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语体与其他语体的相互渗透例析

还有很多学者从不同角度研究了语体交叉渗透的各种情形。例如，黎运汉根据语体交叉的程度将语体交叉的方式分为渗透式、移植式、融合式三种。许钟宁从语言运用规范和变异的角度将语体交叉渗透分为常规性交叉渗透和变异性交叉渗透两种。周建民根据语体要素的渗透形式将语体渗透分为加合式渗透和融合式渗透两种。

受到前辈学者们的启发，笔者认为，关于语体交叉渗透， 首先要根据修辞目的将其分为常规性交叉渗透和变异性交叉渗透， 也就是李熙宗所说的被动的语体交叉渗透和主动的语体交叉渗透；然后再根据语体渗透的要素（即渗透了什么） 进一步分为文本成分的渗透和形态特征的渗透。此外，言语实践中还存在另一种语体渗透方式———语体的功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交际领域的变化或者人们认识的改变而发生变化， 这也可以看作一种语体对另一种语体功能上的“侵蚀”或“渗透”。

综上， 笔者将语体交叉渗透的各种情形统一称为“语体渗透”，并对它重新认识。根据语体渗透的要素，语体渗透可以分为文本渗透、特征渗透和功能渗透三类，其大体对应语言的内容、形式和功能。下面，笔者根据以上初步认识，以公文语体与其他语体的相互渗透为例分析语体渗透的各种类型，并引入“连续统”的概念重新认识语体渗透各种情形之间的关系。

二、语体渗透的类型

公文语体特征显著，与其他语体明显对立，对其他语体有着强烈的“排拒性”。但在言语实践中，为了表情达意的需要，或者为了追求某种表达效果，公文语体与其他语体也经常“交流”，也就是公文语体与其他语体相互渗透。这种渗透，根据上文的分析，既包括语体文本或文本片段的渗透，也包括语体形态特征的渗透，还包括语体功能上的渗透。

（一）文本渗透

文本渗透是指具有一种语体典型特征的文本或文本片段（以下简称“一种语体的文本”）渗入具有另一种语体典型特征的文本之中。笔者根据渗透的文本的完整程度以及与源文本的相似程度，把文本渗透分为整篇渗透、片段渗透和改造渗透。

1.整篇渗透

一种语体的语篇整体进入另一语体的语篇之中。

（1）公文进入其他语体的文本

在小说、报告文学等文体中，为使叙述的内容真实可信、有据可查，有时会嵌入真实的公文或公文片段。这在政治历史小说中经常出现。李劼人的历史小说《大波》中嵌入了大量真实的公文函电，例如第八章“悲欢离合一杯酒”中的一段：

这时， 赵尔丰似乎尚不知道摄政王载澧在手忙脚乱之际，已曾下了两道谕旨。

一道是八月二十三日下的， 原文是：“谕内阁：湖广总督著袁世凯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四川总督著岑春煊补授，并督办剿抚事宜。均著迅速赴任，毋庸来京陛见。该督等世受国恩，当此事机紧迫，自当力顾大局，勉任其难，毋得固辞，以副委任！俟袁世凯、岑春煊到任后，瑞澂、赵尔丰再行交卸。”

一道是八月二十四日下的， 原文是：“谕内阁：王人文著撤去侍郎衔，开去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著仍充川滇边务大臣。四川总督岑春煊未到任以前， 所有川中剿抚事宜，仍著赵尔丰懔遵迭次谕旨，督饬各军迅速办理，不得意存倭卸，致误事机！ ”

这两道以直接引语形式嵌入的谕旨是真实存在的，在《大清宣统政纪实录》卷六十一中都可以查到。小说的主要语体是叙事语体，谕旨则是公文语体。公文语体以标记形式嵌入小说的叙事语体中，叙事语体与公文语体的界限分明。

（2）其他语体的文本进入公文

其他语体的文本整篇进入公文， 一般是作为公文的附件。公文的附件是个“大口袋”，一些与公文有关，但不便进入公文正文的文本，都可以公文附件的形式进入公文。大多数情况下公文的附件是转述其他公文文本， 但也可以是其他语体的文本， 这就为其他语体的文本进入公文打开了结构上的方便之门。理论上，只要有需要， 其他任何语体的文本都可以附件的形式进入公文。

例如《××省教育厅关于商请调查核实人民来信反映你校政法学院有关职称评审问题的函》（×教人函〔2014〕73 号）的附件就是一封个人写的反映职称评审问题的信。这封信完整地进入公文的附件，形式和内容都没有变化。这是书信语体进入公文语体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使源语体的文本附属于当下语体的文本， 保持了相对独立性。当然，从根本上来说，这封信的文本作为公文文本的一部分， 还是要服从和服务于公文语体的总体功能。

2.片段渗透

一种语体的语篇中的一部分（一句话或一段话）进入另一种语体的语篇之中。

（1）公文片断嵌入其他语体的文本

其他语体的文本在展开过程中， 根据表意的需要， 有时会嵌入公文的某些片段———一句话或一段话。一般来说， 这句话或这段话很经典，值得被其他语体的文本引述。

例如1947年10 月10 日发布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中有一句话“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后来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口号，被嵌入各种语体的文本之中。下面是一篇书评中的一段：

【旁白：我查阅了一下相关资料———

1948 年，山西的解放战争，正在如火如荼。这一年的夏天，山西有的地方已经解放，太原还被阎锡山固守。太原解放，是全国解放战争中，城市攻坚战持续时间最长，战事最为激烈，伤亡最惨重的一场大战。

解放军战士， 大多是本地招募来的翻身农民及国军俘虏，因为战争惨烈等原因，士兵逃亡现象严重。为了做好战士们的思想工作，部队内部加强了政治教育工作。比如，这样做教育工作：你们村有没有被地主老财欺压的？有！你们村斗争了地主没有？斗争了！你家分到了地主的土地没有？分到了！害不害怕地主的还乡团报复？害怕！咋样才能不吃二遍苦？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的文本片段“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公文语体）首先被嵌入一段口语语体的文本（以上加着重号的语句），在功能上转化为口语语体的文本， 然后这段口语语体的文本再嵌入“资料”（科学语体）之中，这段“资料”再嵌入“旁白”（叙述语体）之中，最后“旁白”嵌入书评（评论语体）之中。“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一最初的公文语体文本的片段，经过四层语体嵌套，才进入书评。这是一种多层嵌套式的语体渗透。

（2）其他语体的文本片断进入公文

在公文展开的过程中，根据表意的需要，也会插入其他语体的文本或文本片段， 比如科学语体的文本片段、口语语体的文本片段等。

公文经常引述领导人的讲话， 很多都是口语语体。例如《国务院关于印发“十三五”生态环境保护规划的通知》（国发〔2016〕65 号）中的内容：“党中央、国务院高度重视生态文明建设。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里引述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习近平总书记系列讲话中的一句， 是口语语体的文本片段，以标记形式（直接引语）嵌入公文文本。

3.改造渗透

一种语体的语篇整体或片段被改造后进入另一种语体的语篇。

（1）公文文本被改造后进入其他语体的文本

例如毛泽东以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名义于1950年10月8日发布的《组成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命令》第一段：

为了援助朝鲜人民解放战争， 反对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们的进攻， 借以保卫朝鲜人民、中国人民及东方各国人民的利益，着将东北边防军改为中国人民志愿军，迅即向朝鲜境内出动， 协同朝鲜同志向侵略者作战并争取光荣的胜利。

后来这段话被概括为“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并成为一句著名口号，进入各种语体的文本，例如《抗美援朝进行曲》：

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抗美援朝，一起上前线；

手拉着手，肩并着肩，为了和平，保国保家园。

美国强盗，侵略朝鲜。

我们和侵略者作战，跨过大河，翻过高山。

我们不怕困难和艰险。

…………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进入歌曲语体时，经过了进一步改造：两小句拆开，分别嵌入歌曲的两个句子中，“保家卫国”改为“保国保家园”。这是公文语体的文本经过多次改造后渗入其他语体的文本的例子。

（2）其他语体的文本被改造后进入公文

例如《习近平总书记给南开大学8 名新入伍大学生的回信》原文：

阿斯哈尔·努尔太等同学：

你们好！我看了来信，得知你们怀揣着从军报国的理想，暂别校园、投身军营，你们的这种志向和激情，让我感到很欣慰。

自古以来， 我国文人志士多有投笔从戎的家国情怀。抗战时期，许多南开学子就主动奔赴沙场，用鲜血和生命诠释了爱国、奉献的精神内涵。如今，你们响应祖国召唤参军入伍，把爱国之心化为报国之行，为广大有志青年树立了新的榜样。

希望你们珍惜身穿戎装的机会， 把热血挥洒在实现强军梦的伟大实践之中，在军队这个大舞台上施展才华， 在军营这个大熔炉里淬炼成钢，书写绚烂、无悔的青春篇章。

习近平

2017年9月23日

《中共教育部党组关于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给南开大学新入伍大学生重要回信精神的通知》（教党〔2017〕50号）引用了这封信：

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回信， 充分肯定了学生们怀揣从军报国理想、投身军营的志向和激情；高度赞扬他们相应祖国号召参军入伍，把爱国之心化为报国之行，为广大有志青年树立了新榜样；亲切勉励他们在军队这个大舞台上施展才华，在军营这个大熔炉里淬炼成钢，书写绚烂、无悔的青春篇章。

这份文件没有引入书信的格式， 而是抽取书信的部分语句进行改造， 将其转化成文件叙述语句的成分（这里来自书信的，被改造后的语句都是作宾语）。书信与文件中称谓的转换能直观地显示叙述主体的转换。书信中的人称代词“我”“你们”， 在文件中被转换为“习近平总书记”“学生们”“他们”。

二、语体渗透的类型

（二）特征渗透

文本渗透着眼于语篇与语篇之间具有典型语体特征的具体的文本或文本片段的渗透，特征渗透着眼于一种语体在词汇、语法、风格、框架结构等方面的典型特征对另一种语体的渗透。

1.典型词语渗透

（1）公文语体的典型词汇进入其他语体的文本

其他语体的文本为了追求某种表达效果而有意采用一些公文语体的典型词语。例如钱钟书《围城》第二章中的一段文字：

她哥哥把鸿渐打量一下， 极客气地拉手道：“久仰！久仰！ ”鸿渐心里想，糟了！糟了！ 这一介绍就算经她家庭代表审定批准做候补女婿了！

上例中， 小说语体中引入了公文语体的典型词语，比如“代表”“审定”“批准”“候补”等，还引入了公文语体的典型句式“经……审定批准……”。这里运用公文语体的典型词语和句式，显得“郑重其事”，增添了小说语言的生动性和趣味性。

（2）其他语体的典型词语进入公文

《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印发中国食物与营养发展纲要（2014—2020 年） 的通知》（国办发〔2014〕3 号）：“全面落实‘米袋子’省长负责制和‘菜篮子’市长负责制，强化地方人民政府的食物安全责任。”“米袋子”和“菜篮子”是口语语体的典型词语。将口语语体的词引入公文，使某些公务领域的专门用语形象生动、响亮易记。

2.典型句式渗透

（1）公文语体的典型句式进入其他语体的文本

为了追求特殊的表达效果， 在其他语体的文本中有时会运用一些公文语体的典型句式或表达方式。

例如相声《小偷公司》：“俺们公司贼发一九九O年一号文件明确指出： 越是贼窝越要加强防盗工作！ ”

“××（机关）××号文件明确指出”“越是……越要加强……工作”是公文语体的典型句式。这一相声语体文本有意模仿党政机关公文的表达方式和典型句式， 制造出公文语体的庄重风格与小偷活动的卑琐事实之间的错谬， 从而产生幽默效果。

（2）其他语体的典型句式进入公文

公文语体是一种典型的书面语体，但有时为了使公文语言形象生动、平易近人，也会嵌入一些口头语体的句式。例如《国务院批转国家经济委员会、国务院体制改革办公室关于实行工业生产经济责任制若干问题的意见的通知》：

实行经济责任制， 目前还处在探索阶段，各地区、各部门要加强领导，要摸着石头过河，水深水浅还不很清楚，要走一步看一步，两只脚搞得平衡一点，走错了收回来重走，不要摔到水里去。

为了使理论形象生动， 这段公文使用了一些口语化的句子（加着重号的语句）：先把探索实行经济责任制比作“摸着石头过河”，然后用几个口语化的句子进一步说明如何“摸着石头过河”。句式短小，活泼流畅，充满生气。这是口语语体对公文语体在句式特征方面的渗透。

3.风格渗透

（1）公文语体风格渗入其他语体的文本

公文语言讲究客观准确，为了增强说服力，经常让事实或数据“自己说话”，所以经常会不厌其烦地摆出很多数据。这种准确客观的语言风格如果被有意地运用于其他语体的文本之中，常会收到特别的效果。例如王蒙的小说《说客盈门》中就有一段文字具有公文语体准确客观的风格：

请读者原谅我跟小说做法开个小小的玩笑， 在这里公布一批千真万确而又听来难以置信的数字。

在六月二十一日至七月二日这十二天中，为龚鼎的事找丁一说情的：一百九十九点五人次。（前女演员没有点名，但有此意，以点五计算之）来电话说项人次：三十三。来信说项人次：二十七。确实是爱护丁一、怕他捅漏子而来的：五十三，占百分之二十七。受龚鼎委托而来的：占百分之十。直接受李书记委托而来的： 一， 占百分之零点五。受李书记委托的人的委托而来的，或间接受委托而来的： 六十三， 占百分之三十二。受丁一的老婆委托来劝“死老汉”的：八，占百分之四。未受任何人委托，也与丁一素无来往甚至不大相识，但听说了此事，自动为李书记效劳而来的：四十六，占百分之二十三。其他百分之四属于情况不明者。

在小说中总结说客人数本来不需要列出这么精细的数字，但作者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故意一本正经地统计各种说客的准确数字， 把公文语体的准确客观的语言风格套用在庸俗无聊的“说情”活动上，极具讽刺效果。

（2）其他语体风格渗入公文

公文语体是典型的书面语体，语言风格平实客观，一般不运用描写、抒情等表现手法，也不带有个人的感情色彩。但在特殊背景下也会出现其他语体的风格特征渗入公文语体的情形。

2016 年12 月， 江苏省泰兴市人民法院的一份“诗意判决书”在网上走红，因为判决书中有如下的语句：

婚姻关系的存续是以夫妻感情为基础的。原、被告从同学至夫妻，是一段美的历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令人欣赏和感动。若没有各自性格的差异，怎能擦出如此美妙的火花？然而生活平淡，相辅相成，享受婚姻的快乐与承受生活的苦痛是人人必修的功课。人生如梦！ 当婚姻出现裂痕，陷于危机的时刻，男女双方均应该努力挽救， 而不是轻言放弃，本院极不情愿目睹劳燕分飞之哀景，遂给出一段时间， 以冀望恶化的夫妻关系随时间流逝得以缓和，双方静下心来，考虑对方的付出与艰辛，互相理解与支持，用积极的态度交流和沟通， 用智慧和真爱去化解矛盾，用理智和情感去解决问题，不能以自我为中心，更不能轻言放弃婚姻和家庭，珍惜身边人，彼此尊重与信任，重归于好。

这份判决书被称为“诗意判决书”，就是因为这段判词采用了抒情散文式的语言来描述夫妻感情，甚至将动人的诗歌语体文本片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直接嵌入，充满诗情画意。在公文语体中融入散文语体、诗歌语体、口头语体的某些特征，造成公文语体风格的变异。

4.框架渗透

（1）公文语体框架进入其他语体的文本

其他语体的作品为了形式新颖的需要，偶尔也会通篇采用公文语体的框架结构。这是一种“鸠占鹊巢” 式的语体渗透， 即公文语体的“巢”（框架）被其他语体的内容占据。例如：

唐三藏取经办公室关于西天取经、斩妖除魔、解救苍生工作总结的报告

尊敬的唐太宗陛下：

为弘扬佛法，普度众生，超度亡魂，根据《公元627 年大唐工作安排》（唐发〔627〕1 号）的精神，成立唐三藏取经办公室，奉命到西天拜佛求经。取经办公室师徒4 人历时14 年，行程十万八千里，经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取得了我佛大乘真经，圆满地完成了取经任务。……现将取经相关工作总结汇报如下：

一、思想高度重视， 组织领导得力。

……为确保此次取经任务圆满完成， 成立取经领导小组。

组长：唐玄奘（取经办主任，三藏法师）

副组长：孙悟空（齐天大圣）

猪八戒（天篷元帅）

沙和尚（卷帘大将）

成员：白龙马

二、过程注重转变，结果力求实效。

……

以上报告妥否，请批示！

唐三藏取经办公室

贞观××年六月二十日

可以把这一作品看作一部通篇采用公文中的“报告”文种（实际应为“请示”）形式特征的微型小说， 是公文语体框架特征对小说语体的渗透。虽然采用公文的形式，但发挥的还是小说的功能，所以它本质上是小说，而不是公文。

（2）其他语体的框架进入公文

有的公文为了追求某种特别效果， 通篇采用其他语体的框架。请看一份用“五言诗”作的报告：

运城市盐湖区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工作报告

———2015年2月6日在运城市盐湖区第十五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上运城市盐湖区人大常委会主任 李治

各位代表：

时移人未换， 尽责又一年。报告心里话，工作开新篇。

九次常委会， 履职不间断。部门作报告，会前频调研。

报告廿三篇， 集体来把关。集思并广益，依法行使权。

……

盐湖今天壮， 流有代表汗。盐湖明天美，代表心血换。

语少意深远， 大家品详端。盐湖追梦人，续好追梦篇。

谢谢大家！

李治主任的这篇报告出来以后，反响强烈，毁誉参半，在网上很是火了一把。且不去评论这篇报告的是是非非，只是把它看作一份“语体渗透”的典型材料。这篇报告一改公文严肃冷峻的面孔，通篇采用诗体形式，每一句话都由五个字组成，韵脚统一，被誉为“五言诗报告”。这一“五言诗报告”是诗歌语体对公文语体的一次“通体渗透”，但本质上还是公文，这是由它的功能（传达国家权力机关或领导的意志）决定的。另外，它还保留了公文语体的一些典型特征： 有公文式的标题———运城市盐湖区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工作报告（发文机关＋文种），有抬头———各位代表，有结尾———谢谢大家，有报告日期和事由———副标题“2015 年2 月6 日在运城市盐湖区第十五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上”。这些特征证明它还是公文。

近几年网络上走红的南京理工大学“淘宝体录取通知书”、外交部“淘宝体招聘启事”、福州大学“甄嬛体海报”、安徽省教育招生考试院“咆哮体考试通知”等，都是当下流行语体对一向严肃的公文语体的框架渗透。

（三）功能渗透

在语言运用中， 一种语体的文本所适应的“交际领域的需要”发生了变化，其语体功能也会发生变化。

1.公文被当作其他语体的文本

一种语体的文本不再运用于原来的交际领域，而运用于另一交际领域，不再发挥原来的功能，而是发挥另一种语体的功能，这种情形可以被视为新的语体对原来的语体进行了功能上的“渗透”。

一些著名公文随着时间的推移， 不再用于公务领域， 而是被人们当作名篇佳作（文艺作品）来欣赏，其功能域发生了变化，即从公务领域进入了文艺欣赏领域。例如李斯的《谏逐客书》、诸葛亮的《出师表》、晁错的《论贵粟疏》、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毛泽东的《向全国进军的命令》等，本来都是运用于公务领域的公文，由于富有文采，一再被人们传诵、欣赏，又发挥出了文艺语体的功能。这是文艺语体对公文语体在语体功能上的渗透。

2.其他语体的文本被当作公文

一种语体一般有其特定的交际领域和功能，但人们可以改变其交际领域，让它发挥另一种功能。

党政机关向社会发布的公开信， 是将书信语体运用于公务领域， 让它发挥公文语体的功能。例如：

中共中央关于控制我国人口增长问题致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公开信

全国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同志们：

为了争取在本世纪末把我国人口总数控制在十二亿以内， 国务院已经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 提倡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这是一项关系到四个现代化建设的速度和前途，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健康和幸福，符合全国人民长远利益和当前利益的重大措施。中央要求所有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特别是各级干部， 用实际行动带头响应国务院的号召，并且积极负责地、耐心细致地向广大群众进行宣传教育。

……

实现一对夫妇只生育一个孩子， 是一场移风易俗的大事。中央要求全体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特别是各级干部，一定要关心国家前途，对人民的利益负责，对子孙后代的幸福负责， 透彻了解这件大事的意义和必要性，以身作则。党员干部必须带头克服自己头脑中的封建思想， 去掉没有生育男孩子就不能传宗接代的错误观念。年轻的同志要从我做起，年老的同志要教育和督促自己的子女。每个同志都要积极地耐心地向周围的群众做工作，每个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同志都要成为宣传员，帮助群众解决思想问题和实际问题，并且坚决不干强迫命令违法乱纪的事，也劝说别人不干强迫命令违法乱纪的事，以便正确地实现国务院的号召，促进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的实现。

中共中央

一九八O年九月二十五日

外交领域的外交信函， 是用书信实施政府公文的功能。例如，我国与印度就是通过双方外交部长周恩来和尼赫鲁的书信往来确认建交的。两位外长的往来书信如下：

北京

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长周恩来将军阁下：

部长阁下：本人荣幸地接到由南京的本国大使所转达阁下一九四九年十月二日的公函。于该函中阁下传达了贵国政府深望与印度本着平等互利以及互相尊重领土主权原则上，建立外交关系的意旨。印度政府对于阁下的公函以及对于中国情势嗣后的发展，加以审慎的考虑后，决定和应当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本人因此感到愉快传达印度政府对贵国政府的承认， 同时表示印度政府与贵国政府进入外交关系的希望。本人深信中印两国间自古以来的友谊，将因此而更为加强， 同时将巩固亚洲及世界的和平。本人向阁下顺致最崇高的敬意。

印度外交部长

加瓦哈尔拉·尼赫鲁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于新德里

新德里

印度外交部

加瓦哈尔拉·尼赫鲁部长：

我谨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荣幸地收到阁下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来电关于印度政府欲与中华人民共和国进入外交关系之愿望的通知。我现在通知阁下：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愿在平等、互利及互相尊重领土主权的基础上与贵国政府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印度政府之间的外交关系， 并望贵国政府派遣代表前来北京，就此项问题进行谈判。请阁下接受我的最高的敬意。

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外交部部长

周恩来

一九五O年一月四日

以上公开信和外交信函，从交际领域来看，是书信语体渗透进了公文语体的交际领域；从功能来看，是公文语体渗透进了书信语体，使书信语体发挥了公文语体的功能；从特征来看，是公文语体渗透进了书信语体。上述两例文本从表现形式来看是书信语体， 从总体框架来看也是书信语体， 但从大部分内容的语体特征来看却有明显的公文语体的特征， 显示的是公文语体“因子”对书信语体“肌体”的强势渗透。

语体是语言在特定交际领域的功能变体，交际领域对语体的功能具有强大的制约作用。随着情境的变迁， 一种语体的文本的交际领域发生变化，其语体功能也会发生变化。一种语体通常运用于一种交际领域， 发挥这一交际领域的语体功能；但当其运用于另一种交际领域时，展现的就是另一种交际领域的语体功能。

三、语体渗透的连续统

“连续统”（Continuum） 是数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 语言学家借用这一术语， 将它用在语音、词汇、语法、语义、修辞等各个层面的语言现象的研究中。国内外学者对连续统的性质和应用做过很多研究，这里不再赘述。笔者主要运用连续统这一概念来研究语体渗透的渐变性质。

根据许丹荔的研究，连续统是指在“某个性质上具有连续的量变的一组元素构成的群体”。从连续统的这个性质出发，笔者发现语体渗透在各个层面都是连续统。

（一）从内容、形式到功能的连续统

根据前文的分析， 语体渗透可分为文本渗透、特征渗透和功能渗透， 分别对应语言的内容、形式和功能，这实际上也是语体要素渗透从实到虚的一个连续统。其中文本渗透最客观实在；特征渗透比较虚；功能渗透则比较主观，是人们在意识上认为语体功能发生了渗透。

每种渗透方式内部也是一个连续统。文本渗透包括整篇渗透、片段渗透和改造渗透，从渗透的文本的量上来说是越来越少， 从渗透文本与源文本的相似度上来说是越来越不相似，即越来越偏离。特征渗透从带有源语体特征的个别词语渗透，到句式渗透，再到风格特征渗透，最后到总体框架结构的渗透， 渗透的特征要素的量从少到多，同时语体偏离的程度越来越大。功能渗透从比较客观实在的语体功能的渗透（比如上述公开信、外交信函），到人们意识上认为的语体功能的侵蚀（渗透），呈现出从实到虚的连续统。

（二）从共时到历时的连续统

语体渗透会在共时和历时两个层面发生作用。在文本渗透中，如果某一语篇具有典型语体特征的片段楔入另一种预提特征的语篇中，这主要是共时层面的语体渗透。在特征渗透中，临时的特征渗透主要发生在共时层面； 如果一种语体的某些特征对另一种语体的渗透在言语实践中成为常态， 并且这些特征在另一种语体中稳定下来，这就完成了历时层面的特征渗透；如果两种语体的特征互相渗透， 产生了与原来语体都不完全一样的新语体， 并在语体系统中取得了独立的地位，这是共时层面的渗透经过历时的发展稳定下来的结果。在功能渗透中，如果一种语体的文本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了功能上的蜕变，这是历时层面的功能渗透；如果一种语体被用于另一交际领域，发挥另一交际领域的语体功能，这是共时层面的功能渗透，但由于语体发挥功能的情境变化了，也有历时的因素在里面。

总之， 文本渗透是比较典型的共时层面的语体渗透；功能渗透因有情境的变化，主要是历时层面的语体渗透；特征渗透介于二者之间，临时的特征渗透是共时层面的， 但是当渗透的特征稳定下来，以致语体发生了质的变化，那么就成了历时层面的语体渗透。这样，从共时层面的文本渗透， 从过渡状态的特征渗透到达历时层面的功能渗透， 语体渗透形成了一个从共时到历时渐次变化的连续统。

（三）从量变到质变的连续统

1.语体的量变

语体渗透都有量的变化。在文本渗透中，从整篇渗透，到片段渗透，再到改造渗透，与原文一致或相似的文本的量越来越少， 呈现一个渐次减少的连续统。在特征渗透中，从词汇特征的渗透， 到句法特征的渗透， 再到语篇特征的渗透， 源语体的特征渗透进当下语体的量越来越多， 呈现一个渐次增加的连续统。在功能渗透中，由于情境或交际领域的变化，一种语体的功能元素渗透进另一种语体并达到了一定的量的积累，就会发生语体功能的质变。

总之，语体渗透从文本渗透，到特征渗透，再到功能渗透， 从渗透实体（文本→特征→功能）的量上来说，呈现一个文本内容由多到少、语体特征由少到多的连续统。

2.语体的质变

语体要素渗透的量达到一定程度， 会发生质变。在语体的发展过程中，新的语体要素不断加盟（其中一种重要方式就是其他语体的渗透），不合时宜的语体要素不断被淘汰，语体要素在发展中不断得到更新， 因此语体的发展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连续统。

语体渗透，偶尔为之，是修辞的需要。但是，如果两种语体的要素互相渗透， 在渗透的量上达到一定规模，并在言语实践中高频出现，就会出现交叉语体。当交叉语体的特征稳定下来，与源语体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其语体地位逐渐为人们所接受，就会发生质的变化，成为一种独立的新语体。

科技语体与文艺语体的交叉语体（比如科普文章、科学小品文、科幻小说等），现在基本上被人们看作独立的语体。广告语体是科技语体、应用语体、文艺语体等多种语体交叉融汇的产物，现在广告语体已基本形成，被人们看作相对独立的语体。

公文语体也可以与其他语体交叉，形成交叉语体。比如，公文语体与新闻语体交叉，可以形成新闻公报。新闻公报是以新闻的形式向国内外发布重大事项， 兼有新闻语体和公文语体的特征。新闻公报的写法与新闻的主要文体——消息———类似，开头部分概括叙述最核心、最重要的新闻事实，接近消息的导语部分；接着具体写明事件过程以及与此有关的立场、态度、做法、评价等， 可以按时间顺序和逻辑顺序来安排层次，类似消息的主体部分；最后的结语部分也类似消息的结尾，根据情况可写可不写。新闻公报由政党、国家或组织发布，具有权威性，内容是政党、国家或组织的重大事项，功能与党政机关发布的通告等类似，有特定的程式，语言风格与党政机关发布的公文类似。从这些方面看，新闻公报又具有公文语体的特征。请看新华网2017年6月10日布的一份新闻公报：

新华社阿斯塔纳6月9日电

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会议新闻公报

（2017年6月8日至9日，阿斯塔纳）

2017 年6 月8 日至9 日，上海合作组织（以下简称“上合组织”或“本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会议在阿斯塔纳举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总统纳扎尔巴耶夫、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习近平、吉尔吉斯共和国总统阿坦巴耶夫、俄罗斯联邦总统普京、塔吉克斯坦共和国总统拉赫蒙、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总统米尔济约耶夫出席会议。

会议由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总统纳扎尔巴耶夫主持。

……

元首们强调， 上合组织扩员具有历史意义。元首们认为，本次上合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会议给予印度和巴基斯坦成员国地位将促进上合组织发展和提升本组织潜力。

元首们支持进一步深化与上合组织观察员国和对话伙伴各领域互利合作。

……

上合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下次会议将于2018年6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举行。上合组织下任主席国将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担任。

这篇新闻公报发布在新华网上， 首先具有新闻语体的典型特征：有电头“新华社阿斯塔纳6 月9 日电”；有标题和时间地点；开头有导语，简要介绍这次会议的有关情况； 主体部分分条叙述“元首们”达成的共识；有结语：“上合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下次会议将于2018 年6 月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举行。上合组织下任主席国将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担任。”同时这篇新闻公报又具备公文语体的典型特征： 由法定机关或组织（“上海合作组织成员国元首理事会”）发布，具有权威性，内容关涉公共事务，功能是向国内外通报重大事项，有特定的程式，语言风格也与一般的公文类似。

由于新闻公报在政党、国家或组织发布重大事项时经常使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语体特征逐渐稳定下来， 现在已被看作相对独立的新语体。当然，新语体可以是原有语体的分支语体。新闻公报，既可以被看作新闻语体的分支语体，也可以被看作公文语体的分支语体。

四、结语

语体渗透就好像自然界的物质变化： 连绵不断，亘古不绝。文本渗透，是物体板块的机械“拼合”， 是一种语体的文本的板块楔入另一语体的文本之中；特征渗透，是物质元素的渗入，是一种语体的特征成分“渗入”另一语体的文本之中；功能渗透，是物体的功能发生了“渗透”，一种语体在功能上被“渗透”，开始发挥另一种功能。如果语体渗透的规模达到临界点， 就从“物理变化”升级为“化学变化”，发生语体的“质变”，产生新语体了。

自然界的物质变化是连续不断的， 人类语言具有自然物质的属性，它的变化也是连续的。语体渗透在语言的文本、特征、功能层面都会发生，呈现一个渐次变化的连续统。语体渗透交织着共时和历时的因素， 是语体系统发展与演变的重要途径。

（本文注释及参考文献略）

（本文刊于《秘书》2018年第6期）

注：本文来源为《秘书》杂志，任何媒介转载均须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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