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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看的强取豪夺类的小说吗?

2023-04-18 03:00|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正文完结,番外日更中】

  我死后第七天,夫君拆了我的灵堂,将我的牌位扔出宗祠。

  他说:沈歆莲这样的毒妇,就算是死,都不能脏了我北慕氏的门楣。

  我死后半年,皇后给夫君赐下新的王妃,烧光我的遗物。

  她说:白姣姣是你的白月光,如今沈歆莲已死,你可以娶她过门了。

  我死后第一年,夫君逼宫登基,国号怀宪。

  他赐死皇后,抄斩白氏,追封我为懿昭皇后。

  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摩挲着我留下来的旧弓。

  *

  怀宪三年,国祚绵长,海晏河清,夫君死在一个雪夜。

  那夜风很大,他呢喃着我的名字,苦苦哀求我看看他,手里还抓着那把旧弓。

  我很想说我一直在,可惜他听不到,因为我已经死了。

  这是我死后的第四年,也是我穿书而来的第七年。

  *

  沈歆莲穿成臭名昭著的相府千金,嫁给病秧子小王爷冲喜。

  小王爷阴鸷多疑,把她当做替身,沈歆莲用尽一切办法,想要捂热他的心。

  可是最后,他都不曾信任她。

  沈歆莲心如死灰,在雪夜从城楼上纵身跃下,用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

  死后的第四年,穿书而来的第七年,沈歆莲重生了。

  她忘记了前世的种种,发现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王爷。

  后来一次意外,她恢复记忆,发现原来其中一个小王爷,是上一世重生来的。

  沈歆莲:麻了,毁灭吧

 ———————— ————————

沈歆莲死了。

  她死在一个雪夜。

  那天晚上,雪很大,风也很大。

  城门的守军大多窝在营帐里烤火。

  这样的天气,不要说敌袭,饶是极北之地的突厥人,都冷得受不了。

  只有几个新兵在站岗,他们躲在城门下,点了一簇火,喝着烧酒,天南地北地聊。

  他们聊得那样热烈,北风呼啸得那么凄厉,以至于重物坠入雪地的闷响,很快淹没在茫茫风雪之中。

  直到第二天正午雪停,守军清扫积雪,忽然有人“啊”地惊叫:

  “有鬼!”

  周围人立刻围了上来。

  扫开积雪,展露出一张剔透的脸庞,苍白到与雪合化,双眸紧闭,鸦羽似的睫静静合着。

  是一个女人,年纪不大,甚至算得上小,和这些新兵差不多大,只有十八九岁。

  她的神情安详,仿佛只是睡着。

  年纪大的守军凑上来,看到她四周凝结成冰的血水:

  “死了。”

  又摇摇头,很可惜地道:“这么漂亮,这么年轻,怎么就想不开呢?”

  他们将她挖了出来。

  她穿了很多层,却都很薄,甚至连鞋都是春日的单鞋,应该是没有御寒的冬衣了。

  可这些衣裳都是好料子,袖角用金线织就云纹,轻飘飘如同蝉翼。

  少女的指尖如同玉管般素白细腻,上面还残留着丹蔻的淡红,成了她身上唯一一抹亮色。

  “是哪位侯爷家的小妾吧,”老守军叹了口气,“被正室欺压得活不下去,一时没想通,自戕了。”

  侯爷家的小妾被他们放在雪地上,脸上覆了一张素麻布。

  有人去官府报官了,还没回来,忽然听见马蹄踏雪的脆响。

  老守军眯起眼,就看见有一队金甲黑马的骑兵,扬起阵阵雪雾,向城门疾驰而来。

  他不认得这些人,却认得他们胸甲上慕狼衔雁的家徽。

  是穆王北慕庭的亲卫,隐狼军。

  他忙迎上去,苍老的脸笑得挤出皱纹,如同一朵枯败的菊花:“各位军爷……”

  为首的隐狼卫并不与他客套,马尚未勒停,劈头盖脸便问道:

  “昨夜可有人在此出城?”

  老守军一怔,“昨夜暴雪,并无。”

  “没有?”

  隐狼卫蹙眉,“还能跑哪去呢?”

  他当即调转马头欲走,老守军心头一动,壮着胆子道:

  “军爷可是要找一位女子?”

  “嗯?”隐狼卫目光立刻落到他身上,“你怎么知道?”

  “她……”

  老守军咽了口吐沫,“她死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死在暴雪夜的少女,并不是侯爷家的小妾,而是穆王殿下唯一的正妻,沈歆莲。

  她曾经是帝都最张扬明艳的贵女,有人人艳羡的一切,最后甘愿做一片雪花,坠落在茫茫雪夜。

  ……

  “殿下,娘娘出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时,北慕庭正陪在白姣姣身边,看着太医为她换药。

  白姣姣抿着唇,眼角潋滟出绯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这欲哭不哭的样子,标致极了。

  “庭哥哥,”她怯怯望着身边冷峻的男人,声音像是受惊的小兔,“这次是我不对,你不要怪莲莲姐姐,要不……她又要生我的气了。”

  北慕庭望着她,神情温柔,勾了勾唇:“你没做错。”

  他想起自己那不省心的正妃,眸光冷下几分:“沈歆莲,委实娇纵了些。”

  “沈家出事,她总是要担心的。”

  白姣姣的声音软软的,像是一盏蜜水,“她最近心情不好,姣姣理解的。”

  北慕庭冷笑。

  “沈家出事,还不是因为她兄长沈策狼子慕心,结党营私。”

  “况且,”他的声音冷冷的,比外面的风还要让人胆颤,“之前在王府闹,本王还可以忍她,但这次,她做得太过分了。”

  兵符被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她,她却抵死不认。

  如今还畏罪潜逃。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正想着一会儿带人去三法司,提审沈策,外头忽然跑进来一个亲卫。

  亲卫跌跌撞撞跪在他们面前,吓得白云姣小小地惊叫一声,又往北慕庭身侧靠了靠。

  北慕庭不耐烦地抬起眼,就听见亲卫慌乱道:

  “殿下,娘娘出事了!”

  北慕庭眉宇间戾气更甚:“她还能再出什么事?”

  “娘娘……娘娘她,”亲卫深吸一口气,“娘娘自戕了!”

  他话音方落,白云姣便“啊”地一声,一旁上药的太医也停下手,抬头望向北慕庭。

  “死了?”

  北慕庭却没什么反应,薄凉的剑眉蹙着,“沈歆莲教你这么说的?她到底躲到哪去了?”

  这个女人,倒真是困禽覆车了,连这种谎都敢撒。

  “娘娘……”

  亲卫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娘娘昨夜,从城楼跳下去了……”

  他怕王爷还不信,又小心翼翼地补充:

  “尸,尸体,已经送到三法司去了。”

  亲卫说完之后,不敢抬头,半晌,才听见北慕庭道:

  “备车,去三法司。”

  白云姣听到他要走,眼底泛起雾水:“庭哥哥……”

  “没事。”他垂下眼,勾起一个笑,“去看看而已。”

  沈歆莲这女人,恶事做尽,还有羞耻心,知道自杀?

  他倒要看看,沈歆莲是真死了,还是诈死。

  起身时,北慕庭隐约听见一把熟悉的嗓子自身后传来,清亮鲜活:

  “王爷!”

  他猛地回身,却空空如也。

  ……

  沈歆莲的尸体躺在三法司的停尸间,身边是她的父亲,曾经的内阁首辅沈凌,还有她三日前吞金自戕的长姊沈遇菡。

  沈氏谋逆一案尚未有定论,沈遇菡虽已经远嫁,但到底姓沈,说不准就与此案有关,因此尸体被三法司扣留在此。

  自从沈歆莲嫁给北慕庭,就鲜少再见家人。她求过北慕庭,他却不同意,后面她也不再提省亲一事。

  哪知再见,已经是生死之后。

  北慕庭推门而入,在沈歆莲的尸体前站定。

  三法司的停尸间常年囤积大量冰块保持尸体不腐,北慕庭的手冰凉。

  沈歆莲的脸上还盖着那块素麻布。

  她生前是首辅嫡幺女,千娇万宠长大,不要说以粗麻布覆面,可能连摸都没摸过这种东西。

  他一把掀开素麻布。

  沈歆莲好像睡着了。

  北慕庭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如此平静的神情,出现在沈歆莲脸上。

  最近这一年,他们总是在吵架,在闹。

  沈歆莲哭过喊过也闹过,她越是崩溃,他越觉得她娇纵,每次见面,总要以争吵结束。

  “真死了?”他问身后的仵作。

  “是。”仵作想起当时的场景,忍不住暗自叹息:

  “常人高坠,虽是抱死志,但到底会害怕……娘娘却没有挣扎,应是存了必死的心。”

  北慕庭抓着素麻布的手一紧。

  “偷走兵符,就一死了之。”

  他望着她的尸体,轻笑一声。

  “沈歆莲,真有你的。”

2.毕竟恩情总是空(1)

  三法司,停尸间。

  刑部尚书躬身陪在旁边,小心翼翼观察北慕庭的脸色:

  “殿下,王妃的尸体……”

  “传沈策过来认尸。”

  北慕庭抓着素麻布,一字一句,“然后送回沈氏大宅。”

  沈歆莲身份都已经确认,还要认尸?

  已经出嫁的女儿,送回母家?

  刑部尚书有点为难:“这……”

  北慕庭回过头,眉眼间浮起戾气:“嗯?”

  他的眼神像是死人,冷而没有感情。刑部尚书吓得一激灵,立刻埋下头:“臣遵命!”

  北慕庭没再说话。

  他冷冷转身,将那块素麻布往旁边的仵作身上一摔,头也不回出了停尸间。

  仵作低下头,怀里的布血迹斑斑。

  这时,忽然听见隐约一声闷咳,旋即传来刑部尚书的惊呼:“殿下!”

  北慕庭骨节分明的手掩住薄唇,浓稠黑血溢出指缝,落在他胸口的金线坐蟒上。

  他垂眸盯着血滴在金鳞上晕开,忽然低笑起来。

  刑部尚书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

  北慕庭越笑,声音越大,到最后都有些不顾一切,甚至咳喘起来,也不曾停下。

  “沈歆莲,你死了也无所谓。”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反正,我们之间的帐,还要继续算。”

  ……

  马车平稳跑过长街。

  太医跪在北慕庭面前,为他诊脉。

  北慕庭难得没有批折子或是处理公务。

  他望着马车窗棂上挂着的小香囊,上面有一朵针脚拙劣的小红花。

  沈歆莲坚称她绣的是合欢。

  她只会绣合欢。

  哪有这么丑的合欢。

  北慕庭嗤笑,帝都高门贵女中,她是唯一一个女红差到如此地步的。

  他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送个香囊就想讨好本王,你觉得我吃这一套?”

  沈歆莲期待的神色凝固,面上闪过慌乱之色:

  “我没有,真的,太医说沉香安神,我就想着为殿下做一个……”

  演技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北慕庭看着她,声音冷淡更甚:

  “若想讨好人,至少要拿得出手。”

  沈歆莲嘴唇颤着,还欲解释,目光落到他的玉带上,忽然一怔。

  她轻声说:“王爷嫌弃香囊不好……是因为不如白小姐给您的好看吗?”

  他闻言低头。

  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个香囊,素色祥云暗纹,又绣月下泠泠一枝荷。

  月旁一个小字:姣。

  北慕庭想起今早更衣时,婢女鬼鬼祟祟的神情,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近前当值的,该换人了。

  他厌恶有人妄图插手他的生活,正欲抬手将香囊摘下,却不知想到什么,蓦地收了手。

  “白姣姣的香囊,”他冷冷望着小王妃,一字一句。“本王用着甚好。”

  比起白姣姣不知天高地厚,他更讨厌沈歆莲的虚与委蛇,心思深沉。

  沈歆莲明明已经声音哽咽,却强笑着:

  “臣妾知道了,回去便磨炼绣工。”

  看着泪花在小姑娘眼眶里打转,北慕庭却没有半分痛快,反而觉得心里闷闷的。

  他烦躁起来,揉着太阳穴:“退下吧。”

  没想到沈歆莲的绣工倒真的有进步。

  虽然还是不算出挑,但如今挂在车上这个,比她当初送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倒是很会另辟蹊径,知道他不收她的香囊,就悄悄挂在车上。

  讨好他的新手段?

  可惜她已经死了。

  一阵风吹进来,香囊摇晃,细腻温柔的沉香气萦绕在鼻尖。

  确实驱散了他胸口的沉闷。

  “殿下,臣斗胆……”老太医收了迎枕,缓缓起身:

  “您今日这脉象又凌乱起来,似是有气郁结于心,这可不利于解寒毒。”

  郁结于心?

  因为沈歆莲的死讯吗?

  北慕庭嗤笑一声。她死了,他高兴还来不及。

  他把目光从香囊上收回,“不急。”

  ……

  北慕庭回到王府,径直去了书房。

  书房一片狼藉,是丢兵符彻夜翻找的结果,下人还没来得及收拾。

  紧接着王妃失踪,坠楼,自戕,事情接踵而来,人们无暇再顾及书房。

  他挥退想要过来收拾的亲卫,拉开左边的暗格。

  里面还放着沈歆莲的和离书。

  她不就是以送和离书为噱头,才找机会进书房,偷走兵符的么。

  他垂眸看着那张纸。

  嫁进王府三年,她的字还是像当初一样幼稚而没有章法。

  不少字依旧缺笔画,但他还是顺下来,读了一遍。

  没有什么文绉绉的用词,沈歆莲写的和离书与平常讲话没什么两样。

  他一行行慢慢读着,耳畔似乎随之响起她软糯的声音:

  “王爷,我们和离吧。”

  “之前的事情,是我做得不对。我对不起凝霜,但是我真的没想害她。”

  “我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对不起九儿的事情。”

  “王府里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动。求求你放我走吧。”

  “我走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祝我们从今往后,都能快乐一些。”

  很多字都被水渍晕开,一张纸皱皱巴巴。

  北慕庭下意识攥紧信纸,直到信纸攥破,“刺啦”脆响唤回他的理智。

  他又垂眸盯了片刻,拿起案头的私印,在和离书上扣了章。

  “来人。”

  亲卫立刻进来了:“殿下?”

  “把这封信送去沈府。”

  他声音没有半分起伏。

  “是。”

  亲卫又抬起眼,小心地瞧着北慕庭的神色:

  “今日上巳节,宫里设宴,您看……还去吗?”

  “去,为什不不去。”

  北慕庭冷冷打断他,“去给芳华院通报一声,晚上白小姐随本王进宫。”

  ……

  沈歆莲受宠时,白姣姣无名无分,鲜少有机会随北慕庭进宫。

  今日难得有机会,她很是用心地梳妆了一番。

  贴身婢女一边为她描眉,一边笑道:

  “小姐这样漂亮,今日宫宴必定大放异彩。”

  “又拿我说嘴。”

  白姣姣轻笑。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柳叶眉,丹凤眼,一看便是娇美可人的小家碧玉。

  白姣姣盯了一会儿,突然道:“将眉毛画得再浓些,锋利些。”

  婢女一怔:“小姐?”

  白姣姣生得秀气,若是改画剑眉,恐怕会有些突兀。

  “画便是了。”

  她说着,抬手取下了眉间的花黄,又拿小刷在鼻梁扫了扫。

  这样一通操作下来,白姣姣的面容已经比先前英气了许多。

  她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

  “真像姐姐啊。”

  白姣姣像是在对婢女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和沈歆莲,斗了这几年,其实都没能斗过姐姐。王爷心里永远只有姐姐。”

  “无所谓。”她淡淡一笑,“她们都死了。”

  她特意选了件利落束袖的宮装,可是北慕庭却丝毫没有在意。

  他一路上都寡言少语地望着窗外。

  白姣姣顺着北慕庭的目光望去,看见一个香囊挂在窗棂上,上头绣了红呼呼一团,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白姣姣套着护甲的手指猛地抓起下摆。

  ……

  进了宫没走多远,就看见乳母抱着一个小奶娃站在定坤门外,身后跟着十来个亲卫宫女。

  远远地,北慕玦就笑眼弯弯,冲他挥着肉乎乎的小胳膊。

  “九儿。”

  看到幼弟,北慕庭冷峻的眸才有了几分笑意。他从乳母手中接过弟弟:“让哥哥掂掂,长胖没有啊?”

  北慕玦趴在兄长臂弯里,咧嘴笑着,露出漂亮的小奶牙。

  北慕玦已经六岁,却还是口不能言。

  自从那次落水后,他再也不曾开口说话。

  御医说是受了惊吓,药石不医,还需慢慢调养。

  “小殿下这几日很有好转呢。”

  乳母在一旁笑吟吟道,“大人同他说话,也有些反应了。”

  北慕庭垂下眼,神情温柔,低头吻在弟弟奶香气的小脸蛋儿:“真棒。”

  白姣姣见兄弟两人亲密无间,沉了沉气,也笑着凑上来,“九殿下又长大了呢。”

  她话音刚落,北慕庭感觉到怀里的小奶团身体一僵。

  他抬起眸,不露痕迹地打量着白姣姣。

  “九殿下,你别怕,姐姐不是坏人。”

  白姣姣接连吃瘪,已经笑得很勉强,“坏人已经死了,姐姐送你小兔子,好不好呀?”

  听她提起沈歆莲,北慕庭心中又泛起一阵莫名的烦躁。

  北慕玦还在用力往北慕庭怀里缩,身子都开始发抖,喉咙发出含糊的呜咽。

  白姣姣不死心:“九……”

  “小九儿怕你,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北慕庭冷冷开口,却没有看白姣姣,“你先回府吧。”

  白姣姣怔住了:“殿下……”

  北慕庭的声音开始不耐烦:

  “需要本王再重复一遍?”

  白姣姣立刻闭嘴。

  看着白姣姣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北慕玦才停止了挣扎。

  他缩在北慕庭怀里,小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泪水还斑驳在脸上,葡萄似的眸子几乎凝滞,面色也开始发灰。

  就像……他刚被人从水里救起来那夜。

  北慕庭心头一沉,弟弟这是要发病。

  “去请太医。”

  他低声吩咐,“家宴那边,同陛下通禀一声,本王先不过去了。”

  震云宫就在不远处,太医叶琛很快就到了。

  见到北慕玦在哥哥怀里,迟滞得像个瓷娃娃,叶太医心道不妙,立刻打开药箱为他施诊。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北慕玦身子忽然一震,旋即激烈地呛咳起来。

  叶太医放下心:“殿下,小殿下无虞,再静卧休息几日便可。”

  北慕庭为弟弟擦着额角的冷汗,眉头紧锁:“九儿怎么又发作了?”

  叶太医推测道:“应该是看到什么,刺激小殿下想起当年落水的恐惧。”

  看到什么?

  定坤门离太液池那样远,他能看到什么?

  “殿下,”叶太医将药方写好,见他面色还阴沉着,便小心翼翼问道,“小殿下发病时,可有遇到什么人?”

  北慕庭的手一顿。

  “遇到了白姣姣。”

  “白小姐?”叶太医不解道,“殿下坠湖那天,白小姐不是不在吗?”

  他想起那晚,白小姐说她是找小殿下,无意中撞破了穆王妃沈歆莲行凶,但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他斗胆推测:“今日王妃娘娘来了?”

  又是沈歆莲。

  北慕庭冷笑。

  “她已经死了。”

3.毕竟恩情总是空(2)

  叶太医收拾药箱的手一抖,银针“哗啦”全都洒到了地上。

  他没有拾,而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殿下?”

  年轻的穆王神色淡薄,烛光落在他笔挺的眉骨上,将一双眸笼罩在阴影中。

  “自戕了。”

  他的声音冷漠至极。

  叶太医立刻撩起前襟跪了下去:“臣冒犯,请殿下恕罪!”

  北慕庭无所谓地移开眼。“平身吧。”

  有什么冒犯。

  不过是死了一个人。

  一个已经与他和离、没有半分关系的人。

  叶太医不敢再多问,见北慕玦已经睡着,便深深行礼:

  “殿下,小殿下情况已经稳定,臣就先告退了。”

  北慕庭没抬眼,应了一声:“今日多谢叶太医。”

  “殿下折煞臣了。”

  出了震云殿,晚风拂面,吹得叶太医周身一个激灵。

  他这才发现,随侍为九殿下看诊这片刻,出的冷汗竟然将官服都浸透了。

  小徒弟忙为他披上风氅,师徒二人慢悠悠走在漫长的甬道上。

  “师父,穆王妃……”

  过了一会儿,小徒弟犹豫着开口,“薨了?”

  叶太医叹气。“看来是。”

  “瞧着……王爷似乎也不是很伤心。”

  小徒弟不解道,“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简直是水火不容。

  当年她推九皇子北慕玦落水,几乎证据凿凿。

  而众所周知,九皇子是穆王北慕庭的一母幼弟,掌上明珠。

  她触到了穆王殿下的逆鳞。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叶太医恍惚了一下。

  那天晚上,沈歆莲垂首跪在震云殿外。

  穆王殿下站在庭阶上,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着她。

  不断有太医在他身侧进进出出。

  “庭哥哥,就是她推九殿下下水的,臣妾看得千真万确。”

  他的身边,白将军家的女儿白姣姣抓着他的袖角,声泪俱下,“九殿下说他看见沈歆莲给您下药,沈歆莲争辩不过,就推殿下落水灭口!”

  白姣姣哭了起来:“九殿下才三岁啊……”

  “你诬陷我!”

  沈歆莲闻言,猛地抬起头,脸颊通红,声音颤抖:“明明是你下的药,还要杀九儿灭口!九儿都告诉我了!”

  白姣姣求助地望向穆王:“庭哥哥,你说句话……”

  北慕庭薄唇紧抿,死死盯着沈歆莲,一言未发。

  “白小姐一直在太后宫中。”

  终于,他语气沉沉开口,“怎么会有时间去下药。”

  沈歆莲身子一震,望向北慕庭的眼中皆是难以置信。

  她嘴唇颤了颤,最后道:

  “我真的没有做这些事,真的。不信等九儿醒来,殿下去问他。”

  北慕庭没说话,只是扫了她一眼,转身走进震云殿。

  后半夜,北慕玦醒了。

  他在穆王殿下的怀里,不哭不闹,只是那双漂亮的眸里没有了光,像黯淡的水晶。

  “九儿,是我,我是哥哥。”

  穆王殿下抱着他,声音沙哑,“不怕,事情都过去了。”

  他恍若未闻。

  又唤了几声,那孩子却像任人摆布的瓷娃娃一般,木木地望着前方。

  这件事情到最后,也没有查明真凶。

  北慕玦从此精神恍惚,口不能言。

  如今,眼见九殿下着病情好转,即将水落石出,穆王妃却死了。

  但这些都不能讲,叶太医瞪了小徒弟一眼,捋着胡子:

  “妄议主上,你长了几个脑袋?”

  小徒弟悻悻地挠头:“徒儿知错了。”

  ……

  北慕庭没有回府,在弟弟身边守了一夜。

  早晨北慕玦醒来,看着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北慕庭放下心,让乳母抱着出去用膳了。

  安排好弟弟,他阖上眼,揉着刺痛的额角。

  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王爷又没有好好休息。”

  北慕庭猛地睁开眼。

  四下空无一人,北慕玦还沉沉睡着。

  他的目光又落回弟弟身上。

  小男孩床头搁着几本画册,边角已经卷了起来,想必是他平时常看的。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北慕玦本应该要开蒙了。

  沈歆莲……

  这时,那声音又响起来:“王爷不要太累呀。”

  北慕庭眸光一冷,“谁在那?”

  没人说话。

  眉眼浮现出戾气,他沉下声音:“出来。”

  还是没有动静。

  他不耐烦地蹙起眉,起身一把抓起罗汉床上的佩刀。

  这时,那声音又出现了。

  “我死掉啦,王爷看不见我的。”

  她说,“我也知道王爷讨厌我,要不然尽快做场法事,把我超度了?”

  北慕庭想起来,沈歆莲的遗体还停在三法司。

  他揉了揉眉心,并没有理会那个声音:“来人。”

  亲卫很快就进来了:“王爷?”

  “兵符的事情,有何进展?”

  “隐狼军与刑部沿着那晚王妃……”

  亲卫话至一半,顿了顿,立刻改口,“……沈,沈氏走过的路线搜查了一遍,并无线索。”

  “知道了。”

  他的声音冰冷,“继续查。”

  北慕庭没有在宫中待太久,陪着北慕玦用过早膳,便起身回府。

  他去了沈歆莲生前住的振归殿。

  沈歆莲去世前,他们已经分居许久。

  北慕庭甚至不清楚振归殿的位置,还是周管家带他过去的。

  振归殿虽是正妃寝殿,却比白姣姣的芳华院还要偏僻清冷,北慕庭去了,连当值的婢女都没两个。

  想起沈歆莲层层单衣的尸体,他蹙起眉。

  周管家观察着北慕庭的脸色,意识到不对劲,忙扬声喊道:

  “一个个的人呢?大白天都偷懒去了?!”

  没一会儿,一个瘦瘦小小的婢女从内殿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麂皮和旧弓,看样子方才是在擦弓。

  她是沈歆莲的贴身婢女,名叫瑶池。

  瑶池出来时,眼睛红肿着,睫毛还湿漉漉的。

  见到北慕庭,她一怔,旋即竟浮现出几分愤怒的神色。

  也没跪,干巴巴地福了福身:“王爷。”

  “放肆!”周管家厉声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

  瑶池勾了勾唇:“都被白小姐调走了。”

  她望向周管家,眼里满是讽刺:“您不知道?”

  “我……”

  周管家顿了顿,他是真的不知道。

  自从王妃失宠后,他对于振归殿事务,就不怎么上心了。

  瑶池“呵”了一声:“贵人多忘事。”

  “够了。”

  北慕庭听得心烦,冷冷开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奴婢?”瑶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弓,笑了笑:

  “娘娘的离弦弓。”

  周管家额角一跳。

  他立刻偷瞄自家王爷的脸色,果不其然又阴沉几分。

  北慕庭盯着离弦弓看了一会儿,冷冷移开眼:

  “兵符失窃那天,你可记得都发生了什么?”

  “王妃整整一天都待在振归殿。”

  瑶池抿了抿唇,“似乎哭过好几次,下午奴婢陪着娘娘去书房,送了一封和离书,再没出门。”

  转天早上起来,北慕庭从山海关连夜回府,却怎么也找不到沈歆莲。

  他派人出府去找,第二天一早,却等来了她的死讯。

  “知道了。”

  北慕庭还是没什么表情,“她临失踪前几天,有什么异样吗?”

  想起最后那几天,瑶池的眼圈又红了。

  “娘娘经常掉眼泪,晚上会做噩梦……半夜睡不着,她总是和奴婢说想家。”

  北慕庭“嗯”了一声,淡淡移开眼。

  想家?

  那个破败的沈家,将她利用至死,有什么可想念的。

  他没再多问。

  离开振归殿,周管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北慕庭突然冷冷开口:

  “你好得很,自己去领罚。”

  周管家闻言,脚步一滞,险些跌倒。

  “是。”他咽了口唾沫,“奴才知错了。”

  心里却纳罕,不过是伺候得懈怠了点,人也已经死了,王爷怎么就揪着不放。

  周管家没有见到沈歆莲的尸体,不知道在北慕庭不在的这几个月,振归殿已经被白姣姣逼到绝境。

  北慕庭闭上眼,沈歆莲一身单衣的样子,就浮现在他眼前。

  ……

  下午,白姣姣去了书房。

  她已经听说了周管家受罚的事情,因此上来行了个礼,就开始抹眼泪。

  北慕庭从奏折上抬起头,蹙眉:“哭什么?”

  白姣姣忙用帕拭泪,抽抽搭搭道:“臣,臣女,今天下午收拾旧物,找到了姐姐留下的匕首,一时睹物思人……”

  她哽咽了一下。“当年,姐姐就是在这样一个冬天去世的……”

  北慕庭怔了怔,没有说话,转过头望着窗外树梢上的积雪出神。

  “臣女知道,殿下也想念姐姐,便把匕首带来了。”

  白姣姣说着,身后的小宦官低头呈上来一个锦盒。

  “臣女不通武功,便将匕首斗胆献给殿下……若是姐姐知道她的匕首能保护您,九泉之下也会很高兴吧。”

  北慕庭垂眸望着锦盒中的匕首。

  已经有些旧了,刀柄缠着的荡刀布本是正红色,太多年尘封着,慢慢褪得发白了。

  他轻轻拿起匕首,拔出刀鞘。

  匕身接近手柄的位置,有人用金属刻了一个小山图案。经年累月的血留在刻痕里,线条微微发黑。

  “你有心了。”

  北慕庭归刀入鞘,“凝霜的忌日是什么时候?”

  白姣姣答道:“三月二十六。”

  “嗯。”北慕庭低咳两声,“本王陪你一起去祭奠。”

  白姣姣有点吃惊,语气犹豫,“殿下,您的身体……”

  “无妨。”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难得露出些许惫态。

  “凝霜虽是战死,到底是我的错。去年就没有去成,今年总是要看看。”

  白姣姣的眼睛亮了。

  但她将激动隐藏得很好,垂着睫毛走上前,从身后宦官的托盘里端起一盏参汤:

  “臣女听闻王爷昨日身子不爽利,特意炖了盏补汤,王爷尝尝?”

  北慕庭扫了一眼,素白瓷盏里透明的汤,不见半分浮油。

  “臣妾怕灶台的火候掌握不好,特意用红泥小炉炖的。”

  白姣姣在一旁轻声细语,“又用云腿吊着做汤底,煮了足足六个时辰。”

  但北慕庭盯着这盏清澈见底、下了十成十功夫的汤,总觉得缺点什么。

  端到他面前的汤,本应该是杂七杂八盛一碗,有鸡肉有人参还有枸杞,油花亮晶晶。

  还应该有一个小姑娘,把汤一搁,就大大咧咧坐到他的书案上:

  “炖了好久呢,你尝尝!”

  又补充道:“你可别信啥营养都在汤里,我和你说,科学研究都表明了,炖汤就得吃肉,光喝汤早晚得痛风。”

  北慕庭已经习惯了沈歆莲时不时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词。

  这时候,他就会笑着应下,然后把她藏到背后的手拉出来,细细抹一层烫伤膏。

  “总是这么不小心。”北慕庭低声道。

  沈歆莲吐舌:“又被发现啦。”

  “……殿下?殿下?”

  见北慕庭盯着汤出神,白姣姣心里有点没底,小心翼翼地出声,“可是这汤有什么不妥?”

  “嗯?”

  北慕庭抬眼望向她,还有她一尘不染的纤纤玉指。

  “汤很好。”他说。

4.毕竟恩情总是空(3)

  晚上宫里来了消息,说九殿下想吃蛋羹,想请王府做好送进宫。

  北慕庭正在批折子。他随口道:“请王妃去做。”

  震云宫来的宦官闻言身子一僵,小心翼翼抬起头,笑得很勉强:“王爷?”

  “嗯?”

  北慕庭把视线从折子上移开,片刻才反应过来。

  “在这等着。”

  他说。

  北慕庭去了膳房。

  沈歆莲虽然女红不精,但是很会做饭。

  三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半夜北慕庭高烧不退。

  沈歆莲给他蒸了蛋羹,还说,她在家时,每次发烧,外祖母都会给她蒸这个。

  可是后来他才知道,沈老夫人自幼丧母,沈歆莲哪来的外祖母?

  不过是她诸多谎言和骗局中的一个罢了。

  说来也怪,王府皇宫厨娘无数,可是能把握好味道和火候的,只有沈歆莲。

  北慕玦只吃了一次,就喜欢上了她的蛋羹。

  那时他还是个活泼的孩子,每歆北慕庭进宫,就吵着要哥哥“催莲莲姐姐做蛋羹”。

  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厨娘在外面跪了一地。

  北慕庭淡淡道:“都退下吧。”

  沈歆莲教过他做蛋羹。那时,她说: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小九儿想吃蛋羹,王爷就做给他呀。”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会想到今天吗?

  北慕庭磕开两颗蛋,按照她教的加盐、加香油。

  “还得加糖。”

  沈歆莲的声音又出现了。

  北慕庭的手一顿。

  “你加嘛,小九儿喜欢甜口。”

  那个声音又催促道。

  北慕庭犹豫了一下,加了半勺糖。

  “再加点嘛。”

  他忍不住开口:“九儿晚上不能吃太甜。”

  说完就怔住了。

  不仅出现了幻听,还和幻听说话。

  真是疯了。

  他把蛋羹放到蒸屉上,盯着那点火光。

  蒸笼开始冒气之后,那个声音又出来了,提醒道:

  “差不多,再蒸就不嫩了。”

  又补充:“王爷不要烫到。”

  北慕庭“嗯”了一声,上前揭开蒸笼。

  蛋羹很水嫩。

  这是他第一次成功,在已经死掉的人的指导下。

  在小宦官震惊的目光里,北慕庭把食盒递给他。

  转身时,他听见沈歆莲说,“……王爷,我们好久没有像今晚这样好好说话了。”

  北慕庭扭过头。

  夜风很大,拂过他的脸颊,吹过落叶,好似叹息。

  ……

  北慕庭睡得不算踏实。

  他梦到自己初遇沈歆莲时的光景。

  逃家出来的沈歆莲被绑架了,走投无路要跳河,千钧一发之际,是北慕庭将她救起。

  她说自己失忆了,不知来路,不晓去处。

  北慕庭便将她带在身边。

  那时的沈歆莲,像一只小羊羔。乖巧而胆小,却又很容易哄好。

  梦里,北慕庭吃着一块云片糕。

  沈歆莲抬起湿漉漉的玲珑眼,笑盈盈地,“好吃吗?我学会之后,也要给王爷做。”

  他想答应,却总觉得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身边,沈歆莲还是那个甜甜的笑。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可是,我已经死啦。”

  电光石火,雪羽纷飞。

  北慕庭猛地惊醒。

  偌大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枕边还放着沈歆莲的手帕,估计是上次搬走忘记带走的。

  她出事之前,他们已经分居很久了。

  北慕庭又环视四周。

  她收拾着搬走的时候是多么心不在焉,梳妆台上放着她的玉簪,桌上的一套茶具里,还留着她最喜欢的那个……

  ……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填满了他生活的一点一滴。

  先前,有意无意地,北慕庭并没有让人将这些东西送去振归殿。

  头很痛。

  北慕庭哑着嗓子唤人进来。

  “去兰因寺。”他说,“比着本王和九儿的八字,请两枚护身符。”

  顿了顿,又问:“什么经卷……能超度亡者?”

  亲卫迟疑了一下,“《地藏经》?”

  “那就再请两卷《地藏经》。”

  北慕庭揉着额角,“去吧。”

  “是。”

  亲卫满腹狐疑地领命下去了。

  穆王殿下向来不信神佛。

  他身上血债累累,是一日屠尽十二城的修罗。

  若是真的有神佛,恐怕,穆王和他的隐狼军要第一个下地狱吧。

  “王爷不愿意和我说话,才请了驱鬼的护身符,是不是?”

  沈歆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似乎有点伤心,又有点赌气,“那我不和你说话了。”

  北慕庭没说话。

  她又愤愤补上一句:“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跟着你呀!我只希望你赶紧把我超度了,我要回家。”

  回家?

  回沈府吗?

  那还不如不回。

  沈阁老,还有他的废物太子皇兄,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她,哄着她为他们卖命。

  最后真的搭上了命。

  北慕庭嗤笑一声,转过身,沈歆莲的声音又传过来:

  “王爷不和我说话了……这么讨厌我吗。”

  与先前不同,这次,她好像有点委屈,带着哽咽。

  她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是感觉自己死得太早了么。

  “本王不讨厌你。”

  北慕庭冷笑,终于开了口:

  “本王恨你。”

  他说完这句话,那声音果然消失了。

  但北慕庭却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相反,他觉得自己就像刺破了什么东西,腊月的寒风卷携着冰雪从那里刮进来,卷走内心所有的情绪。

  现在,那里空了,只剩满地锋利的冰碴。

  胸口发冷,被寒冰割得生疼。

  这种刻骨的刺痛,在他起身更衣、看到沈歆莲去年为他买的玉佩时,达到顶峰。

  他一把扯下玉佩,叫来长随。

  长随恭敬待命:“殿下?”

  “把沈歆莲所有的东西都从寝宫撤掉。”

  他说。

  ……

  白姣姣正在镜前模仿着白凝霜的妆容,贴身婢女冬青突然进来,脚步匆匆凑到近前,低声道:

  “小姐,事情不妙。”

  “嗯?”白姣姣描着眉,“怎么了?”

  “兵符,送不出去了。”

  白姣姣的手一顿:

  “皇后娘娘没安排人接应?”

  “娘娘是有安排接应。只是……”

  想起刚才看到的光景,冬青还是忍不住后怕,“只是,今早穆王殿下下令封城了,兵符送不出去。”

  “封城?”

  白姣姣干脆放下螺黛,画了一半的眉蹙着,“他也是真狠。”

  “兵符牵扯到北疆数千个暗桩,殿下肯定会不计一切代价。”

  冬青观察着白姣姣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小姐,娘娘的意思是……这次就算了。”

  白姣姣点点头,叹气:“也只能这样。”

  “好在扳倒了沈歆莲,也不算白忙一场。”

  “是。”说起沈歆莲,白姣姣的眉眼扬起几分,“这样,你趁隐狼军不注意,把兵符扔在沈歆莲那晚去过的地方。”

  ……

  冬青上午扔的兵符,下午日落时分,就被隐狼军找到了。

  “定然是有人今天见情况不妙,故意放过去的。”

  隐狼军的千户祁重山肃立在书案前,“前两日彻查时,那里并未发现兵符。”

  北慕庭坐在案后,把玩着一枚私印。

  夕阳的光落在他凉薄高挺的眉弓上,他的眸子隐藏在阴影之下,看不出情绪。

  半晌,他开口:“先把今日出府的排查一遍。”

  祁重山衔命去了。

  他前脚刚关上门,后脚沈歆莲的声音就飘了出来,委屈巴巴地:

  “长随把我没绣完的花绷子扔了。”

  北慕庭冷冷阖上眼,没说话。

  沈歆莲本来还想说,你见着心烦,烧给我也行。

  好不容易这次有进步。

  但是看北慕庭阴沉的神情,她觉得这个话题不适合再继续了。

  “好嘛。”

  沈歆莲似乎撅了噘嘴,“你还是不愿意理我。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超度呀?”

  这次,北慕庭开口了:“你的嫌疑洗清,就可以送回沈家下葬了。”

  “我真的没有拿兵符。”

  沈歆莲委屈巴巴,“真的,死人是不会撒谎的。”

  听到“死人”两个字,北慕庭没来由有些烦躁。

  “你是清白的,那跳什么楼?”

  他越说声音越冷,“觉得自己会飞?死不了?”

  明明……只要等他回来,见到她。

  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以死自证这一步。

  这次,沈歆莲沉默了。

  北慕庭动怒就会心悸,喘得难受,干脆阖上眼闭目养神。

  他自己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晚上去兰因寺求签的亲卫回来了,但多宝盒里却只有一枚符。

  “兰因寺的住持慈渡大师说,护身符一人一生只能求一枚。”

  亲卫把头埋得很低,“您的符,两年前已经有人为您请了。”

  北慕庭正在书案后批折子,闻言挑眉:“嗯?”

  谁会为他请符?

  唯一一个牵挂他的母妃,六年前就去世了。

  “……是王妃。”

  亲卫想起当时慈渡大师说的,心里有些发酸,“您受伤时,王妃三步一叩首,上山为您求的符。”

  拿着奏折的手骤然捏紧。

  “知道了。”他的视线又移回奏折上 “把九儿的平安符送过去吧。”

  亲卫衔命去了。

  “你……你的平安符,在床头的雀金毡子底下。”

  沈歆莲说,“我偷偷放的。”

  说到这,她又高兴起来,像是小孩子拌嘴赢了一样:

  “所以说你请平安符也没有用,我还是会跟着你絮絮叨叨,想要落个清静,还是早点把我超度了吧王爷。”

  “我把《地藏经》烧给你,会有用吗?”

  北慕庭突然说。

  “咦?”

  沈歆莲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是在飘来飘去,“不知道耶,我死了这两三天,也没看见个鬼差夜叉的,还挺唯物。”

  她顿了顿,“你知道什么叫唯物吧?”

  北慕庭知道唯物是什么意思。

  当时沈歆莲陪着皇后上兰因寺上香,皇后心诚,非要走上去,把她累得不行,回来和北慕庭抱怨:

  “这个世界是唯物的啊,哪有什么神啊佛啊,都是心理寄托。”

  北慕庭问沈歆莲什么是唯物。

  她想了想:“就是万事靠自己吧,没人保佑你,也没有运气一说。”

  沈歆莲自己说完就咯咯笑了。

  “但是有时候我也没那么唯物,我觉得我是运气特别特别特别好,才能遇见你。”

5.毕竟恩情总是空(4)

  第二天,北慕庭收到了副官谢旻的信。

  兵符失窃突然,他匆匆回京,只带了隐狼军回来,五万铁骑还驻扎在太行。

  谢旻问北慕庭进展如何,什么时候回去。

  又在末尾很不着调地附了一句,走的时候你俩在吵架,这次回府,王妃没跟你闹吧。

  出发那天,北慕庭一直黑着脸。

  谢旻凑上来问怎么了。

  谢旻是镇国公的独子,也是北慕庭为数不多的发小,在他面前并不拘谨。

  北慕庭无意识摩挲着马缰,心不在焉道:“吵架了。”

  “你俩还会吵架!”

  谢旻夸张地瞪眼,“你家王妃,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啊,她为了你深入敌后,去年惊雷谷那事儿……”

  提起惊雷谷,北慕庭的胸口又开始闷痛。他打断谢旻:

  “白凝霜死在了惊雷谷。”

  谢旻怔忪,嘴开合了一下,才道:

  “但她是战死,你带兵驰援没赶上,也算尽力了啊……”

  “沈歆莲与凝霜一起困在惊雷谷,为什么死的是凝霜?”

  北慕庭突然道。

  谢旻听出他语气不对劲,硬着头皮道:“刀剑无眼,这难说。”

  北慕庭没接话。他眯起眼,望向远方的启明星,突然道:

  “我……回去要娶白姣姣。”

  “什么?!”

  谢旻这次是真的吓了一跳,惊得马儿都嘶鸣起来,他忙收缰,一边瞪北慕庭:

  “不能因为她喜欢你,你就娶她呀!你喜欢她吗?”

  “她父亲为了救我而死,她姐姐的死也与我有直接关系。”

  北慕庭声音沙哑,说得很慢,“白凝霜的遗言,就是要我娶白姣姣。”

  “白凝霜死后,你把白姣姣接到王府,已经仁至义尽了。”

  谢旻还是想不明白,“而且这都一年了,你也没说要娶她,现在又来这出……我说殿下,你到底受什么刺激,这样做,考虑过歆莲吗?”

  北慕庭神色一沉:“她不愿意,也要同意。”

  如果不是沈歆莲,白凝霜根本不会死。

  她欠下的债,他替她还。

  但现在她死了。

  北慕庭的视线又落回信纸上。

  他执笔蘸墨,开始回信。

  北慕庭这次去太行,是要剿匪,山形复杂,万事都要思虑周全。

  谢旻机敏有余,细致不足,他要把安排写清楚,才能放心。

  书信过半,砚台没墨了。

  北慕庭一怔,下意识往书案旁的罗汉床望去。

  沈歆莲经常趴在罗汉榻上陪他。北慕庭批折子,她就守在一旁研墨。

  墨够了,她就去看话本子,看着看着直接睡过去。

  北慕庭忙完,俯身抱起她回寝宫。

  沈歆莲睡得迷迷糊糊,“吧嗒”亲在他的面颊上,“王爷,我饿了……”

  如今,罗汉床空空如也。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放下笔,执起半块松烟墨,慢慢研着。

  之所以只有半块,是因为某次沈歆莲闹脾气,用力太猛,把墨按断了。

  墨断裂一声脆响,北慕庭闻声抬起头。

  “……”

  “……”

  沈歆莲默默与他对视片刻,毫不犹豫抬起沾满墨汁的手,就往他的书案上抹。

  手快要落下时,她突然一怔。

  北慕庭并没有像惯常般批折子。

  他的面前是铺展开的宣纸,上面工笔细描了一个小丫头,圆脸蛋,玲珑眼,正气鼓鼓噘着嘴生闷气。

  正是沈歆莲自己。

  她的脸立刻红了:“北慕庭你摸鱼!”

  北慕庭噙着笑,起身牵着她去净手:

  “画一张王妃赔罪,不生气了好不好?”

  “好嘛。”她小小声,耳朵根都发烫,“这次原谅你。”

  现在,北慕庭已经忘记当时他们是为什么吵架了。

  ……

  北慕庭在振归殿,沈歆莲的枕头底下发现了那幅画。

  画没有装裱,已经有些皱了。

  左下角一行歪七扭八的字:

  北慕庭摸鱼纪念。

  北慕庭刚认识沈歆莲时,她不会用毛笔,字很难看,而且还缺笔少划。

  于是北慕庭就手把手教她。

  她学得很慢,因为大部分时间都在偷瞄身边的北慕庭。

  北慕庭上过战场,在这方面再敏锐不过,但他从来不拆穿她。

  浑水摸鱼下来,唯独“北慕庭”这三个字沈歆莲写得很漂亮,铁画银钩,拿出去几乎可以和北慕庭自己的亲笔以假乱真。

  很长一段时间,她只写这三个字。

  这个不着调的落款底下,还有沈歆莲自己用朱砂画的私印。

  是一条简笔的小鱼。

  沈歆莲当时说:“这是一条咸鱼。”

  她给北慕庭的书房起名叫咸鱼斋,因为她在书房活得很像一条咸鱼,除了偷看北慕庭,就是翻话本子。

  沈歆莲一直很娇气,就算是看话本子,都要吃零嘴才满意。

  但就是这样一个娇气的女孩子,随他上战场、杀人。

  还穿着那么薄的衣裳,在寒雪夜,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北慕庭的胸口又开始发疼。

  他走到寝殿中间的香炉前。

  半人高的铜炉,镂空处是仙人骑鹤的图案,冷生香的白烟慢悠悠从缝隙里往外飘。

  沈歆莲最后那两个月,不要说冷生香,连取暖的银丝炭都不够。

  北慕庭掀开铜炉盖子,把画放在香料上,看着它一点点被火光吞噬。

  “你离那个香炉远一点啦。”

  沈歆莲的声音又响起了,听着很不情愿,“要不又呛得咳血了。”

  去年惊雷谷一役,北慕庭的肺部了重伤,从此就受不住烟。

  北慕庭没说话,他已经习惯这种疯了一样的幻听。

  沈歆莲大概也没指望他理会自己,就自顾自地说道:

  “我好想骑马哎,跟在你身边这几天,就一直飘来飘去,都要忘记走路的感觉了。”

  “你跟在我身边,不烦么。”

  北慕庭突然开口,声音冷冷的,“我讨厌你,你应该知道吧?”

  那边又没动静了。

  北慕庭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竟然幻想着和死人说话。

  就在他准备离开振归殿的时候,突然听到沈歆莲的声音:

  “……我知道呀。”

  她故作轻松,可声音却有点颤抖:

  “但是我已经死了,王爷恨我也好,讨厌也罢,都没有用啦。”

  北慕庭脚步一滞,冷笑。

  “你倒是想得通透。”

  ……

  祁重山很快就查出今天有谁进出过王府。

  今天不是休沐,拢共出府的人只有三个,马厩的小马童,沈歆莲宫里的瑶池,还有白姣姣院儿里的冬青。

  三人跪在书房的桌案前,北慕庭阖眼揉着额角,开口道:

  一个个说。”

  小马童慌得不行,“咣咣”地磕头:“千岁,不是我……”

  北慕庭蹙起眉,祁重山会意,上前把那孩子拉起来,安慰道:“别怕,殿下就是问问情况。”

  小马童怯怯地点头。

  他看着也就才七八岁,吓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来,结结巴巴道:“我妹妹病了,我给她买药送过去,药,药店老板可以作证……”

  立刻有亲卫按着刀出去查了。

  第二个开口的是冬青。

  比起小孩子,她倒是平静很多,只是声音却掩不住微微发颤:

  “小姐要奴婢去买些香纸,过几天扫墓烧给凝霜大小姐。”

  果然,听到白凝霜的名字,北慕庭睁开眼。

  “这么算着……就是三日后了?”

  冬青低头:“是。”

  北慕庭垂眼没说话,过了片刻方道:

  “再去库房挑一坛酒,扫墓时带着。”

  冬青心下一松,应道:“是。”

  眼下,疑点便完全落到瑶池身上。

  “回殿下,奴婢那日确实出过门。”

  瑶池不卑不亢地跪着,腰板不曾弯下去半分,“但那日奴婢是去买菜,不曾经过西城。”

  “买菜?”

  祁重山眯起眼,“膳房每日往各个院供膳,有这个必要?”

  “祁大人有所不知。”瑶池望向他,勾起淡淡的笑:

  “自从那次王妃的膳食被人下过毒后,我们就在振归殿的小膳房自己做饭了。”

  “下毒?”

  北慕庭阴鸷地将目光压低,“怎么回事?”

  “两个半月前,一日膳房送来的膳食尤为丰盛,王妃心善,先将肉喂给了流浪猫。”

  瑶池顿了顿,一字一句:“猫吃完,立刻死了。”

  她说完,书房登时就静了。

  瑶池还记得那日的光景。

  王妃抱着已经僵冷的猫,神情有些恍惚。

  她说:“王爷应该是恨透了我吧。”

  瑶池心如刀绞,却又不知如何安慰。

  她不知道王妃和王爷发生了什么,但这段时间王妃频频噩梦,醒来经常以为自己满手是血。

  这两年王爷太惯着王妃,瑶池几乎忘记了,他本就是冷血嗜杀的人。

  将王妃丢在别院里自生自灭,倒也像是他的手段。

  可是现在,看到北慕辰没有血色的俊脸,瑶池开始迟疑。

  难道那时想要杀王妃的人,不是王爷?

  “知道了。”

  他沙哑着开口,“你退下吧。”

  冬青没想到北慕庭竟然没有再追究兵符之事。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芳华院,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转述给白姣姣。

  白姣姣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横竖沈歆莲已经死了。”她怀里抱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不紧不慢地捋着,“他不会深究的。”

6.毕竟恩情总是空(5)

  三月二十六,北慕庭陪着白姣姣,去盟山为白凝霜扫墓。

  白氏的宗祠不大,建在盟山的半山腰。

  虽然白家已经没有男子,但北慕庭一直派人打理着,宗祠还算肃穆恢弘。

  北慕庭拎起前摆走进去,历代牌位静静立在烛光下,边上有一块簇新的,生漆气味尚未散尽。

  上面写了几个字,“白氏嫡女凝霜之位”。

  “姐姐若是在的话,”白姣姣看着那块牌位,轻声道,“应该都有孩子了。”

  白凝霜大北慕庭两岁,若还在世,今年已经二十有五。

  北慕庭抬手将牌位上的灰尘拭去,“是,一转眼这么多年。”

  自他十四岁去北疆,初遇白凝霜至今,一晃已经十年。

  沈歆莲就飘在北慕庭身边。

  她看看白凝霜的牌位,又看看沉默不语的北慕庭,有点难过。

  沈歆莲认识第一次见到白凝霜,是在她的凯旋宴上。

  酒已过三巡,白凝霜方姗姗来迟,老远便听见她一把爽利的声音:

  “臣来迟了,陛下请勿怪罪!”

  沈歆莲闻言抬起头。

  少女将军显然来得匆忙,紫金兜鍪云锦裳,往御前一站,那是教人过目不忘的风姿。

  皇帝自然不会怪罪什么,笑着拊掌:“霜儿还是这么利索,来,赐座。”

  “谢陛下!”

  白凝霜转身往席上走,目光落到北慕庭与沈歆莲身上,一挑眉:

  “这是……”

  “本王的王妃。”北慕庭正帮沈歆莲挑鱼刺,闻言抬眸勾唇,“大小姐,好久不见。”

  白凝霜听到“王妃”两个字一怔,不过很快就笑了:

  “六殿下,速度够快啊。”

  她没再多说,把兜鍪一摘,坐到了她的庶妹白姣姣旁边。

  筵席散后,白凝霜有些醉了,皇后道:

  “不如白将军就在宫里住一夜,有人照应着,也放心些。”

  白凝霜含混答应,皇后又道:

  “穆王妃,你陪着白将军一起过去,免得路上宫人粗心大意,出什么意外。”

  其实沈歆莲更不认路,但皇后下令不能反驳,她只好低头应下。

  夜已经深了,宫里静悄悄的。

  白凝霜很亲密地揽着沈歆莲走在最前头,聊些寻常的话题。

  快到太液池时,白凝霜突然道:

  “你知道吗,我认识阿庭,已经六年了。”

  沈歆莲正想着宫宴上没吃完的酒酿圆子,骤然听到白凝霜说这个,想也不想道:

  “阿庭是谁?”

  白凝霜盯着她,反问,“你说呢?”

  白瑾瑶心说我才穿来没几个月,怎么知道。

  然后突然反映过来:“将军是说我家王爷?”

  白凝霜冷笑一声。

  “你叫得倒是亲切。”

  沈歆莲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北慕庭那厮。”

  白凝霜:“……”

  她语气暴躁起来:“你别在这耍嘴皮子装傻。”

  紧接着,她平地惊雷一句:

  “我喜欢阿庭已经很久了。”

  沈歆莲额角一跳。

  “我们两个,是青梅竹马,一道在北疆长大。”

  白凝霜接着道,语气很平静,“他没和你说过吧?我父亲是为了救他而死的。”

  沈歆莲一怔。

  “他成婚了,还娶到沈四小姐这样漂亮乖巧的王妃,我挺吃惊的。”

  白凝霜轻笑,“小时候我们都管他叫冷面修罗,满脑子只有打仗,一点都不开窍。”

  “王爷……”沈歆莲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王爷很好。”

  “我知道呀。”

  白凝霜说着,突然一把嵌住沈歆莲的手腕,语气轻快:“看这太液池水,猜猜有多深?你若是落下去了,活下来的胜算有几成?”

  炽热的酒气扑在沈歆莲耳畔。

  “白将军,您醉了。”她冷静地甩白凝霜的手,“王爷喜欢谁,是他的事情。”

  她回头,吩咐后面的宫女:“夜深池边湿滑,过来扶好白将军。”

  “他确实很好。”

  在宫女过来之前,白凝霜附在她耳畔,声音很轻,“看看我们谁能笑到最后。”

  后面一路上,白凝霜都未再提这个话题,仿佛方才真的是宿醉之下的意外而已。

  从宫里回府的马车上,沈歆莲趴在北慕庭怀里,状似不经意道:

  “王爷之前与白将军认识?”

  “是。”北慕庭放下手中的军报,低头为沈歆莲将碎发别到耳后:

  “怎么了?”

  “……没怎么。”沈歆莲犹豫一下,“那王爷喜欢她吗?”

  北慕庭笑了:“她与我是同袍,谈不上讨厌,但也不至于喜欢……怎么了?”

  “就,就,就想起来,问一嘴。”

  沈歆莲放下心,开始腻歪北慕庭:“王爷我想吃酒酿圆子,晚上没吃够……”

  “回去让厨娘做。”

  北慕庭低声笑,沈歆莲贴在他的胸口,耳根发红。

  ……

  白凝霜在京中那几个月,经常去王府找沈歆莲说话。

  她身为一介女流,年纪轻轻,就能得到皇帝的宠信,确实不是没道理。

  白凝霜性子爽朗大气,却很会体贴人,收放有度。

  她来找白瑾瑶,常常送一些北疆才有的小玩意儿。

  沈歆莲也是温柔纯良的性格,见她似乎把那夜酒后失态忘记,便也没再往心里去。

  偶尔遇上北慕庭从兵部回来,白凝霜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从不留下来用膳。

  沈歆莲愈发觉得,那天晚上在太液池边,只是一个意外。

  她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拿得起也能放得下,反而是自己忧心忡忡,好幼稚哦。

  转眼入秋,北疆突然传来急报,小可汗岑真买通雁门关守军,率十万铁骑向中原压境而来。

  皇帝命北慕庭带兵驰援,白凝霜为副将。

  “王爷,带我去吧。”

  沈歆莲恳求北慕庭,“我看过好多兵书,可以帮到你的。”

  “北疆危险,战场刀剑无眼,你去做什么。”

  北慕庭笑了,抬手把她眼角的泪水擦掉,“不哭了,等我回来,嗯?”

  “可……”

  她想说,可是朝中有太子与三皇子虎视眈眈,他们已经将北慕庭视为眼中钉。

  战场上的明枪易挡,可背后的暗箭难防。

  北慕庭知道她的忧心。

  他默默将她揽入怀中,十八岁的小王妃仿佛软香温玉,让他心里很妥帖。

  “不要怕,最难的日子很快就要过去了。”

  “他日我若登基,”

  北慕庭望着小王妃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眼底的戾气渐消,声音温存而沙哑,“莲儿便是唯一的皇后。”

  ……

  动身那日,沈歆莲特意起个大早,为北慕庭煮了饺子。

  上马饺子下马面,这是她第一次包饺子,成品歪歪扭扭,很凌乱地摆了一盘。

  端去花厅时,北慕庭已经等在那里。

  太阳还未升起,破晓前正是一天中夜色最浓的时候。花厅摆了蜡烛,烛光勾勒出北慕庭深邃的轮廓。

  “王爷……”

  侍女为沈歆莲推开门,跨进花厅的那一刻,她怔了怔。

  北慕庭今天换了玄色织金独狼过肩箭衣,云纹抹额,墨发汇银线编起来,用缀东珠的鲛绡利落束起。

  剑眉星目依旧英气得惊心动魄,寡情而锋利的薄唇勾着。

  换上劲装的北慕庭眉眼桀骜之外更是狠戾,眉宇间沉淀着位高权重的从容。

  他的周身有一种戾气,那是上过战场、杀过人才会有的威仪。

  北慕庭在她面前温柔太久了,她几乎忘记,他本是嗜血征伐的杀神穆王,手上杀孽累累。

  “怎么了?”

  北慕庭笑着冲愣在原地的沈歆莲招手,“过来,我看看王妃的大作。”

  沈歆莲这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端着饺子跑过去:

  “虽然有点丑哦,但是馅儿还挺好吃的。”

  北慕庭早两年太拼命,胃一直不好。

  沈歆莲特地用蛋液作皮,里面的馅儿也换成切碎的鸡肉茸。

  北慕庭笑了,抬手拭去她脸蛋儿上沾的一抹炉灰:“起得这么早,辛苦莲儿了。”

  “没关系啦。”

  他的指腹有弯弓盘马留下的薄茧,落在沈歆莲脸颊痒痒的。她心跳快了起来:

  “你,你,你尝尝。”

  “好。”

  沈歆莲的手艺一直很好,可今天北慕庭要走,她却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用毕早膳,亲卫进来为他挂甲。

  沈歆莲站在旁边,将他胸口的护心镜戴好。

  北慕庭垂眸望着她。

  沈歆莲今天起得急,连头发都没梳,只是随意用金帛一束,墨发垂在后背,柔顺得像缎子。

  沈歆莲垂着眼,小声开口,不知道第几次嘱咐:“王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知道。”北慕庭笑着抓住她的手,“我和莲儿拉钩。”

  哪知这一拉,沈歆莲却直接哭了出来。

  没想到把人安慰哭了,北慕庭罕见地有点无措,“别哭,真的,没事的。”

  沈歆莲不说话,抽抽搭搭。

  北慕庭没办法,抬手捏住她的下巴,端详片刻,突然低头吻了下去。

  “……!!!”

  沈歆莲吓了一跳,连眼泪都挂在了脸颊上。

  明明被吻封缄的是嘴,她却连呼吸都不会了,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剔透眸中只有北慕庭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马嘶,是已经备好车辕。

  两人受惊般猛地分开。

  北慕庭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清冷苍白的面上罕见地有了别的情绪,脸颊微微发红:

  “你……照顾好自己,等我回家。”

7.毕竟恩情总是空(6)

  领兵在外,北慕庭会给沈歆莲写信。

  可一个月后的某天,沈歆莲照例拆开书信,却是陌生的笔迹。

  是白凝霜。

  她说,北慕庭深入敌后,还受了伤。而大军粮草将要耗尽,数次请求京师拨送,都被太子克扣殆尽。

  如今北慕庭在京中没有信任的人,白凝霜知道沈歆莲骑□□湛,想请她与谢旻押送粮草。

  沈歆莲就这样去了北疆。

  看到沈歆莲时,北慕庭差点气吐血:

  “你……”

  对上沈歆莲那双湿漉漉的眸,他立刻没了脾气:

  “……给我看看你的手。”

  她日夜兼程,单是战马就累倒两匹。

  这一路虽然带着手套,但到底指尖磨起了水泡。

  北慕庭披着大氅,半靠在软枕上为沈歆莲上药。

  沈歆莲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情,“那……王爷还生气吗?”

  北慕庭没说话。

  怎么能不生气呢,北疆如此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丢掉半条命。

  但沈歆莲已经来了,北慕庭就是真的咳出血,也不能把她再送回去。

  见他不说话,沈歆莲就去攀他的肩头:“不气了嘛,我去给王爷蒸蛋羹。”

  “……你啊。”

  半晌,北慕庭总是开了口,半纵容半无奈:“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晓得啦!”沈歆莲笑嘻嘻亲在北慕庭的面颊上,“放心吧。”

  然而北慕庭确实伤得不轻,那支带着倒刺的利箭当胸贯过。

  前线条件有限,眼见着他的身况一日差过一日。

  可北慕庭却不能走,他那次深入敌后,岑真元气大伤,如今是战事最胶着的时候。

  沈歆莲很发愁,却没有办法。

  一日,她正在膳房给北慕庭煲汤,忽然一个挂甲的女孩子找到她,说白少将军要见王妃娘娘。

  见到沈歆莲,白凝霜难得神情有点严肃。

  “莲莲,今日找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她说,这几日斥候已经找到了岑真的粮草所在地,若是能及时截断,那逼退北疆人就容易多了。

  “只是,粮草在惊雷谷,此地易守难攻,殿下恐怕不会同意我们冒险。”

  沈歆莲抿了抿唇。

  “王爷这几天一直在发烧,再拖下去……”

  她没说完。

  白凝霜沉默了一下,“莲莲,你愿不愿意随我率一支精兵,奇袭惊雷谷。”

  沈歆莲猛地抬头望向白凝霜:“……我?”

  白凝霜抿着唇,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的挽弓搭箭的本事,比隐狼军最老练的弓箭手还要精准。”

  她望着沈歆莲,“你若不敢,我便自己带人去。”

  “这怎么能行!”

  沈歆莲蹙起眉,“什么时候动身,我与你同去。”

  ……

  沈歆莲永远记得那一夜。

  他们很顺利地烧了粮草,却在出谷时,被岑真的骑兵层层围困。

  岑真与沈歆莲想象中的北疆可汗并不一样。

  他竟是个年轻人,看着与北慕庭差不多大,五官深邃而锋利。

  耀目的金发坠了珠玉,火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眯,仿佛伺机而动的豹子。

  “你就是北慕庭的小王妃?”

  他噙着笑,一口流利的中原话,“勇气可嘉。”

  沈歆莲抿了抿唇:“与你无关。”

  “还挺有脾气。”岑真笑了,没有生气。

  “……可惜,被白凝霜骗了。”

  他不紧不慢,甩着金线汇编的马鞭,眸中暗光闪烁。

  “白凝霜与本汗缠斗这么久,会猜不到我在这附近布下了重兵?”

  沈歆莲握着马缰的手一紧。

  白凝霜不置可否地冷笑:

  “猜到又如何,你的粮草,不还是被我烧了?”

  “是,我没想到你真的敢来放火,这一局是我输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你自己不想活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拉上北慕庭家的小王妃一起送死?”

  “少在这胡说!”沈歆莲忍不住开口,语气冰冷,“岑真,你败局已定,还在这里挑拨?”

  “他没有挑拨。”

  白凝霜突然道。

  “我今日叫你来,就是一道送死的。”

  她望向沈歆莲,平静地笑着。“我得不到阿庭,你也休想独占。”

  马缰应声而落。

  “霜,霜霜,”沈歆莲呆住了,“你在说什么呀?”

  “我不懂,你认识阿庭不过两年,怎么能抵得过我们十年出生入死?”

  白凝霜有些疲惫地笑了,她叹了口气,“我想过要放手,可是一想到他身边有别的女人,就寝食难安。”

  她缓缓拔出刀,对准岑真。

  “今日,我为阿庭烧了北疆粮草,也不算负他。”

  “至于你……只希望下辈子不要再遇见阿庭了。”

  她一声暴喝,策马扬鞭:“来吧!”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沈歆莲一直接一支地发箭,她杀了很多人,很多人死在她的身边。

  白凝霜已经不见了,沈歆莲不知道她去了哪,依稀记得混乱之中,听到有人喊了一声:

  “少将军!”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破晓之时,她已经被逼到惊雷谷的最深处。

  马早就死了,沈歆莲躲在一块巨石后,听见长刀在地上摩擦的声音,这是岑真拖着刀缓缓逼近。

  “想不到,北慕庭养的不是小猫,而是长了尖牙的漂亮豹子。”

  岑真已经看到那片露出来的衣角,“你很有意思,要不要考虑,做我的大妃?”

  沈歆莲沉默不语。

  她突然想哥哥沈策说过一句话,叫作文死谏武死战,如今北疆败局已定,她死在这里,也不算亏。

  “不说话?”

  岑真轻笑着提起刀,“那就不要怪我……”

  “我看谁敢!”

  一把沙哑的嗓子,掷地有声在岑真身后响起。

  岑真闻言瞳孔一缩。

  北慕庭。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来,沈歆莲都没有做这个打算。

  他已经病得很重了,连喘气都要吃力,却还是挂了甲,带着隐狼军夜奔而来。

  沈歆莲抬起头。

  就在此刻,朝阳破晓。

  北慕庭逆着光,站在尸山血海中间,仿佛修罗斩光降世。

  ……

  北慕庭有伤,不能久战,岑真伺机脱逃。

  亲卫找到了白凝霜,她被岑真一枪挑落马下,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没回到大营就断了气。

  临死前,她对北慕庭说:“殿下,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莲莲……”

  咽下喉咙涌起的腥甜,她吃力道:

  “但是看在我白氏父女为国战死的份上……求求王爷照顾好我妹妹,白姣姣。”

  北慕庭垂眸望着她,轻声道:

  “我答应你。”

  他话音方落,白凝霜便断了气。

  北慕庭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白姣姣接到王府。

  沈歆莲是在除夕夜才第一次见到白凝霜的妹妹。

  北慕庭大病了一场,险些没有捱过去。

  养了许久才痊愈,但也落下病根。

  沈歆莲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年底他的情况稍微稳定,才松了口气。

  除夕照例是进宫参加家宴,回府时已经接近子时。

  沈歆莲忧心北慕庭的身体,念叨着回去赶紧休息。

  北慕庭笑着将絮絮叨叨的小王妃揽进怀中,低头吻了一下:

  “无妨的,明日……”

  他话至未说完,突然眸光一冷,厉声道:“谁在哪!”

  没人说话。

  北慕庭眼底浮现起冷戾,身后的亲卫会意,立刻按刀隐入黑暗。

  旋即,一声少女的尖叫响起。

  旋即,一袭白裙、披着风氅的白姣姣垂着头走了出来。

  “王,王爷……”

  她看起来快哭了,“臣,臣女不是故意的。”

  北慕庭蹙起眉:“你是何人?”

  白姣姣声音颤得更厉害了。

  “臣,臣女是白姣姣。”

  北慕庭的眉眼温存几分:“起来吧。”

  沈歆莲在北慕庭怀里,好奇地看着这位白凝霜死前牵挂不放的庶妹。

  白姣姣比她在宫宴见到时清减了许多,下巴尖尖,一双凤眼潋滟着绯红。

  “臣女只是今日太思念亡姐,惊扰王爷王妃,求殿下恕罪。”

  看着她孤零零的样子,沈歆莲有点心酸,忙道:

  “没事,起来吧,你平常若是寂寞了,可以来找我说说话。”

  白姣姣眸光一亮:“多谢王妃!”

  “没事。”沈歆莲笑着摆摆手,“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看着两人依偎在一起的背影,白姣姣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

  白从沈歆莲开口后,白姣姣果然常去主殿找她闲聊。

  白姣姣女红很好,沈歆莲便跟着她学做针线。

  白姣姣拿出好多花式,“娘娘,您想学哪个?”

  “嗯……”

  沈歆莲看了一圈,最后选中了那个正红色交颈而缠的花式:

  “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就合欢吧。”

  白姣姣抓着花样的手指深深陷进布料中。

  她笑着道:

  “好呀。”

  于是沈歆莲开始跟着白姣姣绣合欢。

  北慕庭察觉到沈歆莲往书房跑的次数少了,还有点不高兴:

  “天天和那个白姣姣腻在一起。”

  “哎呀,王爷吃味啦。”

  沈歆莲笑着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白小姐多可怜呀,父母姐姐都不在了,我陪陪她。”

  北慕庭摩挲着她的柔荑。

  “你总是心软。”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呢。”

  沈歆莲望着他笑,“再等我两天嘛。”

8.何如薄幸锦衣郎(1)

  沈歆莲的香囊并没有能送出去。

  入了秋有一天,北慕庭很晚才回来。

  白姣姣陪着沈歆莲,听见前殿有响动,沈歆莲立刻起身迎了出去。

  北慕庭走进来,脸色苍白,薄唇紧抿着。

  “王爷!”

  沈歆莲忙为他解下风氅,北慕庭却不露痕迹地避开了。

  他一把抓住沈歆莲的手腕。

  他的手凉得吓人,沈歆莲一个激灵:“殿下?”

  “莲莲。”北慕庭哑着嗓子开口,“我问你,白凝霜怎么死的?”

  沈歆莲一怔。

  “我不知道呀。”

  “你真不知道吗?”北慕庭的手稍稍用力,“还是不想知道?”

  沈歆莲稍挣扎一下,北慕庭却握得更紧了:

  “回答我,莲莲。”

  “……”

  沈歆莲对上北慕庭的眸子。

  只这一眼,她的心就凉了。

  他眼中,有失望,有痛苦,还有陌生。

  “你不愿意说,好,我来说。”

  他苦笑一声,松开她的手。

  “仵作在白凝霜的遗体里发现了一枚箭簇。”

  他定定盯着沈歆莲,一字一句。“是你的箭头。”

  内殿传来瓷器破碎的响声。

  北慕庭神情一阴:“谁!?”

  白姣姣扶着门框走了出来。

  她望向低着头的沈歆莲,声音颤抖:“王妃,我姐姐做了什么错事,会让你下此杀心?求求你告诉我,我姐姐的错,我替她偿还……”

  白姣姣“扑通”一声跪下:“求求你把姐姐还给我,她才二十四……”

  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了。

  “白小姐,对不起。”

  沈歆莲沙哑着开口,“我没有保护好少将军。”

  “你先下去吧。”

  北慕庭把眼移开,“本王还有话要问王妃,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白姣姣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任由冬青将她扶着出了屋子。

  “莲莲,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她。”

  北慕庭疲惫地阖上眼,“白凝霜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也想知道。”

  “我真的没有想杀她。”

  沈歆莲低声道,“我瞄准的是岑真,当时马受惊,似乎射偏了,我也不知道射到哪去了……”

  北慕庭深吸一口气,嘲讽地勾起唇角。

  “你还会射偏。”

  沈歆莲看着他。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王爷。”

  她眼睛发酸,“我没骗你。”

  “如果不是那一箭,白凝霜也不会被岑真刺中,更不会从马上跌落。”

  北慕庭压着嗓子,“若不是仵作验尸,大家就真的以为她战死了。”

  “我没有……”

  沈歆莲终于哭出声,“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莲莲。”北慕庭垂下眼,有些哀伤地望着她,“之前那么多次,你都可以告诉我,可是直到被我发现,你瞒到不能再瞒。”

  他轻笑一声:“若我今日不提,你就要瞒一辈子,是不是?”

  “王爷……”

  他冷冷别过头。

  “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

  王妃失宠了。

  这几乎成了王府上下心照不宣的事实。

  沈歆莲从北慕庭的寝殿搬出去,去了最偏远的振归殿。

  北慕庭一次都没过去看过。

  又过了两个月,冬至,北慕庭与沈歆莲进宫赴宴。

  这次与他们同去的,还有白姣姣。

  也是在这一夜,北慕玦落水。

  后来太医在北慕庭的茶里验出了合欢散,沈歆莲意图下药复宠未遂似乎成了一件板上钉钉的事情。

  北慕庭望向沈歆莲的目光彻底冷透。

  “我有时候回想,你之前对我那样好,是不是另有所图。”

  他自嘲一笑,“夫妻三年,你突然如此陌生。”

  沈歆莲震惊地看着他,眼泪无声划过脸颊:

  “我真的,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和九儿……”

  “是吗?”

  北慕庭冷冷打断她,“太子今天还和你说,等我死了,他就接你回府,你这么快就忘了?”

  沈歆莲用力地摇头:“我没有……”

  “你变了。”

  他甩开沈歆莲抓着自己的手,“变得我不认识你了。”

  这是他对沈歆莲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北慕庭率军前往太行剿匪,过年都不曾回京。

  这是他与沈歆莲认识后,第一个没有在一起过的除夕。

  这时他还不知道,此后余生,除夕都不会再有她。

  三个月后,在帝都最冷的寒夜,沈歆莲不堪折辱,从城楼纵身跃下。

  灯暗光芒,风雪凄凉。九重宫殿隆隆夜鸣钟,透过北风传来。

  她阖上眼。

  三载劫波,一弹指间。

  ……

  清走沈歆莲遗物的寝殿空荡荡的。

  她在北慕庭身边只有三年,人走茶凉后,生活的痕迹轻而易举就被抹去了。

  想起沈歆莲,北慕庭就会喘不过气。

  “来人。”

  他叫来亲卫,让他送一封奏折进宫。

  在那封奏折上,他提请内务府将沈歆莲从族谱与玉碟上除名。

  皇帝准许了。

  从此,阖府上下再不允许再议论先王妃沈氏,偶尔有人无意中提及,最后都是死罪。

  这世上就再没有沈家的四小姐,仿佛是穆王一场三年大梦,梦醒拜别芙蓉前,便不再回了。

  北慕庭忍受着额角的刺痛。

  他觉得,自己诚然需要一个新的王妃。

  三月二十七,皇后传召北慕庭入宫。

  远远就看见太液池畔围了不少人,都是些贵族小姐。说是赏花,实则人比花娇,粉面含春地悄悄打量着这位年轻的亲王。

  她们早就被母亲提点过,今日的机会千载难歆。

  穆王北慕庭不同于其他皇子,他有做储君的潜质。

  太子随不昏聩,但却太过平庸。日后这东宫是否易主,还是个变数。

  今日将女儿送进穆王府,可能过两年就能飞出凤凰。

  北慕庭冷冷移开眼,走到近前,合掌行礼:“母后。”

  皇后笑着把他拉到近前,慈祥地关怀道:“老六,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尚可。”

  皇后眉眼愈弯,又问:“看你今日一袭劲装,来之前干什么呢?”

  “陪九儿骑马。”

  一来一回,全然冷冰冰的态度。

  旁边的贵女与命妇们互相交换着眼神。

  都说穆王冷心冷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皇后脸上亦挂不住,干脆轻咳一声,直入主题:

  “你已经开府建衙了,身边需得一直有个贴心人儿。”

  她亲切道,“皇祖母为你挑了几个,都是家世性格一等一的好孩子,你看看,可有合眼缘儿的?”

  他抬眼扫过那些眉目眷眷女孩子,和她们抱了远大期望的母亲。

  最后,目光毫无波澜地落到皇后脸上:

  “没有。”

  “……再看看。”

  皇后笑得都有些用力了,她冲紫薇花腾那边招招手:“玉儿,过来。”

  穿水绿宮装的少女眼睛一亮,在其他人或艳羡、或妒忌的目光中,走到北慕庭面前,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穆王殿下。”

  今日进宫是为穆王择妃,她早有准备。

  听说穆王殿下府里那位白姣姣就是清淡美人,于是她也有意掐细了嗓子:

  “臣女柳翡玉,见过殿下。”

  北慕庭“嗯”了一身:“多大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磁性,柳翡玉的心狂跳起来。

  “回……回殿下。”她压下心中的激动,努力让声音平稳些,“臣女今年十九岁。”

  北慕庭唔了一唔。

  “王妃若还在,应该与你一般大。”

  在柳翡玉愕然的目光中,北慕庭冷笑着眯起眼:“她死了,你命够硬吗?”

  一边佯作赏花的皇后失手折断了花枝。

  ……

  北慕庭在书房翻着一叠画像,上头是各家贵女的小像,旁边写了年龄家世。

  她们都很漂亮,但北慕庭却总是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李尚书家的小女儿,生了一双酷似沈歆莲的玲珑眼。

  解将军家的表妹,笑起来很像沈歆莲。

  王司徒家的三小姐,圆鼻头和沈歆莲一样肉乎乎的。

  他烦躁地阖上眼,将满桌画卷拂到地上。

  “王爷?”

  进来送参汤的白姣姣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北慕庭闻声缓缓睁开眼,那双满是血丝的眸将白姣姣又是一惊。

  “怎么这么憔悴?”她忙上前,将汤搁在桌上,“可是兵部出了什么岔子?”

  北慕庭没说话,冰凉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目光死死盯着她。

  丹凤眼,尖下巴,精致的鼻尖,眼下一颗我见犹怜的泪痣。

  很好,没有一处像是沈歆莲。

  他的目光太过阴鸷,白姣姣心虚起来:“您……”

  北慕庭打断她:“愿不愿意做穆王妃?”

  白姣姣一怔。

  “殿下?”

  “本王说,你愿不愿意做穆王妃。”

  他又重复了一遍,没有半分感情,甚至还有些不耐烦。

  白姣姣眼睛亮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

  “臣妾荣幸之至!我……”

  她还要说什么,北慕庭却直接松开了手。

  “很好,告诉周管家,开始准备吧。”

  说完之后,他又阖上眼,摆摆手:

  “退下。”

  白姣姣脸色发白,行礼告退了。

  “王爷要纳白小姐为妃了吗?”

  沈歆莲久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北慕庭抓着扶手的手下意识用力,骨节发白。

  “是。”

  他冷冷地勾起唇,“她很单纯,也比你乖,不像你,心思狠毒。”

  沈歆莲又不说话了。

  白姣姣没有你想得那么乖巧,我也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

  说完这些话,北慕庭没来由有些懊悔。

  但是书房已经寂静无声,仿佛方才沈歆莲的出现不过是一场幻觉。

9.何如薄幸锦衣郎(2)

  白姣姣开始每天往书房送汤。

  北慕庭的头痛越来越严重。

  只有在他想起沈歆莲时,刺痛才会稍有缓解。

  于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她。

  头更痛了。

  看到北慕庭薄唇紧抿,脸色苍白,白姣姣就知道他又头痛了。

  “王爷,”白姣姣忧心地蹙着眉,“今天要不要早点休息?”

  早点休息也没有用。

  他会整夜失眠,好不容易入睡,梦里也是沈歆莲。

  梦里闪过无数痛苦的片段,有些他甚至都已经忘记。

  他们明明曾经那么恩爱,可是梦里永远只有争吵、讥讽、冷落。

  他看到她的眼里渐渐没有了光。

  每次都以沈歆莲躺在三法司的停尸间结束。

  见北慕庭不说话,白姣姣大着胆子上前,抬手要为他揉揉额角。

  手指才触上他的太阳穴,他猛地睁开眼:“做什么?”

  “臣,臣,臣妾新学了套按摩手法……”

  白姣姣吓坏了,险些没有站稳,“想为王爷解忧……”

  “不用了。”

  北慕庭冷冷吐出几个字,“你退下吧。”

  白姣姣胆战心惊地出了书房。亲卫在她身后关门,她分明听见瓷盏摔碎的声音传来。

  北慕庭身心俱疲。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心底燃起骇人的狂暴,甚至想拔出刀……

  “王爷若是不喜欢她,就不要勉强了。”

  沈歆莲说。

  听到她的声音,北慕庭心神一松。

  “你怎么还没走。”

  他冷冷道,“不想投胎了吗?”

  “还在停灵。”沈歆莲告诉他,“再有三日,就要做水陆大会了。”

  水陆大会超度亡灵,她这缕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荒魂,就可以回家了。

  北慕庭想说很好,但这两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王爷若是觉得白姣姣不合适,就不要勉强。”

  沈歆莲又说,“她煲汤非要把肉都滤掉,没营养嘌呤还高,早晚得痛风。”

  北慕庭很想说那你来煲汤,但是在快要脱口而出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死了。

  这个事实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神经。

  “你已经死了。”他缓缓开口,“死人少管活人的事。”

  “是呀。”沈歆莲的声音很轻,“我已经死了。”

  马上就要离开你啦。

  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沈歆莲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是看着北慕庭愈发憔悴,她心里突然泛起奇怪的情绪。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却说不上来。

  ……

  接下来的这几天,北慕庭度日如年。

  他总觉得沈歆莲就在自己身边。

  但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声音。

  他开始后悔把她的遗物收走了。

  白姣姣还是会去书房,送药,研墨,煮茶。

  她已经察觉出北慕庭的不对劲,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王爷的脸色不太好。”

  白姣姣瞧着北慕庭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何止是不好,短短几日,他已经瘦得吓人,甚至有些形销骨立,轮廓锋利更甚。

  即使这样,他还是英俊威仪的,仿佛一柄锋利而单薄的玉璋。

  白姣姣不太敢近他的身。

  王爷最近情绪阴晴不定,她已经听闻了。

  北慕庭目光淡淡扫过她抓着裙摆的手。

  “你会绣合欢吗?”

  他问道。

  白姣姣一怔:“王爷?”

  “本王想要一个香囊,挂在马车里。”

  他说,“去吧。”

  前几日他去上早朝,无意间看到沈歆莲挂的香囊,便揪下来扔掉了。

  可心头却刺痛更甚。

  北慕庭觉得,自己只是习惯了那里要挂着东西。

  那就让他们再绣一个。

  “是。”

  白姣姣按下心中的雀跃,低头告退。

  “等会儿。”

  北慕庭在她身后开口。

  白姣姣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身:

  “殿下?”

  北慕庭并没有注意到她眼里希冀的光。他只是问了一句:

  “你有没有……听到过,沈歆莲的声音?”

  白姣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沈歆莲?”

  她抿了抿唇,眉眼弯下来:

  “殿下,她已经死了。”

  北慕庭的手下意识攥紧。

  “殿下应该是这段时间太累……”

  白姣姣话至一半,突然发现北慕庭的目光已经全然冷了下来。

  她的手立刻冰凉:“……王爷?”

  “知道了。”

  北慕庭移开眼。“退下吧。”

  所有人都告诉他,沈歆莲死了。

  但是他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死人怎么会说话呢。

  她没有死吧?

  只是躲在了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

  北慕庭想不明白,该怎么让她出来。

  ……

  第二天,礼部送来聘礼单子请北慕庭过目时,他突然开口:

  “沈歆莲死了吗?”

  礼部尚书年纪大了,有点耳背,闻言抬起头:“殿下?”

  “死了。”

  老尚书听见穆王殿下自问自答。

  “沈歆莲已经死了,我去给谁下聘礼?”

  他又问。

  礼部尚书已经冷汗涔涔,他硬着头皮开口:

  “殿下……这是给白二小姐的聘礼。”

  北慕庭如梦初醒。

  他低下头去看礼单。

  “对,是给白姣姣的。”

  沈歆莲杀了白姣姣的姐姐白凝霜,他在为她还债。

  想明白这件事,他心里畅快许多。

  “殿下若不愿意娶白姣姣,就不娶了。”

  沈歆莲的声音随着穿堂风传来。

  北慕庭捏着礼单的手一顿。

  “不娶她娶谁?”

  他的头又开始痛。

  “你出来。”

  他说,“你出来,我就不娶她了。”

  风掠过树叶,落地一声轻响。

  好像沈歆莲在笑。

  又好像叹息。

  “我已经死啦,把我忘掉吧……”

  这缕风终于吹进花厅,轻柔而温存。

  仿佛温柔的手,恋恋不舍地拂过他的脸庞。

  “王爷,再见啦。”

  “你要去哪?!”

  他突然喊道。

  礼部尚书吓了一跳:“殿下,臣哪也没去。”

  “我要回家啦。”

  沈歆莲说。

  话音方落,天地骤然静了下来。

  困扰他数日的蜂鸣消失了。

  这时,北慕庭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诵经声。

  他赤红着眸子问礼部尚书:“那是什么声音?”

  礼部尚书犹豫了一下。

  “是……沈家在做法事。”

  水陆大会。

  沈歆莲真的要走了。

  北慕庭猛地站了起来。

  忍着刺骨的头痛,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链刃,走出大殿。

  “点兵备马,去沈宅。”

  ……

  沈家虽然已经落魄,但曾经也是京中望族。

  小女儿早逝,作为生者,确实为她尽了哀荣。

  宗祠前跪着几十个僧人。

  北慕庭来时,他们全身挂白,正将丧幡升起。

  他手腕一甩,链刃将经幡砍倒。

  旗幡落地发出轰然巨响,僧人们闻声回过头。

  在他们的注视中,北慕庭收起链刃,穿过纷纷扬扬的纸钱,走进素白的灵堂。

  拎起前摆正欲跨进去,身后突然传来一把的嗓子:

  “殿下,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患。” *

  北慕庭闻言,冷冷侧过头,阴鸷地压低视线。

  是个年轻的僧人,甚至算得上是少年。

  那双佛像上常见的玲珑眼,平静地望着北慕庭。

  北慕庭眯起眼,突然笑了。

  “我知道。”

  他说。

  旋即,金丝楠木门合上,发出轰然巨响,将早春三月的阳光隔绝在生者的世界。

  沈歆莲的灵堂设在宗祠里,牌位静静摆在一侧。

  烛光照亮了前面的方寸之地,那里放着她爱吃的虎眼糖。

  长明烛已经燃了许久,蜡痕如同斑驳的眼泪,挂在烛台上。

  满目皆白,冷漠而尖锐地提醒着北慕庭:

  沈歆莲已经死了。

  他声音沙哑着开口:“你还在吗?”

  没人说话,甚至连烛花爆裂的轻响都能听见。

  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一把捏紧。

  他似乎……真的失去她了。

  不知站了多久,大门被人撞开,沈家的老管家跌跌撞撞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后:

  “王,王爷!四小姐再不懂事,也已经死了,求求您大人有大量,让四小姐好好走吧……”

  老管家不知道这位杀神为何驾临。

  但那日休书与遗体一起送回沈府时,他就知道,王爷和王妃再也回不去了。

  北慕庭半张脸陷在阴影中,抿着薄唇,沉沉一双眸,深不见底。

  “把灵堂拆了。”

  他冷冷道,“牌位撤掉。”

  仿佛这样,她就没有死。

  老管家怔住了。

  “殿下……”

  “本王说,拆掉灵堂。”

  他又重复一遍,摇摇晃晃地转身。

  却在迈出宗祠的那一刻,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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