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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百忍

2023-10-03 01:50|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编撰 / 施百忍

一推张迈钟的王羲之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xíng),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háng)。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dān)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dài)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宮于穴处,反玉辂(lù)于椎轮者乎!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且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余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揔其终始,匪无乖互。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

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

答云:“故当胜。”

安云:“物论殊不尔。”

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

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

【译】自古善写书法的人,汉、魏有钟繇、张芝的冠绝一时,东晋当推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高妙拔萃。

【注】

钟:钟繇(yáo),公元151—230年。三国魏颖川人,字元常,汉末举孝廉,官至侍中、尚书仆射,入魏,进太傅,人称“钟太傅”。与胡昭(zhāo)具学于刘德升,世传“胡肥钟瘦”。传世法帖有《宣示表》、《荐季直表》、《贺捷表》等。《书品》云:“钟书天然第一,工夫次之。”

张:张芝。张芝,公元?—约192年。东汉敦煌酒泉人,字伯英,号张有道,善草书。相传其学书临池,池水尽墨,家之衣帛,必先书而后练之。其章草师于杜度、崔瑗,又创为今草,世尊“草圣”。传世法帖有《冠军帖》、《终年帖》等。《书品》云:“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

二王:指王羲之、王献之。王羲之,公元303—361年。晋琅玡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居会稽山阴(今浙江绍兴)。字逸少。官至右军将军、会稽内史,习称“王右军”。少学卫夫人书,后见前辈诸名家书法,如李斯、曹喜、钟繇、梁鹄、蔡邕、张昶等,自此博采众长,自成一家,世称“书圣”。王献之,公元344—386年。字子敬,羲之第七子,幼学父书,次习于张,后改变制度,别创其法。骨势不及父,而媚趣过之。

【评】此句总括名家书法的优良传统。张芝、钟繇、王羲之、王献之是自东汉以来的名家书法代表。接着引王羲之的话来论述。

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

【译】王羲之说:“近来搜集各种名家书法,钟繇、张芝确实无与伦比,其余就不值一看了。”

【注】

顷(qǐng):短时间,即近期。

绝伦:无与伦比。

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

【译】换句话说,书法在钟繇、张芝之后,接着由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俩延续。

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xíng),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háng)。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dān)之若此,未必谢之。”

【译】王羲之又说:“我的书法比之钟繇和张芝:真书与钟繇不相上下,或者有超越的地方;草书逊色张芝一点。然而张芝的草书达于精熟,是从池水尽墨的勤学中得来,假如我像他一样勤奋学习,未必逊色于他。”

【注】

抗行(xíng):并行,抗衡,不相上下。

雁行(háng):谓相次而行,如群雁飞行之有行列。

寡人:寡德之人。古代王侯或士大夫自谦之词。

耽(dān):玩味;深研。

谢:逊色;逊让。

【评】“精熟”一说,最要紧,另见下文。

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

【译】这是推崇张芝,超越钟繇的意思。

【评】孙过庭两次引王羲之的话,即肯定了二王父子的传承,又充分肯定了王羲之的地位——推张迈钟。

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译】考察王羲之擅长的书体,虽未胜过前人的规矩,若从兼通的角度而言,王羲之“推张迈钟”的意思,并无过分。

【注】

专擅:专门擅长。

果:胜。

摭(zhí):摘取。

【评】孙过庭标举“推张迈钟”的王羲之,然当时的评论又如何呢?以下详言之。

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dài)古,古质而今妍。”

【译】评论者说:“这四位贤者,是古今书坛杰出的人物。但今比不上古,古人质朴,今人妍美。”

【注】

不逮(dài):不及;比不上。

质:质朴。

妍:妍美。“妍”类似儒家所说的“文”。

【评】时论肯定四贤,同时认为“今不逮(dài)古,古质而今妍”。换句话说,评者以为张芝、钟繇胜过二王父子,是认为“质”比“妍”高。必须注意的是,将“质”与“妍”拿来对比,其思想本身是二元对立,面对这种思想,庄子指出,不若“以明”。(《庄子·齐物论》)应当说,质是“内美”,妍是其流露,孔子云:“绘事后素。”

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

【译】“质”在每一时代都将兴起(经),“妍”却因时风不同而变易(权)。

【评】儒家强调文质彬彬,孙过庭妍质并重。例如,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论语·颜渊》)

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lí)一迁,质文三变,驰骛沿革,物理常然。

【译】虽然只是文字的记述,恰好用来记录语言;但时风的淳厚与浇薄迁移转变,内在的质与外在的文也随之变化,书法随时代而发展变革,恰恰体现出事物发展变革的常理。

【注】

书契:文字。

淳醨(lí):同“淳漓”,多指风俗的淳厚与浇薄。

驰骛:奔走。指书法随时代而发展。

沿革:指事物发展变革的历程。沿:沿袭。革:变革。

【评】书法虽以实用为基础,但也是美的流露。时风的变化,使人们的审美趋向发生变化,这是事物发展变革的常理。

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宮于穴处,反玉辂(lù)于椎轮者乎!

【译】重要的是学古而能出古,不与时代的发展相违背;符合时代的潮流也要有限度,应避免落入俗套。正如《论语》所说:“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将华美的宫殿变为巢穴,把舒适的大车换成简易的小车呀!

【注】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只有道德仁义与诗书礼乐表里如一的,才能称作君子。”(见《论语·雍也》)此处指书法的妍美可以随时风而变,而质朴的东西依然独立。

玉辂(lù):古代车名,多指帝王用的大车。

椎轮:原始的无辐车轮。

【评】孙过庭推重二王的理由: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大家知道,传统是条河,在它流经的地方,发育万物。二王父子的书法既是“魏晋风度”的美学表征,同时也传承了前代书家的精髓。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

【译】评论者又说:“献之不如羲之,如羲之不如钟繇与张芝。”这大概是说到了问题的纲要,却未能详尽其来龙去脉。

【注】

意者:表示测度。意:大概,或许。

纲纪:纲要;提纲。

始卒:犹始终。开始和终止。

【评】再引时论比较二王父子与钟、张,引起下文对四贤的比较。

且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余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揔其终始,匪无乖互。

【译】详言之:钟繇专工真书,张芝更加精通草书;他们二人所擅长的,羲之兼而有之。如果将羲之与张芝比,草书不及张芝,但多了一样真书;将羲之与钟繇比,真书不及钟繇,但多了一样草书。虽然单独的比较羲之稍稍逊色,但从广博方面而言,羲之却显示出自己的优点。总的来看,这与事实没有太大的出入。

【注】

隶书:正书的古称。正书由隶书发展演变而成,故唐以前仍有把正书沿称隶书。为区别于汉魏时代通用的隶书,又称正书为“今隶”。

拟:比拟。

博涉:广泛地深入学习研究。

揔:古同“总”。

乖互:差错。

【评】孙过庭认为,钟繇、张芝分获真书与草书的第一,王羲之独获综合第一。列表如下:

名字项目 真书 草书 综合 钟 繇 第一 张 芝 第一 王羲之 第一

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

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

答云:“故当胜。”

安云:“物论殊不尔。”

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

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托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

【译】谢安素来擅长书写信札,但轻视献之的书法。献之曾经修佳书给他,以为会被收存保留,想不到谢安居然在书信后面另外题写了内容以作答复,献之心里很不舒服。

谢安曾经问献之:“您的书法比之右军如何?”

献之回答说:“当然胜过。”

谢安说:“舆论不这样看。”

献之又说:“同时代的人怎能懂得呢?”

献之虽然权且以这样的说法回应谢安的鉴定,自称胜于父亲,不也太过了吗?况且立身扬名,体现一定的身份地位,要有一定的规矩。譬如有个地方名叫“胜母”,曾参就不进去了。若说献之的书法继承了右军,虽然已有几分法式,实在讲,恐怕还未能完全传承家学呀。况且献之自称得神仙传授书法,羞于推崇家庭的风教,以这种心态成学,比不学而正墙面而立好不到哪里。后来羲之到了建康,临行前题字于墙壁,献之暗中擦拭除去,重新题写了相同的内容在上面,自己看看还可以。羲之回来后看见,乃叹道:“我去时酒喝多了,大醉了,字竟写成这样。”献之内心惭愧不已。

【注】

尺牍:信札,书信。

存录:收存保留。

辄:则。

卿:古代用为第二人称,表尊敬或爱意。

物论:众人的议论,舆论。

不尔:不如此;不然。

权:姑且;暂且。

事资尊显:指体现一定的身份地位。

豪翰:指毛笔。豪,通“ 毫 ”。

绍:继承。

笔札:毛笔与简牍。

楷则:法式,楷模。

克:能够。

箕裘:指传承家学。

假托神仙:指王献之自称得神仙传授书法。冯亦吾《书谱解说》录王献之《飞鸟帖》:“臣年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经一周,形势仿佛,其书文章不续,难于究识……”

耻崇家范:羞于推崇家庭的风教。

都:东晋首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市。

【评】孟子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孙过庭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见献之“胜父”之拙。另外,批评献之耻崇家范,又举谢安的态度及羲之见书之叹,以论献之不及羲之。

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译】这就可以知道,羲之与钟繇、张芝相比,只是专精与广博的区别;献之比不上羲之,则没什么好怀疑的。

【评】总结四贤的差别,推重王羲之。确定这个观点很重要,这是书法的正脉。

二明心在自然与情性之间的孙过庭

1、翰不虚动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挹(yī)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nǜ)挫于豪芒。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páng)窥尺椟,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藉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挹(yī)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

【译】我从十五岁开始学习书法,玩味钟繇、张芝二人传世书法的体势,推崇羲之、献之书法的规矩,似这样竭尽思虑,专心一志,经历了二十四年,虽然笔力还有待提高,但我从未中断临池的志向。

【注】

志学之年:指十五岁。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论语·为政》)

味:玩味。

余烈:指钟、张二人传世书法的体势。

挹(yī):推崇。

前规:指二王书法的规矩、规范。

极虑专精:竭尽思虑,专心一志。

二纪(jì):二十四年。十二年为一纪。也就是说,孙过庭撰《书谱》的年龄至少在三十九岁。

入木之术:此处指笔法、笔力。《晋书·王羲之》传:尝诣门生家,见棐几滑净,因书之,真草相半。后为其父误刮去之,门生惊懊者累日。

【评】自叙用心临池已过二十四年。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

【译】观察那悬针、垂露的不同,点的声势,以及那字的姿态形势:有时如鸿飞兽骇,鸾舞蛇惊;有时如绝岸颓峰,临危据槁。

【注】

悬针垂露:竖画的两种形态,以收笔处像针锋、像露珠以别之。

奔雷:声响猛烈的雷。

资:同“姿”。

绝岸:陡峭的岸。

颓峰:坍塌崩坏的山峰。

临危:直面险境。

据槁:依据枯枝。

【评】如果说宇宙的奥秘就是那生生不息的动能,而这一切在表面上看来又都是安静的,所以有一种安静的力量,这种安静的力量,就叫做“势”。可以说,汉字书法的美妙,就在“势”的隐喻性特征以及点线所蕴含的生命之奇。

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

【译】按的运用,有重若崩云的神奇,提的出现,有轻如蝉翼的微妙;

【注】

崩云:波浪状的云。指按的神奇。

轻如蝉翼:指提的微妙。

【评】提按相生,运笔时的发力技巧。

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

【译】行笔用“导”,则如泉水注流;驻笔用“顿”,则如苍山安闲;

【评】“导”暗示行笔的自然而然,“顿”点明提按相生的笔力。合而言之,行笔之时,笔有驻留;停笔之时,笔意行进。此为笔势。

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

【译】点线互为映带,有初月之出天崖的简静,字与字,行与行气韵生动,有众星之列河汉的天成;

【注】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以此意象直指笔画间游丝的灵动及章法的浑然天成。

【评】接着笔势,再言字势与形势。

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译】如同自然的妙有,并非人工雕琢所能完成;

【注】

自然:本来如此。

力运:非人工雕琢。

【评】笔势、字势、形势的规约处在“自然妙有”。

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译】这的确需要知性与技巧都很优秀,心和手都很自由;运笔不妄动,下笔有理由。

【注】智巧兼优:智性与技巧调和得很圆融。

【评】从自然妙有到心手双畅,是从“天”到“人”。用笔的清明理性则在“翰不虚动,下必有由”。

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nǜ)挫于豪芒。

【译】一点一画,从笔尖流露出变化,又由于毛笔的柔软性,随时需要调整笔毫,裹锋顿挫,符合笔性。

【注】

峰杪:笔尖。

殊:分别。

衄(nǜ)挫于豪芒:裹锋顿挫之意。

豪芒:即笔锋。豪,通“毫”。

【评】我们看到的所有笔画,只是“变起伏于峰杪,殊衄挫于豪芒”的结果。如何让毛笔发出力量并动起来,且在纸上留下富有生命意味与美感的痕迹,是用笔的关键。

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

【译】进一步说:构成字形的零部件是那点画。

【评】此处重点指出笔法是字法的基础。其实,笔法是孙过庭推衍书法的开始。

曾不傍(páng)窥尺椟,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藉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译】如果连信札的墨迹都不曾旁观过,也不曾短时间用过功,就援引班超辍笔感叹,项羽弃笔豪言来满足自己的无知,结果将是随意书写。心里不明白仿效的方法,手上迷失运笔的道理,却想获得美妙的书法,不感到荒谬吗?

【注】

傍(páng)窥:旁观。

俯习:专心学习。

寸阴:日影移动一寸所需的时间。形容时间很短。

班超:32—102:东汉名将。字仲升,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班固弟。《后汉书·班超传》:(超)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砚)间乎!”

项藉:项羽(前232—前202),名藉。字羽。下想(今江苏宿迁西南)人。《史记·项羽本纪第七》: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拟效:仿效。

【评】临池是习书的必由之路,但如何不使临池陷入邯郸学步、刻舟求剑、东施效颦、缘木求鱼的困境,的确需要“知行合一”的修行。

2、兼善通规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豪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弈,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宣礼乐,妙拟神仙,犹挻(shān)埴(zhí)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翫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与!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染。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yì)其风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fú),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shuàn)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若豪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jué)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

【译】然而君子立身,从修身开始。

【注】君子立身,务修其本:“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礼记·大学》)

【评】修身以心性为本,就儒家而言,心性讲的是对自身情感的安顿。书法与心性的关系,或书法与情性的关系,见下文。大家知道,中国文化以儒家为主体,讲究修齐治平。孙过庭从“修身”入思书法,是对名利场上书法的摒弃。

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豪厘、沦精翰墨者也!

【译】扬雄称诗赋为小道,那是因为他年少时开始用功,直到壮年后才不再做它。更何况是那些正在思考精微的书法理论,实践高超的笔墨技巧的人呢?

【注】

扬雄:前53—后18,一作杨雄。西汉文学家、哲学家、语言学家。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为人口吃,不能剧谈,以文章名世。他在《法言·吾子》中写道: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这是说少年时用功于赋,壮年后就不再做它了。

溺思豪厘:指思考精微的书法理论。

沦精翰墨:指实践书法的笔墨技巧。

【评】扬雄少时用功于诗赋,直至壮岁,方才有得,而不再像少时那样努力,孙过庭以此比于书法,言下之意,认为书法比写文章还难,怎能不下功夫呢?

夫潜神对弈,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

【译】譬如潜神对弈的人,还要标榜“坐隐”的名堂;乐志垂钓的人,尚且体验“行藏”的趣味。

【评】再则,像对弈、垂钓,都还标榜各自的名堂,书法难道没有自己的名堂吗?

讵若功宣礼乐,妙拟神仙,犹挻(shān)埴(zhí)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

【译】书法的功用虽不像礼乐一样具有教化的功能,也无法比拟神仙妙道的飘然出世,但它的确像陶人制陶,冶金的人铸造器皿一样,能够变化无穷。

【注】

讵:表示否定,相当于“无”、“非”、“不”。

挻(shān)埴(zhí):犹“埏(shān)埴”。《老子》第十一章:“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河上公注:埏,和也;埴,土也。和土以为饮食之器。《荀子·性恶》:“故陶人埏埴而为器。”

【评】变化无穷,是书法迷人的地方。但变化有其规律,寻找其中的规律,是“技进乎道”。

好异尚奇之士,翫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

【译】这么说来,喜欢书法造型的人,得以玩味书法体势中造型的方法,乐于理论思考的人,即将获得解释各种关系的深奥理论。

【注】

翫:同“玩”。

奥赜(zé):深奥。

【评】从艺术形象的把握到理论层面的思考,这是习书者亟需解决的。

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与!

【译】一般的著述者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只有精于鉴赏的人才能指出其中的精华。所以说,要把道理说清楚,的确需要理论与实践都通达的人才能做到。写下精妙的理论,寄寓懂得欣赏的人,难道会白费力气吗?

【评】书法理论是“知见”,源于“证见”。犹如孟子“知言”与“养浩然之气”。知言,是明辨语言背后的遮蔽,养浩然之气则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直接体认。进一步说,“知言”与“养浩然之气”如循环之无端,以此类推,若无“证见”,“知见”反而成了遮蔽。

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染。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yì)其风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

【译】东晋时代的士人们,书风兴盛,互相陶冶。至于王、谢这样的世家大族,郗、庾这样的后起之辈,纵是没有穷尽书法变化莫测的一面,也都可以从中酌取书法的风度。离东晋愈久远,书法艺术愈微弱。

【注】

东晋:公元317—420年。西晋为前赵所灭,琅邪王司马睿在建康(今江苏南京市)即位,为元帝,重建政权,保有江南之地,史称东晋。共十一帝。后为南朝宋刘裕所取代。

陶染:陶冶。

王、谢之族:六朝时王谢世为望族,故常并称。琅邪王氏书家辈出,羲、献而外,有王导、导从(zòng)弟廙等。

郗、庾之伦:郗,指高平郗氏,善书者有郗鉴,郗愔(yīn)等。庾,指颖川庾氏。善书者有庾亮、庾翼兄弟。伦,辈,同类。

挹(yì)其风味:酌取其中风度、风采。

滋永:久远。滋:益,愈加。永:远方,长。

【评】“去之滋永,斯道愈微。”可视为“书宗东晋”,这是帖学的滥觞。

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译】且又见闻不明白的说法,又因自己无鉴赏的才能,只能人云亦云。得到末流的枝节,又因自己缺乏根本的修养,只能随波逐流。致使古代优秀的书法传统在当今阻塞隔绝,却又无处可以询问请教。假若有所领会,却缄口不谈,保持秘密。于是又令学习书法的人茫然无知,不得要领。徒然见到法书的美妙,不能领悟之所以如此的原由。

【评】书道的微弱,也在缺乏有效的交流学习。

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

【译】或者在字法、章法的摆弄上学习了多年,却离书法的内在规律还很遥远,摹拟真书而不能开悟,学习草书必然迷惑。

【注】

分布:指字法、章法的摆弄。

向:往;去。

图:摹拟;模仿。

【评】前面孙过庭以“变起伏于峰杪,殊衄挫于豪芒”指出用笔的实质,这里提到分布(字法和章法),但未展开。不过,他在这里指出“图真不悟,习草将迷”。究其缘由,在于真书的分布,以齐为主,草书的分布,讲究“不齐之齐”,行间,又有“轴线的摆动”,因而衍生无穷变化。子曰:“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

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

【译】假如稍微了解草书的写法,粗略懂得真书的规则,却又因各人溺好偏颇而自以为是,自己隔阂了不同书体间共通的原则,

【注】阂:阻碍;妨碍。

【评】可以说,寻找“通规”才是善学的人。

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译】哪知心和手的自由是从一个本源而来,就像同一水源的不同流派。运笔的方法,也像从一树干上分枝而出呢。

【注】

讵:不料;哪知。

会归:共同依附的极则。

【评】综上所述,孙过庭从笔法、字法、章法上指出技巧的“通规”,下文,还将指出各个书体的独立性与兼通性,更为重要的是如何借助不同的书体达其“情性”。概言之,通规包含了技巧(手)与情性(心),同时顾及到各个书体的兼通性,最终,则呈现为澄明墨色的枯湿浓淡的变化。思考这一问题的方式,可参考庄子《齐物论》。

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fú),真乃居先。

【译】如果从时代变迁,适合时宜的角度来看,行书就成了主要的书体;而在题写方幅的碑刻方面,真书成为首选。

【注】题勒方畐:题写碑刻所用的方畐之字。畐(fú):同“幅”。

【评】比较真书与行书,主要居于实用性。

草不兼真,殆于专(shuàn)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

【译】写草书而不兼通真书的整齐,必小心谨慎放不开;写真书而不通会草书的轴线摆动,绝然不是书法。

【注】

殆:表示肯定,相当于“当然”、“必定。”

专(shuàn)谨:小心谨慎的样子。指放不开。

殊:绝然。

【评】写草易凌乱,需借鉴真书之齐,把握“不齐之齐”;写真书非如排算子,需运用草法的“轴线摆动”。

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

【译】真书以静态的点画作为形质,同时要以动态的使转将点画之间的联系表达出来,以同构于人的情性;草书以静态的点画同构于人的情性,同时以动态的使转作为形质。写草书而违背了使转的笔道,草法就有差错;写真书运笔不到位,还可以记录书写。

【评】草书的作用,艺术性大于实用性。草书的点画应具体,使转亦不能有差错。

回互虽殊,大体相涉。

【译】虽然真书、草书或以点画为形质为情性,或以使转为情性为形质,但总体上看,彼此是互相关联的。

【注】回互:回环交错。指真书、草书或以点画为形质为情性,或以使转为情性为形质。

【评】真书、草书的关联性,在达其情性。领略情性的纯正,可以读《诗》,也可以在临池中感受点线、留白的精妙。可见,其目的在把自己培养“成人”。(《论语·宪问》)

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

【译】所以也应博通大、小二篆,贯通八分,提炼汉简章草,体会飞白书等等。

【注】

八分:石经碑碣所用字体,如《受禅碑》、《孔羡碑》等。

篇章:篇,指箸于简牍上之文字,如汉简。章,章草。当时或多应用于文书草稿。

飞白:飞白书。

【评】各书体的详细论述,可参见启功著《古代字体论稿》。

若豪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译】如果不能从极细微的地方考察各种书体之间的差异,就将离书法越来越远。

【注】

豪厘:《礼·经解》:“《易》曰:‘君子慎始,差若豪厘,缪以千里。’此之谓也。比喻极细微的地方。

胡、越殊风:胡,古代北方和西方的少数民族。越,古代南方少数民族。以胡、越风俗相差之远喻离书法之远。

【评】从极细微的地方考察各种书体之间的差异是偏于书写艺术风格的研究。

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

【译】至于像钟繇的真书写得极为奇妙,张芝的草书能够称圣,这是集中精力,专心一体,而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境界。张芝如果不通真书,那么他的草书必然因不齐而使点画散乱不整;钟繇如果不通草书,那么他的真书就难于使转灵活,纵横捭(bǎi)阖(hé)。

【注】

专精:集中精力,专心一志。

绝伦:无与伦比。

【评】看似专精,实为会通。

自兹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

【译】自张芝、钟繇以下,不能兼善草书与真书的大有人在。既有此不及处,更谈不上专精一体了。

【评】无法会通,便谈不上专精。

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jué)美,各有攸宜。

【译】总的来看,篆书、真书、草书、章草等字体,功用虽不同,变化也多样,若就各字体的特点而言,却各有所宜。

【注】

虽:通“惟”。发语词。

工:通“功”。

济(jì)成厥(jué)美:指发挥各字体的特点。

攸宜:所宜。

【评】上面论述各种书体的通规在达情性,但从形体上看,却各有所宜。

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

【译】篆书以婉转通畅为尚,真书以精练茂密为要,草书以连绵流畅为贵,章草以简易便捷为务。

【评】不同的书体的特征与不同的书写特点相关联,不同的书写特点又呈现出多样的艺术风格。但艺术风格能否感人,绝不仅仅是书写技巧的问题。

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

【译】然后以敬畏之情表现其气韵,以温和之心表现其润泽,以激励之情表现其枯槁劲健,以中和之思表现其闲散高雅。

【注】风神:风格,气韵。

【评】孙过庭以风神、研润、枯劲、闲雅的生命情调来描述书法,这是他临池二十四年后获得的精华。所谓“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钟繇)“笔迹”之所以是“界”,这是由于“笔迹”是有形之物,它虽表达了心之“流美”,但一般人只见其“迹”,不悟其“笔”,更不必说反观其心了。其实,书写的过程在将“迹”还原为“笔”,这是在“物化”的“流美”中打破“界”的限制且不离真实生命。可见,书法既离不开具体形象(笔迹)也离不开内在生命(流美)。

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译】所以说书法可以表达人的情性,体现人哀乐的情感。验证书法作品中墨色的干燥或润湿,从那墨色的变化中依然可以瞧见千古以来人的情性;体察是年老抑或壮年时所书写,人生百年,顷刻间跃然纸上。咳,没入书法之门,怎能窥见其中的奥妙呀?

【评】除了线条的墨色变化以外,空间的留白以及章法的虚实都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不能缺失的要素。

3、五合五乖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彫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jué)旨。不揆(kuí)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覩(dǔ)迹明心者焉。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彫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

【译】再者,书写之时,状态有违背也有和谐,和谐就妍媚流畅,违背就雕琢疏离。略说其中原因,分别有五点。

【评】书写状态如何合意,可视作儒家心性之学在书写中的反映。

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

【译】和谐的特点是:一、心神安适,闲去杂务;二、感人恩惠,示现知己;三、时气和润,节令宜人;四、纸墨笔砚,交相兴发;五、偶然之间,书意兴浓。

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

【译】违背的特点是:一、内心窘迫,勉强为之;二、违背意愿,为势所屈;三、天气燥闷,烈日炎炎;四、纸墨笔砚,不能称心;五、情性怠惰,手笔阻隔。

乖合之际,优劣互差。

【译】违背与和谐之间,书法就有优雅与拙劣的区别。

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

【译】得天时不如得工具,得工具不如得情性。

【注】

时:即上述“时和气润”。

器:即上述“纸墨相发”。

志:即上述“神怡务闲”、“感惠徇知”、“偶然欲书”。

【评】“时”与“器”是外在的,“志”则是内在的。孙过庭重视内因的转变,至于外因,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例如,“风燥日炎”与“时和气润”我们都会遇到,但这不是书写好坏的决定性因素;又如,“纸墨相发”与“纸墨不称”,大家也会遇到,但这也属于外因,并不是书写好坏的决定性因素。至于“心遽体留”、“意违势屈”、“情怠手阑”均属于“志”的范畴,能否将之转换为“偶然欲书”、“感惠徇知”、“神怡务闲”则是通过修身可以做到的。《中庸》言:“喜怒哀乐之未发,未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可见,《书谱》所说的“得志”,是得情性之正,她使我们直面心性。

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

【译】如果五种违背同时荟萃,将因思想受阻,不能入笔。如果五种和谐全部到来,将因神情圆融,畅笔应心。内外通畅,就没有什么不适宜,内外受阻,就无所适从。

【评】《中庸》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这是“以和达中”。书法上,外因虽不是决定性因素,但也非常重要。书者能否因“时和气润”、“纸墨相发”来表达一时之志,实为“以和达中”。如若外因不佳,也不至因不明终始、先后而本末倒置。

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jué)旨。

【译】即使仁者得到书法的意味,也不知从何说起,很少表述其中要义;企盼学习的人又希望能从前代风规中看出其中奥妙,虽然讲了但嫌粗疏。仅仅确立其中技巧,却未能讲出技巧要旨。

【注】

敷:陈述。

厥(jué):助词。用于句中。

【评】学书者面临的困境在于文字的描述与“体认”、“实证”总有一定的距离。距离产生的迷离或美感,又使我们对书法不离不弃。

不揆(kuí)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覩(dǔ)迹明心者焉。

【译】我不揣度自己的平庸蒙昧,便献出我所明白的见解,希冀弘扬以往书法的风规,引导后来者的度量、见识,除去那些繁琐的,去掉那些泛滥的,让人看了我的文章就能明白我心里的意思。

【注】

揆(kuí):揣度。

庶:希冀。

覩(dǔ):同“睹”。看见。

【评】“五合”是书写的“中和态”,“五乖”是反中庸的书写。可见,以中庸思想进入书法,才是大道,这是书法的文化土壤。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名书者在其本质上将是一名和乐的寿者。我们无法否定书法的文化属性,过于强调书写的技巧性,失之偏颇。看看古人的说法,中和有渊源。技巧与文化之于书法,乃以和达中,即“五合”时的心手双畅,神融笔畅之谓。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礼记·中庸》)

三“存而不论”与“论而不取”的视角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chuǎn),点画凐(yīn)讹(é)。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缃。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蠹(dù)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luó)缕(lǚ)。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

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椟乃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嗣,道叶(xié)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zhuàn)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阙而未逮,请俟将来。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chuǎn),点画凐(yīn)讹(é)。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

【译】世上有《笔阵图》七行,其中画着三手(犹三种)执笔图。品相拙劣,字迹也有剥落。近来见之流传南北,有人怀疑这是右军所制。虽然没有详细说明其中真假,但可以启发初学者,既然这是大家的常识,就无需记载编录。

【注】

笔阵图:今传卫铄《笔阵图》及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见《历代书法论文选》。

乖舛(chuǎn):拙劣。

凐(yīn)讹(é):剥落。

藉:通“籍”。登记。

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

【译】至于各家关于书势的评论,大多涉猎浮华,无非从外表描摹其形状,却对内在的道理很迷惑,现在我所撰述的,也不采取。

【注】势评:有关书势的评论,现有蔡邕《九势》;卫恒《四体书势》;索靖《草书势》等,不知孙过庭当年所见为何。

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缃。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

【译】又如师宜官的高名徒然显彰史牒,而不见书迹。邯郸淳书法虽美,也只是仅存其名,而不见书迹。自崔瑗、杜度以来,直到萧子云、羊欣已往的一些人,年代遥远,人名越来越多。

【注】

师宜官:东汉南阳人。灵帝好书,征天下工书者于鸿都门,至数百人,八分称宜官为最。

邯郸淳:字子叔,三国魏颖川人。楷得王次仲法,篆书师曹喜,略究其妙。有名于时,以书教皇子。

令范:美的范式。

缣缃:供书写的细绢。

崔、杜:崔瑗,字子玉,涿郡人。传其书学杜度,善草书。杜操,字伯度,杜陵人。善作草,杀字(收笔)甚安。

萧、羊:萧子云,字景乔,南朝梁南兰陵人。齐高帝孙,仕梁至侍中,国子祭酒。善草隶,学钟繇王羲之而微变其体,为时所重。羊欣,字敬元。晋宋间泰山南城人。善书。亲受子敬,行书尤善。

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

【译】有的人书名甚高,改变不了,人死了书名尤其显著;有的人凭借依傍权势增加价码,人死了书名随之不显。

【注】

藉甚:书名甚高。

不渝:改变不了。

加以糜蠹(dù)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luó)缕(lǚ)。

【译】再加上那些被虫子咬坏了没有流传下来的,乃至于被一些有财势的人搜罗密藏,能见到的已经很少了。偶然遇上收藏者,能够窥视真迹的机会也是极为稀罕的。藏品的优劣,怕也夹杂纷纭,大概难以逐一讲述。

【注】

糜蠹(dù):被虫子咬坏了。

殆:大概;可能。

覼(luó)缕(lǚ):逐一讲述。

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译】另有当代著名的书家,他们遗留下来的字迹见存于世,无须等待我们来评论,孰先孰后,自然显明。

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

【译】进一步看,“六书”开始于黄帝,“八体”兴起于秦始皇,可见我们的祖先应用文字已经很久很广了。但今古不同,从外在的书体到内在的精神,都已发生很大变化。关于这些上古文字演变的历史,既非学习的对象,也就省略了。

【注】

六文:即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轩辕:即黄帝。古史传说姓公孙。居于轩辕之丘,故名曰轩辕。战胜炎帝于阪泉,战胜蚩尤于涿鹿,诸侯尊为天子。后人以黄帝为中华民族的祖先。许慎《说文解字序》:“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

八体:许慎《说文解字序》:“秦书有八体: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虫书,五曰摹印,六曰署书,七曰殳书,八曰隶书。”

嬴政:秦始皇姓嬴名正。

尚:久远。厥:其,指文字的功用。弘:大。

悬隔:相隔很远或相差很大。

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

【译】还有龙蛇云露,龟鹤花英一类的“书法画”, 已涉及绘画的技巧,而偏离于书法的素养,与正常的书法范式不同,也不是所要详论的。

【注】

龙蛇云露,龟鹤花英:指当时流行的一种象形意味的书体。从“乍图真于率尔,或写瑞于当年”可以看出。

乍:恰好。

图真:图摹物象。

率尔:轻遽。

写瑞:描写祥瑞。

巧涉丹青,工亏翰墨:指龙蛇云露、龟鹤花英一类的书体已涉及绘画的技巧,而偏离于书法的素养。巧:技巧。丹青:泛指绘画用的颜色。工:素养。

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椟乃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嗣,道叶(xié)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

【译】传世的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辞鄙陋,理论空疏,意相违背,言语拙劣。详察其宗旨意义,肯定不是羲之所作。况且羲之地位重要,才能高超。所作文章声调清远而高雅,名声未消失,墨迹还存在。试看他写一封信,陈述一件事,即便在匆忙之间,也会引鉴古事。哪有教诲儿子符合正道,文章忽然写得不合规矩,竟到了这样的程度!

【注】

造次:仓卒急遽之时。

贻谋:《诗·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后指父祖对子孙的训诲。

令嗣:对别人儿子的敬称。

叶(xié):同“协”。

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zhuàn)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译】又说与张伯英同学,这就更加虚幻荒唐。如果指汉末张芝,时代全然衔接不上,必定有晋人同号,但为何在史书上却不见记载!这既不是法则,也非常道,应弃而不择。

【注】

虚诞:虚幻荒唐。

时代:张芝与王羲之所处年代中间隔着三国魏和西晋。

史传(zhuàn)何其寂寥:指史书上不见记载。

寂寥:静寂。

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阙而未逮,请俟将来。

【译】若心有所领悟,尚不易用言语明确表达,若言语可以说通,尚难用文字记述。也许这也只能粗略地说出书法的情状,讲明它的大纲要领,进一步如希望斟酌其精微之处,臻合佳境,只能空缺不论及,请予等待将来。

【注】

冀:希望,期望。酌:斟酌,希夷:无声曰希,无色曰夷;形容希寂微妙。《老子·第十四章》:“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阙:缺。

【评】孙过庭明心于自然与情性之间,以存而不论或论而不取的态度学习书法。例如,传世《笔阵图》七行,真伪尚待确认,但可以启发初学者,此属常识。又如,留有大名不见书迹的书家、传世但难以见到的藏品、当代著名的书家、上古的文字等等,皆属存而不论。再则,像浮华的书论、徒有其名的书家、龙蛇云露、龟鹤花英一类的“书法画”以及传世的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属伪作,皆论而不取。在去伪存真的实证中,他将学习书法的目光转向了目击道存的书法传承。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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