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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1905年11月5日―1950年2月28日),曾用笔名梦鸥、梦鸥生、信芳、江思等。中国现代派象征主义诗人、翻译家等。代表诗歌作品有:《雨巷》《我的记忆》《我用残损的手掌》等。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灿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选自《望舒草》,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个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她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选自《我底记忆》,上海水沫书店,1929年)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选自《望舒诗稿》,上海杂志公司,1937年)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象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选自《望舒诗稿》,上海杂志公司,1937年) 林下的小语 走进幽暗的树林里, 人们在心头感到寒冷。 亲爱的,在心头你也感到寒冷吗, 当你在我的怀里, 而我们的唇又粘着的时候? 不要微笑,亲爱的: 啼泣一些是温柔的, 啼泣吧,亲爱的,啼泣在我的膝上, 在我的胸头,在我的颈边: 啼泣不是一个短促的欢乐。 “追随你到世界的尽头,” 你固执地这样说着吗? 你在戏谑吧!你去追平原的天风吧! 我呢,我是比天风更轻,更轻, 是你永远追随不到的。 哦,不要请求我的无用心了! 你到山上去觅珊瑚吧, 你到海底去觅花枝吧; 什么是我们的好时光的纪念吗? 在这里,亲爱的,在这里, 这沉哀的,这绛色的沉哀。 (选自《望舒草》,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 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百合或素馨, 人在满积着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凋残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样地无定,像白云一样地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摩着白润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同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选自《望舒草》,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选自《望舒草》,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象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象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选自《望舒草》,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 秋蝇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象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选自《望舒草》,上海现代书局,1933年)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 尽那边,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粘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1942年7月3日 (选自《灾难的岁月》,上海星群出版社,19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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