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兵变

“狗日地！人都活不成了，种这地干啥吗？”老百姓表达不满和愤怒的口语简单而粗暴。这种不满就像瘟疫一样开始迅速传播蔓延，将这种不满的情绪彻底点燃的是一封开始秘密传送的鸡毛帖。

按照政府发出的征税法令，上等地每顷须缴税八两白银，中等地二两白银，下等地零点八两白银。诸如其他的苛捐杂税更是随意摊派，地是真的没法种了。

第一个接到鸡毛帖的人名叫良娃，他是一个已经破产的农民，这天晌午他家的面缸就已经见了底，晚上他正寻思着第二天去谁家借粮，以度过眼前的困难。这时他听见有人敲门，。他披上衣服问话，也不见人答应，良娃顺手抄起顶门杠壮胆，小心翼翼的拉开门闩，见村巷没有人。心想该不是自己听错了，转身关门的时候突然看见门槛下有东西，拿起来一看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良娃探头又看了看外面确定没人后，赶紧关了大门，他回屋仔细看这封信，就见上面插着三根鸡毛。

良娃一宿没睡，鸡叫头遍他就出了门。鸡毛帖迅速在荆山原上下传递，这源于一个流传已久的誓约。

良娃把鸡毛帖塞到下一家人的门缝后，先敲门再说上一句“货到了”便迅速离开，不和主家打照面。主家看到鸡毛帖后将信抄写两封，依照前法迅速向下一家传递。帖上写明了集结的地点，集会的目的和时间。但凡有不抄信传帖或行动迟缓者，按照誓约即遭天诛地灭，口吐黑血而亡。没有参与的人在事情了结之后还要被掀瓦烧房，被群体彻底孤立的下场，所以这也正是鸡毛帖能快速传信，并召集所有人参与的原因。

这一天东边刚开始泛出鱼肚白，富平县十里八乡的百姓拿着农具，浩浩荡荡如决堤的洪水在原上土地庙汇合。一个黑袍先生被公推为把头，他激越煽情的讲话就像一根火柴扔进了炮仗作坊，立刻引爆了老百姓积压已久的怒火。

老百姓越聚越多，到了正午时已不下数万人。黑袍先生领着这支骂声震宇，声势滔天的人潮包围了县城，县长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他那里见过这般阵势。这些愤怒的乡民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他给淹死，一人一指头就能把他戳成肉泥。他急忙派人通知胡雨僧，让他的游击营前来协防镇压。胡雨僧假装调防，实则按兵不动。这次交农抗税事件震动了陆督军，他即刻任命陈伯生为陕北镇守使兼渭北剿匪总司令亲赴渭北。又令他的儿子第一混成旅旅长陆耀祖率领三千中坚团精锐开拔渭北直抵富平。一时间这块轩辕黄帝曾经铸鼎的荆山原上，成了各方势力角逐的热点地带。

金午阳闲来无事，这天在县城里溜达，路过一所学校时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上学时的情形，他当年去学堂是为了秦若冰的一句话。此刻他看着学校的大门，心里一阵莫名的痛楚和难受。他为了秦若冰走进了学堂，秦若冰却和王天明走进了婚姻的大门。

哎！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周先生，他不由得走进学校的大门，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了他。

金午阳顺着声音走到教室门口，讲台上的先生让他惊喜的差点叫出了声。教书先生看见金午阳先是一愣，继而高兴的快步走了过来。

“周先生！”金午阳敬畏谦恭的叫了一声。

“金午阳！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他和周先生重逢之后彼此说的第一句话。

在周先生的办公室里，金午阳向他说了城里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他这次来渭北的经过和原因。周先生给金午阳倒了杯茶，静静的听他诉说他的经历和迷茫。

“午阳！先喝茶。”

周先生迟疑了一下说：“我们革命是没有错的，你是值得让人尊重的英雄，等革命成功了，国家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周先生这么说，午阳心里一扫迷茫和失落，自豪感像拨亮的油灯逐渐豁亮升腾起来。

周先生继续说：“可是我们革命队伍太小了，我们没有自己的武装，这是我们失败的主要原因。但是你要相信，革命是大势所趋，必将迎来胜利的一天。眼下我们最大的敌人是陆聿立，他在陕西多待一天，百姓就多遭殃一天。”

周先生递给午阳一支烟，午阳摇手表示自己不会。周先生点燃一支烟继续说：“想在城里杀掉陆聿立确实不容易，依眼下护国军的力量根本不是北洋军的对手，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将这个食人骨髓的陆屠伯赶出陕西才是上策。”

金午阳看着周先生紧缩的眉头和悠悠吐出的烟问道：“先生肯定是有办法了？”

是的，周先生的办法就在他紧锁的眉头里。周先生就像下棋的高手正在做一个大局，他发动穷苦百姓抗捐抗税，故意把事情闹到最大，才能引起这位陆督军的注意。

这盘棋一走活，办法自然就有了。

周先生用鸡毛传帖的方式召集方圆几十里的数万百姓围了县城，再加上护国军又连克陕北几十座县城，这位陆督军真的是坐不住了。

他派儿子率领三千中坚团精锐杀气腾腾进了富平县城，准备缉拿挑事者，顺便再将胡雨僧的游击营给收拾了。然后再集中力量一举剿灭护国军，到时候他们便可以继续在陕西称王发财了。

金午阳那天晚上看见的四个进督军府的洋人是美国人，他们自称汉学考古学家，给这位陆督军开出二十四万银元的价码，秘密盗走了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这两副浮雕上的宝马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是唐太宗李世民征战沙场时最喜欢的坐骑。建昭陵时被雕成石刻浮雕立于昭陵北面祭坛东西两侧，后世称为“昭陵六骏”。这两匹被盗走的飒露紫和拳毛騧更是六骏中的精品。唐太宗李世民对飒露紫有赞文曰：“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对拳毛騧的赞文是：“月精按辔，天马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廊清。”可见这位帝王对两匹宝马良驹的喜爱。

促成这次倒卖国宝昭陵二骏飒露紫和拳毛騧的，正是臭名昭著的文物贩子卢芹斋，陆聿立身为陕省督军偷买国宝，使得守护昭陵一千多年的的飒露紫和拳毛騧被运出国，其余四骏在老百姓的阻挠和保护下才没有被盗出陕西。如今飒露紫和拳毛騧陈列在美国费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博物馆里，成为国人心中永远的伤痛。

胡雨僧是陈伯生的部下，陈伯生又是陆聿立亲命的陕北镇守使，负责镇压剿灭护国军。陆耀祖的中坚团进驻富平后，并没有立刻向胡雨僧的游击营下手。胡雨僧年龄虽然不大，却是胆略超人，在日本留学时深得孙中山先生的看重。他趁中坚团立足未稳率领游击营果断出手。

他在太平楼设宴为中坚团的主要军官接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待台上戏唱过头板，金午阳率领士兵将这些军官缴了械。胡雨僧率领敢死猛士突袭陆耀祖的行营县衙，游击营官兵人人都抱着必死之心，势如下山猛虎，一鼓作气全歼了中坚团，活捉了这位陆少帅。

消息传到西京城，陆聿立气得暴跳如雷，他威胁护国军立刻放了他儿子，要不然就一把火烧了西京城。为了让护国军知道他绝不会妥协，下令将关押在监狱里的三百多名革命党全部屠杀。

中坚团全军覆没，让不可一世的这位陆少帅也害怕起来，陈伯生闻讯他的下属胡雨僧俘虏了陆家公子，立刻来到富平斡旋营救。他一到富平就被护国军众将领推举为总司令，这让他有些惊喜又有些骑虎难下。陈伯生向来精明，他如何肯放过这一上位的好机会。陈伯生随即通电全国，宣布陕西独立，并要求陆聿立离开陕西以换回儿子的性命。

金午阳对推举陈伯生为护国军总司令的决定和行为颇为不满，胡雨僧的游击营和护国军拼死搏杀才收拾了中坚团，死了好多兄弟，如今却要陆的部下陈伯生来做总司令。这意味着一旦逐陆计划成功，陈将成为陕西的新督军。在他看来，一个背叛自己主人的人并不值得信任。

金午阳给胡雨僧留下一封信后悄悄离开军营。他敬重胡雨僧，如果胡雨僧能主政陕西，他愿意在麾下效力。就像当年追随张大帅打败清军一样凯旋西京城，此刻他决定离开这里。

也不知道铁蛋和张川现在在哪里？

金午阳骑马行走在北原上，眼睛所到之处，田野里都是妖艳迷离散发着浓郁香味的罂粟花。现在本是麦浪翻滚的季节，如今却到处生长着快要滴出血的罪恶之花。

天上鹰隼盘旋，发出凄厉的鸣叫，说明有人死在路上了。天空湛蓝而高远，苍凉的原野死一般沉寂。本应该是可以听到高亢的秦腔的，可是现在太安静了。只有马蹄踏过地面扬起的烫土和哒哒哒的马蹄声，给沉睡的土地一丝生的气息。

金午阳一股豪气从心里升腾起来，他刚要吼上几句秦腔，就听见从远处传来凄婉的歌谣。这歌声勾起了金午阳对秦若冰深埋心底的爱，也勾起了他对妻子叶兰的思念。他的心像是突然被人拽了一把，他想回西京城，想回家。

醉人的花香让他鼻子一阵发酸，眼中不由得噙满了泪水。

自从秦若冰和王天明结婚后，金午阳总是莫名的惆怅善感。他看着粗犷的山原田野，在心里骂自己像个女人。他觉得眼前的景致只有吼几句秦腔才过瘾，才能唤醒这块英雄辈出的土地。

“将令一声震山川，人披衣甲马上鞍。大小儿郎齐呐喊，催动人马到阵前……”

金午阳狠抽了一鞭，胯下马嘶鸣一声疾驰而去。

豪迈的老腔回荡在荆山原上，惊飞了盘旋的鹰隼，也让横行的狐狼躲进了穴窝。

西京城上空阴云笼罩，恐怖的气息让市民惶恐不安。自从老金家的豆腐坊的石磨停止转动后，家里就几乎没了进账，只能靠叶兰做衣服的钱勉强维持。由于老百姓都选择种了鸦片，导致粮价越来越高，金忠立不得不拿出余钱买粮度日。

曾经叱咤风云的统通山堂坐堂大哥、秦陇复汉军兵马大都督张云天死了。一代枭雄张云天死的时候才三十八岁，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也没有死在权利的争夺和帮会的内斗中，而是被活活气死的。

陆聿立借剿白朗之名主政陕省后，张云天知道陆是袁世凯身边的红人，于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他主动结交陆的亲信，并认陆聿立为义父。张云天对干爹也是投其所好有求必应，没想到陆聿立贪得无厌。张云天这些年积攒的财物、古玩字画被他这位干爹掠夺一空不说，也不见给他升个一官半职。张云天遭到这般羞辱，悔恨自己当初解散堂口道场，裁撤兵马自断臂膀，如今肠子都悔青了。他看着好端端的西京城被陆聿立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自己身为秦人，却认贼作父落到这般下场，有何脸面对的起会中兄弟和秦省百姓。一气之下竟然卧床不起，郁气怄胀难消，肚子越胀越大，时间不长就活活的气死了。

张云天的死让金忠立对未来彻底失去了信心，二张都是陕西人，他们若能主政或许百姓还有盼头。如今张翔初被调北京，张云天又英年早逝，当年光复陕西的这些英雄豪杰像流星一样，一眨眼就没了。

还斗个俅，革俅命呢！

金忠立静静的圪蹴在廊檐下抽旱烟，端阳兴冲冲的推开门喊道：“大(爸)！狗日的被赶走了！”

金忠立不解的看着端阳激动的神情，端阳咽了口唾沫说：“王八陆被赶出陕西了！”

金忠立呼的站起身问端阳：“你说的是真的？咋回事吗？”

端阳便将他知道的都告诉了父亲。

“大！咱熬出头了！”端阳难掩发自内心的喜悦。

“好啊！好啊！狗日的终于要走了，只是太便宜这些瞎种了。”金忠立说。

陆聿立走了，他并不是灰头土脸狼狈的离开陕西的，而是风风光光的离开。省城所有的官员都到八仙庵送行，八仙庵前停放的五百辆马车装满金银财宝古玩字画，这些都是他搜刮陕省百姓得来的。陆聿立从陕西带走的现金、古董、烟土、字画、皮货珍宝价值最少在三千万两白银以上，陈伯生亲自带领部队护送陆出了潼关。

看着被陆聿立带走的巨额财物，老百姓心寒啊！将准备好庆祝鸣放的鞭炮都收了起来。

时局暂时恢复了正常，老百姓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时间。

这一天有个陌生人敲开了老金家的门，留下一百块大洋，并告诉他们金午阳一切安好，望家里不要挂念，说完就离开了。

叶兰听到丈夫的消息，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她率先忙活起来，一件件漂亮的衣服从她一双灵巧的手里裁剪出来，不久将会穿在某个阔太太的身上。

天气越来越热了，眼看就到了割麦子的时节了。金忠立对未来的时局并不看好，必须在这个档口多攒些粮食，对于他们这些没有土地的小市民来说，储存粮食是头等大事。

金房氏和金吕氏到城外挖野菜做浆水酸菜，金忠立则和端阳赶着马车收麦子，以应对将来无法预料的危机。

仁杰已经在完全小学毕业，即将在初级中学上学。

西京城恢复了久违的生气，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忙碌是因为对生活还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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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金怀斌，笔名：刀客虚谷，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首届原创IP文学大赛冠军，出版有长篇小说《红拳宗师》，电影《鹞子高三》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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