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乍泄》深度赏析Vol.4：时代情绪与酷儿启示

本文内容为我在Bilibili发布的四期视频，现经过提炼整理成长文。

它是令无数人心碎的爱情故事，是在国际上影响深远的华语佳作，当然也是我最爱的酷儿电影之一，它就是《春光乍泄》。

我是老直啊，欢迎跳上我的春光列车。本文将分别从角色心理学、道具细节、视听语言和时代背景四个方面对《春光乍泄》进行深入的剖解，同时结合我自己当手风琴乐手的知识，对该片的探戈音乐进行一次全新的赏析。由于篇幅太长，总字数逾15000字，为方便阅读，将分割成四个篇章发布，分别为：

请跟随我在这趟旅程里，拾取电影中的重要物品，循迹何宝荣与黎耀辉的隐秘心事，沿着音符与色彩的美学，重觅世界尽头的《春光乍泄》。

经过了前三期从细节、心理学、色彩、音乐各个局部对这部电影进行赏析后，那么，我们来到了一个整体也是最终的问题，《春光乍泄》到底讲的是什么？是同志，是怨侣，是爱情，还是失恋。

很现实的是，《春光乍泄》最开始的拍摄动机，是出于逃避现实。王家卫一方面厌倦了不停被问1997年之后的香港会是怎样，为了逃避这个他没有答案的问题，他决定带上所有拍摄人员跑到离香港最远的地方——布宜诺斯艾利斯，拍他的下一部戏。另一方面，当时很多香港导演担心新的电检制度会导致同志题材电影受限，王家卫的想法则是先拍了再说。于是，《春光乍泄》这个远在南美洲的同志爱情故事便应运而生。

因此我个人认为，《春光乍泄》的政治性并不在于角色与族群的对应或隐喻，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迷茫的情绪感存在，这种情绪由导演自身流向作品，再流向作品中的角色。如果我们回溯80年代末到千禧年代初的香港电影，会时常窥见角色背后这种小人物在大环境中的迷茫焦虑感，不管有意或无意，它都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港人情绪。

在《春光乍泄》的最初构想中，这是一个有关死亡的故事。杜可风在他1996年8月30号的日记中，记录了他帮王家卫写的故事大纲。大纲里有一句是这样：

「那个晚上，他们疯狂做爱，早上他们便要分开，Leslie哭了。下一场已是布宜诺斯艾利斯，Leslie心乱如麻，但下不了决心跃下拉博卡桥。」

在这个最初的大纲里，Leslie的角色竟然想过自我终结。不过在开拍之后，故事大纲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想要自我终结的角色变成了梁朝伟饰演的黎耀辉，王家卫一度在房间里试景：「让Tony（梁朝伟）在哪里死好呢？」

1999年的纪录片《摄氏零度·春光再现》中，我们能够看到被删减掉的黎耀辉自尽画面，用的是他在《春光乍泄》中摆弄过的那把水果刀，在一次削苹果的过程中把刀划向了自己的手腕。王家卫到拍摄的最后一刻，都无法确定自己想要什么结局，于是他拍了好几个结局，死亡是其中之一。

到了最终剪辑时，他们才找到了那个最满意的结局。杜可风在日记里写道：

「王家卫说他剪接时才弄明白我们到底拍了些什么。拍的时候很多细节颜色和动作，我们都不大知道意义何在。它们倒好像预见了影片的方向，某个意义上，它们是来自未来的影像，而我们此刻才到岸。」

这个说法很浪漫，猜测也是王家卫这种靠感觉拍片的作者的常态。因此我想要再重申一下，电影是编码与解码的游戏，我做解析向来只是提供我的视点和感受，我是一个解码者，不是编码者，所以我不会试图扮演某种权威来告诉大家电影的正确答案，事实上，我也不认为在艺术作品中存在这样的权威。所以我说这么多，不是为了教各位怎么看电影，我们只是在一起欣赏研究一部电影，这就是解码最舒服的状态。

《春光乍泄》像那种不会终结的电影，出于经典也好，出于商业也罢，它好像仍在某个地方生根发芽，长出新的枝叶。在2021年4月的香港国际电影节上，《春光乍泄》4K修复版上映，片尾特别首映了一部30分钟长的影片《零点零一公分的距离》，当中包含许多从未曝光过的电影片段。

我们得以窥见《春光乍泄》的另一个可能的版本：

一个寒冷的白天，何宝荣坐在天台帮黎耀辉看手相，宠溺地揉着他的头发说「你会很长命的」，黎耀辉说不想把护照还给何宝荣，因为要他的名字永远和他在一起，最后黎耀辉选择自尽，何宝荣在他死后搬回了公寓，抱着他的毯子失声痛哭，并回到黎耀辉之前工作过的酒吧，扮演黎耀辉的角色，再遇到小张。

由于当年张震进组的时候Leslie已经离开阿根廷，两人没法再演对手戏，直到20年后，他们把张震的声音和Leslie的画面剪在一起，完成了这场戏。在这一段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何宝荣在黎耀辉死后出现的仿同行为，他不仅蹲在酒吧门口喝到烂醉，还跟小张谎称他之前在这里工作过，借来小张的黑色大衣，学着以前黎耀辉的样子，形象生动地表演着「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通过这样的模仿，黎耀辉重新复活在了何宝荣身上，我相信何宝荣在那一刻是满足的，因为他又一次见到了黎耀辉，是真的黎耀辉还是何宝荣饰演的黎耀辉，已经不重要。

小张下班时，想约何宝荣喝一杯，何宝荣拒绝了，说想再等一会。这时的何宝荣已经完全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急需新鲜感的任性情人，不再是不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不知道最爱是谁的浪子阿飞，黎耀辉的离开让他终于看清自己的最爱，长着一张黎耀辉的脸，其实何宝荣知道不管再等多久，黎耀辉都不会出现了，只是他舍不下那个幻觉。

最后小张问他是不是姓黎，他说「你搞错了，我叫何宝荣」。何宝荣这个名字其实是他爱人的名字，当他念出这个名字时，他理解了黎耀辉那句「我要你的名字永远和我在一起」，于是在他脸上同时出现了最满足的笑容和最痛苦的眼泪，从今以后，他是带着黎耀辉和何宝荣一起活在了这世界上。这里不得不赞叹一句Leslie已臻化境的演技，贡献了一出比《春光乍泄》正片还要更虐的call me by your name。

所幸，《春光乍泄》的电影中没有人真正死去。黎耀辉选择了重新开始，在影片结尾跳上捷运列车，音乐响起《Happy Together》，这首歌像一个完形填空的答案，填上了王家卫开拍这部电影时的迷茫心结，就是希望97后的世界，大家可以Happy together。

《春光乍泄》也像那种活过来的小说，作者写到最后，发现笔下的人物都偏离了大纲，自己找到了出路。王家卫以为这会是一个惨烈的故事，但到了最后，却得到一个透着光的结局。黎耀辉从小张身上找到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何宝荣从黎耀辉身上找到了内心一直在寻觅的答案。结局是开放性的，黎耀辉也许会再遇见小张，何宝荣也许会存够钱回香港，也许学会珍惜的何宝荣这一次可以happy together，又也许，他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春光乍泄》留下的痛不止在于故事中的主角没能在一起，更在于现实中的巨星陨落之殇。

《春光乍泄》在华语电影乃至整个世界酷儿电影史上都是一部极为重要的作品。只是Leslie未能在生前亲眼见证褒奖。这部电影在1997年的戛纳电影节为王家卫赢得了最佳导演奖，在同年的金马影展为杜可风赢得了最佳摄影奖，在1998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为梁朝伟赢得最佳男主角奖。

其实梁朝伟和张国荣两位在《春光乍泄》的表演都可说是无可挑剔和难以复制，梁朝伟将黎耀辉内倾的困顿、迷茫、依恋、痛苦演绎得真实可信，张国荣把何宝荣外倾的浪漫、飘忽、自信、敏感演绎得锋芒毕露，加上各种装点到极致的小表情，即使在没有角色独白的情况下，也能让观众毫无隔阂地触摸到人物丰满的个性层次。

王家卫曾经在采访中评价两人的表演：

「张国荣是很开放的，只要是没演过的他都有兴趣尝试，梁朝伟会问我，我是做男的还是做女的，我说这是很肤浅的想法，这种事情没有男的女的，就是两个人。张国荣本身这个人就很亮，很强势，他在现场演戏，你会感觉到他的光。梁朝伟是内敛型，他会让你先走，张国荣是领头的马，他就紧跟在后，当然他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应该跳出来。」

然而，电影公映后，同样是交足功课的Leslie，却因为他本人的性少数身份，没有得到专业和公平的对待，反而成为这部戏里唯一承受嘲弄的对象。原因很浅显，王家卫和梁朝伟都是直男，所以人们对同志生活猎奇、窥私和讽刺的眼光就都落到了Leslie身上。

香港著名编剧林奕华先生，同时是一位公开的同性恋者，他曾经分享了97年的金马幕后，当年他受邀参加金马奖入围名单的讨论，到《春光乍泄》时，评委们纷纷把票投给梁朝伟，认为：

「他不是gay，却能演gay演得这么好，值得肯定」

林奕华就当场提出质疑说：

「那张国荣演了那么多异性恋角色，岂不是每一部都应该拿一个提名？」

评委们这才发现自己的逻辑谬误，又把票投给张国荣。这不只是金马评委的看法，事实上当年很多电影人和观众都把《春光乍泄》视作张国荣一次简单的「本色出演」。

98年的香港电影金像奖更为糟糕，大会安排了三位年轻演员表演小品，调侃戏院里观众在看不同入围电影时的反应。第一个演的就是《春光乍泄》，三位表演者开始集中对同性接吻场面做出连续呕吐动作和言语嘲讽，这显然是一段由主流群体发起的对性少数群体的调戏，我想任何一位性少数者，都能体会到这当中的歧视意味。

当然，我不会归咎这三位演员，因为他们很可能只是跟着大会台本演，在他们表演的同时，导播画面不断切给台下的Leslie特写，似乎有意引导观众并试图捕捉一些反应作为爆点。如果这种场面发生在现在，很可能会被联名要求道歉。但当年Leslie只是表情复杂地坐在台下，成为外界戏弄的焦点，那一刻的金像奖已经不是电影的殿堂，而是歧视者的舞台。

三年后，2001年Leslie作为金像奖的颁奖嘉宾，给梁朝伟颁发最佳男主角奖。春光组合终于同台，那天梁朝伟喝得有点醉，Leslie扶着他上台，他说梁朝伟答应了他一件事，不知道他敢不敢做。据传，是他们约定如果伟仔拿奖就在台上亲一口。这个约定的具细已经不可考，我们只看见另一位颁奖嘉宾张艾嘉兴奋得像个CP粉在旁边催促他们亲一口，而微醺中的梁朝伟亲吻了Leslie的嘴角。

这一幕的意义并不在于讨巧的CP服务，而是将同性银幕情侣的尊严光明敞亮地带到领奖台上，更是对三年前在同一地点《春光乍泄》同性吻戏被嘲事件的巧妙回击。

可惜，一切美好在2003年4月1日戛然而止。

事到如今Leslie已经离开了19年，在今年的4月1日，梁朝伟在Instagram发出一张与Leslie的合影，画面上的两人依然是当年的英俊模样，同款的黑色T恤，窗外不知是香港还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光线透过玻璃窗照耀两人脸庞，宛如一个稀松平常的早上。在这张照片的时空里，黎耀辉与何宝荣好像真的一同生活在某处，从头来过，Happy together。

Leslie曾经说起，他小时候喜欢猫，因为猫有九条命，长大后他喜欢上了电影，因为一个好的演员可以通过电影为自己增加很多生命，而演员也可以用自己的演绎赋予角色另一番生命。

我刚开始接触Leslie作品时，也时常惋惜他的早逝，好像《阿飞正传》中的无脚鸟一样跌落。但过了很久我发现我错了，人的精神不以肉体的逝去为终点，表演为Leslie创造了许多个平行宇宙——

他可以是南北行的十二少，可以是梨园里的程蝶衣，可以是借宿兰若寺的宁采臣，可以是游走阿根廷的何宝荣，更可以是在台上芳华绝代的时代巨星……每部作品都保存了他一小片的生命，之后的无数人可以从这些作品中获得美的感悟和慰藉，再化作自己生活和创作的养分。

这个过程就像种子开出花朵，从过去到现在及未来，不曾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脚鸟其实没有跌落，他穿着飞机师的风衣，仍在风中飞行。

两年前我做过一支赏析Leslie性别艺术的影片，我当时说如果他的美好信念依然能启发今天的我们打破性别二元规训的囹圄，学会欣赏自己，敢于成为自己，那他就不曾真正地离去。

《春光乍泄》讲述的，是两个人之间跨越性别的深情；黎耀辉给何宝荣留下的，是直面内心、不再逃避的勇气；Leslie给世界留下的，也不只是一个供人缅怀香港黄金时代的符号，更是提醒着当今世代仍需关注努力的性少数议题、心理健康议题、包容开放的普世价值与多元审美。

我希望我们谈起他时不只有怀旧，感伤，也可以是欣赏，延续，欣赏他创造的角色和演出，延续他的专业精神和坚持自我的品性。

《春光乍泄》什么时候看都不过时的原因，在于它的气质是具有普适性和永续性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年代，什么样的个体，都可能在生命的某一刻陷入那种异乡人的迷失、逃避状态，小到普通失恋，大到性别认同、身份认同、文化认同，而如何在难以适从的环境中汲取微弱的阳光，寻找内心的答案，是每一个何宝荣与黎耀辉行走此世的功课。就让那些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化作夜空中的明星，照耀我们，磊落做人。

-全四章完-

图片来源：《春光乍泄》《零点零一公分的距离》《纵横四海》截图及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