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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饮酒与清谈:魏晋时代的诗人与诗歌

2023-05-06 11:1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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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定浩

来源=《既见君子》

风雨

谈论陶渊明,对我来说,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或许因为谈论诗,本来就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始可与言诗已矣”,这句简单的话,具有多么大的力量,以及要想听到这句话,又需对历史和生命有着多少的体悟,大概子贡和子夏当时也未必知道。进而,“始可与言诗已矣”这句话,又并非所谓的文学批评许可证,孔子没有打算做高头讲章,他只是言诗,只是说,我可以读读诗给你听。

或许,我只能谈谈我自己,比如此刻坐在北风呼啸的窗前,看底下路面的颜色在明暗间变幻,我知道那是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曾听老师讲,陶渊明文不如五言,五言不如四言。我听到这话时心里一动,因为我喜欢的陶渊明,正是写《停云》《时运》与《荣木》的那个陶渊明。他的五言当然也好,只是被后来的人当作文学讲惯了,也融汇到了后来的文学中去。写五言的陶渊明好比是一个超越时代的大众情人,而写四言的陶渊明,则是一个从诗经中偊偊而出的君子,走到六朝,就停了下来。

郑风里有一首《风雨》,说的就是见到这种人时的欢喜。“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于乱世里见到不改其度的君子,如同动荡不安的风雨中听闻依旧守时的鸡鸣声,同样地让人安心,进而生出喜悦。此诗之后,风声、雨声,亦成为中国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声音。

诗无达诂。比如对这首诗,方玉润就以为,风雨未必喻乱世,“风雨晦暝,独处无聊,此时最易怀人。”这样解,破经学,近人情,这种感觉有点像后来的“五四”新文学,在当时都是新鲜的诗意、勇敢的突破,但我们后来的人回过头看,却没有非此即彼的必要。因为诗意云云,都是与当时当地具体读诗人的具体生命要求有关,而一首能流传的好诗,恰恰是能经得起各个时代各种环境下的各种生命的要求,这样才成其厚味,才不仅是一首拥有几个佳句的单薄的诗。

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而一首好诗,其中的意思,同样也是唯嫌拣择。

风雨,是天地之间的气象,又从来不仅仅如此。《礼记孔子闲居》即云,“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周易中亦有恒卦,震上巽下,其象云: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集解纂疏解释说:“盖雷风至变,而至变之中有不变暂存,变而不失其常者。君子象之,以立身守节以不变易其常道也。”这恒卦的象辞,简直可以直接拿来,和毛诗序、诗经原始一起,作为《郑风风雨》共同的注解。也惟有这样,自然、社会、个人和历史,才一同被裹挟在风雨之中,也惟有这样,这风雨以及置身其中的相见与思念,才显得丰厚。

田晓菲曾作《停云》诗的笺注,“以语所安,所安云:此诗反用《论语》开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意。”我一个朋友对此评论道:“好悲惨的家庭生活!”话虽刻薄了点,却是让人莞尔一笑的聪敏。虽然刘熙载就曾说“陶渊明大要出于论语”,沈德潜也有类似的说法,但拿论语去框渊明,确实是把渊明给框小了,这和说“其源出于应璩”一样不靠谱。陶渊明和论语作者之间的关系,与其说是“出于”,不如说他们是同样一批书的读者。同样的一批什么书呢?那就是六经了。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所以我更服膺厉志《白华山人诗说》的看法,“渊明之于《三百篇》,非即而取之,但遥而望之。望之而见,无所喜也,望而不见,亦无所愠”。一首《停云》,我以为便是对《郑风风雨》的遥而望之。当然,我只是自言自语,不担心会背负上“好悲惨的家庭生活”。

停云

陶渊明的诗,不少都有小序,且“多雅令可颂”,别有一种简净的风致。《停云》诸诗的序,前人说是仿毛诗序的写法,这未尝没有道理,但却也不能执着,执着了,就会把陶诗解作了毛诗,“思亲友”云云,也就附会出了一番规讽之意。我在想,陶渊明之所以爱写序,恐怕正是有毛诗小序之鉴在前,害怕后人也为自己的诗胡乱附会添个莫名其妙的序,索性自己出面,先把作诗的意思挑个明白,用毛诗序的形式,却反毛诗序的用意,只谈个人情怀,不及政治教化。然而,寥寥数语,又真能全部说明白么?又怎能全都说明白呢?所谓“发必吐之辞于诗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用一部分真话来遮掩另一些真话。渊明诗序,大抵要作如是观。

“濛濛时雨”,其中依稀有阮籍“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的意思,却又不是那样安静的雨,因为接在后面的是“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是一派风雨琳琅的样子。

那么,之前的“蔼蔼停云”,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有一日被大雨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包里只有一本《古诗源》,随手翻到李陵苏武互赠诗重读。纪德在《新食粮》里曾感叹,“我们的文学,尤其是浪漫主义文学,总是赞扬、培育并传播伤感情调,但又不是那种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而是一种松懈的心态,称之为忧郁。”而所谓“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在我心里想到的形象,便是苏武所说的“慷慨有余哀”。这五个字,约略说尽了汉诗,也说尽了我喜欢汉诗的理由。

李陵的《与苏武诗》,“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这不就是《偶然》么?还记得黄秋生的歌声,“你不必讶异,也无需欢喜,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不过这里的“互相逾”更好,有一点点做人的骄傲在里面。后来读陶渊明,见到《闲情赋》里也有类似的句子,“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行云流水,在诗人那里,其实是多么悲哀的场面,却又都是沉默的悲哀,只可以当作歌平静地唱出来。

因此,所谓“停云”,其实背后是有一个隐而不宣的梦想,但是不能说,一说出来,就会停成了乌云。

有酒

说起陶渊明与酒之关系,自然都会提萧统《陶渊明集序》里的话,“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也。”这话说得很漂亮,尤其有了后来欧阳修“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作比照,更觉得要漂亮些。不过,我总觉得,漂亮的话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它没有凿实,本意多是纠偏,并不企图给出正确答案。

然而,“寄酒为迹”的说法,在被一再地引用之后,酒仿佛也就成了陶渊明的一件工具,如同捕鱼的荃,指月的指,每个聪明的论者都希望赶紧越过它,以便循迹进入所谓的本质世界。因此,作为一种物,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酒本身的存在是处于“锁闭”和“被遮蔽”之中的。

陶渊明写孟嘉,“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君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所谓“得酒中趣”,我想大概就是抵达酒本身的存在,而渊明和孟嘉一样,都是得酒趣的人,所以,《饮酒》二十首遍言前朝嗜酒之人,却止于汉朝,不提魏晋诸公,因为魏晋名士喝酒,是为了享乐、避祸、抗名教,各有其个人目的,却和真正的酒趣无关。

真正的酒趣,其实都不在个人,而是在群体性的礼俗和人伦之中。《奥德赛》中,有一段被誉为最有智慧之人(奥德修斯)称赞人生之最大福分的话:

个个挨次安座,面前的餐桌摆满了

各式食品肴馔,司酒把调好的蜜酒

从调缸里舀出给各人的酒杯一一斟满。

挨次安座,每个人找到了自己在社会乃至天地中的位置,这酒才能喝得热闹和安心。而所谓“得酒莫苟辞”,不是出自个人的壮怀激烈,而不过是饮酒的古礼罢了。古时候君臣宴饮,以尽醉为欢,并设有专门的监酒,不醉不许走,谁要敢辞酒,那可是属于违法行为,要冒杀头风险的。“司正升受命,皆命:‘公曰众无不醉!’宾及诸公卿大夫皆兴,对曰:‘诺!敢不醉!’”我读到《周礼大射》这段话的时候,心里会起一阵感动,这里有一种对酒神精神的日神般的接纳,携手共赴醉乡,却是天地清明的态度。

君臣之外,饮酒,其实是一件朋友之间的事。《小雅瓠叶》:“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各家注解中,我仍喜最初郑玄的笺注,“此君子谓庶人之有贤行者,其农功毕,乃为酒浆,以合朋友,习礼讲道义也。”原来这酒虽然是自家先尝,却是为朋友而备,只是朋友尚且没来,我就只好先就着最微薄的菜肴,先和家人品尝一点。郑玄又引易经兑卦的象辞,“君子以朋友讲习”,兑是喜悦的意思,原来饮酒的喜悦只是和朋友有关。读懂了这首《瓠叶》,再来看《停云》里的这句“有酒有酒,闲饮东窗”,就不单看到一份“有”的闲适,也能看到了一份“无”的落寞,至于接下来的“愿言怀人,舟车靡从”,虽然好,却已是诗人的重言。

从君臣世界里悄然退出的他,也未必有几个相契合的朋友,因此,他总是一个人喝酒,“一生自乐”。不过,既不用应酬领导,也没有朋友欢闹,一个人喝酒,无喜无惧,其实有一点好处,就是不太会真醉。

友生

我最近因为要写陶渊明,各家注本参读着看了不少,也因此生出一些疑惑,不过自己也不是治古代文学的,所以也不知道这疑惑在不在理,况且自己也未必能把这些疑惑一一说清楚,所以也就这么边疑边写,心里只是想尽量写出点更有意思的话。

今天在找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没找到,但看到朱自清曾写过一篇相关的书评,我家里正好有《朱自清散文全集》,便找出这篇,是在《语文零拾》里。说句题外话,朱自清的好处,当然不在《荷塘月色》式的浓腻美文里,而在诸如《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以及《语文零拾》这样清楚明白的短篇论文里。这篇开头有一段文字,竟像为了我的疑惑而说的话:

“从前为诗文集作注,多只重在举出处,所谓‘事’;但用‘事’的目的,所谓‘义’,也当同样看重。只重‘事’,便只知找到最初的出处,不管与当句当篇切合与否;兼重‘义’才知道要找那些切合的。有些人看诗文,反对找出处;特别像陶诗,似乎那样平易,给找了出处倒损了它的天然。……固然所能找到的来历,即使切合,也还未必是作者有意引用;但一个人读书受用,有时候却便在无意的浸淫里。作者引用前人,自己尽可不觉得;可是读者得给搜寻出来,才能有充分的领会。”

作笺注也好,写文章也好,首先都是自己读书的受用,所以能写出来或者能引用的,其实也都是自己的领会,领会到哪个地步,这笺注和文章也就能到哪个地步,是一点都掺不了假的。读古诗,找到字句的出处(事典)不难,尤其在拥有电子搜索技术之后,但难的是既上溯意思的源头(义典),又下追其在后世的影响,上下求索,一一抽绎,之后,且还能和自己的生命相联系,开出新的意思。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不单是文思,也正是阅读之思。

《停云》末章,“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我翻了不少家的注解,都是浮面之辞(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虽未看到,但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里引古笺颇多,也可略窥大概),到字句出处为止,眼前这只活生生的飞鸟是来自何方,却不管不顾。

《停云》自序思亲友,因为诗很好,后来“停云”两个字,竟成了朋友相思的代名词。而其实在《停云》之前,人们提及朋友时想到的,会是另一首诗。

毛诗《六月》小序云,“《常棣》废,则兄弟缺矣;《伐木》废,则朋友缺矣。”诗经里谈论友情的,要属《小雅伐木》最为纯粹诚挚。“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读完《伐木》,就已知道《停云》里那只飞鸟的来历了,整个《停云》末章也便豁然开朗。所谓“好声相和”,正是“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而这鸟声背后回荡的,是来自《伐木》的古老责问,“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你怎么依然孤单一个人饮酒呢?这么一看,原来接下来的“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正是诗人千载之下对此的回答。

不过我要说的,还不单是这些。我读完《伐木》,念念不忘的,是一个词——友生。三百篇里,“友生”这个词只出现过两次,一次在《常棣》,“虽有兄弟,不如友生”,一次,就是在《伐木》里。两首诗紧挨在《小雅鹿鸣之什》里,正如兄弟和朋友的意思也总是紧紧相连。虽然注释都很简单,“友生”,即“朋友”,但在我想来,“友生”这个词,正是用最简洁的构词,说尽了朋友与生命之间的关系。

假如我们相信苏格拉底所说的,最好的生活是追求智慧的生活,那么,在向这样的生活尽力靠拢的路上,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肯定无法单凭自己就能判断所走的路是正确的,他一定是依稀能见到前人的身影,回头又看到另一些人正快步跟上来,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些可以声气呼应的同行者在左右。记得潘雨廷先生就曾深有所慨,他说他的好处是有很多老师,也有学生,但缺憾是少了研习的同道。“慨独在余”,对于这样的生命行走,陶渊明的慨叹亦如潘先生。

当然,这样的同行者又不能太多,二三子足矣,多了,就或许会构成偏见的小团体,他们形成的包围圈会遮蔽掉原本在他前后路标般的身影,裹挟着他走向歧路而不自知。

继而,我们惯常的生命,毕竟都不能如苏格拉底般纯粹的去爱智慧,不能像苏格拉底般,在朋友的围坐和交谈中走向更好的世界。一个普通人,一生相守最长的,依然先是父母兄弟,后是妻子,再好的朋友,也都是“奄忽互相逾”。但其实,懂得了前面所说,也就明白了朋友之间,恰又是最不需要朝夕相处的,因为彼此已经镌刻在对方生命的年轮里。所以要回头再把“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句轻轻读一次,这是设想在隔了漫长时空后的相见里,把自己生命的年轮打开,把被自己收藏的生命,交还给对方。

古人当中,最喜欢《停云》的,似乎是辛弃疾。他罢官闲居江西时,曾筑“停云堂”,其词中直用“停云”诗意处,凡九见。其中一首《贺新郎》最见其心,“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后面还有一句很有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接着下阙开头,点明诗意,“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末了结句,“知我者,二三子。”寥寥数句,都似乎是《停云》里欲说未说的地方,惟有两相比照下,方觉得一个太多慷慨,一个如此节制。

无成

我读书曾有过一个隐秘的习惯,遇到一个喜欢的作家,会留意一下他成名的年龄,再与现时的自己相比照。比如看到兰波,心里就会黯一黯;读到弗罗斯特,则又会妄自滋长不少勇气与信心。

而我能够写下这些话,是因为这个习惯不知何时已停止了。这当然并非因为我已经有所成,或许,只是由于我这段时日一直在读古典作家的缘故。所谓少作、成名作、成熟期、晚期,诸如这样把个体本已短暂的生命继续残忍地一分再分的概念,似乎与那些古典作家无干,他们的写作似乎超脱于时间,这也就让我渐渐从对时间流逝的惊慌中走出来。

因此,在对陶渊明的阅读中,当我一再遇到“无成”这个词(《荣木》“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九日闲居》“淹留岂无成”、《饮酒》“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祭从弟敬远文》“流浪无成,惧负素心”、《自祭文》“惧彼无成”……),一再遇到对于“无成”的不安、疑惑以及叹息,仿佛以人为镜,意外照见的,竟是自己深藏的种种心情。

记得《管锥编读解》在论及《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一句时,亦曾深有所慨,作者遂引《论语卫灵公》“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和鲁迅早年蛰居时的集联“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作参照,认为“此含客观时空与主观时空之对比,犹无限与近乎零之对比,乃历代志士之重要刺激……此事古今同慨,少年子弟江湖老,能不感怆?”

于是,面对古今同慨的“无成”,便又有了《老子》的反其道而行之,道德经四十一章有“大器晚成”句,帛书乙本作“大器免成”,在很多“无成”之人读来,真的是一种很好的安慰。只是,正如刺激总是会化作某种动力,这安慰时常又成为一种麻醉,忘了其实只有合格奶粉才会免检,并非免检的都是合格奶粉。

我并不想用道家和儒家的思想冲突来解释陶渊明面对“无成”时的矛盾,类似这样的解释仿佛把人当作一个化学容器,酸碱混合,产生盐和水,简单而无聊,因为那么多的时代有那么多被酸碱浇灌的容器,却只产生过一个陶渊明。面对已经存在的人与诗,重要的不是解释,是认识。

在我看来,陶渊明念叨的“无成”,有一点点像苏格拉底常说的“无知”。正是凭借对“无知”的一次次认识,哲学才持续不断地返回到开端,回到根;同样,每一次对“无成”的思索,也让我们在疼痛中不断把目光返向自身。藉由它们的引路,我们得以有可能碰触到某种值得过的生活,某种更好的生活。

关于这种生活,倘若非要有个描述,我想会是《时运》小序里的“欣慨交心”,也是弘一临终时的“悲欣交集”,而欣慨与悲欣的不同次序,亦正是死生与生死的不同次序。

闲情

本来,“无成”一节写到“欣慨交心”,就比如一个人勉力奔至一处山顶,大风吹过,忽然就不知再如何继续下去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何况穿越更远的山峰。遂安慰自己说,写作和出游一样,都是要留一点念想的,但似乎又有些不愿,所以,这一节,好比是百无聊赖的下山过程中一个人对着石阶的胡思乱想。

在四言之外,《闲情赋》是我喜欢的,比《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都喜欢,在这一点上,是有人赞同我的,比如陈沆就说,“晋无文,惟渊明《闲情》一赋而已”。当然了,他说这个话,是要攀附着苏东坡和昭明对着干,而我并不想和谁对着干,不对昭明也不对东坡。我只是出于初心的喜欢罢了,就像昭明和东坡,他们只是与陶渊明作倾谈,也一定挺厌烦后人的口水。

这“闲情”,不是闲情逸致,而是说,在感情的门上安上木栓,是防止情思泛滥的意思,可巧的是,我写过的几个人,曹植有《静思赋》,阮籍有《清思赋》,陶渊明有《闲情赋》,奕代继作,劝百讽一,情之所钟,却均在此辈。

《闲情赋》的好,在于不拿架子,《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都有架子,大约因为后两篇里都是直言,无有规矩,不经意间自己反倒会端起一点规矩,而《闲情赋》顶着讽谏的规矩文体,戴着镣铐跳舞,心底下反倒可以安宁自然些。“送纤指之余好,攘皓袖之缤纷”,这让人想起《子夜吴声四时歌》里的“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那初初碰触到的,不仅是雪,也有爱情。

中国的古典诗歌里,当然是有爱情的,只不过,这爱情不在词曲里寻常所见,而是藏得很深,总要偕着君臣、朋友的风雅身影一道出现,正如古希腊人,惟有在讨论哲学的名义下,才愿意彻底的揭示出爱欲。

在《斐德诺篇》里,柏拉图曾列举过四种迷狂,高居最顶端的,是爱的迷狂。爱,是在目睹到尘世的美之后,把自己交付出去后得到的回应,如同潮水一般,爱是在两个人之间循环激荡的过程,它让人身体里的羽翼重新生长,而假如爱人离开,灵魂失去滋润,这羽管的毛根就会干枯,那正在向外生长的新羽就会被窒塞,那种难忍的痒痛,就是爱带来的不安与折磨。

因为爱既是一种属己的情感,同时,又必然对确定时空内的他人有所依赖,所以,有关爱的故事,就是不安,犹疑,疼痛,叹息的故事,就是一个人失去另一个人的故事。在西方,这样的失去常常被艺术家们转化为创造的激情,而在中国,在整个《闲情赋》里,我们却看到一个人,他竭力要把这种失去在自己的生命里一点点化掉,他并不想利用这份爱做任何事情。

不过,关于爱,真的如我所说这么简单吗?此刻,我正在听AliciaKeys的Fallin',在歌里她唱道:

Sometimes you make me blue

Sometimes I feel good

是的,爱固然是忧郁,不安,犹疑,疼痛和叹息,但有时,爱也真的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在《闲情赋》的末尾,诗人提示我们,“诵召南之余歌”,而我在《召南》里找到了一首《草虫》,里面说,“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原来,爱也是两个人相见之后的安宁,是金粉金沙深埋的平静。

纸城。有趣,但不低俗;严肃,却不正襟危坐。这里有一些拒绝无病呻吟的文艺生活,一捧拿得起放不下的审美趣味,或者再加一点无伤大雅的吃喝玩乐。欢迎入住纸城,让我们轻盈、透明地生活在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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