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东方文学研究中心

伊南娜女神的神话[1]

Charles Penglase 著

梁宇彬、王春妮、孟楠 译，张旭 校

（西安外国语大学神话学研究小组）

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女神中，伊南娜是思想最具扩张性的一个。因此，在这一论述美索不达米亚旅程神话的神力因素的研究中，我们恐怕应当首先关注她的活动。诚然，伊南娜是美索不达米亚众神中最为重要的女神，在所有女神中，流传下来的关于她的神话数量也是最多的。其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爱神、人类及动物有性生殖之神，但她同时也是战争女神。在阿卡德文学中，她被称为伊什塔尔。在闪米特时代，伊什塔尔这位“伟大女神”具备其他许多主要女神的特性，如创世母神宁图/玛米。她的名字被普遍用作“女神”的意思。在苏美尔文学中，这位女神地位的抬升过程已然十分明显。[2]

这位女神较为人所知的神话有苏美尔版《伊南娜下阴间》、阿卡德版《伊什塔尔下阴间》、《伊南娜与恩基》、《伊南娜与埃比》、《伊南娜与舒卡勒图达》。伊南娜作为非主要角色出现的神话也有很多，如苏美尔的《吉尔伽美什》、《恩奇都与阴间》，及后期的阿卡德巨著《吉尔伽美什史诗》。许多关于伊南娜的苏美尔颂歌流传下来，如nin-me-sar-ra和in-nin sa-gur4-ra，这要归功于萨尔贡的女儿安海度亚娜，她是苏美尔乌尔城月神南娜神庙中的女祭司。阿卡德人也有很多歌唱伊什塔尔的颂歌。此外，还有一组神话讲述了她和情人（丈夫）牧人杜姆兹之间的关系。[3]

以上部分神话与旅程有关，其中，女神为了获取各种不同的神力而向多处目的地行进，达到目的后返回。同时，这些神话呈现出与伊南娜相关的重大主题和思想，我们将在旅程与神力的讨论中予以提及。

以上几点的讨论中，伊南娜/伊什塔尔神话最重要的部分是《伊南娜下阴间》、阿卡德版《伊什塔尔下阴间》、《伊南娜与恩基》及in-nin sa-gur4-ra颂歌中的一部分。本章主要议题是伊南娜神话，但同时也会提及与达穆有关的某些崇拜仪式，尤其是edin-na u-sag-ga和TRS 8。达穆与女神关系密切，因为他是这位伟大女神的丈夫杜姆兹的一部分，或者就是杜姆兹本人。[4] 这些仪式所展现的旅程同时也证明了“为神力而行”的思想，这些旅程及其他主题思想与后文讨论的各种雅典神话关写密切。在这些文本中，伊南娜和达穆的故事都不相同，但是两位神的旅程结果一致，即修习并施展其在旅程活动中所获取的神力。我们首先探讨的神话是伊南娜神话中最重要的部分，古巴比伦时期的《伊南娜下阴间》（以下简称ID）。伊南娜出行的目的是夺取统治冥界及阳界的权力。

伊南娜入地并返回

伊南娜决定了冥界之行。她把欲念从“宽广的上天”延伸到“广阔的阴间”。[5] 她放弃了天界和阳界，要下到冥界去。她穿戴好象征其神力的七件服饰，指示侍从宁舒布尔，如果三天后她没有回来，宁舒布尔应该如何行事，然后便出发了。[6]

伊南娜气势汹汹地敲响冥界入口“甘泽尔宫”的大门，大声呼唤守门人尼提。伊南娜说她正要前往东方，然后撒谎隐瞒了她进入冥界的目的。尼提让伊南娜等着，自己去找冥界女王埃列什吉伽尔。女王对伊南娜的衣着和到来的方式起了警觉之心，她向尼提做出了指示。尼提陪同伊南娜向下走去，他将七扇门逐一打开，每一次都脱去伊南娜一件衣服，并解释说这是遵照冥界的规矩办事。因此，当伊南娜来到冥界，她已经赤身裸体，因为她所有的衣服都被脱下带走，她被“制服”了。[7] 埃列什吉伽尔愤怒地从王座上站起身来，伊南娜立刻就坐了上去。安努那基众神审判了她，于是伊南娜被杀，尸体挂在钩子上。

三天三夜过去了，伊南娜还没有返回。宁舒布尔便着手按照女主人当初的指示去做。她先前往尼普尔城恩利尔的庙宇，但是愤怒的恩利尔拒绝给予伊南娜帮助。他责备伊南娜贪恋阳界和冥界的权力。他说，谁觊觎冥界的权力，“谁就必须留在那里。”阿尔城的月神南娜同样拒绝帮助。伊南娜的预言应验，最终是智慧之神恩基答应伸出援手。恩基造了两个特殊的人，库尔迦鲁和卡拉图鲁，[8] 把能够起死回生的植物和水交给他们，告诉他们让伊南娜复活的办法。

两人来到冥界，看到埃列什吉伽尔赤身裸体地躺着，疼得大声哀嚎，于是帮助女王解除了痛苦。女王跟高兴，要赐给他们礼物，但他们拒绝了礼物以换取伊南娜的尸体。

他们在伊南娜身体上洒上圣水，让她吃下植物，“因此伊南娜复活了”（第281行）。伊南娜正要离开冥界，安努那基众神却捉住她，声称从来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冥界，如果她要离开，必须找个人替她留下来。

一群凶恶野蛮的魔鬼尾随女神来到人间。伊南娜一回到地上，第一个遇见的人是衣衫褴褛、匍匐在地的宁舒布尔。她拒绝把这忠诚的仆人交给叫嚣的魔鬼作为自己的替代品。后来，她在乌玛遇到沙拉、在巴得提比拉遇到卢拉，但都拒绝将他们交出。然而，当他们来到库拉布平原一棵大苹果树下，伊南娜看见她的丈夫杜姆兹坐在王座上，衣着华美。女神盛怒之下将杜姆兹交给了魔鬼。杜姆兹恳求他的内兄太阳神乌图把他变成一条蛇，以使他逃脱。此处，一些只言片语显示，鬼魅还是穷追不舍捉住了他。伊南娜，或者是埃列什吉伽尔[9]命令杜姆兹和她的妹妹格什提娜娜轮流在冥界待半年时间。“由此，圣洁的伊南娜拱手让杜姆兹作了她的代替品”（410行）。文本最后是对埃列什吉伽尔的两行赞语。

神力是伊南娜旅程的中心环节。正是通过入地和返回这整个旅程中的表现，伊南娜获取了她所追求的神力。在本研究所分析的各种旅程中，通过旅程表现所获取的神力的类型以及神力的使用，这两个因素取决于所涉及的神和各个文学作品的目的。在ID中，伊南娜入地的目的是为了把权力扩展到冥界。伊南娜在人间已然拥有一定神力。[10] 她想扩大权力，这一意图在恩利尔（190-194行）的讲话中清楚地显示出来，南娜对这一讲话一再重复（204-208行）。恩利尔得知伊南娜进入冥界、被困冥界的消息后十分恼怒：

愤怒的（父亲）恩利尔回答宁舒布尔：

“（我的女儿）渴望天上的权力，也可渴望地下的权力。

（伊南娜）渴望天上的权力，也可渴望地下的权力。

冥界的神力不是谁都可以垂涎的，得到（神力）的人必须留在（冥界）。

到了那里的人，（居然还想离开吗）？”[11]

愤怒的恩利尔无意营救伊南娜，也不知道拯救她的窍门。然而恩基打算救她，这位大神智慧超群，必然懂得其中的法门。

伊南娜寻求神力之初就失败了。她被杀死，尸体被挂在钩子上。不过，她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并做好准备，事先对宁舒布尔下达了指令。[12] 在宁舒布尔的努力之下，恩基造出两个特殊的人从地上世界来提供帮助，伊南娜才得以复活并回到地上世界，从而成功实现了她的计划。开始失败、在冥界之上或出发之地寻求帮助、得到帮助、最后胜利，这一模式在追求神力的旅程中十分普遍且极为重要。神在到达目的地时往往遭遇敌对人物，在这种活动中，上述模式似乎至关重要。该模式在其他神话中也有出现，如尼努尔塔神话中的安祖神话和鲁伽勒神话，以及《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吉尔伽美什神话。[13] 当然，加大故事中英雄的困难，可能是一种加强趣味的叙事手段，进而能够突显英雄战胜困难后的成就。然而在ID中，这不仅是一种叙事手段，它是伊南娜下阴间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界定了她所获取的那些神力的本质。

乍看上去，伊南娜获取冥界神力的努力失败了。其实，她已经实现了此行的目的。人们之所以产生失败的印象，是看到被削弱的女神坐上埃列什吉伽尔的王座后死去。当然，这反映的是“最初失败”的主题。伊南娜想通过埃列什吉伽尔的王座夺取冥界神力，这第一次尝试失败了，其原因在于，通过七扇门进入地底后，伊南娜丧失了她在地上世界的神力（126-164行），而这则正是埃列什吉伽尔计谋的成功。然而，伊南娜自有后备方案。她已为此作好准备，并吩咐了宁舒布尔。显而易见，伊南娜从未想要待在冥界，而是想获取冥界神力。她的计划是，如果她没有在某一既定时间返回，那么宁舒布尔就要开始营救行动。（31ff和173ff行）

伊南娜的胜利在于她从“不归之路”回来了，意味着她得到了冥界神力。正如她所计划的那样，她得到神力重新回到地上，战胜了冥界及冥界让所有人有来无回的核心神力，这是冥界众神掌握死者的神力。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她返回地上。任何人都能入地。而伊南娜返回的成功之处在于，在她之前没有人能这样活着重新回到地上。[14]

神话中反映了这次入地和返回的旅程的发起人对伊南娜的要求。当她准备返回地上时，安努那基众神的话语即起到这一作用（286-287行），

安努那基众神捉住伊南娜（说：）

“谁能从冥界回到地上？谁能活着从冥界回到地上？”

安努那基众神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的特权。他们规定，伊南娜要想回到地上，必须找到代替她的人（288-289行），从而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他们对伊南娜的权力。

关于伊南娜和杜姆兹的另一文献《杜姆兹和格什提娜娜》[15] 似乎也对伊南娜这一先例提出要求。其中，恶魔对伊南娜说（4ff行）：

“快点吧，伊南娜，继续下阴间吧，继续你一个人的旅程。”[16]

接下来的几行文字提到伊南娜进入冥界、失去衣物、以杜姆兹为替代品邓。有关返回地上的描述可以理解。这一文本实际上没有表现伊南娜下阴间的故事，而是聚焦于抓获杜姆兹的情节、格什提娜娜的保护者角色以及她成为杜姆兹的代替者。[17]

伊南娜首先发出了入地和返回的行为，这一举动在杜姆兹和格什提娜娜每年入地和返回的过程中被永远铭记。杜姆兹的返回和伊南娜的返回一样，是繁殖力的象征，既包括性繁殖能力，也包括让植物生命复苏的能力。[18] 该领域的诸多要素在ID中都有涉及，但并没有占据重要地位——至少没有像阿卡德版本等其它故事中表现得那么明显。根据内容来看，它更关注伊南娜入地和上升的神力、替换过程的开始、死亡和重生的永恒过程——即入地和返回——这是替换所赋予的神性。

伊南娜获取了掌控死亡的权力，入地、返回而不受惩罚，这是她亲自进入冥界然后回到地上的结果。这一情节还出现在《伊南娜与恩基》里。[19] 其中，伊南娜前往埃利都的阿布祖，获取许多神力，其中的两个是（书板二.v.19-20）：

e11-dè 降（至冥界）

e11-da 升（于冥界）

在ID中，库尔迦鲁进入冥界使伊南娜复活，随后死在冥界。他的神力以及ID中降入冥界过程的其他要素的神力，也出现在上述两项神力的文本之后（书板二.v.21ff.）。[20] 本特•阿尔斯特认为，这一旅程可能也象征着入地与返回。[21]

伊南娜不仅战胜冥界，获取神力重返地上；根据恩利尔的话（191-192行），她还通过这次旅程获取了地上世界的神力。这一神力可在返回或上升的过程中得到一定程度上的证明，即她必须挑选别人替自己留在冥界，她对所遇之人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她与宁舒布尔、夏拉、卢拉、杜姆兹的相遇（290-349行）就明显证实了这一点。前三位神尊重她，悲痛、虔诚地伏在她脚下，她放过了他们。而杜姆兹既不尊重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权力。他并不悲痛，也未拜倒在伊南娜脚下，而是穿着华丽的衣服，高高地坐在“宏伟的王座”上，于是伊南娜把他交给冥界（349-358行）。[22]

有观点认为，这一情节表明伊南娜获取了地上世界的神力。与此看法相反的是，由于当时有鬼魅跟随，因此她不得不选择一个替代品。所以，如果这一情节暗示的是她在地上世界的权力，即此前恩利尔的谈话所透露的权力，那么，尽管伊南娜的确拥有选择权，前一种观点仍不能令人信服。然而，比起现有资料，伊南娜将生者交给冥界这一权力的背后隐藏着更多信息。伊南娜可使地上人类毁灭或繁殖，在人间事务中无处不在、无所不能，这种伟大神力在其它地方有大篇幅的描述。这在安海度亚娜所作的颂歌nin-me-sar-ra和in-nin sa-gur4-ra中描绘得尤为显著，在其他作品中也很清楚：她是天上和地上的女王，拥有所有神力。在安与恩利尔的授权之下，她统治大地，裁决地上所有生物的命运。[23]

ID展现了神力的多种象征物。此处的神力就是me。伊南娜的衣服之所以代表神力，是因为它象征着me（14-25行，130-164行）。[24]《拉哈尔和阿什南》（98行）是以衣服作为神权的另一个例子：me-ni ugun mu-na-ab-ak-e，“多亏了我（拉哈尔），沙坎神才能造出他多彩的me”，此处“根据语境，me不是其他东西，就是指王室衣物”。[25] 伊南娜降入冥界时失去了衣服，因此丧失了她在地上的神力。衣物这一涉及神力的主题，在文本开始伊南娜穿衣中也有所显示（14-25行）。同样，阿卡德版本中的伊什塔尔入地时失去了衣物或神力，返回过程中又重新获得（42-62行，119-125行）。神力的其他象征物还包括赐予伊南娜的生命之食和水。它们是女神重获神力过程中的组成部分，使她马上复活并返回，从而战胜冥界（280-281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