开始工作。我哥成绩好,性格好,三观端正,五官英俊。我想不出来我哥有什么缺点,后来才慢慢琢磨出来:大概我就是我哥最大的缺点。

我妈非常辛苦,她要工作,养我,我哥,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还有她上大学受照顾而认下的干爹干妈。她熬完了六年,终于把我哥送进大学,喘了两口气,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再熬下一个六年。六年又六年,我还有病,只会折磨我妈,我妈不在我就折磨我哥。

我家有两层,楼下两间房,我偏要住冬冷夏热的楼上。这里总是极潮或者极干,极冷或者极热。但是这里有扇天窗,晴朗的夜晚能看见明月,我蜷缩在床上,月色像母亲的羊水包裹着我,下雨的时候能听见雨打玻璃的滴答声。还有雨点和雨水带来的泥沙,它们在天窗上拥抱、亲吻。我哥去上学、我妈去上班的日子里,我逃学躲在家里,因为恐惧和焦虑而痛哭,哭得头晕眼花想从床上爬起来,脑袋沉得抬不起来,我一头栽倒在地上。幸好那天正在下雨,我听着雨声入眠。

我哥那天下午正好有事回家,看见我倒在地上,吓得连忙给我妈和120打电话。他着急地对着电话大声说话,说话声把我吵醒了,我爬起来拉住我哥衣角说,哥,你怎么回来了?我饿了,我做点臊子面,你要吃么?

我哥哪哪都好,就是不会做饭,但是没关系,我会做臊子面给他吃。我哥看起来面色很差,我问他你是不是饿了?那我加快速度做了。我哥说他不着急,让我小心别切到手。我做完面,正好我妈也回来了,我们仨就一起吃面。

我吃了两口发现我忘放盐了,可是我妈和我哥已经吃完了,他们进房间说悄悄话去了。我想听他们在说什么,于是我慢吞吞地挑出来一根面条,用啃黄瓜的吃法吃它。我只听见他们模糊地说了几个词,于是模糊地判断他们在说我的事。我不想听。所以我倒掉剩下的面条逃回楼上去了。楼下仍然有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传来,偏偏在我不想听的时候清晰地传到我耳中。

我听到我妈哭着说,小敛这样到底要我怎么做啊!我哥也在哭,他们好像是迷路的羔羊,他们焦急地咩咩叫着寻找牧羊人。牧羊人来了。于是他们大声呼告起来!我在他们的祷告声中看见一块血淋淋的肉块从母羊肚子中被掏出,我以为那是羊胎盘,用手捡起来才发现那是一只鞋。一四年我在奔跑中丢失的那只鞋。

溧阳只有一座长得像蔓越莓面包的红色的天主教堂,面包上的蔓越莓被替换成印着玛利亚和耶稣的彩色玻璃窗。我们新教教徒做礼拜只能在小珍姐的出租屋里。她愿意为主无偿奉献她的一切。小珍比我哥大一岁。她是一个活泼开朗、心思敏感的女孩子,拥有无与伦比的共情能力。我认为这次她共情了我哥学校的女同学,于是小珍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我哥。

我妈对我哥对象的标准是:基督教徒,能帮忙照看弟弟。我对我哥对象的标准是:希望这个人不存在。我对我哥的情感是父爱、母爱、兄弟爱的混合物,它同我这个人一样混沌地散发着青苔湿冷的味道。我哥是我的体外心脏,我失去我哥就会溺死在空气里。我全身上下每处都在嘶喊。

我终于熬到了下一次团契。我的脸色仿佛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十分苍白。陈秋原担忧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我们能不能不做礼拜了,我想去看电影。陈秋原说好。于是我们去、或者说回到了那家陈秋原曾大声祷告的米粉店。我们在手机上看了《鲭鱼罐头》。

我问陈秋原,你觉得你像电影里的谁?我觉得你像救久田上岸的那个女人。陈秋原问,什么呢?我说,因为你看起来很会烤生蚝。陈秋原就笑起来,说,其实不是她,我是她的男朋友,我是那个给小孩帽子并告诉他不要认输的人。陈秋原问我像电影里的谁,我说,其实我每天都又想死又想活又不想死又不想活,两眼一睁就如同死去一样麻木,两眼一闭就如同活着一样鲜亮。鲭鱼罐头,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很愉快,但我既不是小竹也不是小久,我不爱冒险也没有任何方面的才能。所以我是被压成肉泥躺在金属罐头里的鲭鱼。

陈秋原让我断断续续地想起高中遇到的一个女同学,她对我像小珍对我哥一样热情,她说她也在单亲家庭,她也在迷茫、不知所措。我们没有产生一种很暧昧的爱恋的情绪,那是在夏天,暴雨,雷声,气压很低,像总有块大石压在心脏,挤出心底那些将要腐烂的情绪。雷声震得窗玻璃哐啷哐啷地颤动,我们抱头痛哭。悲伤吗?不是的,我们都几乎要忘记父亲的模样了。迷茫吗?也不是,只是单纯地淌眼泪,就像雨单纯、急促地落下。那是一种全身被鱼鳞或者某种粘液包裹着的感觉。我短暂地忘记我哥,甚至忘记了我自己。

我和陈秋原往回走的时候,我的运动鞋底开裂了。陈秋原说,我带你去我的修鞋摊吧。我这才知道原来陈秋原是修鞋的。我看见陈秋原的摊位上杂乱地堆了许多书,最上面一本是黑底金字的,金字写的是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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