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新总统尹锡悦：一个检察官的“AB面”

3月9日，韩国举行第20届总统选举，4400多万名选民参加投票。

这场选举被称为史上“最内卷”韩国大选，候选人尹锡悦和李在明的选情不分伯仲，出口民调异常胶着。

北京时间3月10日6点左右，韩国中央选举管理委员会完成全部100%计票。来自韩国第一大在野党——国民力量党的候选人尹锡悦得票率为48.56%，领先执政党共同民主党候选人李在明(47.83%)，当选韩国新任总统。

尹锡悦

作为韩国首位没有国会议员经历的总统当选者，尹锡悦成为韩国民众求变的重要力证。

东方卫视、看看新闻Knews记者权小星长期在韩工作，期间与多名了解尹锡悦的周边人士接触，试图描绘尹锡悦身上的“AB面”。

权小星

东方卫视、

看看新闻Knew记者

1.判处全斗焕“无期徒刑”

“现做出如下宣判：判处（时任）国务总理申铉确死刑，判处保安司令官全斗焕无期徒刑，以上判决立刻生效。”

1980年5月8日，一则上述内容的“判决书”，在韩国校园内疯狂传播。当时韩国处于全斗焕军事政权时期，这一“判决书”可谓引起集体亢奋。

“一定程度上，这场判决也成为诱发后续‘光州事件’这种大规模反抗冲突的导火索之一”。作为尹锡悦的恩师之一，国立首尔大学法学系名誉教授姜铉镐（音译）与记者讲述了这场“判决”。他同时表示，由于信息不对称，起草者并不知道，申铉确实际上是反对军事政府的。

这个看似莽撞的“判决书”起草者兼“法官”，就是国立首尔大学法学系二年级本科生尹锡悦。他在校内一场模拟法庭的活动上，将这个“判决书”读了出来。

这场活动的后续是，主办者被全斗焕军政府旗下保安司令部逮捕。尹锡悦得到消息“出去躲躲风头”，三个月后才回到学校。

学生时代的尹锡悦

尹锡悦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被称为韩国应用统计学的泰斗级人物，母亲曾在韩国第一所女子高校梨花女子大学读书后任教。

虽然尹锡悦的母亲在婚后辞去了工作，但在当时的年代，这样的背景依然称得上韩国社会精英阶层。相较于出生贫苦的大多数候选人，尹锡悦的幼年故事确实算不上多么“惊艳”，这也导致关于尹锡悦的生平资料量远远少于韩国多数大众政治人物。

经济学家的父亲多次劝导尹锡悦去读一些“能够实实在在改变国家、改变社会”的学问，于是尹锡悦放弃了报考心理学，转而报考法学。这成为改变尹锡悦生活轨迹的重要决定。

童年尹锡悦和父亲

2. “忠于我的组织，而不会忠于任何人”

2019年7月8日，尹锡悦在担任检察总长（即最高检察长）时，接受国会议员质询时，说出这样一句：

“我因为忠于的组织，而不会忠诚于任何个人。”

有趣的是，当时提问攻击的议员，来自在野党自由韩国党（现国民力量党）。还是其中“反文”色彩最严重的极端右翼议员金镇台。而执政党共同民主党则派遣了国会司法委员会委员、韩国热门政治评论节目《舌战》固定嘉宾李哲熙议员。

如今，声嘶力竭反对尹锡悦的金镇台，公开为尹拉票。而表示要“誓死”守护尹锡悦的李哲熙，在选战对手李在明阵营工作。

李在明（左）和尹锡悦

在韩国，检察院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以至于有人将韩国“三权分立”中的检察院单独拎出来，称为韩国政治的一个权力极点。

2017年上映的韩国电影《王者》描述了检察院当道的政治现象。其中，检察官通过专门打击失势政治或财经界人士，来为现任总统“表忠心“的场面，虽然略有夸张，但不难看出其灵感原型。检察院作为韩国信息量最大，且拥有独立的调查及起诉权的机构，对于韩国社会各界的影响极大。

军政府期间，韩国警方及其他权力机构滥用力量，导致多起冤假错案，检察院的力量被缩水。在结束军政府统治后，韩国大幅度加码检察院的权力，例如垄断起诉权的方式等，使得检察院拥有警察、法院都不具备的权力巅峰。

法院试图以不通过拘留请求等方式消极对抗，但2021年韩国检察系统的逮捕拘留通过率仍接近99%。

韩国大检察厅（最高检察院）

“公安通”、“刑事通”、“特殊通”，并列为韩国检察体系的三大派系。这三种称号分别表明该检察官主攻的案件属性——国家安全及敌对势力案件、刑事案件及其他特殊案件。

尹锡悦是典型的“特殊通”。进入检察体系后的尹锡悦，每一步看似与主流背离，但时代的变迁却使尹锡悦不仅成为了检察院的“主流”，甚至还成为“守护”检察系统的急先锋。

韩国司法考试分为一试、二试和三试三个阶段。尹锡悦在屡次通过一试后，二试却频频碰壁，最终在考了9次二试后，才通过司法考试。

据恩师姜教授的回忆，有一年尹锡悦在通过了一试后，在二试前两天，还去距离首尔200Km的大邱，为提前毕业的学长当“伴郎”，还喝了不少酒，第二天回到首尔考试的时候，近身还能够闻到些许酒味。

记者还采访到一位与尹锡悦长期接触的检察院内人士，他确认匿名后透露了关于他眼中的尹锡悦。

“尹锡悦真的是非常喜欢与人打交道、聊天喝酒，对于“自己人”更是如同大哥。工作期间哪怕再严厉，工作结束后都能和同事们打成一片。对于很多新检察官，尹锡悦一看就能记住名字，甚至说出他喜欢吃的食物。

加入检察体系的尹锡悦，先后在大邱、江陵、城南等地方检察厅工作，在金大中政府上任初期，作为未受前任政府提拔的尹锡悦，调至被称为“检察权力巅峰”的首尔中央地方检察院（地检）。

1999年，尹锡悦调查时任警察厅长的朴熙沅受贿案，由于证据准备“过于充分”，最终轻松突破防线。朴熙沅表示放弃上诉及审查，承认所有罪行，并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6个月。

这一战，被认为是尹锡悦的“破局之战”。与警察高官的交锋胜利，更打压了警方要求分享起诉权的请求。之后，在卢武铉政府时期，尹锡悦又参与逮捕安熙正等知名人物，成为其“特殊通”之路的重要节点。

3. 从窗户贴纸到对抗文在寅

尹锡悦担任检察总长期间，许多韩国记者都会守候在连接大检察厅主楼和副楼间的天桥附近。

午餐时刻，尹锡悦常会准时走过这里。

记者在韩国工作期间，也曾前往该“拍摄点”。当尹锡悦出现时，现场除了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以及将照片尽快传回的键盘敲击声，没有提问、没有回答，全程一片寂静，这种环境周而复始。

对此，尹锡悦曾经在检察系统内部网站上发表过这样一篇文章。他认为，作为检察官，自己不应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因此他主动要求在玻璃窗上贴上黑色纸片，并勉励检察官们“不要过多露面，做好自己的使命”。而在跟帖中，检察官们分享尹锡悦的故事，其中包括领养了4只遗弃动物，并悉心抚养数年的佳闻。

在韩国的检察院体系内，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若司法研修院期数比自己低的检察官升入高级别领导职位，则期数较高者会集体引咎辞职，以“为后辈让路”，自己则会前往律师事务所工作。

尹锡悦在朴槿惠政府期间的2013年，担任国家情报院舆论操控案件的特别调查组组长，并首次搜查情报机构及青瓦台的多个部门。

最终，时任法务部部长，也就是后来成为朴槿惠亲信的黄教安介入其中，发动了针对尹锡悦的“调查指挥权”。尹锡悦的上司蔡东旭因《朝鲜日报》报道的一则丑闻引咎辞职，尹锡悦则以搜查没有提前按照流程报告为由，不仅被排出调查队伍，本人也被贬至地方城市工作。

值得注意的是，尹锡悦的上司是后辈，但他并没有如大多数检察官一样选择辞职。上述知情人士告诉记者，尹锡悦一直将自己的检察工作视为“天职”。

这里再解释一个概念：法务部作为检察院的主管机构，根据韩国有关法律，法务部部长无权直接介入调查过程，但可以针对检察总长进行指挥及监察，在韩国被称为“调查指挥权“，但该权限在韩国法律历史上，仅被实施过两次，而两次都是使用在了尹锡悦的身上。

在经历了数年蛰伏后，尹锡悦作为检察院内“特殊通”的代表人物，被重新提拔，担任独检组的调查组组长，最终使朴槿惠、崔顺实、李在镕等政经界人士入狱，立下“汗马功劳”。

朴槿惠闺蜜干政案爆发，右翼阵营瞬间失去了支持率，也迫使以“清算积弊”为口号的共同民主党文在寅政府就任，尹锡悦作为“刚正不阿”的代名词，成为改革检察院的不二之选。

随后，文在寅任命尹锡悦担任首尔中央地检检察长，后更是升至检察总长。

韩国高丽大学政经学院李国宪教授告诉记者，尹锡悦与曹国同属首尔大学法学院，与领导法务部的秋美爱、朴范熙又都是毕业于同一期司法研修院，因而文在寅政府对于这个刚正不阿的尹锡悦寄予厚望的真正缘由——看似要“彻底打破韩国原有积累的弊端，但还是要依赖于韩式人脉来希望得到执行。”

不过，在就任仪式上，文在寅嘱托“无论是谁，都要彻查到底”，却由于尹锡悦政权彻查文在寅的“挚友”曹国而出现裂痕，尤其是尹锡悦对于曹国极其家人的疯狂搜查，使曹国的支持者认为尹锡悦是要“抗命”。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在由于彻查执政势力而与政权产生冲突的时刻，文在寅本人并没有对于尹锡悦做过任何表态，直至尹锡悦以“检察院无法完成个人使命”为由宣布辞职。

李国宪认为，这主要源于文在寅追求的“检察改革”本身是希望具有可持续、不可逆、制度化的改革措施，即通过设立监察机制等方式，从制度上实现不可逆的扭转，所以文在寅即便通过设立高级别官员调查处、将法务部长指挥权明文化等方式进行对抗，而并非直接拿掉或施压拿掉尹锡悦的职位。

“实际上，检察改革到头来，还是要弱化检察院的权力，这对于一个珍惜自己所属集体的尹锡悦来讲，肯定是无法接受的。”姜铉镐向记者如是总结。

最终，2021年3月4日，尹锡悦宣布辞去检察总长职位，从“文在寅的男人”走到文在寅的对立面，自愿成为“反文”的旗帜。

文在寅（左）和尹锡悦

虽然当时尹锡悦并没有表示自己的政治取向，但无论是选择与代表保守势力利益的《朝鲜日报》做独家专访，还是频繁拜访自由主义经济学家的举措，无不暗示尹锡悦的个人倾向。

尤其是，尹锡悦在竞选期间，频繁向年轻男性示好，表示自己理解被女权社会“逆向歧视”的韩国男性，标榜将成为“公正”、“公平”的新总统。

而作为尹锡悦的搭档之一，国民力量党党首，35岁的李俊锡更是直白表态，将撤销主管女性事务的“女性家族部”。

4. “大韩兴，锡悦王”

走在首尔大街上，能够看到许多打着“算命”、“命运”、“寺院”等牌匾的店铺。这些店铺有大有小，但内部不约而同挂上了佛教如来佛形象，以及土俗萨满教的神灵形象。

《纽约时报》曾将韩国称之为“算命共和国”，而韩国文化体育观光部旗下智库在2010年的报告也提出，不完全统计，韩国土著宗教及“算命”产业化后的规模将达到500亿韩元。

虽然由于首尔的城市化速度加快，这些“法师”们在高楼林立的大街上已经很难寻觅，但进入首尔的大街小巷，仍然能够看到许多传说“灵验”的法师所在地，有大大小小的韩国人排队。

在韩国的政治文化中，宗教看似无懈可击，却难以割舍。

例如，总统候选人为了获得支持，会在选举期间涉猎佛教、基督教（新教）及天主教而被冠名“基佛天”已经成为韩国政界的流行词汇。某位候选人与法师、僧人密会算命的事情，在韩国汝矣岛政界更是层出不穷。

此前，朴槿惠就曾被曝光与一名法号“水仙花”的女性僧人交往密切。“水仙花”预言第17届大选朴槿惠能够胜出，却被李明博争夺党内候选人职位。之后，朴槿惠便与她断了来往。

在尹锡悦竞选期间，关于“巫师”、“法师”的相关传闻不断。尤其是在第一场总统候选人辩论期间，尹锡悦手上因为有汉字“王”字样，一位熟知中文的韩国学者，向记者直接用了“大韩兴、锡悦王”来比喻尹锡悦。

尹锡悦否认了各种坊间传闻。但毫无疑问，在土著信仰流行的背后，是韩国政客对于自己命运的普遍不安。

一位“算命法师”也在接受采访时提到，“每当总统选举等重要政治活动时，算命就成为一些希望拉拢收视率的媒体，甚至是一些政客的座上宾。”

尹锡悦的妻子金建熙

尹锡悦的婚姻，说来也同宗教颇有些关系。

妻子金建熙比他小了近20岁。在被泄露的通话录音中，金建熙曾如此描述他俩的相识过程：

在“模拟法庭”事件后的逃亡期间，尹锡悦曾前往外婆家所在的江原道江陵地区避难。当地佛教盛行，尹锡悦结识了许多僧人。

2011年，金建熙前往江陵某寺院祈福，结识了当地寺院的武静（音译）法师，并通过其与尹锡悦相识。后来自己的外婆又通过一位企业家，将尹锡悦再次介绍给她，最终步入婚礼殿堂。

5. 胜选之后，魔咒之前

尹锡悦之妻金建熙曾表示，自己的丈夫是前总统卢武铉的“狂粉”。每次看卢武铉题材的电影时，会不断哭泣两个小时，甚至自称为卢武铉的粉丝俱乐部。

戏剧性的是，在许多卢武铉支持者来看，逼迫卢武铉自杀的“元凶”之一，正是李明博时期的检察体系。

有学者将韩国的政党定义为：“围绕特定政治明星，给TA朝贡的粉丝组织”。

很明显，尹锡悦的政治经历并不是一个常规的韩国总统应当走过的路，他不仅没有当过国会议员，连从政经历都是零。

与此同时，韩国政治分析家朴尚熙也向记者提出了他的担忧：尹锡悦似乎对于外交，一点都没有考虑过。

此前，尹锡悦曾在多个活动上表态，自己主张“联美抗中”、“追加布置萨德”等言论。这些言论不仅与他“基本盘”内的保守人士政见类似，甚至与韩国互联网上部分网民的意见相同。一位在美韩国学者也在美国《国会山》杂志表示，尹锡悦看似对于美国更加有利，实际上在高度参考“发声音量”较大的支持者的声音。

对于尹锡悦的胜选原因，外界众说纷纭。不过从目前的开票结果来看，尹锡悦与李在明之间的全国票差，几乎等于首尔选区的票差量。

朴尚熙认为，在韩国第一大城市，也是韩国中产阶级最密集的城市出现这种结果，对于各自“保住票仓”的两个候选人来讲，还是致命的。尤其是以房地产为代表的文在寅经济政策的失败，导致个人资产缩水背景下的中产阶级将票投向了“反文”的旗帜尹锡悦。

此外，韩国总统难以善终的“青瓦台魔咒”是否显现，一直都是外界关注的焦点。

此前，尹锡悦曾表态称，将根据法律框架，依法调查前任总统及政权的弊端及贿赂情况，这也引发了文在寅的严正抗议，更表示“如果前任政权出现弊端，那么作为检察官的你在哪里？”

毕竟，对于“卢武铉的朋友”文在寅来讲，没有什么比这种方式更加屈辱了。

在选举前的最后一场民调中，文在寅支持率仍高居45%，列居韩国各任总统首位。也许，尹锡悦正是感受到这种不安，才被民众发现同各类土俗信仰过从甚密。

无论如何，尹锡悦当选终成定局，尽管优势微弱，也刷新了韩国总统民选史上的最低票差。

尹锡悦在参选时表示将打造一个全新的大韩民国。这位“政治素人”能否完成自己的初衷？实现内政外交新的改变？时间将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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