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语言的魔力

冰凌语言特色还在于成功将幽默与民族、时代紧密结合。《成书豪》和《婚夜》就是冰凌用语言还原文革记忆的成功尝试。

《成书豪》是讲述一位原本形势大好的革命青年为了“资产阶级”爱情，而丧失其“大好前程”的略带苦涩的故事。但在冰凌的处理下则化苦涩为诙谐。成书豪是这么描述他的梦中情人陈玲的：“你不懂，真的不懂。她那个眼睛，太、太、太好看了！比李铁梅还好看。我一看到她的眼睛，甘愿当‘王连举’举双手投降，交出那个密电码。”从这段朴实的语言中便可以充分看出冰凌对时代性和民族性的把握。那是个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因此在普通民众之中才会有投降交密电的意识，而且红色接班人李铁梅是那个时代的偶像，相信到了现代，要形容女孩子的眼睛漂亮，肯定不会和李铁梅相比，要比也是比张曼玉、林志玲等美女明星。而成书豪的情书一开始则是写道了他见到毛泽东，毛主席是他心目中的红太阳，然后向女孩在表白。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时代背景，以及众人的文革回忆，不得不佩服冰凌对火候的掌握。

《婚夜》顾名思义自然是关于爱情的，只是这是“革命”时代的爱情，爱情中夹杂着太多的不纯粹的政治因素。在滑稽荒诞的外衣下，有着苦涩的内核。在这篇文章中冰凌把文革化的语言推到了高潮。情投意合的两人在结合前夕庄严的签“革命结合宣言书”，改掉充满阶级色彩的名字，高呼革命口号的结合，在今天看来在没有文革经验的人看来是绝顶滑稽搞笑的，但对于那个时代的人而言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冰凌就是通过颇具文革色彩的语言来还原当时的时空情境，并巧妙地通过当代人的眼睛去审视那个时代发生的事情，以此来表现在这种荒诞现实之下的关于时代、关于民族的哲理思考。

以上两篇短篇小说，同样是关于革命时代的爱情故事，一个是外谐内庄，一个是外庄内谐。庄谐之间挥洒自如、从容不迫，其间的时代因素和民族因素的处理又恰到好处。

林语堂曾在自传里对“幽默”本质的看法：“‘幽默’一词与中国的老词儿‘滑稽’，两者颇多混乱之处。滑稽一词包括低级的笑谈，意思只是指一个人存心想逗笑。我想使幽默一词指的是‘亦庄亦谐’，其存心则在于‘悲天悯人’”。

亦庄亦谐而且富含人生的智慧，此乃最高等级的幽默。冰凌成功做到了，纵观冰凌的幽默小说，从不说教，也不扭捏造作，他很少对作品的人物进行任何的褒贬评价，他总是通过人物之口展开情节，揭示哲理，以生活的睿智包容生活的荒诞。他的文笔给人以无限朴实自然的风韵，看他的文章就像听社会各阶层的人说话，有文绉绉的，也有大大咧咧的，有心口不一的，也有率直豪爽的……在冰凌笔下不同人物呈现不同性格，而且冰凌并不是停留在表层描绘人物，而是以其深刻的洞察力深入人物内心，挖掘人物的潜意识，让人无所遁形，而又不乏宽容幽默。

意想不到的“错置”和“颠倒”，则是冰凌幽默语言的两大法宝。

《会议情况》就是佳作。文章的开头这样写道：“姚科长翻开会议记录本，用铅笔敲敲办公桌：‘大家谈谈昨天下厂开设备会议的情况。’”如此郑重其事的开头，大家势必会想到下面的会议一定是围绕会议主题展开热烈讨论，可是冰凌却和大家开了个大玩笑，他笔锋一转，所谓的会议情况的讨论会实际上成了美食研讨会。这些与会者把饮食的水平当成了考验厂长行政能力的重要标准，当伙食不满意时便得出结论：“……那个新上台的叫什么的厂长啊，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我说这个厂长实在是……这还怎么领导改革？哪像过去吴厂长……”

民以食为天。把中华文明对美食的执著与热爱放在一个为机器设备而开的语境下，这是一个明显的错置，也是冰凌的高招。通过与会者对参观各场的伙食情况的热烈探讨，他不动声色地便把由于体制原因导致的弊端给揭示了出来，揭示出中国国有企业在“大锅饭”体制下，由领导到员工的普遍懈怠，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体制改革的必要性。看着在设备会议上热烈讨论美食的若干人等，读者不禁会发出会心的微笑，同时也会陷入深刻的反思。

同样非常具有中国特色的文章还有《轮流值班》，这是关于几位镇长、副镇长、书记之间的关于赴宴问题的相互推辞：“特别是我们一班人，要拧成一股绳，想办法克服目前这种困难！”这么大义凛然的语言，引导出的却是为不想赴宴而相互推辞令人啼笑皆非的情节。某些乡镇领导对赴宴的厌倦并非出自清高和廉洁，而在于太经常公款吃喝导致的“三高”问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如此荒谬的情境以大义凛然的言语包装。话语内容与语境之间的落差，让人忍俊不禁。

冰凌擅长将看似严肃认真的语言放在一个相对宽松或者荒谬的语境中，让书中人物的语言与行为形成强烈的反差，从中揭示出令人捧腹的效果，并留给读者广大的反思空间。

此外，语义的“颠倒”也是冰凌擅用的幽默手段。

《红眼病》这是个一语双关的题目。原本是人人避而远之的传染病，当办公室人人都得了红眼病，只有小符一人没得的时候。大家便觉得别扭，认为小符不正常，而自己得病反倒认为是件光荣的事！就连小符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大家都得了，就我……？”！本来生病是人的非正常情况，而健康才是正常情况。可是在一个几乎所有人得了红眼病的科室，健康的小符反倒显得不正常。通过这一情境的颠倒，冰凌幽默而含蓄地揭露了中国千百年来盲目的从众心态对个体心灵的腐蚀！

《喜讯》也是“颠倒”的典范。贺县长们激动万分的宣布：“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县，光荣地被评为贫困县！”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贫困原本是应该极力摆脱的生存困境，可在这里“贫困”成了“光荣”，被评为贫困县又怎么会振奋人心？这不是很不正常的事吗？作者在故事的结尾为读者解开了是非颠倒的原因——几十万的救济款！原本政府希望用在支援贫困乡镇发展的良好愿望被扭曲，很可能的救济款被滥用，有或者由于有救济款的存在反而成为农村贫困乡县自立更生最大的障碍。冰凌通过县长兴高采烈的一句话，就轻而易举的挖出了冰山的一角……

纵观冰凌的小说，就像是在审视回顾新中国发展变迁的缩影，他的幽默小说涵盖文革的记忆、八九十年代初工厂见闻也包括出国的奇遇。冰凌的作品展示了知识分子在新中国发展的各个阶段的坚守与蜕变，从中还可以见识到社会各个层面的千奇百怪的众生相。可以说读冰凌的幽默小说就好像随着作者本人进行了一次神奇的灵魂之旅，苦辣酸甜尽在不言中。掩卷而思，不得不佩服冰凌丰富的人生阅历、深刻的洞察力和老到的文字表现力。

冰凌的短篇小说，短短数百字，往往峰回路转暗含玄机，不到最后不明就里。能将日常生活中非常常见的情节处理得波澜起伏充满戏剧性，这实在不是一般的舞文弄墨者能够做到的。以《生活》为例，这是最为常见的求职送礼。可是冰凌却处理得别具风味，一个貌似和蔼的方经理义正言辞的拒绝小孙子老师送来的礼物——两瓶杜康酒。最后小孙子点破玄机：爷爷不喝杜康只喝茅台！在《恩重如山》中农药厂的厂长获得了一面“恩重如山”的锦旗，其原因在于厂里生产的劣质农药无意间救了一轻生姑娘的生命！这是多大的讽刺！在《关于分杯子……》中，编了号的杯子弄得整个科室鸡犬不宁，不分反倒天下太平。《赵钱孙李》中普通的夫妻吵架，让人们充分了解到流言是怎样生成的……

冰凌的中篇小说篇幅更长，出场人物更多，思想也更为丰富。冰凌的中篇幽默小说多创作于旅美期间，随着生活的轨迹从中国延伸到大洋彼岸。冰凌的人生阅历也更加丰富，他开始用幽默来丈量乡土的距离。在《旅美生活》中，他让一个国营企业的退休员工到资本主义的大本营——美国，去发挥余光余热。观念上的差异带来一系列的笑料，但在笑声中读者似乎随着文章的主人公体会到不一样的人生体验，体验人生的高峰与低谷。带有自传性质的《中风》则是作者人生经验的结晶和反思。当读者读到“我”与儿子肉麻兮兮的相互赞美不禁会发出会心一笑。从《中风》可以发现冰凌本人的生活和其他人生活一样，充满选择和别离。但是冰凌本人却始终保持着乐观、自省和对“幽默”的坚持。

通过文本细读，便可以知道看似平易朴实的冰凌语言，实际上是蕴涵玄机。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到，如此简单平易的语言会如何推导出一个令人发笑而又沉思的情节；同时也无法忽视在精彩故事背后，那些“一语多关”的语言正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冰凌的幽默小说充分发挥了汉语言的优势及潜力，激活了民族语言的生机与灵性。可以说正是幽默语言的魔力，将这些在旁人看来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琐事”演绎得如此的精妙和惹人发笑。生活中原本就存在很多“荒谬”和不合理，冰凌正是通过自己独到的眼力对此进行艺术加工，方能提炼出这么多引人会心一笑的幽默故事。

冰凌像是一位杰出的语言魔术师，普通的语句在他精心打造之下：或杂糅、或错置、或颠倒，焕发引人入胜的神奇魔力！

有谁能像冰凌那样将平凡的日常小事安排得跌宕起伏？有谁能把文革的创痛沉淀成微酸的青春回忆？还有谁能够将国家就有体制下的弊端举重若轻的意义揭露？更没有人像他把各地方言汇聚成文化的碰撞与交融！

有一句老话说“文如其人”，又有古语云：“听其言观其行”。可见一个作家的语言风格往往离不开自身的个人经历和精神气质。所以要了解冰凌冰凌幽默语言的魔力，回归冰凌本身，或许可以找到更好的答案。

冰凌本身是一个相当豁达的人。中国著名的当代作家蒋子龙曾经这么评价冰凌其人：“接触真实的冰凌，却是一片阳光灿烂，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沉闷。”

“他才真叫大肚能容！我从未见过他有发愁为难的时候，老是那么精神饱满，声音洪亮……”

“我活了六十多岁，所见过道心宽体胖第一人——就是冰凌！”

正如蒋子龙所指出的冰凌那达观、幽默的人生观，不经成为他克服现实生活困难的精神力量，同时也成为他创作的作品的“幽默之源”！此外，自由走南闯北，远渡海外的传奇经历也开拓了冰凌的胸襟！

正因为如此，看着冰凌的幽默小说方能更好的理解到什么是林语堂欣赏的幽默：

“中国文人之具有幽默感者如苏东坡，如袁子才，如郑板桥，如吴稚晖，有独特见解，既洞察人间宇宙人情物理，又能从容不迫，出以诙谐，是虽无幽默之名，已有幽默之实。”（《幽默大师论幽默》，１９５８年１０月１８日中华日报副刊）”！

这两位幽默大师似乎有着超越时空的精神契合！林语堂认为幽默源于对人性的洞察，更源于对宽容的胸襟；同时，幽默更需要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而这正是他本人和冰凌所共同拥有的！幽默在冰凌笔下成为一笔可以随意书写、并与他人共享的宝贵财富。这是情感的优裕和自由，只有心灵天地特别广宽的人才能如此从容。人生中的种种悖谬到了冰凌笔下全都成为了幽默的来源。他以宽容看待人生百态，他以智慧沉淀幽默语言。

冰凌针砭时弊，但不愤世嫉俗；他幽默调侃却不尖酸刻薄。对于读者而言，不知是冰凌式的语言正好成就了冰凌式的幽默；还是反过来冰凌式的幽默外化成平易宽厚的冰凌式语言。总之，冰凌的幽默小说给人以大夏天吃冰淇凌的感觉（正如他的笔名）：没有中国传统文人的酸腐，不似某些愤世嫉俗者刻薄，却也不浅薄媚俗；而是像正午阳光一样的明快；像山间清泉一样的透彻；充满了特有的阳刚和厚朴。阅读冰凌的小说，仿佛在观看他为读者精心安排的各种小品短剧，让读者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分享冰凌的智慧与从容。

这就是冰凌实至名归的“幽默”境界！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