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文学家不主动执笔，为孩子就是一句假话：日本童谣运动的三大旗手

日本的童谣运动有三位旗手：北原白秋、野口雨情、西条八十，并称童谣三大家。他们都出身于早稻田大学，还有一位三木露风，庆应大学毕业，与北原白秋合称白露时代。

北原白秋以诗成名，铃木三重吉请他来担纲《赤鸟》童谣栏，创作了365首，为数最多。次之的是西条八十，43首；他又从《赤鸟》转到《童话》，发现了金子美铃，还特意去她家乡见面。2006年日本文化厅选定101首歌，供亲子传唱下去，其中有白秋四首。例如《这条路》：这条路是曾经来过的路/啊，是呀/开着合欢花/那山丘是曾经见过的山丘/啊，是呀/瞧，白色的钟楼哟/这条路是曾经来过的路/啊，是呀/和妈妈乘马车走了哟/那朵云也是曾经见过的云/啊，是呀/山楂树也垂着枝。

主持《金船》及《金星》童谣栏的是野口雨情，创作142首，为该刊之最。日本歌百选里有他五首，例如《肥皂泡》：肥皂泡飞了/飞到房顶/飞到房顶/破灭了/肥皂泡灭了/没飞就灭了/生下来马上/破灭了/风风不要吹/肥皂泡飞吧。

脍炙人口的儿歌《红蜻蜓》即出自三木露风（1889-1964）之手。

日本人最喜爱的童谣是《红蜻蜓》，这是三木露风的，作于1921年。原题当初是赤蜻蛉。某学友托他写军歌，他予以拒绝，说：硬要写的话，写不出像样的东西。1947年作曲家山田耕筰为《红蜻蜓》配曲，1965年NHK《大家的歌》节目唱了后流行。歌词中的姐姐指小时候照看他的保姆，大意是：火红晚霞里/在姐姐的背上看见/红蜻蜓/那是哪一天/山田的桑葚/摘进小篮子/恍如梦幻/姐姐十五岁出嫁/她家也断了消息/如火的晚霞/红蜻蜓/落在竿头上。最后一节是抄来他以前写的一首俳句。

铃木三重吉说：一流文学家不主动执笔，为孩子就是一句假话。他动员当时活跃在第一线的作家，为孩子们创作真正有艺术价值的纯美的童话和童谣。芥川龙之介写了《蜘蛛》《杜子春》，有岛武郎写了《一串葡萄》，岛崎藤村、菊池宽、佐藤春夫等也应约作文。泉镜花、岛木赤彦、岛崎藤村、与谢野晶子、若山牧水写童谣。也有的作品是代笔，例如菊池宽的《复仇》。美国教育家听说日本第一流作家诗人音乐家竞相为孩子写童谣，惊讶不已。

这场童谣运动不单发动了大人，而且广泛征稿，鼓励孩子们创作自己的童谣。金子美铃就是一个，发表近百首。西条八十称她是年轻童谣诗人中的巨星，但实际上更像一颗流星，稍纵即逝。1982年有人发掘出金子美铃留下的三册笔记本，上面抄录512首作品。公之于众，引发金子美铃热。1923年发生关东大地震，她远在山口县，写了《去年的今天——大震纪念日》。近百年后，远离山口的东日本发生大地震，她的一首童谣本来要用作商业广告，因震灾而改为公益，电视上反复播放，深入人心。题目是《是回声吗》：我说“一起玩儿吧”，它也说“一起玩儿吧”/我说“浑蛋”，它也说“浑蛋”/我说“再也不跟你玩儿啦”，它也说“不跟你玩儿啦”/就这样，不一会儿我寂寞起来/我说“对不起”，它也说“对不起”/是回声吗？不不，我们都这样。（吴菲译）金子美铃的童谣也好似回声，虽然是童谣运动的成果，却仿佛从大正时代穿越到当代，又飞渡中国。

山田耕筰崇敬北原白秋（1885-1942,上图），说像他那样活在童心里的人少见，脱下大人的衣裳就能变成本色的孩子。521

童谣运动的旗帜是童心。北原白秋说：童心是童谣的原点，用孩子容易懂的语言唱孩子的心。野口雨情也说：童谣是童心性的表现，只要正确地表现孩子的生活，作者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毫无问题。那么，什么是童心？或许那就是“没意思”——没有大人心里的意思。周作人1923年主张给孩子写没意思之意思的作品，例如《小伊达的花》好过《丑小鸭》，“实在只因他那非教训的无意思，空灵的幻想与快活的嬉笑，比那些老成的文字更与儿童的世界接近了。我说无意思之意思，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空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让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实益，至于其余观察记忆，言语练习等好处即使不说也罢。总之儿童的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当大人对孩子强调意思时，往往就是在泯灭童心。所谓成长，其实是灌输大人自以为是的意思，长成一颗大人心。不要恨不能孩子一生下来就送到或赶到起跑线上。所谓雅趣不是童趣，更不是童心。人老了痴呆并非回归了童年。有没有童谣，能不能保护孩子的童心，大人保持童心，决定一个民族的心性。山田耕筰崇敬北原白秋，说像他那样活在童心里的人少见，脱下大人的衣裳就能变成本色的孩子。

写童谣的大人必须有童心，而金子美铃就是写自己，对小小生命的悲悯不是悲天悯人，完全是发自童心。她的自杀，甚至都令人觉得未免太天真。三木露风看见落在竿头的红蜻蜓，回想小时候的日子，童心之外，童谣常带有一种乡愁，那是对童年的“乡愁”。现今唱过去的童谣，特别是大人唱，都是在表演怀旧，感受不到童心。西条八十强调童谣的艺术性，认为不能回到孩提的大人为孩子写诗，不但要让孩子高兴，还应该先让大人高兴。童心与艺术似乎有矛盾，孩子易懂的语言可能限制艺术性的自由发挥，但是将艺术性置于童心性之上，童谣可能不再是童谣，离孩子而去。

西条八十（1892-1970）。

西条八十是诗人，因家庭败落而搁笔经商，铃木三重吉登门请他写童谣，就此回归诗坛。电影《人证》里唱的《草帽歌》就是他的诗：妈妈，我的那顶帽子，怎么样了呢。1918年在《赤鸟》上发表《金丝雀》，最后一段的意思是：忘了歌的金丝雀/坐上象牙船，划起银的桨/漂浮在月夜的海上/便想起忘了的歌。读者要求《赤鸟》给童谣配上曲子。铃木本来从批判官方的学校唱歌出发，要取代唱歌，新创作的童谣也应该是歌。北原白秋们都认为童谣的本质和使命是歌，让孩子们唱的。翌年（1919年）作曲家成田为三给《金丝雀》配曲。

恰好1890年前后进入日本的留声机开始普及家庭，《金丝雀》广为人听，从此配曲一般化。《赤鸟》的作法是先发表诗，一年后谱曲，而《金船》当初就是诗配曲，两刊所发表的童谣约三分之一配了曲。作曲家本居长世为野口雨情的作品《十五的月亮》配曲，并且让自己的女儿唱，使她成为童谣歌手第一号，这位父亲也赢得推广童谣的头功。童谣运动是音乐运动，尤其在杂志一哄而散之后，读的诗转向听的歌。媒介由留声机变为电台广播，进而变为电视，电媒体使曲比词更吸引人。童谣唱遍全国，偏重歌曲性，渐渐失去文学性。金子美铃被长久遗忘，原因之一也可能是她的童谣不曾被配曲传唱。走红后甚至有作曲家给她的全部作品配曲，然而金子美铃的童谣还是只作为文学的好。

李长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