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的“叙述”

文/马家骏

世界上专写短篇小说，或以短篇小说称著的人不多。像莫泊桑、契诃夫、

都德、马克·吐温、鲁迅等人的短篇小说，产生世界性的影响，使短篇小说这种形式臻于完美，对人类文化都是作了巨大贡献的。美国作家欧·亨利和这些作家们一样，是属于专写短篇小说的作家。他一生除了一部长篇《白菜与皇帝》之外，写了二百七十三篇短篇小说，以其独特风格和深刻社会内容在美国和世界文学史上独树一帜。欧·亨利是作家的笔名。他的原名是威廉·西德奈·波特尔，他1862年9月11日出生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格林镇的一个医师家中。波特尔的母亲早丧，他由叔母抚养长大。未来的作家受的学校教育不多，十五岁的时候，就在叔叔克拉克开设的药房里当了一名小伙计。这个药房常有一些当地闲散而又爱说笑话的人来聊天，他从旁边听到了不少有趣的事，学了不少俏皮话和有深刻的生活哲理意味的语言，后来，他对小镇上沉闷的生活厌倦了。二十岁的时候，因健康关系，他到南方得克萨斯州休养。他看到了辽阔草原上令人心胸开阔的景象，过了两年愉快的生活。1884年他到了州的首府奥斯丁和另一座叫休斯敦的城市，当簿记员、药剂师、抄写员，1891年充任奥斯丁第一国立银行的出纳员。丰富的生活，增广了他的见闻，为后来的写作，积累了素材。1887年他结了婚，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次年，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但突然祸从天降，1896年，银行短缺1,150元现款，清白无辜的波特尔感到责任重大而又查不清，便离家逃亡。侵吞款项的罪名就落在了他头上。

他先改名换姓，由这城市躲到那城市，最后干脆越过国境，逃到墨西哥、中美洲、南美洲，到处流浪，接触了各种人物，经历了各种艰辛而有趣的生活。1898年，妻子病危，他急忙赶回家乡。妻子刚死，他就被追缉的法警逮捕，后被关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城的监狱中，判处三年又三个月徒刑。在狱中他被称为“34627号罪犯”。因为他学过药物，便让他管监狱里的小药房。尽管早自1887年，他就在报纸上刊登过几篇幽默的文章，但毫无反响。在狱中关押期间，他写了一篇小说《口哨狄克的圣诞礼物》，随便起了一个笔名欧·亨利，托第三者投稿，发表在1899年《麦克留斯》杂志的圣诞节专号上。小说写孤苦伶仃的流浪汉怎祥凄凉地过圣诞节的故事，引起了社会上的注意。但作者一直没有露面。两年之后，欧·亨利才到了纽约，开始他的正式文学生涯。他离群索居，很少交友，1910年6月5日逝世于纽约。 欧·亨利写作的十一年间，正是美国进入帝国主义的时代。当时垄断资本恶性膨胀，1900年占企业百分之的一千家大企业就占去了全国生产总值的一半。资本家对工人的残酷剥削，使富者益富、贫者益贫。于是工人罢工此起彼伏，工人政党、职工会相继成立，社会阶级斗争加剧。二十世纪初老罗斯福与塔夫特相继当总统，美国政府对外掠夺中国，参加八国联军镇压义和团，干涉中南美洲各国，夺取巴拿马运河，镇压古巴人民起义……对内保护垄断资本，收买工人贵族，镇压罢工运动。在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重重压迫下，大量工人失业、流浪，少数人享乐腐化。正如列宁在《给美国工人的信》中说的：美国是“贫富间鸿沟最深的国家之一，在那里一方面是一小撮卑鄙龌龊的沉溺于奢侈生活的亿万富翁，另一方面是千百万永远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劳苦大众。”(《列宁全集》第28卷第44页)面对美国丑恶的现实，在二十世纪初写作的作家如马克·吐温、杰克·伦敦、诺里斯、德莱塞，都对其社会进行了尖锐的批判。欧·亨利也从自己所熟悉的角度，揭露了美国黑暗的现实。尽管在内容上，他的某些作品笑料大于思想，有不够深刻之处，但他提供的生活画面，仍是反映了美国社会某些本质方面。尤其在短篇小说的创作技巧上，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警察和赞美诗》这篇小说同欧·亨利的唯一长篇小说《白菜与皇帝》同写于1904年，但情趣迥异。后者写美国的资本家、政客、阴谋家、投机商在拉丁美洲贪焚、狠毒的无情掠夺，前者却写贫苦人一文不名、无以安身立命的悲惨生活。

《警察和赞美诗》揭露美国社会生活的一角，他虽然只描写了一个流浪汉苏贝生活的一个小片断，但却展示了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有许多作家写流浪汉，俄国的高尔基、美国的杰克·伦敦都写过。欧·亨利自己当过流浪汉，他有深切的感受。写流浪汉的题材，其实是曲折地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批判。正是资本主义及其危机造成大量下层人的失业，找不到正常的生活出路，流浪汉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这篇小说中的苏贝就是这样的人。他平时无处安身，冬季只好到监狱里混过三个月。但他故意扰乱秩序、吃饭不给钱、调戏妇女、顺手牵羊拿东西想因此让警察捉去再住监狱，但都不被视为越规，不得成功。及至听教堂音乐而净化了感情、想从事正当劳动，反而被警察抓了去。这篇小说描写了下层人民无以为生的悲惨命运，揭露了美国社会的黑白颠倒；犯法而无人管，不犯法却被逮捕。当然，小说局限性是鲜明的，它写下层人精神被社会歪曲时，似乎是苏贝乐于追求的；同时对宗教给予了赞美。尽管这样，我们以为，它的揭露批判仍然是深刻的。

尤其这篇小说的艺术技巧，是我们进行短篇小说创作时，可以借鉴的。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写得引人入胜，常有意外的情节。它一开头就能抓住人，结尾又常为人们猜测不出，很有独创性。小说描绘的场面鲜明，勾勒人物突出对话简洁而能显示人物性格，等等。这里我们要谈一个问题就是欧·亨利小说的叙述技巧。短篇小说中，固然艺术的描绘是重要的，但它不能象长篇小说那样铺展开来充分描绘，除了常用白描手法以突出特征外，对于场面之转换，情节之发展、环境之交代、人物行为动作的表现与因果之说明，不能不借助于叙述。优美的叙述犹如金梭银线，把作品中一切实在的形象的各因素天衣无缝的织成锦绣而毫无痕迹，使读者依着小说叙述的导航，沿故事的江河顺流而下。如果平铺直叙、枯燥繁冗的叙述、断续跳跃而裂痕过大的叙述，都是不美妙的。

短篇小说要叙述得优美，必须创造一个有独特个性的叙述人，即一个看不见的讲故事人的形象。但从叙述中，我们可以体味到他的口气、智慧、才能与性格。欧·享利的小说背后，就有一个非常有风趣、口吻幽默、处处闪现着机智才华、头脑清晰而性格开朗俏皮的讲故事的人，他会讲，讲得清楚、有味道。像《警察和赞美诗》这篇小说，其中人物本身的对话与言语很少，场景描绘不多，心理描写也不是它主要的手段。那么，它靠了什么来展示人物的命运与揭露社会?主要是靠叙述人物的活动，是靠叙述得饶有风趣、风格独特来达到它的艺术效果的。

《警察和赞美诗》的叙述，清晰而井井有条，场面段落之间前后有照应而完整无缺。小说叙述的头一个场面是苏贝在广场的长凳上。他躺在长凳上，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宿舍。他在这个“家”里正干着一件事辗转反侧。因为冬天要来了，还在广场过夜是不行的。于是就得盘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当然他不是有钱人。可以到南方或意大利的风景优美、气候温和的地方去。这里对比着说明苏贝的穷苦。他所能想到的是两条路：一条是去慈善机关寄食，但要“负担精神上的屈辱”。作为高傲的自由人，苏贝瞧不起这些伪善的机构。再一条是老路：即去监狱蹲三个月，混过冬天。他以为后一种是他轻而易举可以达到的。在这一个场面内，只苏贝孤独一人，没有对话、没有独白、没有繁冗细致的描写。就是苏贝心想的，也不是作为人物内心过程来描写刻划的，只有作者所创造的讲故事的人的叙述口气，讲述苏贝的现在动作与打算。这里的叙述清爽有趣，苏贝的日子艰难、不得不离开广场，怀着他无可奈何的打算与作出采取新行动的决定，都是一目了然的，不必费心猜测。 第二场叙述苏贝离开广场来到百老汇路和五马路交叉处。这里是上等人享乐的地方。苏贝自恃刮过脸，上衣还算体面，打算进一家酒店去吃喝一顿不付钱，然后可被警察捉进监狱以度过寒冬。但他刚进饭馆门口，就被侍者从他的旧裤子和破鞋子上看出了破绽，把他撵开。因此，想去监狱的路被堵塞了。这里的叙述很合情理。一方面是侍者的势利眼，只认衣服不认人，一眼看穿苏贝的衣著说明他不配进上等人的饭店。另一方面，苏贝尽管盘算得美妙，但耽心的旧裤破鞋，偏偏被人查看出。两个方面碰在一起，自然就失败了。想进监狱也不成：末尾一小段点出了这场面的结果，扣紧了苏贝最初的打算。

第三场是在六马路的拐角处。苏贝拾起大圆石砸碎商店玻璃橱窗，以为这样可以被警察捉去。但警察甚至不把他当嫌疑犯，赶别的人去了。第二次想住监狱，也未能成功。这里叙述的巧妙在于；苏贝肇事是想被捉，所以他站在那里等警察来。警察跑来了，但警察习惯地认为凡肇事者定逃开。这种不同的看法，在叙述中显示出来，二者遇在一起，苏贝的打算落了空，只好大不痛快、垂头丧气走开。末尾用“不顺利”三个字又紧扣苏贝在广场的打算，完满叙述完这个场面。

叙述人的镜头跟着苏贝的行动转移到第四个场面。这是对街一个普通饭店。第二次叙述苏贝找饭店，并不显得同第一个场面的进饭店重复：首先饭店本身不同，一个华丽、一个粗鄙；其次苏贝当务之急是填满肚子，既然第一次失败，他是不会放弃再试一次的。再次，吃了饭不付钱则可被警察捉去，这是苏贝最初就想好了的。所以专门叙述苏贝如何进去吃了一通。之后让苏贝向侍者说明，没有钱，请叫警察去。叙述到这里，读者满以为苏贝的愿望会实现。但警察是不大会替这种普通小店化工夫的。所以侍者按其日常见闻所得，不去喊警察，反倒叫来另一个侍者阿康，二人把苏贝揍一顿，摔在大街上。苏贝全部希望落空。读者也随叙述的线索去探求苏贝下一步棋如何走。这场的末尾说“被捕似乎只是一个美妙的梦想，那个岛(上的监狱)仿佛非常遥远”，又扣紧了苏贝的打算。

随着苏贝荡过五个街口，展开了第五场，在一家铺子橱窗。这里早有两个人物，一是风姿可人的少妇在看橱窗陈设，一个是两码远有一位警察。叙述人出奇地讲给读者以苏贝见景生智的新打算。即以流氓面孔出现，去调戏妇女，警察自然会捉去他。果然苏贝像个色胆包天的浪子，嬉皮笑脸上去调笑那少妇，而且警察也用眼盯着这个场面。苏贝满以为只要少妇喊一声，招一下手，警察就会来捉他，进监狱过冬的愿望就会实现。但叙述人用惊人之笔讲少妇突然缠住苏贝，反让苏贝请她喝酒。苏贝只好乘机逃掉。这一次，又是一场失败。这个场面三个人物各有打算。苏贝想以调戏妇女被捕，但碰上的却是个妓女。妓女早有心勾引过客，但碍于警察盯梢，而苏贝自己找上门来，她乐得抓住苏贝，假依在他身上。警察呢，则是以为：妓女、流氓都与其执行任务无干，无人呼救，则调戏妇女不算犯罪，嫖客自愿上钩，则野妓不算拉客非法营业。这样三个人遇在一起，所以警家不管苏贝，苏贝本无钱反而遇上要他请客喝酒的。自然想进监狱的打算又失败。小说的叙述，原委清楚，各种人各种行动讲得简约而头头是道。中间还有突兀的奇笔。

苏贝摆脱女同伴，跑到一条非常热闹的街上，不远处警察正在戏院门口巡逻。这是小说叙述到的第六个场面。在这里，苏贝想起扰乱治安的办法，他乱喊乱叫，尽量搅得天翻地覆。结果警察背过身去不理睬。原来警察以为苏贝是因赛球获胜而欢呼的大学生，已奉命不予干涉。苏贝又失败了。末了小说叙述道：监狱真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世外桃源。再一次扣紧苏贝最初的打算。

第七个场面在雪茄铺门口。这个场面主要用对话来写的，但也有叙述。苏贝最后使出下策，他拿起一位买烟顾客刚放下的伞就走，伞主人追上来，他让快喊警察来，那位伞主人的伞原是捡来的，以为他是伞的真正的主人，只好道歉退走。这个场面中的叙述就更简单明了了。

前面所说二至七这六个场面，叙述的是苏贝想尽办法入狱而不得。从叙述中，告诉读者，在美国骗吃骗喝、破坏治安、调戏妇女、顺手牵羊偷东西等等，都不算什么。同时揭示出美国街头流氓、妓女、胡喊乱叫的大学生、小偷可以畅通无阻，这就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社会本质。在贫富悬殊的资本主义社会中，衣著外表是重要的。所以在叙述中一再讲苏贝整领结，豪华酒家看客人穿著行事，警察扶穿晚礼服的金发女人穿过大街，街上来的男女穿戴如何阔绰。而实际上风姿可人的少妇却是妓女，衣冠楚楚的伞主人吞吞吐吐的谈话里显出他自己说不定才是小偷。这就揭露得入本三分。小说叙述的六个场面，是按苏贝行止线索安排的，相互连接的层次有顺序，并不显得呆板，所谓有顺序，是把苏贝骗吃喝总得安排在前面，因为他首先要解决一下肚子问题，这就不能安排在最后。偷东西是最下策，苏贝身为流浪汉，似乎还是多少有点人格的，万不得已，才决定去偷。其他的扔石头、调戏妇女、乱喊大叫这些事，可以在前，也可以在后，故曰，并不是呆板的、僵死的。但这样的线索可以继续向下发展，还可以再写一些这类场面。这里就有繁简的分寸问题，已叙述的是否有代表性的问题。如果无穷罗列这类场面，小说必然拖沓而散漫。有这六个就足够了。这些白骗吃喝、扰乱治安、调戏妇女、顺手牵羊，是有代表性的，揭示主题是充分的。这些场面所叙述的事实，还有一个轻重分量，符合人物性格、愿望的问题。小说不能出现苏贝为了被抓走而斗殴、杀人、抢劫的场面。饥寒交迫的苏贝是无力去斗殴的，这样会得不偿失。杀人、抢劫故然可以受到逮捕，但做此大恶，非苏贝所望。何况他只想在监狱过三个月冬天，也犯不上付出更大的牺牲。总之一句话，小说的叙述是有顺序的、灵活的，也是有分寸的。

最后的一个场面写苏贝在教堂外听赞美诗的音乐而心情变化，他认为不可能再去监狱过冬，就决心从事正当的劳动，做一个正直的人。然面，他却被警察抓去了，推事宣判他在勃来克卫尔岛监狱蹲三个月。他听教堂赞美诗音乐，什么罪也没犯，反而被抓去，这同前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犯罪而警察不理睬，形成鲜明对比。这个结尾场面，却来得十分惊人，也十分有独特性。使以前的各种揭露，在这里通过最后对比，全汇入小说深刻的主题思想之中。由于情调、内容的急剧变化，所以这个场面以描绘为主，不以叙述为主，这里的叙述不过是更为简约的交代而已。

《警察和赞美诗》的叙述是有独特风格的。讲故事的人有风趣的个性很突出。整个说来，他用幽默、俏皮、轻松的语调来叙述所要讲的人物、场景和故事。这样的叙述，概括而韵味隽永、令人思索，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小说开头说冬天来了。它不是用描写景物的方式，而用叙述不同事物、并把它们联结起来的方式“当夜晚雁群引吭高鸣，当没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对她们的丈夫亲热起来，或者当苏贝躺在广场里的长凳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你就知道冬季已经逼近了。”这可供读者去回味、去联想。

小说在叙述中用诙谐的借代，加深读者的印象，显示它叙述的独特风格。他把飘落下来的枯叶叫杰克佛洛斯脱(“寒霜”的拟人称)来借代为拜访的名片,把穷人所住的露天广场叫“幕天席地别墅”，把北风叫这别墅的门房。还故意说反话：说寒霜对于广场上的“老房客”倒是“体贴入微”的，总是以名片先给以通知，叙述人想得巧妙，说得幽默，把本该让人同情的凄凉景象，叙述得轻佻而滑稽，令读者在微笑中去沉思。

叙述中的幽默与滑稽，并不总表现为说轻佻的话，有时庄重地讲琐事，也形成不调谐。小说写冬天来了，苏贝在打算下一步的生活问题时说：“为了应付即将来临的严冬，由他来组织一个单人财务委员会的时候已经到了。因此，他在长凳上转侧不安。”说得故意严肃已极，真像重大同题需要隆重认真解决一般，令人忍俊不禁。

故意夸奖坏事，也构成滑稽与幽默。住监狱不是幸福，但对穷得无以为生的苏贝却是可以过冬的唯一地方。所以说“他衷心企求的只是到岛上去住三个月。三个月不愁食宿，既能摆脱玻瑞阿斯[北风之神]和巡警的干涉，又有意气相投的朋友共处，在苏贝的心目中，再没有比这更美满的事了。”这里，又是“衷心”，又是“不愁食宿”，最后还有“美满”，一系列的称赞、着意的表彰，既挖苦了美国社会现实，又显示了独特的风格。

作者的叙述口气，有时兼有讲述人的介绍性语言与主人公内心独白二者的特点。苏贝在权衡究竟去慈善机关还是去监狱时，决定选择后者。作者叙述其理由：“要睡慈善机关的床铺，先得被逼洗个澡；要吃一块面包，你个人的私事就得给打破沙锅问到底。因此还是做法律的客人来得强，法律虽然铁面无私、照章行事，究竟不过分干涉一位大爷的私事。”这里揶揄了慈善机关，也讽刺了法律。讲述人叙说得有逻辑性，但不是抽象论理，是用事实(过去已有的事实)来比较。他的介绍是明白清楚的，有自己讲话的方式。而“不过分干涉一位大爷的私事”，这既是对苏贝这个人物的俏皮话，也似乎是苏贝自己内心如此在想，是苏贝在权衡、在比量。把叙述语与人物内心独白溶成一体，用自夸“大爷”的自命不凡的口吻，引起人们的笑意。幽默情趣溢于言表。

叙述的不平庸，还在于常常用一纵一收的方式来讲述，在一切顺着原来思路发展它的言语完结之后，再加上一个照应性的扣结。苏贝想进豪华饭店骗吃之前，有美妙的设想。顺着这个思路，叙述他如何对上半身的也还体面的装束颇具信心，如何对付一支烤野鸭，而且“那只野鸭却可以让他到冬季避难所去的路上饱腹快乐。”可是刚踏进店门，便被识破，侍者把他撵到了人行道上。至此，这段叙述本已告终，但作者加了一句“从而改变了那只险遭暗算的野鸭的不休面的命运。”紧紧把叙述语收住了。这句话，照应了前面的叙述，出现得有来历，并与前面形成不平凡的对比，而且从替烤野鸭的命运担忧的角度来说苏贝暗算野鸭的失败，显得就非常滑稽。

构成这篇小说叙述口吻的幽默滑稽的，还有作者选用了许多十分确切、十分形象，而十分突然和奇特的比喻，联结被喻与比喻二者的共同特点和原本毫不相干的现象，造成反常的印象，不得不使人发笑。如苏贝在不华丽的饭店骗吃之后，让侍者叫警察捉他时，侍者不喊警察却把苏贝摔在坚硬的人行道上。这时他“像打开一把曲尺似的，他一节一节地撑了起来，掸去衣服上的灰尘。”这不正是一幅用折线画的漫画式的动画吗。

叙述中，出现意料不到的突然转折，是这篇小说中构成滑稽的另一个重要因素。苏贝一面嬉皮笑脸、下流惹厌地调戏路旁少妇，还要跟人家一起去逛逛，一面急切盼望少妇叫来身边不远的警察把他抓走。但谁也想不到，少妇伸手抓住苏贝，让苏贝请她喝酒，“像长春藤攀住橡树般地很依在苏贝身上”。苏贝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过警察身边，一拐弯，少妇绝想不到，他突然“摆脱了他的同伴，撒腿就跑。”两个意外的转折，使那个先是苏贝愕然，后是少妇发愣的突然变得无比的滑精。

《警察和赞美诗》这种幽默的风格，独特的叙述方式，其表现手法是多样突出的。虽然，不能说通篇处处都是用滑稽幽默的口气，那样，小说就会显得过分油滑与轻佻，但它主要的叙述情调与欧·亨利的其他小说所共有的风格是一致的。小说有自己的风格和叙述方式，形成独有的艺术特色，显示作者的机智、才华与艺术造诣，自然在读者之中会发生应有的艺术效果。可见，创作短篇小说，不但要注意于人物刻划、环境描写等等方面，也应在讲述、叙说上花费艺术匠心，这样才能增强它的艺术感染力。

（马家骏 河北清苑人，1929年10月5日生，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外国文学学会名誉会长（原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原理事、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原理事、陕西省高等学校戏曲研究会原会长、陕西诗词学会原顾问、陕西省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原常务理事、陕西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个人、陕西省教书育人先进教师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独著有《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美学史的新阶段》、《诗歌探艺》、《世界文学探究》等12种；与女儿马晓翙二人合著《世界文学真髓》、《西洋戏剧史》等4种；主编有《世界文学史》（3卷）、《高尔基创作研究》等9种；编辑有《欧美现代派文学30讲》等4种；参编合著有《马列文论百题》、《文化学研究方法》、《东方文学50讲》、《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等40多种。

名列《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华诗人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学者大辞典》、剑桥《国际传记辞典》（英文第27版）、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国外俄罗斯学专家名录》（俄文版）、《陕西百年文艺经典》等40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