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化艺术丛书

上文言及，狂言演出可以说一种文化艺术的"家族产业"，除了像《掰脖颈》、《唐人相扑》等极少数剧目需要大量龙套演员登场外，通常一出狂言戏只需要2～3个演员合作即能完成。所以以家庭为单位的演出团体足以应付舞台所需。那么，一个个独立的狂言演出家系除了纵向的流派家元组织以外，通过什么方式彼此相连呢？狂言演员的个人艺术行为是受哪个行业组织的管理和规范的呢？这里我们有必要提及狂言所属的组织团体和规范。

狂言的行业组织为什么不是狂言协会，而是能乐协会呢？一来是因袭旧制，几百年来狂言的演出机制规定了它从属于能的性质。狂言与能戏的配角及能管、小鼓、大鼓伴奏者一样，是辅助能戏演出不可或缺的部分。上个世纪50年代的狂言热潮使狂言在艺术表演和演出方式上产生了独立倾向，但这些发展并不足以打破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和制度。二来狂言的职业化从业人员数目并不多。根据2009年2月27日的最新统计，能乐协会成员人数为1387人。其中狂言演员共131人，东京55人，名古屋10人，北陆地区7人，京都21人，大阪15人，神户10人，九州13人。这131位职业演员虽然说只有大藏流与和泉流两个流派，但因流派宗家、分家、弟子家以及地域的不同，在表演风格上千差万别。演出营业一家子弟即能完成，所以各自为政，力量分散。能乐协会的统一管理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从业人员间的交流和联系。

能乐协会是以维护能乐界的传统和秩序，振兴能乐艺术为主旨的社团法人。这个组织由参与能乐演出的7个类别的职业能乐师（能乐界将包括狂言在内的参与能乐演出的演员广义上都统称为能乐师）构成，每个类别各有流派，包括：

·能戏主角5个流派（观世流、金春流、宝生流、金刚流、喜多流）

·能戏配角3个流派（高安流、福王流、宝生流）

·能管演奏3个流派（一噌流、森田流、藤田流）

·小鼓演奏4个流派（幸流、幸清流、大仓流、观世流）

·大鼓演奏5个流派（葛野流、高安流、石井流、大仓流、观世流）

·太鼓演奏2个流派（观世流、金春流）

·狂言2个流派（大藏流、和泉流）

能管、小鼓、大鼓、太鼓称为"伴奏方"，加上"狂言方"和"配角方"，合称为能乐"三役"，再加上"主角方"，构成一个能乐演出团体。传统上能戏主角有权选配演出的"三役"，选配"三役"的权力即是掌握分配演出收入的权力，所以能戏主角在业内处于领导地位。明治维新后，能乐师失去了幕府和大名的庇护，主要靠演出和收徒两方面获得收入，而跟随能戏主角学习谣曲和能乐仕舞的人最多，所以能乐界业内从事不同表演种类的人客观上存在收入、地位、势力上的差距。这种状况延续至今，没有根本性的改变。但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民主重建以及狂言地位的上升，政府对各艺术门类的保护措施等的变化，艺术平等的理念相信是深入人心的。能乐协会的最高领导——理事长，目前由狂言人间国宝和泉流野村万担任，这也许能说明行业内部的某些新气象。

为了振兴能乐，能乐协会开展的事业包括：支持和组织演员培训讲座、举办能乐演出、开展能乐相关的综合研究以及保证会员的生活福利。能乐协会的总部设在东京，名古屋、北陆地区、京都、大阪、神户、九州等地区设有分部。目前协会设有理事长1名，常务理事长5名，理事14名，均由德高望重的能乐师兼职担任。这20名人员就是协会的领导层，任期两年，可以连任，任职没有薪酬，只能报销会议的交通费，所以协会领导的工作完全出于高度的责任感和荣誉感。协会在总部和分部都有办公室，坐班的办事职员是全职有薪水的。

在日本，加入能乐协会是判断一个能乐师是职业演员还是非职业演员，以及是否受到业界承认的标准。那么，怎样才能加入能乐协会呢？首先，演员必须属于前面提到的参与能乐演出的某个艺术类别，或是演狂言的，或是演能戏主角的，或是吹奏能管的；每个类别各有流派，合计24个流派，演员必须从属于这些既有的传统流派，而不是任何自创的新流派。符合以上条件的人才有加入协会的资格。这点要求看似简单，实际上是维护业界传统和秩序，同时维系和巩固流派及家元体系的重要手段。要加入能乐协会，第二步要获得2名会员的推荐，其中一个推荐人必须是流派宗家，然后要得到三分之二理事的许可，缴纳入会金和年费，在理事会上获得通过才算成为能乐协会的成员。能乐协会规定，演员如果荒废艺术，就必须退出协会。自己提出退会申请送达所属宗家，由宗家交至理事会，获得三分之二理事许可就算退会。另外，由于退会、死亡或失踪、除名等原因都将视为丧失会员资格。除名是能乐协会对其会员的最高惩罚，能乐协会的章程规定，有滞纳会费、违反会员义务、损害协会名誉或违反协会主旨的行为都将被除名。除上述情况外，如果有5名以上会员联名申告有人存在污损体面，扰乱能乐界传统秩序的行为，经过总会讨论通过，也将会被除名。一旦被除名，意味着遭到整个行业的抛弃，被除名者不会再受到任何公演的邀请，其他演员也不会与其合作演出，所以除名是艺术道德和经济方面的双重惩罚。

2002年10月30日《日经新闻》报道，能乐协会对狂言和泉流演员和泉元弥处以勒令退会的处分，和泉元弥不服，向东京法院提出诉讼并向能乐协会提出1亿日元的赔偿。这一事件引起世间哗然，社会媒体跟踪报道，其中缘由说来话长。1995年6月，狂言和泉流宗家和泉元秀突然去世，元秀的儿子元弥在没有得到流派内部承认及完成传统继承手续的情况下，立即宣布自己继承狂言和泉流宗家衣钵，此后更将"和泉流第20代宗家和泉元弥"作了商标注册。将宗家名分进行商业注册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目的大概是为了断绝争议。也有报纸披露和泉元弥无端取消演出、演出迟到、早退的事情。因此，和泉流流派内部联名要求能乐协会将其除名。2002年10月21日，能乐协会召开临时总会，以1100票对26票通过了对元弥的处分。这场官司最后于2006年最高法院判决元弥的诉讼无效而结束。所以事实上，目前和泉元弥只是注册商标的流派宗家，而对能乐协会的狂言和泉流没有任何权限；另一方面，狂言和泉流自1995年始实际上就处于无宗家状态，流派内部组织采用合议制来完成决议。

和泉元弥的宗家纷争事件一度成为日本艺能界的焦点问题，作为外人，我们没有权力评判是非对错。但从事件的结果来看，和泉元弥近年只能自筹演出，除了与自己家的两个姐姐合作以外，无法与其他狂言演员同台献艺，更不能参加正式的能乐演出，所以基本上被排斥在能乐界之外。由于演出次数少，观众巨减，收入也成了问题，所以和泉元弥极力在狂言艺术以外寻找出路。2005年他以狂言服饰打扮参加了娱乐搏击秀，这种Cosplay的搏击比赛完全没有任何艺术可言，他的举动顿时又引起一片哗然。新闻媒体猜测其原因是因为经济拮据。我们可以看到，能乐协会主要通过流派宗家内部管理，入会、退会以及任何变动，首先要经过流派内部的处理，协会则从外部进行监理和规范。会员一旦被排除于圈外，相当于失去了安身立命的依靠，很难再励精磨艺，即便是原来宗家的子嗣，才华横溢的艺术继承者，最终也被业界抛弃。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对能乐协会来说，维持业界的传统和秩序比权威或创新更重要，这也许就是这个文化集团之所以能够延绵不绝地推动艺术传承的秘密之一。

能乐协会的领导是理事，理事由全体会员参加的总会选举出来。每年3月和6月召开常规总会，协会举办的各种活动计划和报告、每年的财政收支预算和结算、协会拥有的财产目录，以及领导层理事会会议上需要集体确认的事项都要提到总会来商议。每个年度协会收支预算和报告都必须上报日本文部科学省，同时向社会公示。能乐协会总部和各分部举办的能乐公演是艺术传承和磨练的保证，同时也是入会金和年费之外的一大收入。例如，2008年9月关东地区举办了7场演出，其中3场是狂言人间国宝和泉流的野村万作和儿子野村万斋的"40周年巡演"，地点分别在国立能乐堂和宝生能乐堂。另外4场都是能乐加狂言的经典剧目演出，其中1场在横滨的演出是为了向市民普及能乐和狂言艺术，演出狂言的"大名故事"《新仆人》和能戏《红叶狩》，演出配有解说介绍。价格相对优惠，指定席7，000日元，自由席4，700日元。正式的能乐演出一般是两个能乐剧目中间夹一场狂言，最后再演两段能乐仕舞。例如，8月7日由能乐观世流的观世会举办的定期演出就由能戏《俊宽》、狂言《寝音曲》、能戏《龙太鼓》组成，价格分为几档，正面自由席12，600日元，侧面自由席10，500日元，一般席位8，400元，学生票4，200日元。狂言巡演的学生票更加优惠到3000日元一张。有时候一些社会意义较大的纪念性公演的票价会更便宜，或者向中小学生免费提供，而各地小范围的狂言或能乐讲座、让普通人了解传统乐器的体验性课程也会赠票，即便是商业演出，也会在价格上拉开差距，完全照顾到普及传统文化艺术的需求，这也是能乐协会的主旨和支持的事业。

行业组织在业内保障和支持艺术的传承，但是另一方面，行业内不成文的行规和传统习俗有可能成为艺术发展的阻碍。关于艺术发展的方向，历来有不同的看法，继承与创新之间的碰撞与磨合没有尽头。上个世纪50年代狂言复兴热潮中涌现的新一代狂言演员打破了许多能乐界的禁忌，遭到能乐协会的诸多限制。狂言大藏流京都的茂山千作（人间国宝）和弟弟茂山千之丞、东京和泉流的野村万、野村万作（两人都是人间国宝）、能乐复兴的功臣观世寿夫、观世荣夫、第8代观世铁之丞（人间国宝）等人年轻时都参加过武智铁二的创新戏剧演出，如狂言式样的舞台剧《东是东》、《彦市的故事》、能乐式样的《夕鹤》、大型歌剧《阿伊达》等。能乐界传统上不允许同一种艺术不同流派的同台演出，更禁止与外行艺人合作，所以年轻演员打破禁忌的行为遭到协会上层的抨击。千作和千之丞兄弟不仅屡次受到协会警告，甚至被要求退会。但是行规桎梏无法阻拦年轻一代演员的新尝试，事实证明，学习与借鉴"他者"的经验加深了对"自我"艺术的理解和提高。这些当时被认为离经叛道的演员后来都成为了发扬传统的重镇。所以，无论是行业组织或是家元制度，其文化藩篱的保护与孕育作用都是通过相对的封闭和阻隔来完成的，平衡继承与创新的主动权只掌握在艺术继承者的手中。

除了专业化、职业化的狂言演出团体以外，日本还有一些民间狂言活动，如著名的"壬生狂言"。"壬生狂言"全称"壬生大念佛狂言"，是京都市中京区的壬生寺结合民俗信仰的传统活动。壬生寺是一座建于10世纪的律宗寺院。日本中世净土宗有一个宗派叫做"融通念佛宗"，在京都地区非常兴盛。据说当时到壬生寺参加"大念佛法会"，听元觉上人讲经说法的民众多达数十万。为了让人山人海的信众明白佛法教义，元觉上人使用夸张的手势和动作编成默剧表演佛法故事，这就是"壬生狂言"的起源。江户时代"壬生狂言"的布教色彩逐渐变淡，娱乐性增强，移植、改编了一些狂言戏和能戏剧目，例如《炮烙割》、《折花》、《饿鬼相扑》、《螃蟹大人》、《土蜘蛛》、《道成寺》等。每年春分和春（4月）秋（10月）两季共3次，在寺中上演。目前"壬生狂言"有30出剧目，许多戏都有热闹的互动场面，例如《炮烙割》（图5-2-1）要摔瓦锅，以保岁岁平安；《参拜爱宕山》要向观众们撒小点心，吃了就能避邪，参拜者及观者如潮。

图5-2-1 壬生狂言《炮烙割》

"壬生狂言"的传承者是当地神佛信仰团体的成员，成员组成多元化，有的是公司职员，有的是小店老板，上至80多岁的老翁，下至小学生都能参加，都是兼职演出，但出场表演的必须是男性。演员演出均戴面具，伴奏有钲、太鼓、笛子等，但没有台词，是非常特殊的一种表演方式。"壬生狂言"结合寺院祈福除厄的仪式，带有浓厚的地方赛会的热闹气氛，成为地域性的民间习俗节庆和艺能相结合的演出活动。

"壬生狂言"因为扎根于民间，结合了老百姓的民俗信仰和节庆活动，所以得以延绵700年而传承至今。1976年，"壬生狂言"被日本政府指定为国家级的"重要无形民俗文化财"，壬生寺中的有特殊装置的演出舞台"大念佛堂"于1980年被指定为 "国家重要文化财" ，通过"壬生狂言"而保存下来的古老的面具、道具和服装也成为非常珍贵的文化遗产。

明治维新后鹭流狂言逐渐衰落，大正初年其家元体系已经不复存在，所以理论上认为鹭流已经断绝，但实际上民间仍有少数散存的传人保存了这一流派的艺术程式和风格。鹭流狂言主要遗留在日本山口县山口市、新潟县佐渡市和佐贺县唐津市。

春日庄作是鹭流第10代家元鹭传右卫门弟子，一度在江户时代末期很活跃，明治维新以后，他弃艺务农。十几年后的1886年，山口县的野田神社举办祭祀能乐演出，邀请他担任其中的狂言角色。凭借这个偶然的机会，春日庄作留在山口县以传授狂言度日。因此，鹭流狂言在此地得以残存。1954年，春日庄作的弟子吉见安太郎、田口光三等人结成鹭流狂言保存会，致力于鹭流狂言传承者的培养。1967年，鹭流狂言被山口县指定为县级第一号无形文化遗产。1997年山口县的鹭流狂言被日本文化厅选为国家级的"急需记录保存的无形文化财"， 2001年山口县内残留的鹭流狂言手抄剧本被翻刻出版为《山口鹭流狂言资料集成》，目前的传承者小林荣治是吉见安太郎的第3代接班人，风格自然优雅。

佐渡是日本中部地区日本海中一个孤岛，能乐集大成者世阿弥晚年曾经被将军足利义教流放于此。狂言里有一出有趣的剧目叫做《佐渡狐狸》，讲的就是一个岛上的和一个本土的百姓因为讨论佐渡岛上有没有狐狸而引发的争执。据说鹭流狂言宗家曾经驻留在岛上，另外岛内人也曾经到江户城中拜师学艺。但最重要的原因是岛上作为祭神艺能而存在的神事能乐非常繁盛，鹭流狂言作为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被保留了下来。上世纪80年代佐渡市真野町发现了鹭流狂言的传人，组成了保护团体"佐渡鹭流狂言研究会"，同时被指定为县级无形文化遗产。目前这个团体只有10人，正在培养当地的真野中学3名初中生（14岁）作为艺术传承人。

佐贺县的鹭流狂言由佐贺县神埼市千代田町的高志神社保存下来，1981年被指定为县级无形民俗文化财。高志神社是当地的氏神，每年10月12日作为供奉演出，在神社内的能乐舞台上演鹭流狂言，所以也称为"高志狂言"。高志地区是个拥有40户农户的农村集落，过去村里姓古贺的农民是当地的狂言师傅，如今由村里青壮年男子传承表演。他们保存了鹭流秘传剧目《半钱》（图5-2-2），传说这个剧目是应德川家康的命令由鹭流宗家创作的，除此以外，当地能上演的狂言剧目大约有20出。

图5-2-2 狂言古图鹭流狂言《半钱》

2000年10月，日本三个地区（山口、佐渡、佐贺）的鹭流狂言传承者在东京的国立能乐堂实现了首次公演。鹭流狂言的恢复和传承成为三地政府和民间人士今后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