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江南的梅花生态与赏梅品味

宋代诗人对野生梅花的描述，其生境有几种特别之处:一是山景，二是雪景，三是水景，各有不同的表现。这几种景观也经常相互一体。各种景观下的赏梅品味是不一样的。

（一）梅花与山

林逋注意梅花与山的关系，其《山村冬暮》一诗中有：“衡茅林麓下，春气已微茫。雪竹低寒翠，梅花落晚香。樵期多独往，茶事不全忙。双鹭有时起，横飞过墅塘。”后人想象他与孤山之梅的关系更紧密。林和靖的士人形象已和孤山结合到一起。西湖的这种梅与孤山的生境审美，影响到后期诗人。北宋时期，许多人写到梅与野外山水的关系。在西湖的周边地区，特别是天目山区一带，赏梅多在山地。周紫芝有诗言及孤山之梅：“绿发朱颜日枯槁，心向梅花两倾倒。谁知更有少陵翁，江上情多被花恼。三年家住孤山下，玉树濒湖得春早。山髙有月韵最胜，水近无风香亦好。凌霜我欲念花寒，对酒花应怜客老。孤芳一别今几时，更恐山林迹如扫。”张镃对野外之梅的景观有非常详细的描述。他上“群玉山头”寻梅时的状态是：“冒寒岗路透溪桥，驴仆翩翩叶乱飘。”公共园林的寻梅是一种雅意表达，他的《寻梅三首》中有：“绀碧烘晴水照天，断槎荒葑牧羝田。数旬不踏苏堤路，专为梅花跨晓鞯”。这是他在西湖赏梅。

天目山上游许多地区的溪山之间有大量的赏梅之地，山地之溪水与梅花相映，有格外的风韵。高似孙的《剡录》讲到嵊县的剡山时，提到有王铚的“剡坑探梅”一诗：“岭上寒梅自看栽，山斜一半似屏开。春寒点点枝头雨，上有东流水过来。”陈景沂编辑的《全芳备祖》所引易寓言的梅花诗，讲到太湖南部荆溪一带的赏梅处：“去年看梅南溪北，月作主人梅作客。今年看梅荆溪西，冰为风骨玉为衣。腊前欲雪竟未雪，梅花不惯人间热。”王臞轩讲的梅花也是大规模的山地梅花：“山前山后雪成堆，朔风撼地声如雷。孤根受死忍寒冻，直向百花头上开。寻春游子不爱惜，马蹄蹂践花狼籍。芳姿不肯被消磨，饱尽炎凉方结实。”南宋韩琥的“春山看红梅”，也讲了这样一种山地梅花：“年年常得醉君家，今日红梅正着花。点缀初非桃有艳，横斜宁与李争华。依然竹外并林下，况复山巅兴水涯。步绕孤根香更在，高怀无惜共流霞。”人到野外，对梅花的印象，往往只是红梅的印象。

南宋人韩琥又写出了一种全方面的野外赏梅体验：

今年全未作梅诗，与向花前浪品题。不分雪霜摧折尽，尚须天日照临之。静看冷蘂无人会，闲绕孤根只自知。犹有幽禽解鸣语，为予酬酢殆移时。

肯同桃李强搀春，自占空山野水滨。老气却因高树得，清姿不待数花新。本来淡雅难从俗，纵入纷华已绝尘。最爱夜深霜重处，冷风吹起月精神。

在这种全景式的野外赏梅，多因素的优美环境几乎占齐。树的枝形也兼具众美，在夜深霜重时，显出格外的风格气象。

（二）梅花与河流

梅花与水面结合的生境是重要的赏梅景观。梅花与江河湖泊等水面相搭配，形成格外的清雅优美的景观。西湖边的水景与梅景很出名，其他地区也有湖与梅的互动赏梅。陆游有诗言：“今朝雨初晴，湖上好天色。落梅纷可藉，桑柳亦已拆。老夫病良已，并水散轻策。冉冉春物新，忽忽衰髪白。四方岂不乐，懒惰畏逺客。惟当勤买酒，东城复南陌。”

宋时江南最为普遍的梅花是江梅，顾名思义，这以江河之旁的梅花形象命名的。江梅也是野生梅，“《梅谱》略云：曰江梅。遗核野生，不经栽培者。又名直脚梅，或谓之野梅。凡山间山滨，荒寒清绝之趣[处]，皆此本也。花稍小而疏瘦有韵，香最清，实小而硬。曰早梅，花胜直脚梅。吴中春晚，二月始烂漫。独此品于冬至前已开，或重阳后即有花者，故得早名。”江梅在北宋时期已经被人广泛传颂。李彭有《江梅》诗，其中云：“江梅疏雨弄晴曛，割取江东一信春。”程俱讲到江梅开过后的情形有云：“江梅开过尚余香，半面残妆对夕阳。野草凡花正无赖，竞将红紫占春风。”陆游有诗这样讲江边之梅：“梅花消息动江边，渐见新春换故年。”一般而言，江是江南较大的河流，一般的河流称溪。有大量的咏梅诗描述溪水与梅的关系。沈与求的《溪上见梅》就是这样的一种环境下的寻梅。“晴溪涨渌如阴苔，晴山插影相低回。画船迭鼓顺流下，波光浩荡征帆开。滩萦岸缭柂牙转，水石相激如奔雷。须㬰已复过绝壁，归路渐近严陵台。山重溪境弥迥，暗香忽自空中来。日斜正见丛棘外，炯炯疎片飘寒梅。槎牙一种独愁绝，含情不语明岩隈。”溪边之梅不单会与涨溢的溪水有关系，也有晴山、绿苔等景观相配合。

梅尧臣在一首诗中提到照水野梅，即梅花盛开在水面上，两相映对，分外之美。“江南腊月前溪上，照水野梅多少株，艳薄自将同鹄羽，粉寒曾不逐峰须。桃根有妹犹含冻，杏树为邻尚带枯，楚客且休吹玉笛，清香飘尽应无。”南宋时期，照水梅出现了专业类型。《嘉泰会稽志》提到这种类型：“越中又有映水梅，其实甚美而颊红。”照水梅是人根据花的颜色和形态及其与水面结合的美观程度有意培育的梅。照水梅一般是红梅，与清的溪水相映照。江浙地区多有山谷之梅，梅在深涧，有一种空谷幽深。“越州昌原梅最盛，实大而美，项里、容山、直步、石龟多出古梅，尤奇古可爱。绿藓封枝，苔须如绿缨，疏花点缀其上，夭矫如画，山谷间甚多，树或荫数十步。好事者移植庭槛，纵不稿，苔藓亦辄剥落，盖非凡物也。”韩驹有诗言涧谷寻梅：“江南岁晚雪漫漫，磵谷梅花巧耐寒。”梅花开在涧谷，寻梅道路也是曲曲折折。“云根细路绕溪斜，日出烟销水见沙。”朱敦儒在一首词中这样设想梅花与深涧的关系：“古涧一枝梅，免被园林锁。路远深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朱敦儒的梅格有深润之幽，他在一首题为《卜算子》的词中这样描述梅的深幽：“幽思有谁知，托契都难可。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韩琥探梅的涧是山中之涧：“残雪余寒二月来，涧东犹是欲开梅。”这株梅花开在二月，此单株有山涧之冷，花开较晚。“探梅山路一杯停，日淡风微远霭生。莫问古来寻古话，只知春近爱春情。几枝冷蕊吟方见，一点踈花画不成。我挟两儿同二友，老来酒外更何营。”涧旁的单株梅花，与整体山景相映成美。陆游也曾提到磵中古梅：“梅花吐幽香，百卉皆可屏。一朝见古梅，梅亦堕凡境。重叠碧藓晕，夭矫苍虬枝。谁汲古磵水，养此塵外姿？”

陆游在若耶溪上常见到水边之梅：“但苦奇寒恼病翁,岂知上瑞报年丰。一庭不埽待新月,万壑尽平号断鸿。茧纸欲书先研冻，羽觞纔举已尊空。若耶溪上梅千树，欠我今年系短篷。”溪滩寻梅也是一种风景，陆游为一首溪滩寻梅的山水画题了一首诗：“孤舟清晓下溪滩，为访梅花不怕寒。忽有一枝横竹外，醉中推起短篷看。”若耶溪的山水景观与梅花相配时，有时也令诗人生出愁情：“若耶溪头春意悭，梅花独秀愁空山。”在一个叫北坡的小地方，一株梅久久不开，陆游也时常去看，忽有一天开放，他写道：“日日来寻坡上梅，枯槎忽见一枝开。”陆游听到东村有一颗树有梅花，也去欣赏，并为这棵梅花作诗：“春晚城南十里陂，亭亭独立见奇姿。品流不落松竹后，怀抱惟应风月知。”单为一株梅花而赏梅，也是野梅稀少时的状态。陆经常回忆成都梅花如海的情景，那里梅花多，规模大：“锦城梅花海，十里香不断。醉㡌插花归，银鞍万人看。”成都有大规模梅花，由于农业的开发，江南的野地梅林规模远不如西部地区。

（三）梅与雪

范成大吴中气候与梅花开放时间时，提到寒冷与雪对梅花开花的影响：“去年多雪苦寒，梅花遂晚，元夕犹未盛开”。梅花因寒冷迟开，他讲得清清白白。又有：“来年寒力冻芳尘，勒住东风寂莫滨。只管苦吟三尺雪，那知迟把一枝春。灯烘昼阁香犹冷，汤暖铜瓶玉尚皴。花定有情堪索笑，自怜无术唤真真。”南宋时期，西湖的梅雪关系成为主流审美。杨万里《和吴监丞〈雪中湖上访梅〉》一诗中有：“闻君踏雪访梅花，不怕苏堤十里赊。”西湖大环境的雪境有宏观之美，梅在雪景中又有细处之美。也有传统的梅花报春的描述：“江梅小树打头开，便有红梅趁脚来。趱得杏红开火急，春风已落第三回。”他特别重视梅花对雪的主动性。“小树梅花彻夜开，侵晨雪片趁花回。即非雪片催梅发，却是梅花唤雪来。”

陆游有诗句赞雪中的西湖之梅：“小雪湖上寻梅时，短帽乱插皆繁枝。”西湖的雪景是非常出名的，陆也常常在家乡周边踏雪寻梅：“年年踏雪探梅开，二月今年始见梅。从此逢春心转嬾，小诗不擬觅花栽。”又有：“寻梅不负雪中期，醉倒犹须插一枝” 。寻梅诗人有一种独特的心境，雪中的寻梅一般也在空旷场地中展开：“岁尽霜雪稠，相望僵万木；天豈私梅花，独畀此芬馥。高标我自有,何憾老空谷。”雪后寻梅是山区趣事：“雪后梅花初半吐，身闲樽酒盍频开。锦官城外青羊路，常记当年小猎回。”山区的雪后寻梅往往要登山，山雪与宏大场面与寻梅相结合，使寻梅有格外的宏大情怀。“雪晴萧散曳笻枝，小坞寻梅正及时。临水登山一年恨，十分说似要渠知。”山野之地有为游人观梅而设的亭子。“与梅岁岁有幽期，忘却如今两鬓丝。乘淡月时和雪看，斸苍苔地带花移。”山亭周边有大片的野生梅花。水溪边的雪中梅花更有风趣。“一溪水浅梅枝瘦，四野云酣雪意骄。” 山溪的梅花与远景的雪山形成对比，更有宏大氛围。

杨万里的诗歌非常有特色，他会把小景物、小景观、小生物，活生生地绘进山水诗中。他“用敏捷灵巧的手法，描写了形形色色从没描写过以及很难描写的景象，因此姜夔称赞他说：‘处处江山怕见君’——怕落在他眼睛里，给他无微不至地刻划在诗里。”杨万里对雪后寻梅有非常典型的描述。他的《雪后寻梅》一诗讲荆溪南北野生的梅林：“去年看梅南溪北，月作主人梅作客。今年看梅荆溪西，玉为风骨雪为衣。”在寒冷的天气下，梅花对于诗人的审美需求有着特别的满足，雪后的梅花，红白相间，格外美丽。他的寻梅，也追寻林逋的审美意境：“要寻疏景横斜底，拣尽南枝与北枝。”

二、村野环境

随着农业的开发，山野之地越来越少，离居处也越来越远。人们开始在乡村地区植梅赏梅，这就是村野环境的赏梅。村野环境往往是自己的村庄周边和邻近村庄的周边。老年陆游有一次到东村寻梅，东村就是他居处附近的村庄。“今朝偶有寻梅兴，春色争来拄杖前。”他伴着这梅花香气，柱杖到东村寻梅。乡村寻梅充满了春色的陶醉，这是村庄寻梅的独特韵味。在梅香处处时，梅花香气使村庄充满了家居的甜美：“柳色新如染，梅花香满村”。陆游讲到了路边残梅也有梅香：“幽径欣行乐，衰年困负薪。梅残香更远，草动绿初匀。”乡村的梅花开放时，整个区域充满了梅的气味：“出村梅开处处香，醉插乌布午道旁。”陆游曾在滩地寻梅，“樊江观梅”一诗有：“莫笑山翁老据鞍，探梅今夕到江干。半滩流水浸残月，一夜清霜催晓寒。”他自称有寻梅之眼，并将梅花与官柳发黄之时相提并论：“半吐幽香特地奇，正如官柳弄黄时。放翁颇具寻梅眼，可爱南枝爱北枝。”又有：“江路云低糁玉尘，暗香初探一枝新。平生不喜凡桃李，看了梅花睡过春。”在一般的乡村诗人那里，梅花的意义，非其他花卉可比。

许多诗人借村野生境述山野生境，当时的风气以山野赏梅为宗。“荒陂十亩浴鳬鸭，折苇枯蒲寒意深。何处得船满载酒，醉时系着古梅林。”这种古梅林，估计是为写诗而有意为之，南宋时期，山阴地区农业开发，客观上很难有这样古梅林供欣赏。荒陂十亩和丰富的水生植物，以及相应的农田，具有一定的生态多样性。陆游寻梅时，常常一村接一村地游历：“我游东村冲暮烟，断桥流水鸣溅溅。欲寻梅花作一笑，数枝忽到拄杖边。”又有：“已破梅花一两枝，并溪穿坞每归连。” 这是闲游中的陆游，在梅花开放时到各个村庄看梅。

文人的赏梅习惯使他们涉及到许多环境想象。陈鉴之的《探梅》一诗有：“驴蹇飊寒猎帽裠，吟肩山耸酒微醺。弯弯竹径霏霏雪，小小溪桥淡淡云。忽邂逅时真得侣，向空蒙处细飘芬。回天力量知谁似，笑挽春来首策勋。”骑蹇驴而微醺，表面上看这是人的随意，实是在表达自我内在修为的高尚。这种高风亮节的环境要求其实甚高，小小溪桥淡淡云也许常有，弯弯竹径霏霏雪却不多。高似孙把这种房前屋后与更大范围的自然相联系。“舍南舍北雪犹存，山外斜阳不到门。一夜冷香清入梦，野梅千树月明村。”江梅在野地盛开，开过后才有野地的百花。陆游也有诗描述这种房前屋后的梅花：“菊丛抽緑满枯荄，绕舍梅花已遍开。须信今春春事早，江乡开岁有奔雷”。诗人身在家居，心在山野。

杨万里在常州一带的多稼亭附近，看到人们腊月前忙着移梅：“腊前移梅春插柳，蹋雪冲泥不停手。柳未成阴梅未花，著帽又迎新太守。”农田附近的梅花，也大量出现在女诗人朱淑真的笔下，她的家在海宁一带，那里的农田有发达的桑基农业，池塘众多，梅花与桑基农业配合，别有乡村的风韵。“梅花枝上雪初融，一夜高风激转东。芳草池塘冰未薄，柳条如线著春工。”这里有风、雪、柳树、芳草、池塘，这种田园，风光独特。她也关注到山地的梅花。有一诗题名曰：“山脚有梅一枝，地差背阴，冬深初结蕊，作绝句寄之。”说明她也关注野地的单株。“溪桥野店梅都绽，此地冬深尚未寒。寄语梅花且宁奈，枝头无雪不堪看。”她特别欣赏梅花的孤与寒，也谈到春暖时节的赏梅群体。“温温天气似春和，试探寒梅已满坡。” 很显明，女诗人也在这样的群体之中。

乡村地区的赏梅时期很长。陆游在梅开时赏梅，梅落时也赏梅。他自称一般年岁都有送梅之作。庆元二年，他三年没有作送梅之诗，这一年他看到大风后梅花尽落。有诗道：“残梅零落不禁吹，真是无花空折枝。堪笑老人风味减，三年不作送梅诗。”梅花落是一个较老的诗歌意象，他通过梅花之落，看到一种残缺的美。“暖逼梅花烂漫开，飘零便恐付苍苔。更堪连夜风如许，似妒愁人把一杯。”

三、南宋时期的园林与庭院

梅花的审美集中地有一个从山野到乡野，从乡村到城市，从野外到园林和庭院的过程。随着士大夫的城居程度加强，园林和庭院的赏梅诗越多。园林与庭院的确限制了士人的视野，却在细节和时间上可以增加赏梅的丰富度。从生态环境上看，野地的梅花更有生机，文人首重野外梅花。杨万里言：“林中梅花如隐士，只多野气也无尘。庭中梅花如贲人，也无野气也无尘。不疏不密随宜了，旋落旋开无不好。”南宋时期，江南开发程度高，野外生境开始大规模减少，难以种植更多的梅花，在这种环境下，园圃艺梅和园林赏梅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南宋时期农业开发程度尽管很高，与后期相比，仍较适宜，南宋时期的艺梅园圃甚多当时乡村和城市地区的修园植梅空间甚多，城市园林植梅和一般农民屋前屋后的植梅十分普及。受北方战乱的影响，士人集中于江南，推动了艺梅。园圃艺梅分两种:一是较大规模的士人园圃或皇家园林;另一种是规模较小的小农庭院。当时的人不像后期那样习惯于在房前屋后的空隙地种菜，却更像近现代的欧洲人一样有种花的习惯。陆游有诗言及这种习惯：“清沟东畔翦蓁菅，虽设柴门尽日关。远引寒泉成碧沼，稍通密竹露青山。幽花泣露开仍落，好鸟穿林去复远。更上横冈吾所爱，小儿试觅屋三间。”这完全是一个在山地风景地带开出的小园圃，既有山景，也有树木和房屋。陆游的治园时间多在农隙：“幸当农事隙，稍治旧园荒。剪辟西山出，荥回北径长。作栏扶弱蔓，换土植孤芳。霜霰筼筜碧，风烟薜荔苍。蝶来翻小翅，鸟下啭幽吭。”园圃活动是农业产生的补充，是一种人性的怡悦活动。

山区的植梅有宏大的景观配衬， “春在溪桥第几家，槎牙老树竹篱遮。” 院落简单，梅花在竹篱之内，这是一般百姓家的梅花。宋室王孙赵时韶观察的“山园小梅”是山地园林中的梅花，旁有溪水：“寂寞篱边野水涯，三花雨蘂带春来。且图冷淡为生活，不傍门庭热闹开。”这是白日的景观，也有别致的夜晚景观。“山前抹出连云树，窗外拖来带月枝。”又有：“春在枝头有浅深，疏疏冷冷小溪阴。”这是沿溪分布的梅林，其中有小桥。“小桥飘泊淡生涯，曾送清香入酒杯。疏影不随流水去，夜深知月过溪来。”陆游在江南经常野外赏梅，为官成都时，也不断寻梅赏梅。江上散步时，他看到小园中的一树梅花，颇有心得。“小园风月不多宽，一树梅花开未残。剥啄敲门嫌特地，缓拖藤杖隔篱看。”又有：“篇残小院欲销魂，漠漠幽香伴月痕。江上人家应胜此，明朝更出小南门。”他曾到严州为官，登榭讲露白之梅与山景的风光，榭是山上的风景观赏之台，“只道文书无了日，也能摆拨上层台。窗明山雪暮方作，露白野梅寒未开。老病真惭天下士，穷愁强覆掌中杯。”

陆游对小园独梅有特别兴趣。有一次，他看到溪边小园的竹间有梅一枝，写道：“若耶溪边鹤髪叟，流落一生端坐口。如今不怕桃李嗔，更因竹君得梅友。岭头羇旅万里愁，江上凄凉一杯酒。”竹间一枝梅，说明当时人们在溪边野地的种植规划，也有小农庄的园林化和多样化倾向。在《红梅》一诗中，他对比了野外的红梅与小园的红梅：“雪里溪头已占春，小园又试晚粧新。”小园之梅似女性的晚妆。他的《晚兴》一诗，对着园梅而生幽情：“一声天边断雁哀，数蕋篱外蚤梅开。幽人耐冷倚门久，送月堕湖归去来。”长期定居在湖州的葛立言是描写花卉的高手，有诗言及小园之梅：“小园邈在古城阴，为爱寒葩杖屦㝷。却笑含章檐下客，对花熟睡亦何心。”他说的梅花在古城边，属于园圃梅花。他将小园的风景与赏梅写得恰到好处。“冷云收小园，一段瑶芳。乍春来，未回穷腊,几枝开犯严霜。傍黄昏、暗香浮动，照淸浅、疎影低昻。”这样的小园描述，仍然承传林逋的风格。

南宋时期的梅花审美已经形成许多固定意境，这些意境也反过来影响梅花人工生境。园圃梅花的生境是人工的，人工梅形与人造赏梅生境受个人审美情趣影响，人们对梅花的不断加工，产生新的梅花审美类型。古梅的形成与发展就是在园圃和庭院艺梅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当时的古梅有两种：一种的确是高龄老树，以老枝怪奇为胜；另一种是园圃者人工栽植或加工调整而成。会稽盛产古梅，与当时杭州作为南宋的政治文化中心，大量士人集中有关。古梅的欣赏，使人对梅花的欣赏从单一的花朵，扩展到全树。苔梅也是一种古梅类型，周密称出产宜兴的古梅有较多的苔藓，而在杭州一带的古梅其苔丝常绿。古梅上的苔藓与老枝的样态，常常是诗画家关注的。范成大的《梅谱》介绍了众多梅花品种，梅花品种的形成过程，是一种赏梅品味对梅花园林技术发展影响的过程，这也是江南梅花热推动的结果。范成大言：“梅，天下尤物，无问智贤愚不肖，莫敢有异议。学圃之士，必先种梅，且不厌多，他花有无多少，皆不系轻重。”范成大的艺梅规模相当大：“余于石湖玉雪坡既有梅数百本，比年又于舍南买王氏僦舍七十楹，尽拆除之，治为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与梅。”在这种梅热的推动下，形成各种各样的品种。这不单单是简单的植学意义上的栽培，也是艺术学与园林学意义的加工与处理。《梅谱》中“古梅”一条下有：“会稽最多，四明、吴兴亦间有之。其枝樛曲万状，芲藓鳞皴，封满花身。又有苔须垂于枝间，或长数寸，风至，绿丝飘飘可玩。初谓古木久历风日致然。详考会稽所产，虽小株亦有苔痕，盖是别是一种，非必古木。”园艺者为迎合士人的赏梅品味，培育出这种类似古梅的品种。除了古梅以外，范成大所讲的其他类型的梅花修理类型，每一个种人工品种都代表着一种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一种赏梅品味对生物和环境的影响。梅花的加工品味形成了艺术领域的“格”。他说：“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为贵。其新接徲木，一岁抽嫩枝直上，或三、四尺，如酴醾、蔷薇辈者，吴下谓之气条。此直宜取实规利，无所谓韵格矣。” 范成大认为，真正有韵格气息的梅花品种或梅花枝型，是一般梅花所不具备。范成大对画家的墨梅与人工培育梅花枝条也有观察对比：“近世始画墨梅，江西有杨补之者尤有名，其徒仿之者实繁。观杨氏画，大略皆气条耳。虽笔法奇峭，去梅实远。”

张镃的《梅品》基本上是园林赏梅环境下的审美品味总结。张镃重视梅园生境，大生境决定小品味。“淳熙岁乙巳，予得曹氏荒圃于南湖之滨，有古梅数十，散漫弗治。爰辍地十亩，移种成列。增取西湖北山别圃江梅，合三百余本，筑堂数间以临之。又挟以两室，东植千叶缃梅，西植红梅，各一二十章，前为轩楹如堂之数。花时居宿其中，环洁辉映。”他也注意引水以造境：“复开涧环绕，小舟往来，未始半月捨去，自是客有游桂隐者，必求观焉。”这种境界，每每被客人称赞，客人有诗赞其境：“一棹径穿花十里，满城无此好风光”。他这样讲天时与品梅的关系：“值春凝寒，又能留花，过孟月始盛。名人才士，题詠层委，亦可谓不负此花矣。但花艳并秀，非天时清美不宜。” 在追求一个无可比拟的环境下，他展开了对各种赏梅品味的论述。《梅品》几乎集中了当时赏梅的各种品味，基本上是梅花与各样环境相结合形成的各种风姿与韵味。高雅品味的梅花与环境相结合的状态有二十六种“花宜称”，这就是：“为澹阴；为晓日；为薄寒；为细雨；为轻烟；为佳月；为夕阳；为微雪；为晚霞；为珍禽；为孤鹤；为清溪；为小桥；为竹边；为松下；为明牕；为疏篱；为苍崖；为绿苔；为铜瓶；为纸帐；为林间吹笛；为膝上横琴；为石枰下棋；为扫雪煎茶；为美人澹妆篸戴。”当时的野外赏梅已经稀少，很难形成细致的品味，这种园林与庭院的赏梅，促动了士人形成各时态与各景观下风韵发现。张镃还品味一种落花的风情：“陈陈翻空回旋飞，缀巾沾袖却横吹。东风秘授看花诀，不在开时在落时。”这是玉照堂园林的落花景观。

家庭园林式庭院中的梅花与其他植物和山石景观相杂，形成不同的梅花风韵。诸如曲径通幽处的梅花等。陆游的《南园观梅》诗中有：“幽径疎篱洗世尘，眼明见此数枝新。横斜恰受三更月，璀璨先回万物春。”这里讲到幽径与横斜，都是小园的风情，明显受林逋的影响。《东园观梅》直接讲梅香：“数苞冷蕊愁浑破，一雨残枝梦亦香。问讯不嫌泥溅屐，端相每到月侵廊。高楼吹角成何事，只替诗人说断肠。”诗人通过梅花表达心境。园梅与赏梅者的心境关系，一直是梅花与人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月色与梅的关系，既有一种高雅的格调，也有一种悲伤气氛。葛立方的咏梅诗多在庭院环境出现，他有多篇咏梅的《满庭芳》词，讲到各种暗香浮动的意境，诸如：“春风，浑未到，徘徊香径，巡绕千回。见琼英一点，小占条枚。且看先锋素艳，看看便、繁蕾齐开。香浮动，微薰诗梦，须更著诗催。”还有：“弄月黄昏，封霜清晓，数枝影堕溪滨。化工先手，幻出一番新。片片雕酥碾玉，寒苞似、已泄香尘。”又有：“一阵清香，不知来处，元来梅已舒英。出篱含笑，芳意为人倾。细看高标孤韵，谁家有、别得花人。应须是，魏征妩媚，夷甫太鲜明。”这种庭院植梅也有非常的环境特点：“吾庐，何处好，绣香竹畔，偶桂溪边。”

庭院之梅往往与家庭生活的景观合一。卢襄有诗：“已消残雪豆秸灰，斜压疏篱一半开。虽我故园无分看，问渠春色几时来。”这是诗人窗外的梅花之情形。庭院中的梅花，往往也借景外面的山水而显得格外幽雅。诗人往往通过窗户看到庭院的梅花与远处的山景相配合：“纤纤萝蔓牵茅屋，细细苔花点石矼。梦断酒醒山月吐，一枝疏影卧东窗。”杨万里对窗与梅的结合有观赏。《二月一日郡圃寻春》中有 “春风横欲欺诗瘦，且下东窗护嫩寒。”这是窗下之梅。他还写到瓶中梅。瓶中梅是一种对野外生境的特独占有，乡村地区的赏梅更有居家生活的气息。不到野外就可以在家中欣赏，杨万里对这样的梅花特别有心。“红红白白看不足，更遣山童烧蜡烛。”庭院之梅，孤景更有独特的韵味，多株的群体反而难被诗人赞赏。杨万里特别提到池亭的双树梅花：“开尽梅花半欲残，两株晴雪作双寒。团栾绕树元无见，只合池亭隔水看。” 梅花的小朵往往更有意义。杨万里在怀古堂赏梅时有诗：“梅边春意未全回，淡日微风暗里催。近水数株残小在，一梢双朵忽齐开。”杂从中的小朵之梅树格外使人感到意境清雅：“随意行穿翠筱林，暗香撩我独关心，遥看小朵不胜好，走近寒梢无处寻。”陆游在“冬晚山房书事”一诗中有：“月明满地看梅影，露下隔溪闻鹤声。”这是他在山阴家中的赏梅情景，月色与梅影发生在庭院：“冷饭黄韲傲太平，鬓丝原不为愁生。忽因灯死得奇观，明月满窗梅影横。”明月与梅影相结合的欣赏是审美训练的结果，这种景观经常被陆游关注，诸如这样的诗句：“草径江村人迹绝，白头病卧一书生。窗间月出见梅影，枕上酒醒闻雁声。”

庭院中也可以形成雪与梅的品味体验，杨万里多在庭院中体验梅雪关系：“世间除却梅梢雪，便是冰霜也带埃”。杨万里观察到梅梢与雪，这是静静观察的结果。他对梅花寒雀的动静美态有深刻的感受，这种感受发生于庭院：“梅花寒雀不须摹，日影描窗作画图。寒雀解飞花解舞，群看此画古今无。”陆游对红梅花落的感觉，也应是庭院中的体味：“片片红梅落，纤纤绿草生。无端夜来雨，又碍出门行。”雨中的落梅，再加上春寒，让诗人对梅花有难离之感：“春阴易成雨，客病不禁寒。又与梅花别，无因一倚栏。”梅花落的风韵是一个古老的命题，梅花落于庭院，可以让诗人有更多的时间品味。

四、小结

综上所述，江南梅花生态环境和赏梅品味都在宋代形成了生态多样性和审美多样性。野生生境的赏梅更有一种宏大的风格和古老梅姿的品味，这是久已有之的风格，这种古老的风格在南宋时期被商品化于梅花的艺术加工的种植环境中。由于江南的深度开发，山区与平原都有了大量的植梅，乡村田野寻梅审美非常具有乡居气息，尽管诗人不断地将乡居的田野想象成广阔空间中的山水野地的梅花。宋代的农业田园尚不像后期那样有更大的农业种植业比较，梅花种植仍然非常之多，房前屋后的艺梅、种梅非常发达，有许多的梅林与梅苑。可以判定，宋代的江南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小农将乡居周边环境进行种植艺术化的时期，后期的农民一般只在房前屋后甚至庭院内种菜种粮。宋代以后的江南农村处于一种人口压力下审美衰退的状态。尽管如此，中国特色的审美体验以个体小庭院为特色，士人在园林和庭院内形成了大量的审美品味。在野外梅花空间相对稀少的情况下，国人努力地在小环境下形成产生更多的审美趣味，这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这种特色基本上在宋代形成。西方的园林审美走向科学化和标准化，中国在高人口密度和特色文化风格的影响下，并没有形成相对固定空间规格与尺度限制，却在小环境下形成更多的具有创造性的审美意境和审美生境。

王建革，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教授，主要从事农业史，生态环境史，历史地理等方面的研究，对内蒙、华北和江南地区的草原生态，水文生态和生态景观环境史有系列的研究，发表论文90余篇，主要代表作有：《农牧生态与传统蒙古社会》《传统社会末期华北的生态与社会》《水乡生态与江南社会（9－20世纪）》《江南环境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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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王建革教授提供原稿word版，文章发表于《鄱阳湖学刊》2017年第3期，第5-14页，注释省略，引用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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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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