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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我心(伪兄妹文)(正文已完结)(宝子们,求赞同!☺) 我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 我为了他挡暗箭,跳山崖,到头来才发现,在他的心里,我连他的妹妹都不配做。 谁让我娘是那个让他娘恨了一辈子的狐媚子…… (一) 我叫叶昭昭,是大晟朝已故武安侯的第十三个女儿。 就在刚才,我奋不顾身地挡在了我的兄长身前,为他生生受下了一支破空而来的响尾暗箭。 我的兄长叶淮安,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会出现。 不过他的诧异只在眼中停留了0.01秒,接着他便手起剑落,毫不犹豫地把迎面攻来的刺客削成了两半。 不过我已经看不太清眼前发生的一切了。疼痛顺着我的肩膀向四肢蔓延,可是比疼痛更难受的是,周围的空气不知为何突然变得异常稀薄! 我拼命喘息,如同一只缺水的鱼。 直到晕过去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奶奶的狗刺客,居然在箭上淬了毒! 早知如此,我当初还不如一把推开他…… (二) 中毒的滋味比想象中要难受得多。 身体有时像是滚进了沸水里,有时又像是跌进了冰河里。 在极热与极寒的交替中,我迷迷糊糊听到了叶淮安清冷的声音,“白鸿,去查一查这个女人的来历……” “侯爷。”管家恭敬的声音迟疑了一下,“这是您的妹妹,昭昭……小姐。” 我的一升老血突然梗在了胸口,叶淮安……居然不认得我? 也难怪,在这武安侯府,怕是有些丫鬟都比我活得像个小姐。 可是,我必须让他认得我。 只有这样,我娘的牌位,才有机会进入叶氏宗祠。 叶淮安和管家后面又说了什么,可我已经听不到了。 因为我看见了我娘。 (三) 娘亲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温柔。她心疼地摸摸我的额头,“昭昭……娘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 可是我根本来不及告诉她我的思念,她的身影便忽闪忽闪着向远处飘去。 我赶紧抓住她的手,“娘!别走!” 娘亲的手不似以往那般细腻柔软,不知为何还有些僵硬,但好在如从前一样温暖。 我像小时候那样,将脸放在她手心里轻轻摩挲,“娘……别走。昭昭……昭昭很想你……” 娘亲没有说话。 我有些心慌,委屈的眼泪顺着脸颊滚到了娘亲的手心里,我祈求道:“娘,答应昭昭不要走……如果,如果你一定要走……带上昭昭一起好不好……” 娘亲过了好半晌才用指腹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低哑着声音道:“我不走……昭昭,你也不会走。” 我安心了,握着娘亲的手沉睡过去。 只是在陷入梦乡之前,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娘亲的声音何时变得如此低沉了? (四) 我不知昏睡了多久,反正等我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了。 不过我也许不是醒了,而是死了。 因为活着的我从来没有盖过这么柔软暖和的锦被。 房间里的摆设古朴而奢华,紫檀桌上放着一盏鎏金鹤棣博山炉,丝丝袅袅的香烟正顺着炉鼎的镂空浮游、飘散。 原来阴间又暖又香。 只是这阴间的鬼也是会疼的吗? 我感受到左肩伤口传来的阵阵疼痛,忍不住抽了几口凉气。 就在这时,我的侍女鸽儿突然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鸽儿忽然喜极而泣,接着便诈尸一般地冲了出去,“阿嬷!小姐醒了!” (五) 从鸽儿和阿嬷的口中得知,原来我已经昏迷了五天五夜。 而这五天五夜,我因为大夫“不宜移动”的诊断,一直霸在叶淮安的房间里。 大夫人派人来了两次,言语言外、明示暗示,全是要叶淮安将我送回西院。 “侯爷只有一句话。”鸽儿板起脸,学着叶淮安冷冰冰的样子,“知道了。李嬷嬷请回吧。” 鸽儿说完,自己先痛快地笑了,“小姐,你不知道李嬷嬷当时的表情!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也就是说,我的苦肉计……成功了?那我阿娘的牌位是不是就有机会进入叶家祠堂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阿嬷,兄长呢?我现在是不是可以求他让我娘……” “小姐!”阿嬷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好半晌才道,“侯爷……进宫了。” 说这话时,她的眼中闪烁着浓浓的忧虑。 不过我并不清楚她究竟在担心什么。 满心欢喜的我只想着该如何让叶淮安答应我的请求。 可惜的是,我还没见到叶淮安,李嬷嬷便带人将我押到了大夫人的惠兰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阿嬷眼中的忧虑。 (六) 我虚弱地跪在地上,刚才被两个粗使婆子押着走过来,肩上的伤口好像因为她们的拉扯,崩开了。 我忍着疼,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夫人仿佛根本没有看到我,她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品着茶。 敌不动我不动。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她的女儿叶灵珊。 叶灵珊气势汹汹地看着我,“叶昭昭,谁允许你用下三滥的手段去招惹我哥了?” “珊儿。”大夫人缓缓放下茶杯,徐声道,“好歹昭昭也救了你哥哥的命……况且,一个狐媚子的女儿,还能指望她有什么干净的手段吗?” 我的心一阵刺痛,“我娘不是狐媚子。” “还敢顶嘴!”叶灵珊一巴掌将我扇倒在地,“说你娘是狐媚子,她就是!”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可我怎么能让她们这样玷污我娘的名誉? “她……她不是。”我的倔强换来大夫人一句轻笑。 她挥了挥手,示意叶灵珊回来,“李嬷嬷,顶撞嫡母,该当何罪?” 李嬷嬷福了福身,笑脸上的皱纹有些狰狞,“夫人,按照家规,掌嘴五十,罚跪祠堂。” “那还愣着做什么?”大夫人又端起了茶杯,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我垂下头。自从娘亲去世后,挨打,于我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可我不怕,她们打得越是厉害,我的苦肉计便越是成功。若是一身的伤换回娘亲魂有所依,让她们多打几次又有何妨呢? 只是阿嬷和鸽儿免不了又是一场眼泪。 刚才我被带走时,她们便一直在哭,想来回去时,这眼泪怕是要流上三天三夜了…… “昭昭小姐,老奴得罪了。”李嬷嬷得意的语气中透出狠辣,粗厚的手掌随即扬了起来。 “李嬷嬷不如连我一起得罪了吧。”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低沉、平静的声音。 (七) 来的人正是叶淮安。 他不急不缓地走进来,眉目清逸,丰神俊朗,当真是肃如万壑松下风,皎如玉树临风前。 李嬷嬷脸色一白,直接跪在了地上,“老奴不敢。” 叶淮安没有看她,更没有看我。 他径直走到大夫人面前,行了一个礼,“母亲。” 大夫人显然对他打断李嬷嬷一事有些不满,可叶淮安毕竟是她的儿子,还是这侯府的侯爷,她又怎好当众发作呢? 最后她只能压下眼底的不满,温声道:“安儿,怎么此刻回来了?兵部的事情忙完了?” “回禀母亲,孩儿刚才在兵部,恰逢旧时好友从北疆带回几根好参,前几日听闻母亲身体抱恙,总是体乏无力,因此特意与好友买下,即刻便赶来送与母亲。” 叶淮安话音刚落,门口的侍从便呈上来一个精致的雕花木盒。 大夫人眼底的那点不满此刻已被笑意取代,“安儿有心了。” 一旁的叶灵珊撅了撅嘴,“娘,你就只会夸哥哥!是谁每天给你捏肩捶背、端茶递水?也不见你夸夸我!” 大夫人眼底的笑意直接漫到了嘴角,“就数你话多!” 一向不苟言笑的叶淮安此时也难得露出了微笑。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却只觉得浑身冷冰冰的。 当一些人咀嚼着幸福的甘甜时,另一些人却已尝尽了人生的苦楚! 而我娘,就是死了,也依然在忍受苦楚…… (八) 身体还未恢复的我,此刻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 叶淮安似是看了我一眼,又仿佛根本没看。 不过我已经无暇顾及了。此时伤口的血已经沁了出来,疼痛让我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叶淮安忽然开口问道:“刚进来时,便听说昭昭得罪了母亲,不知所谓何事?” 大夫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许多,“无甚大事,不过说了她一两句,便和我较起真来。” 叶淮安没再追问,而是行了个礼,声音谦和:“母亲一向大度。昭昭因为孩儿受伤,身体尚未恢复,还望母亲从轻处罚。” “哥,她顶撞母亲,你怎么还帮她说话!”叶灵珊不满地喊道。 大夫人却只是淡淡道:“既然你开口了,那便让她抄上五十遍《女诫》吧!三天后我会亲自检查遍数。” “多谢母亲,孩儿这便带她下去受罚。”叶淮安说完,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冷淡:“还不谢过母亲?” 我压下身体的颤意,哑声道:“谢过夫人。” 声音气若游丝,却几乎耗尽我的气力。 大夫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出去吧。” 我挣扎了两次想要站起来,可身体又酸又痛,别说站起来,便是直起身子,都要靠手臂去勉力强撑。 叶淮安就站在我身边,我很想抓住眼前绣着金线云纹的衣摆,可是当我抬起头触及他的目光时,却什么都不敢做。 此时的叶淮安正皱着眉头看着我,神情微冷。他不仅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表情里甚至透着些……厌烦。 我默默收回已经伸出的手,藏在了身后。 大夫人缓缓开口:“李嬷嬷,还不快扶十三小姐起来?” “是。”李嬷嬷一边答道,一边有些粗鲁地将我拽了起来。 “走吧。”叶淮安没再理我,直接迈步走了出去。 我咬了咬牙,迈着虚软无力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跟在他后面。 (九) 出了惠兰院,我已经气喘吁吁了。 外面的太阳很大。 我被明晃晃的阳光一刺,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险些软在地上。 幸好叶淮安及时扶住了我,“还撑得住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全然不似刚才的冷漠。然而我的脑海里却偏偏浮现出刚才他冰冷又厌烦的神情。 我咬了咬唇,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多谢兄长,昭昭……无碍。” 叶淮安愣了一下。他轻笑一声,转身蹲了下来,“上来,我背你。” 我没有动。 眼前的人还穿着官服,修长的脊背上落着稀稀落落的木香花影,看上去清隽又疏朗。 可这依然无法改变刚才他冷冰冰地对待救命恩人的现实。 见我许久没有动作,他近乎妥协地叹了口气,说道:“刚才若是让母亲知道我是专去为你解围,怕是日后她还会寻你的不是。” “我才……不怕。”我嘴硬地回道,身体却先于意识爬上了他的背。 叶淮安握住我的腿窝,轻轻松松地站起身,“你自然不怕,连毒箭都敢去挡,一般人怕是躲都唯恐不及。” 说着,他回过头,眼含警告地看了一眼身后。 我有些不安,刚想回头看看,可叶淮安却突然飞身几个起落,“若是再不快点回去,你的奶娘和侍女怕是要用眼泪淹了我的飞羽阁。” (十) 我趴在叶淮安的背上,左肩的伤口似乎也没有刚才那样痛了。 不过叶淮安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我看见一颗晶莹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滚了下来。 我不禁红了脸,“那个……兄长,我……我是不是……很重?” 叶淮安轻轻笑了笑,“再重上一些儿也无妨。” “说谎……”我小声嘀咕,顺手掏出锦帕将他额角的汗水擦掉。 这样自然而亲密的动作让我们两人同时愣住了。 叶淮安是嫡子,而我,是庶女。 我们虽是兄妹,但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除开这几日,我们上一次见面大概还是在两年前。 当时他一身戎装,急匆匆地从北疆赶回侯爷爹的葬礼。不过我这个妹妹是圆是扁,他大概从未有过印象。 毕竟除了叶灵珊,他的妹妹还有翩翩、湘湘、莹莹、瑶瑶、萋萋…… 而现在,我这个连号都排不上的庶出妹妹居然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给他擦汗,要是让大夫人看见,非得想办法打断我的手。 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叶淮安似是察觉到我的不安,率先打破沉默,温声道:“不过是刚才从兵部出来的急了些,并非昭昭你的原因。” 我哦了一声,一边收回手帕,一边欲盖弥彰地说:“我……我其实就是手痒……换作别人,我也一样……” 叶淮安垂下眼眸,随口问道:“昭昭口中的‘别人’指的是谁呢?” 他的声音淡淡的,像是有些不悦。 但我并不确定,因为我想不通哪句话得罪了他。 最后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回道:“别人,自然是阿嬷和鸽儿,还有……还有……” 我绞尽脑汁,想要说出第三个名字,可惜我发现我的人际关系简直……一塌糊涂。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胡乱道:“还有……翩翩、莹莹、蕊儿、白鸿……” “白鸿?”叶淮安忽然冷笑一声。 我赶紧噤了口。 果真是言多必失,虽然我并不知道我失在了哪里…… (十一) 回到飞羽阁,阿嬷和鸽儿已经哭出了四颗核桃眼。 我心疼地看着她们,“大夫人只是叫我过去喝个茶,看看,我一点事都没有!” 说完,我还特意转了个圈。 只可惜圈还没转完,我便已经虚脱到无力,腿一软,直接跌了下去。 幸亏身后的叶淮安及时出手撑住了我的腰,才让我没有一头栽到地上。 鸽儿哭得更厉害了。 阿嬷倒是没有流眼泪,只是红着眼睛把我搀扶到座位上,随即冲叶淮安福了福身,“侯爷,老奴要给小姐换药了,烦请您回避。” 叶淮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青色瓷盒,放在了桌子上,“此药是定居北疆的神医清容子所制,对于伤口愈合有奇效。” 他看着我,目光温和,“换完药就出来用午膳。” 我看着他又深又暖的眼睛,下意识点了点头。 叶淮安走了出去。 阿嬷心疼地揭开我染了血的衣服,默默地给我换药。 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便忍着疼,拉住她日渐粗糙的手,晃了晃,撒娇道:“阿嬷,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阿嬷像是再也无法压抑,流下泪来,“小姐,答应我,不管侯爷答应不答应让夫人进叶家祠堂,你日后都不可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大夫人就是一头杀人不见血的恶狼,若是有人侵犯了她的领地,她是不死不休的!以前是她丈夫,现在是她儿子……” 我迟疑了一下,可是当我看到她红肿的双眼和鬓间的白发时,心里却忍不住酸楚起来。 我终于答应了她。 (十二)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桌子上的食物,凭什么叶淮安面前摆着大鱼大肉,我面前就只有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 我的痛心疾首终于引起叶淮安的注意,他耐心解释道:“大夫说你必须饮食清淡,过两天粥里便可加上一些肉糜。” 难道加了肉糜的粥就不是粥了吗? 叶淮安见我不仅没有被安慰到,反而还一脸倍受打击的样子,眼中不由得浮出一丝笑意。 他挥了挥手,示意小厮撤下他面前的鱼肉,“换一碗白粥来。” “为什么撤走呀?你不吃吗?”我有些着急,恨不得跟着那盘糖醋鱼一起走。 叶淮安将仅留下来的一碟小菜推到我面前,“你既是为我受伤,我陪你喝粥也是理所应当。” 糖醋鱼终于还是拐出了房间。 我瘪着嘴,委屈地跟叶淮安确认:“后天真的有肉粥?” 叶淮安好笑道:“真的。” “那等我好了,是不是就有糖醋鱼吃?”我乘胜追击。 “不仅有糖醋鱼,还有板栗鸡和油酥鸭。”叶淮安许诺。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对站在旁边的鸽儿说道:“快去拿笔墨,把兄长的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哦,对了,要签字画押的那种!” 叶淮安:“……” (十三) 收好叶淮安的欠条后,我心满意足地喝起白粥来。 不过我才喝了两口,便见阿嬷拿着一把伞走了进来。 “外面日头有些毒,老奴来给小姐送把伞。”阿嬷边说边对我使了个眼色。 我只好放下勺子,“兄长,那个……既然我已经醒了,也不好一直叨扰你,下午我便搬回西院吧。” 叶淮安想了一下,开口道:“暂且缓个一两天,待王御医为你复诊之后再走也不迟。” 我偷偷看了一眼阿嬷。 她的脸上并没有反对的神情,我便回道:“好……” 话音刚落,就见白鸿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他冲叶淮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随即呈上一本书,“侯爷,您要的书。” 叶淮安不急不缓地说道:“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白鸿的脸瞬间皱做一团: “侯爷,这从府里到墨香斋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一来回。一炷香,我就是飞着去也做不到呀!” 叶淮安神色淡淡的,“那便受罚好了。” 白鸿的脸这下直接皱成了苦瓜:“还是绑着铁砂跑三十圈?” 叶淮安轻笑一声,仿佛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白鸿忍不住颤了一下。 叶淮安缓缓道:“把你手中的书抄上五十遍,两天后交给十三小姐。” 突然被点名的我一脸蒙圈,“啊?” 白鸿差点哭出来,“侯爷,千万别呀!您知道我最讨厌书了,更何况——我一个大男人抄什么《女诫》呀!” 我嘴里的粥差点喷出来。 虽然我很同情白鸿,可是一想到自己不用罚抄《女诫》了,心底居然又莫名的暗爽…… (十四) 午膳过后,叶淮安又陪了我一会儿。 他坐在榻上安静地看书,而我则倚坐在床上安静地看他。 午后的阳光从古朴的纱窗透进来,落在他专注的眉宇间,越发显出一种丰逸俊朗的神采。 可能是我的眼神过于直白,叶淮安最终放下书,声音有些无奈道:“可是有事?” “没什么事……”我有些纠结,“其实……有一个特别、特别、特别小的问题。” “问吧。”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兄长难道不好奇大夫人找我所为何事吗?” 他神色淡淡的,“大概能猜到。” “那你呢——?”我意识到语气有些急,连忙低声道,“那你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你另有所图?” “那昭昭到底有没有呢?”叶淮安淡淡一笑,神情中辨不出喜怒。 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老老实实回道:“……有。” 叶淮安轻轻“嗯”了一声,重新翻开了书。 我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态度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到底所图为何?” 叶淮安翻开下一页,淡声道:“那昭昭所图为何呢?” 他声音像是在敷衍一只小狗,我有些泄气,可仍然试探着问:“那你……可不可以先答应我的要求?” 叶淮安没有回答,只是状似随意道:“说来听听。” 我只好直言:“兄长,可不可以……让我娘的灵位进入叶家祠堂?我娘生前活得孤苦,我不想她死后还在漂泊。” 叶淮安合上书,目光沉沉地看过来,“这便是你用生命做筹码,想换取的东西?” 我点点头。 他站起身,“昭昭,你应该很清楚叶家的姨娘是不能进入宗祠的。” “可这规定是大夫人定下的!并非绝对!”我据理力争,只可惜叶淮安根本不为所动。 他缓步走出房间,出去之前提醒道:“以后莫做傻事。有些东西,并不是付出生命便可得到的。” (十五) 被拒绝的我当天便搬出了飞羽阁。 当时叶淮安正在兵部处理事务,所以我的离开并未受到阻拦。 飞羽阁的小厮们一个个恨不得直接将我打包,送回西院。大概他们这几天活在大夫人和叶淮安的夹缝中,早已痛苦不堪。 只有叶淮安的贴身小厮青竹极力挽留,不过最终被阿嬷一句“男女有别,嫡庶有序”给怼了回去。 只是我想就算叶淮安在这里,我的离开也不会引起任何波澜。 毕竟从我离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叶淮安竟是一次也没有来过。 至于那清淡无味的白粥和墨汁一样的苦药,倒是每天都很准时地出现在我面前。 阿嬷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小姐,记住阿嬷的话,想要在这侯府生存,便要记住‘莫强求’三个字……侯爷,不仅是侯爷,也是……你的兄长。” 阿嬷说这话时,我正把弄着手中的白玉小印,里面的冰纹在阳光下,如同霜花凝结在了琥珀中,晶莹、清透、可爱。 可是在听到阿嬷的话之后,我顿时觉得小印也没有那么有趣了。 我一边将印章收进荷包,一边问道:“是不是又要吃药了?” 阿嬷见我兴趣寥寥的样子,忍不住轻叹一声,“小姐……今日是复诊的日子,待王御医重新开过药方,老奴再去煎药。” 阿嬷的话音刚落,鸽儿便红扑着小脸跑了进来,“小姐,白鸿带着王御医来看诊了。” (十六) 王御医为我把过脉后,重新调整了药方。 临行之前,他叮嘱道:“十三小姐体内的余毒已清理得差不多了,但因之前毒素进入了脏器,怕是要调理一段时间。小姐切记,万不可,忧思过甚。” 王御医特意加重了最后四字的语气。 我点点头,“鸽儿,随王御医去抓药吧。” 鸽儿福了福身,跟着王御医出去了。 路过白鸿时,我看见她突的一下红了脸,嘴角还偷偷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 白鸿的脸居然也红了。 我来了点兴致,托着腮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个人眉目传情。 白鸿似是感受到我的目光,红着脸呈上一厚叠纸张,“昭昭小姐,这是五十遍《女诫》。” 阿嬷接了过去。 白鸿见我仍旧盯着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若是小姐没什么吩咐,那我……就先走了。” “谁说我没有吩咐的?”我微笑着看着他,“我的小侍女呢,人美体弱,我怕去抓药,有人觊觎她的美色,不如你陪她一起去?” 白鸿听完,眼睛噌的一下亮了,“遵命!” (十七) 白鸿走了之后,我人彻底傻了,不为别的,就为他交给我的五十遍《女诫》! 我翻着一张张惨不忍睹的鬼画符,差点喷出一升老血。 要是明天我拿着这么个东西去交差,估计大夫人做梦都能笑醒! 没办法,我只能让阿嬷拿来笔墨,重新抄写。 不曾想,这一抄,便抄到了深夜。 鸽儿的眼皮已经在打颤了,“小姐,还有多少遍呀?” “还有……三十几遍?”我不太确定,整个人已经在“也矣焉哉”中晕乎乎了。 阿嬷心疼地看着我,“小姐,不如老奴帮你写吧!你大病初愈,若是熬坏了身子,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鸽儿也附和道:“是呀,小姐!若实在写不完,大不了明天我去惠兰院,就说……就说我不小心打翻了墨汁,弄脏了你的罚抄,大夫人若要罚,罚我便是了!” 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若真如此,以她的性格,恐怕我们都免不了一顿好罚。好了好了,阿嬷,鸽儿,你们快去睡吧!” 好不容易劝走了阿嬷和鸽儿,我猛灌下一杯浓茶,准备熬夜奋战。 可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沁过一阵微凉的气息,接着浓浓的倦意便向我袭来,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重…… (十八)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此时外面天已大亮。 鸽儿正在书桌前整理我抄写的纸张。 我顾不得穿衣,赶紧趿鞋下地,“完了完了完了……” 鸽儿见我醒了,赶紧跑过来,“是完了!小姐,你居然真的写完了!” “啊?”正火急火燎的我完全呆住了,“我?写完了?” “对呀!”鸽儿不太理解我的反应,她拿过一厚叠纸张,“我刚才数了,一共五十遍,不多不少!” 我接过纸张,上面的簪花小楷的的确确是我的字迹。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翻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了不同。 虽然后面的簪花小楷和我的字迹如出一辙,但抄写者的笔锋明显更有风骨,尤其是在藏锋处,我的习惯是顿笔,而抄写者却是回笔。 这样凌厉、不失风骨的字,在我的记忆里,只有一个人能写出来,那便是叶淮安。 可他是何时来的呢? 鸽儿高兴地将我重新按回床上,“小姐,阿嬷说你定是熬了一夜才写完的,你再多睡一会儿吧!” 可我哪里还有睡意呀? 只是,当我躺在床上时,不禁想到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昨晚我明明是坐在书桌旁的,又是怎么到的床上呢?! (十九) 我的罚抄最终让大夫人无言以对,不过这并不代表她会停止找我麻烦。 当然,她作为大夫人,自然不会亲自下场,但她可以纵容女儿来明目张胆地整治我。 比如现在,在我交了罚抄的第五天,叶灵珊已经第三次出现在西院了。 她照例嫌弃地看着院子里的竹桌竹椅,提着裙摆左一脚,右一脚地走进来,生怕院子里的花草弄脏她的百蝶戏花湘罗裙。 我无语地看着她,“五姐姐,这次你又丢了什么东西?” 不怪我这么问,实在是…… 第一次,她丢了一只金雀缠枝八宝簪,气势汹汹地带人来搜,结果被鸽儿看见她的侍女采菊偷偷拿着簪子往我的枕头底下塞。 鸽儿当场抓住采菊,大喊大叫:“贼在这里!” 叶灵珊脸都绿了。 第二次,她的如意玫瑰琉璃佩丢了。她带着人直接闯进我的院子,在那棵几十年的老梨树下一通狠挖,结果掘地三尺,也没找到她的琉璃佩。 她绝对想不到,阿嬷今早打扫院子时,发现梨树下的泥土有翻新的迹象,早就做好了防备。 叶灵珊当时一边跺脚,一边气急败坏地喊道:“叶昭昭,你还我的琉璃佩!那是我哥送给我的!” 我无辜地看着她,推开房门,“不如五姐姐进来搜一搜?” 采菊和一众丫鬟婆子将她劝走。 这第三次,不知道她又想整出什么幺蛾子。 我实在是……心累。 叶灵珊恼怒地看着我,不过她很快又得意起来,“叶昭昭,一会儿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得意!” 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怎么看都是你比较得意吧…… 叶灵珊自然是听不到我的腹议。她趾高气昂地冲我撇撇嘴:“跟我走吧,有人跟你提亲。” (二十) 我在阿嬷和鸽儿担忧的目光中,随同叶灵珊来到了惠兰院。 大夫人命人将五幅画像摆在我面前,“看看吧,你今年也十七岁了,是时候定下了。” 我看着画像上一个个貌似谪仙的绝色郎君,不禁有些羞涩,“昭昭哪里明白这些……我看这第一位公子就不错。” 大夫人眼中划过一丝冷笑,不过她面上倒是温和端庄,“昭昭好眼光,这是崔尚书家的小儿子,年方二十。” 好家伙,原来是崔尚书的痴傻儿子! 我做出退缩的神色,“这尚书家的嫡子肯娶我一个庶女吗?要不……还是第二个?” 大夫人看了我一眼,“这第二位公子是陆御史家的独子。” 呵!那个名满京城、醉花眠柳的浪荡子! 我纠结地看向第三幅画像,“这个好像也不错……” “叶昭昭!”叶灵珊忍不住了,“给你个男人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上了,你以为你是谁……” 她话音未落,屋外突然传来叶淮安的声音,“母亲,儿子前来辞行。” (二十一) 他的话让大夫人变了神色,“快进来,安儿!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何突然辞行?” 叶淮安一身戎装走进来,目光淡淡扫过那五张打开的画像。 他神色未变,说道:“北狄突然来犯,皇帝封我为定北将军,即日便带兵前往北疆退敌。” 大夫人眼中难掩伤感,“这回来才几日,便又要离开。你这一去,少说也要半年,娘亲刚为你物色了几个世家贵女……” “娘亲,此事不必过急。”叶淮安安抚道,“父丧守三年。这才不过两年,若是此时武安侯府传出一些违反礼制的消息,怕是要被御史弹劾的。” 大夫人皱着眉思量了一下,最后不甘地看了我一眼,命人将画像撤了下去。 叶灵珊却急了,“谁敢弹劾?姑姑是当今皇后!” “放肆!”大夫人严厉地呵斥道,“珊儿,你记住,越是站的高,越要注意脚下,否则一旦跌落,便是万劫不复!” 叶灵珊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大夫人没促成我的婚事,慈母也懒得装下去了。 她冲着我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二十二) 从蕙兰院出来没走两步,我便看见白鸿拉着鸽儿的手在安慰她。 “你放心吧!侯爷已经过去了。你的十三小姐肯定不会有事的!”白鸿边说边帮她擦去眼泪。 我啧啧两声,我的眼光果然没错,这两个人可真是一对璧人,看来我这小侍女怕是要留不住了…… “昭昭,非礼勿视。”身后一双大手忽然挡住了我的眼睛。 “既然非礼勿视,你又在做什么?”我不满地拉下叶淮安的手。 不过……怎么一眨眼的功夫,白鸿和鸽儿就不见了呢?! “不用找了,他们已经离开了。”叶淮安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然而我知道他即将要做的事情,是与温和全无干系的。他会杀人,也有可能被杀……战场自古碎铁衣,白骨从来埋蓬蒿。 我忽然不敢去想。 叶淮安许是察觉到我的不安,他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昭昭,等我回来。” 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为何要等你回来?” 叶淮安笑了,“自然是等我回来为你觅得一段良缘。” 剧烈跳动的心忽然沉寂下来。我别开眼,赌气道:“我觉得大夫人找的就不错!” 叶淮安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不知昭昭觉得哪一个不错?” “我觉得都不错!第三个腿长!第四个腰窄,第五个屁股翘!” 叶淮安的眉头瞬间拧成了麻花,他冷笑一声:“一个五十岁、一个妻妾成群,还有一个耽于男色,这便是你所谓的不错?” 我抿着唇,倔强又委屈地看着他,“难道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有。”叶淮安的声音缓了下来,“因为你是我的妹妹。” 对,我是武安侯的妹妹……可那又怎样呢?如果不是心里的那个人,再完美的良缘,与那五十岁、妻妾成群、耽于男色,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看着他身上寒气森森的铠甲,压下心底的酸涩,半晌方笑道:“昭昭知道了,我自会等着兄长回来……为我觅得良人。” (二十三) 叶淮安走了。 武安侯府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就连大夫人都鲜少来找我的麻烦了。 然而不找麻烦,不等于没麻烦。 这天,我刚洗完澡,一边坐在窗前晾头发,一边摩挲着白玉小印上的刻文想心事。 鸽儿便是在这时急匆匆地跑进来, “小姐,不好了!刚才我听见海棠和夕月说皇后娘娘派人来,说是要接几个侄女进宫作伴。” 阿嬷首先察觉到蹊跷,“这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要接侄女进宫?” 鸽儿说道:“可不是嘛!她们说皇后娘娘特意传话,须得是年轻漂亮的,方可送进宫来。” 目的不言而喻。 当今皇帝虽已到了耳顺之年,但仍一心沉醉在美色之中。皇后年过四十,即使保养得再好,又如何比得上那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 此番举动,不过是皇后为了巩固自己地位所施的小手段而已,可问题在于—— “皇后是武安侯府的嫡女,她的儿子又是太子,再加上兄长手握北疆兵权,皇帝就算再不喜她,明面上也会给她几分薄面。她又何须这么做?除非……”我的心里突然一阵发慌,“难道是兄长出了事情?” 话音刚落,一身行装的白鸿忽然跑了进来。 我惊讶地看着他,心底越发慌了,“可是兄长回来了?” 白鸿见到我,眼中全是压抑的痛苦,“昭昭小姐……” 我的心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白鸿红着眼,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他哑声道:“这次出兵,侯爷其实并未带我前去。他担心你,便命我留下暗中保护。可是刚刚前线传来消息,侯爷的行军路线被泄露,军队遭遇了伏击,侯爷,生死不明!” 我只觉得一阵眩晕,赶紧用手扶住桌子,勉力撑住身体,“那军队的其他人呢?” “几乎……全军覆没。”白鸿声音艰涩,他向我施了一礼,“昭昭小姐,大夫人那边已经传来消息,要将您与十七小姐送入宫中。侯爷临行前嘱托我,若是您发生危险,务必将您护送至麟州别院。现下白鸿要前往北疆战场,还请您随我移步。” (二十四) 可是最终白鸿并没有带我去麟州,而是去了北疆。 因为刚走十里,我便假装腿疼,死磨硬泡着住进了客栈。 白鸿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十三小姐,你可知侯爷还在等我救命?!” “那你也不能为了救他命,就不顾我的命吧!”我故意揉着脚踝,眼泪汪汪地说。 鸽儿赶紧劝走青筋暴起的白鸿。 一旁的阿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小姐,我们会一起到麟州的,对吗?” 我身体一僵,不自然地笑道:“当然喽!” 当晚,我留下一封书信,便偷溜出房间去找白鸿,“我要与你去北疆。” 白鸿人都傻了,“你……说啥?” 我平静道:“我要去北疆。” “不行。”白鸿断然拒绝。 我威胁道:“那我便自己去。即便你把我送到麟州,我也可以离开。除非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阻止我。” 白鸿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赶紧趁热打铁:“此去麟州少说也要三天,若是再从麟州赶到北疆,怎么也要十天。十天,就算是战神转世,也该凉透了。” 白鸿不再犹豫,当下便带着我离开了客栈。 (二十五) 白鸿和我仅用五天时间便赶到了北疆,这五天,我几乎不眠不休。就连马鞍磨掉了我的腿皮,我都强忍着没哼一声。 白鸿对我的态度渐渐改变了,变得更加恭谨而谦敬。 第五天,我们赶到北疆的将军府时,叶淮安还没找到。 叶淮安的心腹手下李毅和孙不群看到白鸿时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白鸿也红了眼睛。 我急了,“你们几个大男人,不想办法去找我兄长,在这哭哭唧唧的算什么?” 李毅和孙不群这才注意到旁边灰头土脸、一身男装的我,“这位小兄弟是……” 我刚想说出自己的身份,没想到白鸿却截住了我的话,“这位是侯爷的远房表弟,因为大夫人担心侯爷,特地让他来询问情况。” 李毅和孙不群点点头,接着便详细地讲起了叶淮安被伏击的事情。 (二十六) 原来叶淮安到了北疆后便收到线报,说北狄后备粮草不足,现下军中粮草仅够维持月余。 叶淮安迅速制定了火烧敌军粮仓的计划。 原本他是想轻兵上阵,带着五十精锐,趁夜从北狄防备最弱的西面切入。不想这作战路线、时间竟然全部被奸细泄露,叶淮安连同五十精兵被北狄三千兵马包围,最终被逼入无定河,至今生死未卜。 李毅讲完,一双眼睛已经通红,“侯爷不擅水性,我和老孙派人在无定河搜了三天三夜,可惜……无果。” 我的心几乎要凉透了。 白鸿额角青筋暴起,他哑声问道:“奸细可曾抓到?” 李毅抿了抿唇,摇头道:“不曾。知道作战计划的人除了侯爷,便只有我和老孙等几个老部将。事情发生后,大家已经闹了好几次不愉快……老孙说,侯爷不在,我们若是起了内讧,便刚好给了北狄可乘之机,所以便压下了此事。” “不错。”孙不群开口,“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侯爷,至于奸细,早晚是会露出马脚的!” (二十七) 当晚,我趁军中其他人都休息的时候,一个人悄悄来到无定河边。 月冷如霜,光影浸在河水里,宛若结了一层寒冰。 若是没在这水里,怕是魂魄都是冷的吧! “明明说过要我等你的,叶淮安,你还欠我一条命……”我望着河水,眼睛突然涩得发疼。 冷光粼粼的河水还在静静地流淌。 波光月影之中,我恍惚看见水面上浮现出叶淮安清逸卓绝的身影。 我心中突生喜悦,忍不住向前,想要拉住他。 然而刚走两步,一颗小石子便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我脚前。 我心里一惊,定住脚步。 此时,河对岸正有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看着我。他身姿英挺,宛若一棵凌寒的孤松融在夜色里。 叶淮安! 我望着他,心脏砰砰乱跳。 然而他并没有与我相认,仿佛只是路过一般转过身,向山林中走去。 “叶淮安!”我想要追上他,可是一双手却突然将我拽住。 白鸿气喘吁吁地看着我,“叶昭表弟,你可千万别做傻事!侯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归来!” “白鸿,叶淮安没死!我刚才看见他了!”我急切地抓住白鸿,想让他拦住对岸的叶淮安。 可是这天上地下,哪里还有他的身影呢? (二十八) “侯爷在哪?!”问话的不只有白鸿,还有他身后的李毅和孙不群。 我见他们举着火把,衣衫仓促,便猜到他们是来寻我的。 “表弟,侯爷到底在哪?!你倒是说话呀!”李毅火急火燎地问道。 我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 我不能说。 如果刚才的叶淮安不是我的错觉,那么平安无事的他为何不与众人联系呢? 除非—— 告密的奸细就在这些人之中! 白鸿一直留在京城,自然不可能是奸细。那么剩下的李毅和孙不群,谁才是那个出卖叶淮安的人呢? 我看着李毅和孙不群,做出受到极大刺激的样子,“表哥在河里!你们快去救他!快去!” 李毅气的直跳脚,“原来是疯了!” 孙不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对白鸿说:“表弟这样子像是被刺激得不轻,最好赶快请军医来为他诊治一下。” 白鸿早就被我的样子吓傻了,他忙不迭地点点头,“对!对!快请军医!” (二十九) 我万万没想到,这定北军的军医竟然是个清丽如芙蓉的姑娘! “岳翎,怎样?不会是什么失心疯之类的吧!”白鸿的脸上全是胆战心惊。 岳翎冲他翻了个白眼,“放心吧!这位表弟神智清醒,并无大碍,只是……” 她看着我,皱眉问道:“你是不是中过毒?” 我点点头,“前段时间确是为毒所伤。” “这就对了。”岳翎收拾好药箱,“你所中之毒毒性剧烈,毒虽已解,但体内脏器受损颇重,我给你开一些调理的方子,切记好好休养。” 我对眼前这个稳重美丽的女孩顿生敬佩,“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了得!” 李毅瞪着我,“你小子可别打岳姑娘的主意,她可是我们侯爷的未来夫人!” 岳翎的脸蹭一下红了,“李都尉,不可胡言!” 我呆了呆,“岳姑娘与我表哥……” “自然是两情相悦!”李毅似乎看我不太顺眼,“侯爷英俊神武,岂是你这种小白脸能比的?” 白鸿赶紧把他推了出去,“你快走吧!” 待其他人离开后,我看着白鸿,轻声问道:“兄长,可是喜欢岳翎姑娘?” 白鸿一脸为难,“这……我不清楚呀!只是大家都在传……不过,十三小姐,你应该会祝福的吧?毕竟你和侯爷……是兄妹。” 白鸿的试探让我笑出了眼泪,“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不祝福呢?” (三十) 再见到岳翎时,已是两天以后。 那时定北军刚与北狄恶战一场,双方死伤无数。 岳翎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救助伤员。 我被李毅抓作壮丁,去辅助她的工作。 刚走进棚子,我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手脚冰凉。 棚子里充斥浓重的铁锈味。触目所见,皆是残缺的身体、殷红的鲜血;耳边所闻,无不是痛苦的呻吟、惨绝的哀嚎…… 岳翎纤细的身影正不断穿梭在这些伤员之中,动作娴熟地为他们包扎伤口。 我注意到她的额头布满汗水,可她根本来不及擦拭。 我颤抖着加入她的工作。 一直到傍晚,我才走出棚子。 岳翎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一起吃饭去!若是去晚了,这些兵崽子可是连个饭粒子都不会留下的!” 可我哪里吃得下呢?胃里一个劲地翻江倒海,不吐出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不了,吃不下。” 岳翎安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第一次接触伤兵,整整吐了三天。” 我看着天边的夕阳,金色的余晖洒在连绵起伏的青山上,显得那么安静、祥和。 “如果没有战争,这些人也许正陪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吃着饭,看着夕阳,说着一天的家常。”我的眼睛湿润了,“可是他们现在却躺在这里,连明天的太阳都未必能看见……” 岳翎沉默了,半晌才说:“叶昭,战争也许是为了让更多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三十一) 回来时,岳翎见我情绪低落,便说起军中趣事。 我看着她清丽的脸上洋溢着少女的真诚,心里不禁想起李毅的话。 我不得不承认,她与叶淮安真的很般配。一个是救世的将军,一个是济世的医者……如果我是叶淮安,大概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女孩子。 岳翎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叶昭,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与你表哥其实没有任何关系。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 岳翎越发不好意思,“是李毅……” 我更惊讶了,“李都尉?!” 岳翎点点头,脸上却露出烦恼的神色,“可惜他就是块木头!” 结果木头人李毅远远地看见我们,怒气冲冲地跑过来,“你个臭小子,怎么与岳姑娘走那么近?那可是你未来的嫂子……” 李毅话未说完,岳翎便气得脸色发绿,直接扭头,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李毅跑到我身边,举拳就要打过来,“早就看你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话没说完,他就被白鸿锁着身体向练武场走去…… (三十二) 当晚我正在营帐里摸着手里的白玉小印发呆,鼻青脸肿的白鸿拉着同样鼻青脸肿的李毅来给我道歉。 “昭……表弟,这家伙居然擅自做主将你分去照顾伤员,我已经揍过他了,明天你就在营帐好好休息。”白鸿看着一身憔悴的我,内疚道。 李毅愤愤不平,小声嘀咕:“军营里可不养闲人……” 白鸿直接给了他一拳。 我看着扭作一团的两人,平静道:“我已经跟岳翎约好了,明天还会去帮忙。” 白鸿和李毅瞬间急了。 “侯爷知道了,非宰了我!” “你小子果真对岳姑娘有企图!” 我突然不知该同情李毅,还是该同情岳翎, “有时间关心我对谁有企图,不如想办法找到我表哥。” 我的话让李毅瞬间蔫了下来。 就在这时,孙不群突然神色焦急地走了进来,“你们两个快来!北狄人来了!” (三十三)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帐外刀光剑影,嘶吼声、惨叫声、呐喊声汇成一片浑浊的汪洋。汪洋中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溅在帐布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缩在角落里,颤抖着捂住耳朵。 眼泪在眼眶里盘旋,可我根本来不及哭,便被突然闯进来的人惊得站起身。 是两个北狄的士兵。 两人握着染血的寒刀,四处搜索,直到看到角落里的我。 我被逐渐靠近的北狄兵逼着一再后退,可是地方就这么大,又能退到哪里呢?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声惨叫。 只见其中一个北狄兵捂着鲜血淋漓的后脑倒在地上,身后是举着药箱、满脸惊恐的岳翎。 岳翎的行为激怒了另一个北狄兵。 他用异语叫喊着,甩了岳翎一巴掌。 岳翎摔倒在地,还来不及爬起来,便被北狄兵骑在了身上。 北狄兵面色狰狞着用手去撕扯岳翎的衣服。 岳翎尖叫着挣扎。 我根本来不及思考,更顾不得害怕,直接扑了过去,狠狠地咬住北狄兵的手腕。 北狄兵怒吼一声,将我甩在地上。 然而只这一下,我头上束发的金簪便掉在了地上,如瀑的黑发霎那间散落下来。 北狄兵看着我呆了呆,眼中渐渐兴奋起来。 他放开岳翎,向我扑了过来。 我尖叫一声,刚要起身闪躲,然而脚踝却被北狄兵一把抓住。 我吓得哭出来。 可就在北狄兵要将我拖到身下时,一支羽箭却突然射穿了他的胳膊! 北狄兵惨叫一声,放开我。 只是这叫声持续不到一秒,便戛然停止。因为第二支羽箭已经穿过他的喉咙,带着冷冽的风声,钉在了帐篷的木柱上。 我苍白着脸看向帐门外。 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衣人正隔着万千剑影看着我。 见我望过来,他直接转身几个飞落,消失在黑暗中。 衣衫不整的岳翎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哑声问道:“叶昭,你没事吧?” (三十四) 厮杀进行了近一个时辰,最终以北狄退兵收场。 白鸿、李毅、孙不群等人皆有负伤。 三人来我帐中时,我和岳翎还害怕地缩在角落里,相互依偎。 李毅率先看见衣衫破损的岳翎。他一个健步冲过来,“你个臭小子,对岳姑娘做了什么?!” 说着,他便伸手要扯我起来。 我扬起哭红的眼睛看着他,嘴里说不出一句话。 李毅的脸肉眼可见地红起来,他慢慢放下手,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我,我又没打你……” 岳翎抿了抿唇,“她是个姑娘,你看不出来吗?” 李毅像是被惊到了,后退两步,“姑……姑娘?!” 白鸿推开石化的李毅,跪在了地上,“昭昭小姐,是我保护不周!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 罚?为何而罚?是因他与敌人拼死奋战,还是因他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呢? 我看着满脸内疚的白鸿,吸了吸鼻子,哑声道: “好呀!那便罚你……罚你一辈子不准和鸽儿说话……可好?” 白鸿立刻急了,“不好!特别不好!要不换个惩罚,比如……比如让我再抄五十遍,不,一百遍《女诫》!” 我破涕为笑。 孙不群和李毅却差点惊掉了下巴。 不过玩笑归玩笑,一点小小的、刻意的轻松是无法消散战争带来的阴云的。 帐外还有很多伤员亟待救治。 岳翎拿着药箱,刚想走出去,却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转身对白鸿三人说道:“刚才是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救了我和叶昭,那个人……看身形,像是叶淮安。” 白鸿三人眼中立刻浮现惊喜之色,“真的?” 真的。可还不是时候让他们知道……叶淮安不肯现身,定是有所顾虑,我不能让自己、让别人破坏了他的计划。 “不是兄长。”我故作害羞地低下了头,“是对我死缠烂打的……上一任情郎。” (三十五) 北狄夜袭事件后,白鸿等人加强了夜间守备。 我每天依旧男装示人,在伤棚里和岳翎救治伤兵,现在的我,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去包扎一个血肉模糊的士兵了。 只是我的包扎技术越来越好,战争的状况却越来越不容乐观。 北狄总是不时来犯。主将失踪,士卒们没了士气,十战九败。 最后,我实在忍不住,拉着岳翎跑到军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伤兵越来越多。旧的还没好,新的又送进来。药草、人手根本不够!” 岳翎也说:“没错,伤兵太多。我和叶昭这三天只睡了五个时辰,再这样下去,就是我们全天不睡,也救不过这许多人。” 白鸿和李毅为难地看着我俩,“我们已经加强了防备,可这北狄人不知为何,总能找到我们的疏漏处。” 岳翎皱着眉,“难道是……奸细?” 孙不群点点头,“岳姑娘和我们想到一处了。” “可这军中上下十几万人,怎么知道谁是奸细?”岳翎眼中全是犯难。 孙不群长叹一声:“大海捞针。” 他的话顿时让气氛沉闷下来。 我率先打破沉默,“什么捞针不捞针的,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北狄。要我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白鸿几人来了兴致,“你有什么好办法?” “办法不是我想出的,是我兄长想出的。”我的话让几人面面相觑。 我解释道:“之前兄长不是制定了火烧粮仓的计划吗?为什么不继续执行呢?” 李毅抓抓头,“可是失败了呀!” 我更正道:“是第一次失败了,可谁能保证第二次不会成功呢?北狄也一定想不到同样的计划,你们会在失败后第二次进行。” 我的话让白鸿和李毅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孙不群的眼中闪过一抹深光。 最后他们决定对叶淮安之前的计划稍作调整。先由李毅带兵进攻北面以诱敌,待北狄兵将兵力集中至北面时,再由白鸿率领埋伏在西面的精锐攻入,一举烧毁粮仓。 (三十六) 很快便到了夜晚。 李毅和白鸿已带兵出发近一个时辰。 而我和岳翎也被孙不群困在军帐中近一个时辰。 岳翎看着坐在塌上悠闲喝着茶的孙不群,再也忍受不了,拉着我想要冲出营帐,结果却被帐外的执戟卫兵拦了下来。 岳翎的脸冷了下来,“孙校尉,你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想将我和叶昭囚禁于此?” 孙不群微笑道:“囚禁?谈不上,不过是想请两位看一场好戏。”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帐外天边突然泛起滚滚红光,大火竟然烧起来了! 岳翎的脸色微微变了,“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平静地看着她,“就因为北狄已经在西面埋伏了重兵?” 岳翎不敢相信地看了我一眼,脸色随即沉了下来,“你知道了?” “知道。”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岳翎。 岳翎盯着我,忽然冷笑一声,“我倒是小看了你,原本以为你是个菟丝子,没想到却是根会扎人的刺藤。” 孙不群站起身来,“那也比不上岳姑娘这朵带刺的鲜花,表面上人畜无害,背地里却是心如蛇蝎。” “心如蛇蝎?”岳翎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大笑两声,说道:“难道孙校尉杀人时不是心如蛇蝎吗?大家各为其主罢了!” “可你是大晟的子民呀!”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你明明和我一样,同情那些战场上伤亡的战士,你不眠不休,拼尽全力救治他们,不过希望他们有回家团圆的一天!你明明不喜欢战争的……” 说到最后,我已经哽咽了。 岳翎是我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她真诚、她善良、她坚毅……可这一切居然都是假的,可能就连她,也是假的。 岳翎紧紧握住了拳头。她红着眼睛,半晌才出声:“不要以为你很了解我,叶昭,我从来都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 (三十七) 天边的火越烧越旺。 岳翎似是看得有些入神了。过了很久,她才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一局确是你们赢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怀疑我呢?” 孙不群开口:“最先察觉你有问题的是叶昭。” 岳翎向我看了过来,似是在等我的解释。 我心内郁塞,低声道:“我第一次对你有怀疑,是你说喜欢李毅的时候。岳翎,你让周围的人都相信你喜欢的是我兄长,可你偏偏说你喜欢的是另一个人。真正喜欢一个人,是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晓,而不是让全世界都误会的。除非……你有难言之隐。” 岳翎看着我,眼神忽然又变得真诚而柔和,“我早该知道瞒不住你,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有……难言之隐。” 我难过地看着她,原本,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岳翎移开眼,像是突然卸下沉重的包袱,语气轻松道:“你说的没错!我原本的目标是叶淮安。可无论我如何接近,如何暗示,甚至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喜欢’,偏偏只有他看不出。我甚至在想,一个精力旺盛的男子竟然从来不近女色,多半是有什么隐疾……” 说着,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可是现在我懂了,他不是看不出,而是早已心有所属。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在别人眼中,‘喜欢’他的我是绝对不可能成为奸细的。” “可惜岳姑娘千算万算,却还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孙不群感慨道。 岳翎看向他,“什么错误?” 孙不群淡淡一笑,“心急。” (三十八) “那天北狄兵夜袭,不过是一场试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能穿过重重厮杀,安然无恙地跑到相隔甚远的另外一顶帐篷,这是你的第一个错误。”孙不群一边静静地喝茶,一边缓缓开口,“那些北狄兵在砍杀时,明显针对守在叶昭帐前的白鸿,甚至多次想办法将他引开,这是你的第二个错误。至于你的第三个错误……” “我的第三个错误,是不该拿着药箱出现。”岳翎冷冷地打断孙不群的话。 孙不群的眼中流露出赞赏,“岳姑娘果真蕙心兰质,一点就透。” 那么重的药箱,在生死面前,只会是一种负累。岳翎带着它,不过是为了在我面前演一场戏。 “所以你从一开始便知道我的女子身份。无论你说喜欢李毅,还是来舍命救我,都只是为了获取我的信任。至于那个北狄兵……不过是为了逼我兄长现身,对不对?” 我的话让岳翎深深叹息一声,“叶昭,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只可惜我们道不同。” 说完,她笑了笑,眼中忽然闪动起一抹精光,“不过聪明人也是会犯错误的。比如我,也比如——他。” 岳翎的手指指向了孙不群。 “什么意思?”我的心里顿生不安。 (三十九) 岳翎笑道:“叶淮安诈死,不过是为了引我露出破绽。现在我的身份已经暴露,而他却全然不见踪影,让我猜猜……孙校尉,不,也许我该叫你武安侯!” 我震惊地看向孙不群。 只见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哦?岳姑娘何出此言?” “北狄夜袭之时,孙不群带兵抵御南面的进攻,又怎会知叶昭帐前的白鸿故意被人引开呢?怕是武安侯担心妹妹,一直守在帐外所以才能发现。” 岳翎的话并没有激起“孙不群”眼底的波澜,他只是淡淡一笑,伸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 昏黄的烛火中,正是那张让我日思夜想、彻夜难眠的脸。 叶淮安看着我,目光温和,“昭昭,过来。” 泪水突然涌上眼眶。 明明知道他没死,可当他真的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时,我却不敢靠近了。 “叶淮安。”岳翎忽然一声冷笑,“你以为凭你可以困住我吗?别忘了,我可是毒医的传人!” 她的话音刚落,帐外的执戟卫士忽然全部倒下,嘴里呕出大团的黑血。 叶淮安黑眸一沉。 他拔出长剑,颀长的身影顿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攻向岳翎。 岳翎堪堪躲开他的一击。 虽然她的身形有些狼狈,但我竟看到她的嘴角浮出一丝微笑! 我心下一惊,刚想提醒叶淮安,却见岳翎忽然一跃而起,猛地向我攻来! 刹那间,无数金粉从她指尖散开,宛若乍开的烟花,眨眼间便要溅落在我的身上! 叶淮安神色大变。他几乎想也没想便飞身而来,一把将我护进怀里,英挺的脊背接下了所有药粉。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一点点失去血色,心里不禁慌乱起来,“兄长……” 叶淮安冲着我勉力一笑,“别害怕,我没事。” 岳翎得意道:“北狄夜袭,让我露出了破绽,但是你也暴露了软肋。叶淮安,不知这酥骨软筋散的滋味好不好受?” 她双眼含笑,慢慢扬起手臂,“还有一份礼物不知你还接的下吗?” 话音刚落,她的衣袖里忽然飞出三支寒光凛凛的袖箭! (四十) 叶淮安眼神一冷,迅速揽住我的腰肢飞旋躲避。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最左边的袖箭擦过他的臂膀,瞬间划破衣衫, 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淡淡的血腥味。 “兄长!”我大惊失色。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袖箭,开口道:“之前在武安候府放冷箭的刺客竟然也是你!” 岳翎冷笑道:“不错。只可惜那‘冰火两重天’的毒竟然有人帮你受下了。” 叶淮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他刚一开口,嘴里便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我赶紧扶住他,“叶淮安,你……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颤抖的声音几乎再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紧紧环住他的身体,生怕他就这么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叶淮安渐渐支撑不住,他单膝跪在地上,勉力撑住自己。 可就算如此,他仍勉强一笑,拼力将我护在身后,“别担心……昭昭,到……到我身后……” 岳翎嘲讽地看着他,“叶淮安,最多半个时辰,你的内力便会全部散去。若是你再这般逞强,只怕到时血气逆转,别说护住叶昭,就是你自己都性命难保。” 叶淮安冷冷地看着她,“你想如何?” “如何?不过是想全身而退。”岳翎说道,“若是你不强行运功,这酥骨软筋散顶多让你十二个时辰动弹不得。” 说完,岳翎又向我看了过来,“叶昭,还要劳烦你带上兵符与我走一趟了。若是没有追兵呢,待我安全后,自然会放你离开。如若不然,我不介意大家玉石俱焚。” (四十一) “我与你走。” 我的决定让叶淮安的眼睛一下子充了血,他紧紧地盯着我,艰难吐字:“不……准。” “兄长,放心吧。”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塞进他的手里,“这是你写下的欠条,待昭昭回来,别忘记兑现承诺……糖醋鱼……记得多放一些糖……” 说着,我摸向叶淮安腰间的兵符。 他按住我的手腕,手背上青筋暴起,“昭昭……不可以……” 说完,他抬起头看向岳翎,目光森寒,“我与……你走……” 岳翎却摇摇头:“叶淮安,我又不傻,若是你与我走,怕是你的部下能跟着我到天涯海角。” 叶淮安似是还想说什么,然而出口的,却竟又是一口殷红刺目的鲜血!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我一边用手慌乱地拭去他嘴角的血迹,一边压抑着哭声,“你不要再运功了……这样下去,会没命的……” 叶淮安双目赤红,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腕,嘴里不断重复着:“昭昭……不可以与她走……” 我的眼泪滴在了他的手背上,“兄长,昭昭知道你要保护这大晟千万子民……所以昭昭,就来保护你……” 说完,我近乎决绝地将他的手从我腕间推开,起身与岳翎离开。 这一次,我绝不会给岳翎再次伤害他的机会…… (四十二) 岳翎挟着我找来一匹战马。 看管马匹的老兵还乐呵呵地询问:“岳大夫,这么晚还出去呀?” 岳翎声音温和:“伤兵太多,去采些草药。” 可老兵不知道的是,她抵在我后背上的匕首不仅不温和,甚至很冰冷。 她带着我上了马。 这时,主帐的方向忽然传来乱哄哄的声音——巡逻的士兵发现了死去的执戟卫士和中毒的叶淮安,已经叫嚷着戒备起来。 岳翎不再犹豫,扬起马鞭,带着我绝尘而去。 可我怎能让她如愿? 临近放行的栅门处,我看见李毅手下的孙守备正带着士兵拦在那里。 远远地看见我和岳翎,他声音严厉道:“骑马何人?要去哪里?!” 岳翎说道:“孙大人,是我!” 孙守备的脸色缓和下来,“原来是岳大夫!目前全军戒备,暂时不能放行!” 我皱了皱眉,孙守备明显已知主帐变故,但他却不出手抓捕岳翎——要么是叶淮安中毒已深,不能言语;要么是他顾及我的安危,不肯多言! 显然,岳翎也想到了这一点。 她拿出兵符,神情急切,“孙守备,刚才我去过主帐,现下侯爷已经回来,但是深中剧毒,我要为他去寻一味草药,事出从急,有兵符为信,还请放行!” 孙守备犹豫了一下。 眼见他想要命人打开栅门,我顾不得身后森寒的匕首,大声喊道:“不要信她!她便是下毒之人……” 我的话音未落,岳翎已然变了神色。她猛地将匕首掷向孙守备,同时落下的,还有一团烟雾般的白色药粉。 药粉具有腐蚀性,落在那些士兵的脸上、身上时,瞬间化去了皮肉! 士兵哪里还顾得上拦住岳翎,接连发出声声惨叫! 岳翎扬鞭,直接闯出了栅门。 我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颤抖着回过头。 只见承受了大半药粉的孙守备已经融掉了身子,铠甲里只剩了一具阴气森森的白骨! (四十三) 岳翎一边打马疾行,一边冷声道:“他们皆是因你而死伤。叶昭,这便是你不乖的下场!” 我看着身后大批闻声赶来的人马,擦去眼角的泪水,平静地问:“岳翎,既然你的药那么厉害,为何还要急匆匆地逃走呢?莫不是杀了孙守备,便没有毒杀掉李守备王守备了?” 岳翎的身体一僵。 我知道自己猜对了,“岳翎,你逃不了的!追兵就在后面,不如束手就擒……” 岳翎掐住我的脖子,狠声道:“闭嘴!叶昭,你最好收起你的妄想,若是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我便杀了你!” 我笑了,“从与你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我便没打算活着回去。” 说完,我猛地拔下束发的金簪,狠狠地扎进战马的脖子里! “你疯了!”岳翎大惊失色。 被刺痛的战马痛苦地嘶鸣一声,狂躁地扬起前蹄。 我和岳翎登时被甩了下来。 战马狂奔着冲向前面的树林。 岳翎神色阴霾,再一次粗暴地掐住我的脖子,“你想死,我便成全你!” (四十四) 不过她并没有杀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因为在她加大力气的时候,一只响箭突然射了过来。 岳翎赶紧松开手,躲了过去。 上一秒差点窒息的我,下一秒就看见远处灯火幢幢。 一个骑着战马的高挺人影正从火光乱影之中飞驰而来。 我心里一惊,“兄长!” 岳翎的眼中透出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可又,怎么不可能? 不过震惊归震惊,岳翎并没有放弃求生的机会,岳翎一把拽起我,向不远处的悬崖跑去。 叶淮安下马的时候,我和岳翎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叶淮安脸色苍白,看上去很虚弱,然而他的目光却沉冷如寒冰,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有力量。 “岳翎,放了昭昭,你可以安全离开。” 听到叶淮安的话,岳翎却笑了,“兵不厌诈,叶淮安,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叶淮安却似是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声音平静道:“你也看到了,我的士卒停在原地未动,这便是我的诚意。” 岳翎有些动摇,锁住我的那双手松了松。 叶淮安见状,拍了拍身旁的战马。 战马立刻乖乖地走到岳翎的身边。 “你现在便可以离开。”叶淮安沉声道。 可是岳翎却选择了拒绝,“叶淮安,老马识途,尤其是你的战马。我若骑着它,恐怕是羊入虎口!” “那你想怎样?”叶淮安的眼神越发沉暗。 “除非……”岳翎的脸上闪过一抹算计,“除非你在自己的心上捅上一刀,我总得保证轻功闻名的武安侯不会真的追上来……” “不可以!”我焦急地打断岳翎,生怕叶淮安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没有什么不可以。”叶淮安看着我,目光温和。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拔出匕首。 我看得胆战心惊,“叶淮安,你敢!” 他却只是冲我笑笑。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岳翎附在我耳边轻笑一声,“你的哥哥为了你居然连命都不要了……只可惜你是他的妹妹,即使他活下来,你们也无法在一起……” 可那又怎样呢? “即便无法在一起,我也要他活下来!” (四十五) 最终叶淮安的匕首没有刺进心脏。 因为我在他动手之前,选择与岳翎一起摔下悬崖,粉身碎骨。 “叶淮安,这一次不要再忘了我……”我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最后却还是笑了,“算了,你还是忘了我吧……” 叶淮安似是意识到什么,他近乎疯狂地跑过来,嘶喊道:“ 昭昭——!!!” 可是他哪里来得及呢?世界上最难挽救的,本就是一颗赴死的决心。 我最后不舍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用尽全力撞向岳翎。 只是结果却并不如我想象得那样。 在我和岳翎掉下去的一瞬间,一条绳索忽然卷住了她的腰肢。 岳翎被绳索带进了夜色里。 也就在同一时刻,我看见叶淮安飞身跳了下来。 (四十六) 叶淮安一只手将我紧紧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紧握匕首,在悬崖峭壁上狠狠划过,以减缓下降速度。 然而一只小小的匕首如何减得了两个成人的重力呢? 匕首在石壁上渐渐划出火花,我们下坠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 耳边风声烈烈。 我缩在他的怀里,突然有些害怕,“兄长,我们不会死吧……” “现在知道怕了?刚才跳下去的时候怎么不怕?”叶淮安清冷的声音里夹杂着愠怒。 我委屈地眼泪直流,“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跳!” 叶淮安揽着我的手臂紧了紧,他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别哭了……昭昭,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四十七) 叶淮安说到做到。 落到崖底的时候,因为古树的阻挡,缓冲了我和叶淮安的坠落速度。 再加上我整个人被叶淮安圈在怀里,所以落在地上时,我几乎没有受伤。 可是叶淮安的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 为了保护我,他甘心做了人肉垫子。 触到地面的一刹那,我不仅听见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我焦急地从他怀里起身,想要查看他的伤口。 月光下,叶淮安的脸色竟然像纸一样白。他牵住我四处摸寻的手,虚弱地笑了笑,“昭昭,我无大碍,只是摔疼了些。” 我哪里肯相信。 可叶淮安说什么都不让我看他伤在何处,“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到时再看伤口也不迟。” 他的话提醒了我。 这里是深山老林,周围古木森森,多的是凶禽猛兽。只怕再呆下去,没被摔死的我们也要被它们当作腹中餐。 我赶紧扶起叶淮安,将他的胳膊架到我的脖子上,接着便深一步浅一步地向前走去。 (四十八) 最后我们找到了一个不大的山洞。 我把叶淮安放下去,刚想检查他的伤口,他却掏出火折子,“夜间山里冷,昭昭,去捡一些枯枝来。” 我担心他的伤势,飞快地跑到外面,在四周草草地拾了一些枯枝。 等我回到山洞时,叶淮安已经倚靠在石壁上闭上了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我窒息了一下,手上的枯枝落在了地上。 我轻轻地走过去,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放到了他的鼻子下。 然而下一秒,手指便被突然睁开眼睛的叶淮安抓住了。 那双黑色的沉眸里射出锐利冰寒的光。 我的心忍不住颤了颤。 见到是我,他整个人放松下来,目光变得异常柔和,“这么快?……昭昭果然厉害。” 说完,他将火折子递给了我。 我对着枯枝一阵折腾,等到把火升起来的时候,我的身上、脸上已经全是烟熏的痕迹了。 叶淮安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暖如春风。 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 这么狼狈的自己在他眼里估计更难与那些世家贵女相比了。 我别过头,生硬地说道:“你……你不准笑话我!这是我第一次生火……” 叶淮安温声道:“我第一次生火,烧了半截衣袖。昭昭,你做得很好。” 听到他的夸奖,我的脸有些烫,“你的伤势,如何了?” 没见到他的伤,我的心始终安定不下来。 叶淮安轻笑一声,“你不转过来,又如何知道我伤势如何?” (四十九)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过身。 可叶淮安却依然不肯告诉我他伤在了哪里,“昭昭,明日天亮,你便离开这里,沿着河流往东走,找到救兵后再回来救我……” 我愤怒地看着他,眼睛都红了,“你要我把你抛下,独自离开?” 叶淮安有些力不从心地笑了笑,“不然呢?这是目前能够脱险的最快方法。” “我不懂什么最快最慢,要走便一起走!”我固执地看着他,眼泪就要憋不住了,“叶淮安,你的伤是不是特别严重?你不要瞒着我……我……我真的很害怕……” 说到后面,我已经泣不成声。 做人质,跳山崖,这一夜我几乎用光了所有的勇气。 而他对伤情的遮掩,只能让失去勇气的我在各种臆测中备受折磨! 见我哭了,一向镇定的叶淮安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别哭……我不过擦破一些皮,并无大碍……” 我只是含着眼泪倔强又伤心地看着他。 叶淮安最后败下阵来,“若是看见伤口,恐怕你会哭得更厉害。” 我反驳道:“这几日我一直都在给伤兵做包扎,你不要小瞧我!” 叶淮安的目光变得异常温软,他低声道:“我知道。” 说完,他转过身,缓缓褪下身上的衣服。 我蓦的哽住了,眼泪瞬间落如断珠。 触目所及,竟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脊背! 原来叶淮安落下来的时候,为了保护我,竟被崖底的落枝碎石扎烂了皮肉! 再加上坠落时,他以匕首减缓速度,左背几乎贴在了峭壁上,高速的摩擦早已让他负伤累累,更何况,他还中了毒…… (五十) 我含着眼泪给叶淮安上完了药。 他穿好衣服,看到我红肿的眼睛,语气无奈道:“我说过不让你看的,现在哭成这样……昭昭,我会……心疼的。” 我垂下眼睛,哑声呢喃:“可你这样,我也是会心疼的……” 叶淮安沉默了。半晌,他方温声道:“这是自然,便是珊儿看到我这样,怕是也要哭上一场,谁让……你们都是我的妹妹呢?” 我的心忽然就凉了。 “兄长说的对,但也不对。毕竟我和五姐姐不一样,我只是你的庶妹!” 我说完,便赌气转过身。 可是叶淮安说的有什么错呢? 我望着腾腾燃烧的火苗,心却越来越凉。 (五十一)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叶淮安正安静地看着我。 微弱的火光在他深暗的眸中闪动,宛若落满幽潭的星光。 见我醒来,他平静地移开目光。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天亮了……昭昭,你离开吧。” 叶淮安的话让我心底一阵酸涩,我固执地转过头:“我说过不走,要走便一起走!” 叶淮安的声音已经完全冷淡下来,“你误会了,我说的离开,是离开北疆。昭昭,你该回去了。” 我心里一痛,“你要我回去?你可知你娘亲要将我送进宫去?” 叶淮安没有说话,仿佛……他根本就不在意。 我忍住眼泪,哑声道:“你放心,待离开这里,便是你求我留在北疆,我也不会留下!” 叶淮安声音平静到近乎漠然, “这样最好。” (五十二) 我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涩站起身,“那便请兄长屈尊移步,也好让我早日回去,说不定将来讨得皇帝欢心,还能做个贵妃……” 叶淮安未动,清俊的眉眼间却已结了一层冰霜。 我察觉到不对,“你……怎么不走?” 叶淮安闭上眼睛,淡淡道:“自然是不想耽误你的前程。” “既然不想耽误我的前程,那便快点与我离开……”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拉他起来。 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的手臂竟然如同冬日灰败的草叶,软塌塌地垂在他的身侧。 我慌了,“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岳翎的毒?” 叶淮安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半晌,他方叹息般说道:“果真瞒不过你……” 原来昨晚岳翎挟持我走后,巡逻的沈都尉很快便发现了中毒的叶淮安。 沈都尉本是江湖草莽,对迷药之类的毒颇为了解,他当即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醒心香让叶淮安嗅了嗅。 叶淮安短暂恢复了功力便赶来救我。可是岳翎的毒太烈了,醒心香早在昨晚我们找到山洞后便失效了…… “所以……你并不是真心我要离开,对吗?”我的心里燃起一丝小小的希冀。 叶淮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别过眼,“深山老林,危险重重,你多呆一分,便多一分危险,还是……” “所以还是我们一起走吧!”说完,我不由分说地将叶淮安背在了背上。 (五十三) 说是背,其实更像是叶淮安被我硬按在背上拖着走。 他太高了,也太沉了。 我颤着双腿向前走去,走到最后我的腿几乎失去了知觉。 “昭昭,把我放下来吧。”叶淮安的声音里充满着从未有过的温和、平静,“这样下去,我们谁也走不出去。” 我咬着牙,不说话。 可惜最后还是被叶淮安说中了。我没有走出密林,而是筋疲力尽地倒在了路上。 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了叶淮安焦急失措的喊声。 我笑了笑,用游丝般的声音说道:“叶淮安,我很高兴……” 生前不能共白首,死时得幸伴君侧。 这辈子,似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五十四)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我回到了三年前的乞巧节。 那时我刚刚行完笄礼,在母亲的应允下,第一次走出西院。 不过前提是,要戴上那只她为我买来的兔子面具。 满心欢喜的我带着鸽儿和阿嬷来到街上。 一路上热闹繁华的景象差点看花了我的眼。 意外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当时,我正坐在一个小食摊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小馄饨,一个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砸了下来。 我举着瓷勺,呆呆地看着眼前碎掉的桌子。 “还逃吗?”冷漠的声音让正在龇牙咧嘴的自由落体直接翻身而起。 “阴魂不散!”黑衣人低咒一声,突然一把将我扯到身前,拔出短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你再过来,我就弄死她!” 我被吓得僵住了身体,眼泪顿时沁了出来。 周围的人也吓得不轻,叫嚷着四散而逃。 只有一个人例外。 那个人带着银色面具,平静地屹立于慌乱的人群之中,孤冷清逸,傲然出尘。 “杀了她,你也活不成。” 男人平静的声音在我心里掀起狂涛骇浪——他活得成与不成我不关心!只是……我不想死! 黑衣人阴邪一笑,“临死之前,有这么个小美人做伴,我也无憾了。” 说完,他的手突然在我面前迅速一划。 刀光闪过,我的兔子面具直接裂成了两半。 泪水和碎掉的兔子面具一起掉在了地上。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对面的男人,用眼神祈求他救我。 (五十五) 男人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黑衣人忽然一掌将我推了过去,“这样的美人,就送与你了!” 男人利落旋身,一手接住我,另一只手飞出长剑。 正转身逃跑的黑衣人被钉在了地上,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腿嗷嗷直叫。 很快一群官兵跑过来将他带走了。 我看得心脏乱跳。 男人放开我,转身欲走。 我拦住他,“你……你别走!” 面具下的深眸盯着我。 我有些害怕,眼前不禁浮现出刚才黑衣人被刺穿的小腿。 我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我……我面具碎了,会挨骂的……” “与我无关。” 男人冷漠的话让我拼命压抑的害怕、委屈决了堤。 我看着他,憋着嘴,慢慢大哭起来,“明明是你追着那个人过来的……若不是你,他也不会弄坏我的面具……还要杀我……” 男人身体一僵,似是有些无措。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实在可恶。 然而没等我继续吐槽,一只温暖的面具便忽然罩了下来。 “别哭了……先带着这个。”男人无奈地投降。 我感受到面具里残存的温度,不禁红了脸。 他……他他怎么把自己的面具给了我! 我透过面具的眼孔偷偷看过去,只看到一张清俊绝尘的脸。 我的脸越发红了。 可我惊奇地发现,他的脸居然也红了! “若无其他事,我先走了。”他转身离开,背影有些僵硬。 我想叫住他,问问他如何归还面具,结果去城南买桂花糕的阿嬷和去城北买花生酪的鸽儿一脸惊魂地跑了过来…… (五十六) 第二次见到他是半个月后。 那日驻守北疆的兄长回家,各院的姨娘皆去看望。 我娘却叮嘱我,不要与大夫人和她的子女有半点牵扯。 我本来对这位传说中战功赫赫的兄长也没什么兴趣。 他是太子伴读,自小在宫中长大。几乎没怎么离开西院的我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儿时家族祭祀时他遥远又英挺的背影。 后来这位兄长在十三岁进了北疆军营,这一去便是七年,中途回家几乎寥寥。 我看过话本子,我猜测他大概和里面描绘的野蛮士兵一样,五大三粗,虎背熊腰。 所以当我那生病的武安侯爹爹派人请走我娘时,我立刻偷偷溜出府。比起粗鲁的武夫,我更期待城南的桂花糕。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等我七转八绕来到城南的糕点铺子时,一个背影清隽的男人刚刚付了最后两盒桂花糕的钱。 (五十七) 我拦下男人,想让他匀出一盒桂花糕给我。 不过在看到他的面容时,我的心里却陡然升出一种莫名的喜悦,“是你!” 竟是那夜将面具给我的男人! 不过男人显然没想起我是谁,只是目光清冷地看着我。 我有些失落,不过想到自己戴着面纱,他记不起也属正常。 我眨了眨眼,摘下面纱。 虽然娘亲一再强调不可让外人看见我的容貌,但是我想如果男人认出我,或许匀糕点这事便比较好商量。 男人见到我,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看样子是认出了我。 我刚想套近乎,就见柜台的小伙计满脸通红地盯着我,正在包裹的糕点直接掉在了地上。 男人察觉到小伙计的目光,那双清俊的眉皱了皱。他冷声道:“戴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不过为了桂花糕,我还是乖乖戴好了面纱。 我跟着他出了糕点铺子。 男人似乎没想理我,径直往前走去。 我赶紧追上去,围着他转悠,”喂,你可不可以匀给我一盒桂花糕……” 说着,我便去掏银子,可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忘记带荷包!莫说银子,就是连个铜板都没有! 男人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忽然递过来一盒桂花糕。 我没有接,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没带钱。” 话是这么说,可桂花糕诱人的甜香诱着着我的目光黏在上面。 男人的声音柔和了一些,“送你。” “真的?” “真的。” 我高兴地接过桂花糕,可下一刻又犯了难,“可我娘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白要了你的糕点。” 男人看了我一眼,“难道她没告诉你’却之不恭,受之无过’?” 我绞尽脑汁想了想,“没有,她只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男人:“……” (五十八) 那一日我如愿吃上了桂花糕,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问出男人的名字,他便被人叫走了。 他一走,我不知为何也失了逛街的兴致。 本想着就这么回家,可我忽然想起前几日鸽儿一直心神不宁,说是她的弟弟病了。 我循着记忆来到了东街巷。 鸽儿的家已被愁云笼罩,她的爹娘为了看病钱心力交瘁。 我安慰他们几句,偷偷取下腕上的银镯子,说是鸽儿让我捎来的。 鸽儿爹娘红了眼睛,千恩万谢的收下。 这么一折腾,等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全暗了。 我娘正板着脸坐在院子里等我,手里的戒尺在月色下熠熠发光。 (五十九) 那天之后,我娘便禁了我的足。 不过幸运的是,三天后的中秋节,大夫人要带家中的女眷去法安寺祈福。 原本这类活动,我娘是从来不带我参与的。可不知为何,那一年她竟然同意我一起去。 后来我偷偷听到阿嬷和鸽儿聊天,才知道这次出游不过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娘亲不想大夫人做主我的婚事,这才答应带我一起。 只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竟然会在法安寺与他相遇。 那天上午,我在拒绝了六位世家子弟的游玩邀约后,感受到了大夫人不善的目光。 叶灵珊更是愤愤不平地盯着我,眼睛像刀子一样。 识时务的我立刻谎称肚子疼,在鸽儿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那块是非地。 可惜你不找是非,是非却偏偏来找你。 我和鸽儿刚走出大夫人的视线,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人便掠了过来。 鸽儿睁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大叫,便被蒙面人一个手刀劈晕了。 我惊惧地看着他,“我……我可以自己倒……” 可惜我的话没说完,蒙面人已经将我扛在了肩上,飞身而起。 我尖叫着挣扎。 蒙面人轻佻地在我腰上一摸,不怀好意地笑道:“没想到还有这么勾人的小娘子!今天可真是赚了……” 然而他的得意没几秒便被一只破空的羽箭打破了。 利箭穿透他的胸膛。 蒙面人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身形一晃,带着我从半空中直接坠落。 (六十) 幸运的是,下面是一条河,不幸的是,我根本不会游泳!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奋力扑腾,可根本阻止不了河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渐渐地,我没了力气。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一点点模糊。 早已沉入河底的蒙面人仿佛正在狞笑,扯着我一起走去深渊。 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忽然揽住我的腰,紧接着,两片清冷柔软的唇便贴了过来。 我张开嘴,像一个久渴的人,急不可耐地从那唇中汲取着空气。 腰上的手臂一僵,紧接着突地收紧,几乎将我的腰勒断。 我难受得去推手臂的主人,却被他更紧地困在怀里。 直到浮出水面,那两片清冷的唇片才停止纠缠。 几近窒息的我被轻轻地放在岸边的草地上。 “你可还好?”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咳嗽着说不出话,只是含着生理性泪水看着眼前人。 一个熟悉的、光风霁月的人。 虽然他全身湿透,可却丝毫不见狼狈,清俊的眉眼依旧透出朗月清辉般的风采。 见我盯着他,男人微微别开眼,耳尖通红。 “刚才……我会对姑娘负责的。”男人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我的脸突然就烫了起来。 可是滚烫的脸也抵不住八月的秋风。湿哒哒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瑟瑟发抖。 男人皱了皱眉,突然将我抱起来,“多有得罪。” 说完,他抱着我向不远处的寺庙厢房飞去。 风一下子更凉了。 可是男人的怀抱却很温暖。 明明我们两个都湿透了,可是他仿佛不冷,甚至隔着浸湿的衣服,我都能感觉到他暖热的体温。 我忍不住往他怀里钻了钻。 男人身形一晃,差点从空中掉下来。 “别动。”暗哑的声音伴随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 “哦。”我乖乖地回道,发现他耳尖的红居然烧到了脸上。 (六十一) 我在厢房换好衣服,走出来。 幸亏娘亲有先见之明,让鸽儿给我带了一身备用衣服。 不过男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一直到我出来,他还穿着湿透的衣服守在门外,玄青色的衣料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英挺有力的脊背轮廓。 “你……不去换衣服吗?”我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眼睛却忍不住往他身上瞄。 男人像是没发现我的眼神,将手递到我面前。 宽厚的掌心里躺着一枚白玉小印。 “给你。” 他的话音刚落,寺院外忽然传来一声催促,“公子,我们得走了,没有时间了!” 男人沉默了一下,将小印放在我手里。 我看着小印上的字,念道:“伯……宁……你叫伯宁?” 男人点了点头,“我姓叶,伯宁是我的字。” 我莫名红了脸,小声道:“我……我叫昭昭。” 男人的眉眼中浸着温和,“昭昭,我现下有事,明日申时我在城南的糕点铺等你。” 我的脸更红了,刚想问他等我做什么,他却已经转身离开,英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 (六十二) 当天回到家,我便从小丫头的谈论中听到了北疆动乱的消息。据说我那位兄长连家都没有回,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北疆。 大夫人给我们这些庶女寻夫婿的热情一下子淡了不少。 不过这倒正合我意。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出府。 临走时,我忽然想起那日在糕点铺子前偷眼打量叶伯宁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于是便带上了那个银色面具。 只是当我如约赶到糕点铺的时候,等在那里的却不是叶伯宁,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他看见我,眼睛顿时一亮,“姑娘可是昭昭小姐?” 我听出来他便是那天在院门外催促叶伯宁的男人,于是我点了点头。 男人将手里的两盒桂花糕递给我,“我叫白鸿。这是公子让我送来的,哦,还有一句话……” 白鸿清了清嗓子,“公子说,多则一年,迟则半年,他定然会去拜谒姑娘的父母,上门提亲!” 他的大嗓门立刻招来旁人的侧目。 我的脸轰的一下红了,半晌才小声道:“他人呢?” 似是怕我误会,白鸿赶紧解释:“公子有要务在身,若非如此,他今日定会赴约!” 我心里有些失落,按照白鸿的说法,我大概会有半年,甚至一年见不到他。 我将手中的银色面具递给白鸿,“还给他。” 白鸿接过面具,“姑娘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我迟疑了一下,想起叶伯宁清贵的气质和衣着。他的出身怕是不低,而我只是武安侯府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我不想做妾。 “你家公子……”我咬了咬唇,“我身份低微,怕是……” 白鸿笑嘻嘻地打断我,“公子知道。” 这下换我愣住了。 我低下头,掩住眼底涌出的笑意,“那我在武安侯府等他。” “武安侯府?!”白鸿的脸色忽然古怪起来,“姑娘不是住在东街巷?那日我明明……” 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知道东街巷?” 白鸿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解释:“其实……上次姑娘和公子在糕点铺分开,公子担心姑娘安危,便……便让我暗中保护姑娘……可我明明看见姑娘你进了东街巷一户人家!” 我心里涌上一丝甜,“那是我侍女鸽儿的家。我是武安侯的十三女,叶昭昭。” 白鸿不知为何倒吸一口凉气,神情像是见了鬼,“我……我先离开了!” 我根本来不及询问,他的身影便已经隐入了人群。 我的心底突然产生一丝不安。 (六十三) 我的不安在三个月后成了真。 那是侯爷爹病逝的第三天,我在他的葬礼上,看见了叶伯宁。 当时叶伯宁一身戎装,风尘仆仆地走进灵堂。 大夫人和叶灵珊直接哭倒在他怀里。 我听到大夫人唤他“安儿”,叶灵珊唤他“哥哥”…… 一瞬间,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轰然崩塌。 叶伯宁并没有待太久,他还要进宫面圣。 当他离开时,我不由自主追了出去。 “叶伯宁!”我叫住他。 叶伯宁回过头,夜色中,他冷峻的眉眼染着寒气。他看着我,冷漠开口:“你是何人?” 我的身体晃了晃,伸手扶住长廊上的柱子,“你……不记得我了?” 我的声音在发抖。 叶伯宁看着我摇摇欲坠的样子,拧了拧眉,声音清冷:“抱歉,毫无印象。” 我的心忽然就凉了。 叶伯宁却继续道:“或许你是我的某位妹妹。既然穿着孝服,理应知晓自己身份。叶伯宁,不是你该叫的。”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平静得宛若对待一个陌生人。 我快要站不住了,颤着声音问道:“为什么骗我……” 这时,白鸿跑过来,气喘吁吁打断我:“公子,该进宫了。” 叶伯宁点了点头,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我想追上他问清楚,可是我又该问些什么呢? 问他是不是我那位声名显赫的兄长,还是问他为何许下誓言又轻易把我忘记? 他的身影融进了夜色,连同我决堤的眼泪。 白鸿远远站着,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半晌,他才犹豫道:“昭昭小姐,你……别怪公子。他前不久为了救一个孩子,遭了敌人暗算,头部受创……他不是故意忘记你的。” 我心里一紧,“他可有事?” 白鸿摇摇头,“他只是……忘记一些人。” 忘记一些人? 他记得叶灵珊,记得大夫人,甚至记得翩翩和湘湘…… “他忘记的一些人……是不是只有我?” 白鸿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眼睛里的同情却已经说出了答案。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灵堂的,耳边只回荡着白鸿的话:“昭昭小姐,其实这样最好,毕竟您和公子……是亲兄妹。” (六十四) 侯爷爹死后没多久,我娘便殉情了。 我一直以为她并不喜欢侯爷爹,谁曾想,她竟会为了他如此决绝的离开。 可大夫人并不允许我娘进入叶家祖坟。 生前她被大夫人打压,不受宠爱,死后更是无法与心爱之人长眠。 其实不仅是她,这世间的痴男怨女又有多少能真正遂了心愿呢? 也许只有绝了心愿,才能绝了这痴怨。 我想我也该绝了心愿。 可在这之前,我还想再好好地看他一眼。从此以后,咫尺天涯。他娶他的豪门贵女,我嫁我的寒家子弟。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叶淮安在侯爷爹死后的第二年从北疆回来。 我趁着夜色来到飞羽阁。 本打算远远地看上一眼便离开,可那只从他背后射来的冷箭却让我慌了神。 我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挡在了他面前。 那一刻我才知道,纵使他忘了我,纵使他是我的哥哥,我也依然心悦于他。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我……不能。 所以当他问我所图为何时,我撒了谎。 我告诉他,我是为了母亲能进去叶家祠堂。 我骗过了他,也骗过了阿嬷,骗过了鸽儿,可我……骗不了自己。 (六十五) 后来我去了北疆……可奇怪的是,我此刻竟然站在了武安侯府的厅堂里。 叶淮安要成亲了。 他牵着新娘子从我身边经过。 红色的喜服穿让往日清贵疏朗的他多了一丝柔情。 可这柔情并不属于我。 我知道此刻应该祝福,可我的手却先于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冷冷地看着我,“松开。” 我忽然有些透不过气,眼泪不争气地开始往下掉。 叶淮安冰冷的面孔渐渐模糊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心疼而慌乱的声音,“昭昭,别哭……” 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了他憔悴苍白的脸。 那一刻,我只想把他据为己有。 我抱住他,泪流满面,“叶伯宁,为什么忘了我?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来娶我,可你把我忘了……你不要我了……” 叶淮安没有推开我,可也没有抱住我。 他全身紧绷,似乎正在拼命压抑着情绪,半晌,他才克制地哑声道:“昭昭,你病了……” (六十六)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等我再次醒来时,眼睛胀疼得要命。 叶淮安倚在床前睡着了,清俊的脸消瘦了不少。 我抬起手,很想摸摸他的眉眼。 可叶淮安却握住了我的手。 他睁开眼睛,深邃的眸子里布满血丝。 见我醒来,他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你醒了。” 我想说话,嗓子却像被烈火灼过一样。 叶淮安适时送上一杯水。 连着喝下满满三大杯水,我的嗓子才舒服一些。 缓了一会儿,我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在北疆的府邸。”叶淮安温声道:“昭昭,我们得救了。” 我垂下头,心里一片荒芜。 得救,也许不如不救。 (六十七) 我的身体养了将近两个月,才勉强恢复。 叶淮安很忙。 自从我醒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就连他安排给我的小丫鬟青青都很疑惑,“小姐你昏迷的时候,侯爷日夜照顾你,从不离开。现如今怎么忙得连见上一面都难呢?” 可我知道,见面不难,难的是他对我,避之不及。 我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 白鸿将我的意思传达给了叶淮安。 他只让白鸿捎给我一个字,“好。” 我的眼睛涩得生疼。 白鸿看着我,犹豫片刻,才道:“十三小姐,你别怪侯爷,他的心里也很苦……你可知,当初我们找到你和侯爷时,正有一只恶虎……” 白鸿像是有些说不下去,眼睛通红,“他中了酥骨软筋散,却强行运功,最后生生扯下左背伤口的皮肉,只是为了用血腥气将虎引向自己,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 白鸿哽咽住了。 而我的心仿佛被生生撕开了一个口,我颤抖着,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 白鸿涩声道:“回来后,他只是简单处理了伤口,便一直守着十三小姐你……你昏迷了五天,他便不眠不休守了你五天……这些天你每日吃的参汤,也都是他去白雪峰挖的老参熬的……” “白鸿,你逾越了。”清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白鸿的话。 叶淮安从青石小路上缓步走来。 他瘦了,脸色苍白。 可是他的眉眼依旧深沉,如同浩瀚的、无边的夜空。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白鸿,“去领罚。” 白鸿垂着头,默不作声地离开。 (六十八) 我看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颤声道:“你的伤……” “昭昭不必在意。你是我的妹妹,不管是你,还是珊儿,我都会如此。” 他的声音冷淡得让人心碎。 我压着泪意,涩声道:“既是如此,叶淮安,你为什么不看着我说?” 他深邃的眸子终于看了过来。 虽然他极力让自己冷漠,可我依然捕捉到了他眼底闪过的一丝痛苦。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 他是光风霁月、前途无量的武安侯,不该为我这样的人痛苦。 即便不是他的妹妹,我又拿什么与那些世家贵女比呢? 我别过眼,从荷包里掏出白玉小印递过去,“兄长不必再说,昭昭明白……能与五姐姐相提并论,昭昭已经很知足了。” 叶淮安慢慢伸出手,接过白玉小印。 我知道,我们真的结束了,曾经的昭昭和叶伯宁,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收回手,想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叶淮安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盯着我,眼中渐渐泛起汹涌的波涛。 我想说些什么,可我又能说些什么呢? 半晌,叶淮安才哑着声音道:“我送你回去。” (六十九) 叶淮安的“回去”,原来是回侯府。 狄人因为被烧了粮仓,士气大衰,接连吃了败仗。 白鸿说,那些狄人估计要修整很长一段时间才敢来犯。 皇帝也因为打了胜仗而召叶淮安回京嘉奖。 回去那天,大夫人亲自出来接他。 那日我离开后,整个大晟几乎传遍了他遇袭的消息,如今九死一生地回来,大夫人哭得差点晕过去。 许是这件事刺激到了她,她开始忙不迭地为叶淮安张罗婚事。 我去给她请安的时候,刚好看见李嬷嬷拿着几卷贵女的画像进来。 大夫人见我来,不咸不淡地开口:“昭昭,虽然你是庶女,可到底是我武安侯府的小姐,你可知擅自离府,会对你,对武安侯府造成多么不好的影响?” 我知道大夫人这是要秋后算账。 可没等她再次开口,叶淮安便走了进来,“母亲,您找我。” 大夫人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我。 我乖觉地起身,退到了一旁。 叶淮安像是根本没有看到我,径直走到大夫人身边。 大夫人让婢女一一打开那些贵女的画像,“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时候成亲了。不知这里面可有你心仪的姑娘?” 叶淮安没有说话。 叶灵珊倒是叽叽喳喳地说了不少,这个胖了那个瘦了还有一个眼太小嘴太大…… 我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大夫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昭昭,不如你也来为你兄长参谋一下。” 叶淮安终于开口了,他随手指着一幅画像,“她就很好。” 大夫人顿时眉开眼笑。 (七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惠兰院的。 明明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可我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痛呢? “小姐……”等在院外的鸽儿忽然红了眼眶,“你……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大夫人又为难你了……小姐,你……你别哭呀……” 我摸了摸脸颊,这才发现上面全是泪水。 阿嬷心疼地将我搂进怀里,“小姐,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 (七十一) 府里热闹起来。 叶淮安与丞相嫡女徐若兰定亲的消息几乎传遍了大晟都城。 所有人都说两个人郎才女貌,堪称天作之合。 他们说的没错。 徐若兰最近频繁地过来侯府。有一次我远远地看见她和叶淮安在凉亭里说话,一个是端庄娴雅的贵女,一个是芝兰玉树的公子。两个人就像是话本子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仿佛都回到了正轨。 而我也开始忙碌起来。 我求大夫人做主,将鸽儿许配给白鸿。 可大夫人根本不想我与叶淮安有任何牵连,在鸽儿和白鸿的事情上一直不肯松口,直到我答应与崔尚书家的傻儿子相见。 (七十二) 说句真心话,崔玉轩虽然是个傻子,却并不让人反感。 和他在一起,就像是在陪一个小孩子。只需要盯着他吃东西不被噎到,时不时帮他擦一擦口水就好了。 不过尚书夫人对我似乎并不满意。 我在院子里陪崔玉轩挖虫子的时候听到她对手下的嬷嬷说:“庶女身份也就罢了,关键是她的长相,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将来若是闹出什么丑事……” 大夫人虽然没有听到,但她也感觉到了尚书夫人对我的不喜。 回去的路上,大夫人始终没给我好脸色。 不过她的坏心情在门口遇见游湖归来的叶淮安和徐若兰时便烟消云散了。 我下了马车,默不作声地退到她身后。 大夫人拉起徐若兰的手嘘寒问暖。 不过她们刚刚寒暄几句,一辆华丽的马车便驶了过来,停在武安侯府的门前。 崔玉轩从车上跳下来,径直朝我跑了过来,“娘子!娘子!” 他身后的嬷嬷根本来不及拉住他。 崔玉轩想要抱住我。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里是街上,若是被他抱住,即便我有一百张嘴,也保不住自己的清白! 幸亏一柄未出鞘的剑拦住了他。 叶淮安持着剑,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冰寒,“你叫她什么?” 崔玉轩被吓得白了脸色。 尚书夫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将崔玉轩护进怀里,“武安侯这是何意?” 大夫人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端庄。 她刚想打圆场,叶淮安却已经开口,声音里沁着寒意:“我妹妹尚待字闺中,崔公子若在胡言乱语,我不介意替崔尚书管教管教。” 尚书夫人直接变了脸色,她一边让人将崔玉轩带走,一边压着怒气对大夫人说:“看来我崔家无缘与侯府结亲,这亲事还是算了吧!” 崔玉轩却在那哭天抹泪地喊道:“不算了!不能算了!娘亲,你说让昭昭给我做妾的!我要昭昭,我就要昭昭……” 叶淮安的剑顿时钉在了崔府的马车上。 崔玉轩终于安静了。 尚书夫人带着被吓呆了的痴傻嫡子匆忙离开。 我苍白着脸,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让我异常难堪。 在尚书夫人的眼里,像我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嫁给她的傻儿子,也只配做妾。 可,这样的我,却并不想被叶淮安看到。 (七十三) 我忍着羞辱向大夫人告罪离开。 大夫人冰冻着脸挥了挥手,恨不得我马上消失。 若不是徐若兰在,我毫不怀疑她会直接甩给我一巴掌。 我低下头,忍着眼底的酸涩快步离开。 可是刚刚走到花园,我便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落珠一般一颗一颗砸在青石路面上。 我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庶女的身份,也是第一次那么嫉妒徐若兰! 如果我有她的家世,如果我不是叶淮安的妹妹,那该有多好! “昭昭。”叶淮安低哑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胡乱地擦着眼泪,“我还有事,先走了……” 叶淮安拉住欲逃开的我,声音压抑:“为什么去崔府?” 为什么? 我凄然一笑,质问道:“兄长要娶亲,难道昭昭就不能嫁人吗?” 叶淮安脸色沉如寒冰,“他配不上你,便是崔府的嫡长子也配不上你,莫要再去了。” 我噙着眼泪倔强地看向他,“兄长错了,是昭昭不配。” 叶淮安握在我腕上的手猛地加大力气,他没有说话,脸上已现怒气。 我却仍嫌不够,“无论我嫁给谁,崔玉轩也罢,王玉轩李玉轩也罢,都与兄长无关!” 我满眼苦涩地盯着他,“莫再管我了……” 我怕自己会升出不该有的希望,更怕自己不该有的希望毁了他…… 我轻轻地推开他的手。 叶淮安却根本不给我离开的机会,他猛地将我拉进怀里,宽厚的手掌抚住我的头,声音低哑道:“我不准,昭昭。” (七十四) 我和叶淮安最终不欢而散。 到最后,他都没有说出“不准”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敢去问,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答案的重量。 晚上,大夫人让李嬷嬷请我去惠兰院用膳。 我已经做好了被打骂的准备。 不过我错了,大夫人这一次并没想对我用刑,她想做的,是诛心。 还没有进屋子,我便听见叶淮安低沉的声音:“我帮她,不过是因为她是我武安侯府的人,若是毁了名节,武安侯府的名誉也会受损。” 大夫人不赞同道:“那也不必得罪崔府,况且若兰还在。” 叶灵珊也跟着抱怨:“我看哥哥你对叶昭昭比对我和若兰姐姐还好!” 叶淮安声音有些淡:“她一个庶女,如何与徐小姐相比?至于妹妹,我更是从未认她。我的妹妹,从来都只有珊儿一个。” 我的心凉了半截,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叶淮安继续道:“母亲和珊儿不必多虑。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为武安侯府的名誉。至于她所嫁何人,只要不丢了侯府的脸面,我自是不会过问……” 我承认大夫人成功地诛了我的心,也让我认清了自己在叶淮安的心里原来这么的……无足轻重。 李嬷嬷在后面催促:“十三小姐还在等什么,怎么还不进去?” 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恶意,也明白留在这里,不过是自取其辱。 我转过身,努力挺直脊背,“烦请嬷嬷转告夫人,昭昭身体抱恙,恐扫了大家的兴,这便回去了。” 我的声音听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可只有我知道,那双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七十五) 从惠兰院出来,我并没有马上回西院,而是去了附近的老树下挖出两坛女儿红,这还是我娘十几年前埋在这里的。 她曾经告诉我,在她的家乡,每当有女儿出生,那户人家便要埋上几坛酒,直到女儿出嫁才挖出来。 可是我想若再不把酒挖出来,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挖了。 我拎着酒壶坐在老树下,看着天上的月亮。 辛辣的酒水划过喉管,在我的眼底激起一层泪雾。 月亮渐渐模糊了。 我甩了甩酒壶,两小坛酒已经见了底,可我仍觉得意犹未尽。 也许可以去后厨找一找,毕竟……酒解千丝愁。 我站起身,往后厨走去。 可是我低估了十八年女儿红的后劲,刚走两步,我便头脑发昏,摇晃着往地上栽去。 我惊叫一声,却没有摔倒,因为一只手臂及时揽住了我。 清冷如松的气息一下子扑进我的鼻子里。 我抬起头,看着朦胧月色下那张熟悉的、清俊的脸,忍不住笑出了声,“叶伯宁,你……你来了。” 叶淮安皱着那双好看的眉,他看了看地上散落的酒壶,沉声道:“你大病初愈,怎可饮酒?简直是胡闹!” 听到他又凶又冷的声音,我的心里蹭的升起一股火焰。 他对徐若兰总是一派温柔的君子之风,可对我…… “呵——”我冷笑一声,“我自然比不上兄长的徐小姐端庄娴雅,像我这样胡闹的庶女连兄长的妹妹都不配做,或许我不该叫你兄长,该叫你武安侯……” “昭昭!”叶淮安声音严厉地打断我,他掐着我的腰,脸上全是压抑的怒气,“刚刚你在惠兰院对不对?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来气我?” 我低下头,“昭昭怎敢?毕竟我连侯爷的妹妹都不配做……” “叶昭昭!”叶淮安似是气狠了,眼角都染上了一抹红色,“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搪塞母亲,莫再胡说了!” 我又是伤心又是委屈,嘴上却不甘示弱,“我胡说什么了?我原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我胡闹、我粗鄙、我浅陋无知……” 叶淮安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沉声打断我:“你不是。” 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我的心微微一颤。 可这又算什么呢?! 我自嘲地笑笑,拉住他的衣襟,踮起脚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这样呢?这样也不是吗?还是说徐家小姐这样的贵女也会对兄长做这样的事?” 叶淮安的眼眸在我的挑衅中越沉越深。 他的唇又凉又软,让我不禁想起三年前我与他在水中的缠吻。 我鬼使神差地再次吻了上去。 可是叶淮安根本无动于衷。 他只是沉沉地看着我,漆黑的深眸中倒映出我的影子,晕红的脸颊、迷醉的秋瞳…… 这副魅惑的样子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羞耻,更何况叶淮安呢? 他无声的拒绝不正是对我厌恶的最好证明吗? 我含着眼泪笑了笑,慢慢离开他的唇。 可叶淮安却突然收紧手臂。 我撞进他的怀里。 叶淮安深色的眼眸像是一团漩涡,他看着我,哑声道:“昭昭,那些话只有一句是真的,那便是我从未想过将你认作妹妹。” 说完,他便凶狠地吻了上来。 他像一个肆无忌惮地侵略者,在我嘴中攻城略地。 我渐渐站不住了,像是一堆雪化成了水,最终竟然承受不住他的狂肆,昏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我仿佛听见叶淮安哑着声音在我耳边低语:“昭昭,在你面前,我从来都做不了君子……莫再招我了。” (七十六) 第二天我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 阿嬷和鸽儿端着水进来伺候我梳洗。 我试探地问道:“昨日……” 阿嬷面无表情地说:“昨日小姐喝的烂醉如泥,睡倒在院门外,可还记得?” 我尴尬地笑笑,“好像……有点印象。” 见阿嬷脸色黑了下去,我赶紧认错:“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从此以后,滴酒不沾。” 可是没过两天,我便被自己的誓言狠狠打了脸。 那日是皇后娘娘的生日,皇帝特地准备了宫宴为她庆生。 作为皇后的娘家人,武安侯府自然在受邀行列。 当然,像我这样的庶女本来可去可不去。 但大夫人执意要带府里适龄的庶女前往,我知道,虽然我们的身份不值钱,但好歹能算政治联姻的筹码。 我们这些筹码在大夫人的授意下,穿上了新衣,打扮得光彩照人。 只有我除外。 我虽然穿上了大夫人赐给的叠纱烟罗裙,却没有描眉涂脂,就连发饰,也只戴了一只普普通通的莲花金簪。 可阿嬷左看右看,始终不满意。 最后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满眼忧虑地叮嘱道:“小姐,万事能躲便躲,千万不要出风头。若是有什么突发状况,便去找武安侯。他是你的兄长,定会护你周全。” (七十七) 我们来到宫宴上时,叶淮安已经等在那里。 见到我,他微微愣了一下,似是没有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那双暗如沉渊的深眸随即闪过一抹寒光。 他带着我们来到女席。趁他人不注意时,他在我身边悄声低语,“一会儿坐到后排,莫要抬头。” 我按照他的意思,找了后排一个光线暗淡的角落坐好。 宫宴开始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妖娆的舞女身上,我松了一口气,安心地做起宴会里的透明人。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给我上菜的小宫女不知为何踉跄了一下,一碗酥酪全撒在了我的裙子上。 我赶紧用手帕拭去,所幸光线暗淡,看不出什么痕迹。 小宫女吓得跪在地上打颤。 我刚想说不用在意,谁想到她竟然哐哐磕起头来,声泪俱下,“奴婢该死。” 哭声很快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就连皇帝和皇后都停止了说笑,看了过来。 我赶紧扶起她,“无碍,你去忙吧!” 小宫女抹着眼泪千恩万谢地离开。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万万想不到,抬起头时,刚好对上皇帝的眼睛。 那双带着上位者杀伐的眼睛里蓦地闪过一抹惊艳。 我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眼睛却偷偷去寻叶淮安。 只见男席上,他正握着酒杯喝酒,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只握着酒杯的手隐隐暴出青筋。 (七十八) 整个宴会,我如坐针毡。 皇帝的眼神总是若有若无地飘来。 我不敢抬头,一边努力将自己缩进阴影里,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喝着果酒。 等到酒壶见了底,我才惊觉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喝下一整壶酒。 皇帝看着我,似是笑了笑,灼烫的眼神令人窒息。 我想着逃开,便趁着皇帝与皇后说话的空档偷偷溜了出去。 直到离开那个歌舞喧嚣的世界,我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可有人偏偏不想让我轻松。 “这不是父皇一整晚都在看的女娇娥吗?”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假山后面缓缓走了出来,他眼神轻挑地打量着我,“清纯又妩媚,娇柔又倔强,果真是难得的佳人!” 我虽不认识他,但从他的话中也猜到这是一位皇子。 我赶紧福了福身,“小女蒲柳之姿,怎敢担皇子谬赞……小女的家人还在等待,这便先行告退……” 不等我把话说完,那位皇子竟然靠了过来。 他用扇子挑起我的一缕长发放在鼻尖嗅了嗅,“芳香竟体,天生尤物……” 我慌乱地扯回自己头发,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他的笑容里透着邪气,“别说是父皇,就是我也想要一亲芳泽……” 说完,他竟然在我手背上舔了一口! 我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滚,我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束缚,“皇子自重!” 他哂笑一声,手上微一用力,我竟被他带进了怀里! 然而他并没有再对我做什么,或者说他根本来不及对我做什么,因为一个冷到彻骨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令妹愚拙,经不起戏弄,还请三殿下放开她。” (七十九) 几乎是叶淮安刚一出现,三皇子便放开了我。 我忍着后怕的眼泪,毫不迟疑地跑到叶淮安身后。 三皇子见状,笑了笑,“原来是武安侯的妹妹,适才看她迷路,刚想引她回去,可巧你便来了。”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谎话。 叶淮安没有接话,只是略一行礼,沉声道:“叶某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三皇子眯着他的桃花眼,含笑看着我们离开。 不过叶淮安并没有带我回宴席,而是将我带出了宫。 宫门口,白鸿正牵着马焦急地等待,手中还拿着一件金纹玄色披风。 叶淮安接过披风,直接从我头顶盖下,然后一把抱住我,翻身上马。 白鸿似是想说什么,可是他刚开口叫了句侯爷,叶淮安便扬起马鞭,一骑绝尘而去。 周围风声烈烈。 我缩在披风里,害怕地抱紧叶淮安的腰。 我不敢想象若是当时他没出现,三皇子会将我怎样。可他的出现,会不会又让三皇子把他怎样呢? 我忍不住加大了手臂的力气,恨不得就这么融在他怀里。 叶淮安身体一僵,他猛地勒住缰绳。 我以为发生什么变故,连忙取下头上的披风查看。 然而披风揭开的一瞬间,叶淮安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近乎疯狂地吻着我的唇,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他……竟然在害怕。 果酒的后劲在此刻显现出来,我忘乎所以地回应他,安抚他。 我和他之间,也许仅剩这片刻的温存了。 叶淮安渐渐平静下来,可他的唇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扣着我的头,半是霸道半是怜惜地在我唇上辗转。 直到我气喘吁吁,叶淮安才停止他的吻,将我紧紧搂进怀里,“昭昭,去北疆吧。” (八十) 我承认我动摇了。 可是去北疆又岂是那么容易?叶氏一族的荣辱始终是叶淮安的牵绊。 而我,不想成为他人生的污点,更不想成为政敌弹劾他的理由。 我害怕到那时他后悔选择的是我,而不是徐家的嫡女。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 可叶淮安却根本不给我选择的机会。 他几次深夜前来,在我床前静静伫立。 有时他会摸摸我的头,有时也会在我额间落下一吻。直到有一次,他终于开了口: “昭昭,三日后白鸿会来接你……我们,北疆见。” 原来他早已看穿了这些天我装睡的小把戏。 我坐起身,喊住他,“叶淮安!我……不走。” 即使我心里万般愿意与他长相厮守,可理智告诉我,不能害了他…… 叶淮安似是早就料到我的反应,他看着我,面色平静道:“昭昭,我不可能让你嫁给别人。你,只能是我的。” 我的嘴里泛起一阵涩意。以前我日日想听他说这样的话,可如今真的听到,却只觉得苦涩。 我低下头,哽咽道:“我是你的妹妹,我们……” “那便做一辈子的兄妹。”叶淮安还是那样平静,“可即便如此,你也只能留在我的身边。” (八十一) 以妹妹的身份留在叶淮安的身边,对我而言,恐怕已是最大的幸福。 可幸福从来都不可能唾手可得。 叶淮安与我说完那番话后的第二天,皇后便下旨召我入宫。 我想起那个登徒子一样的三皇子,又想起老皇帝赤裸裸的眼神——那个皇宫就是个龙潭虎穴,而我不想做一只待宰的羔羊。 我跟传旨的孙公公推说身体抱恙。 孙公公笑容满面地回道:“宫里有御医,还请十三小姐跟咱家走一趟吧。” 我无法,只能跟着孙公公离开。 不过临行前,我给阿嬷使了个眼色。 (八十二) 我来到皇后宫中时,她正在练字。 袅袅檀烟中,那个立在书桌前的富丽身影安详得如同一尊菩萨。 见我来了,皇后笑着拿起一幅写好的字给我看,“昭昭觉得这字如何?” 只见雪白的罗纹纸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舍得”。 我低眉顺目,轻声道:“昭昭没读过什么书,不敢胡言乱语。但既是皇后娘娘所写,想必定是好的。” 皇后笑了笑,“佛家讲舍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若无所舍,亦无所得。不过有时无得倒也罢了,怕就怕不肯舍,最终害人害己。” 她眉眼祥和地看着我,“你说呢,昭昭?” 我苍白着脸回道:“娘娘说的……极是。” 皇后眼中流露出满意。 她吩咐侍女将这幅字装进锦盒,然后对我说:“这幅字就送给你吧,希望昭昭不要令本宫失望才好。” (八十三) 午膳时,皇后因为我曾为叶淮安挡毒箭,特地让厨房准备了一道叫做四神归元汤的药膳。 我食不知味地喝着药汤,只觉得心理、身体都异常疲惫。 皇后刚才的话无疑是提醒,也是警告。 叶淮安是大晟王朝举足轻重的权臣,亦是百姓心中稳定边疆的战神。 可是高处不胜寒。 尤其是这几年已值耳顺之年的皇帝于女色上毫无节制,身体每况愈下。再加上太子年幼,有些皇子早就坐不住了。 其中犹以惠贵妃的儿子,也就是三皇子最为嚣张。 仗着皇帝的喜爱,三皇子没少给太子一派的人使绊子。 叶淮安手握兵权,既是皇后和太子最坚强的后盾,但同样也是三皇子一派最想铲除的异己。 而我怎能在此时让他背上不伦恋的罪名呢? 我放下勺子,只觉得心里的苦涩一点点漫上来,让人痛苦,也让人……眩晕? 我揉了揉头,无力地扶住桌子,“这药膳……” 皇后不慌不忙地放下玉箸,脸上依旧含着笑,“昭昭,别怪本宫。你要知道,自古名将多枯骨,无情最是帝王家。皇帝对淮安早有不满,你既然那么喜欢淮安,就帮帮他吧。毕竟爱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 她的笑看起来那么温柔,可这温柔中却带着一把刀,刺得我措手不及。 强烈的不安将我团团围住。我说不出话,只能靠在桌子上喘息。 很快宫外就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皇帝驾到!” 我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八十四) 皇帝走进来的时候,我立刻感受到了他惊讶又炽烈的目光。 我咬着牙,拼命抵抗身体渐渐升起的燥热。 皇后迎了上去,一边行礼一边柔声道:“陛下可算来了。” 皇帝扶起她,滚烫的眼神却始终停在我的身上,“原来皇后这里有客,看来朕今日是沾了光了。” 皇后笑道:“可不是!只是昭昭这孩子刚刚饮了几杯酒,没成想醉成这样,还望陛下饶了她殿前失宜的罪。” 皇帝盯着我,近乎忘情地低喃:“醉酒佳人桃花面,一段春娇画不成……朕又怎会怪罪?” 皇后脸上的笑又深了三分,“沁雪,还不快扶昭昭去内室休息。” 我惊惧地看着沁雪走过来,若是进入内室…… 我努力撑起虚软无力的身体,下意识想要逃走。 可别说逃走,就是站起身,都晕得我险些摔倒。 沁雪想要扶住我,然而皇帝比她的动作更快。 浓烈的龙涎香让我体内的燥热越发强烈。 我咬着唇忍耐,整颗心已然凉了下去。 皇帝一把将我抱起,对着沁雪道:“朕来吧。”说完,他便大踏步向内室走去。 我抱着最后的希望看向皇后,用眼神祈求她帮我。 可皇后只是微笑,眼神更是邃暗难测,她平静地吩咐:“沁雪,把午膳撤下吧!皇帝恐怕一时半会吃不上了……” (八十五) 我躺在床上,含着眼泪地想要躲开老皇帝的手,可我根本动不了,也根本,避不开那只已显老态的、恶心的手。 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 老皇帝近乎痴迷地舔去我的眼泪,眼中浑浊的欲念愈燃愈烈。 我想挣扎,想嘶喊,可到最后我只想求他放过我。 然而所有的祈求都像被封在了嗓子里,我拼尽全力,出口的却是一声喘息般的呻吟。 老皇帝兴奋地颤了一下,“别怕,朕轻轻的……” 说着,他充满欲念的脸便急不可耐地向下移去…… (八十六) “陛下!陛下!不好了!北狄人进犯,北疆……北疆快要失守了!” 老太监慌乱的声音传来时,老皇帝已经褪去我的裙子。 我流着眼泪,几乎心如死灰。 可老太监的声音偏偏让我从绝望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老皇帝忍着怒气从我身上下来,眼中全是不甘,“该死……这些可恶的北狄人,朕早晚灭了你们!” 说完,他又看向我,眼神赤裸而流连,“美人,等朕回来再好好疼你!” (八十七) 老皇帝走了。 而我,也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一想到刚才那些无耻的轻薄,一想到老皇帝随时都可能回来,我便恨不得立刻死去。 可我死不了。 不仅死不了,越来越热的身体甚至让我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皇后就是在这时走进来的。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狼狈的我,嘴角含笑,“是不是很难受?皇帝去了御书房,这一往一返少说也要半个时辰,不过三皇子的宫殿倒是很近,不如姑母帮帮你……” “怕是不能如了姑母的意,昭昭,我要带走。”清冷低沉的声音让皇后瞬间变了脸色。 我看着那个宛若神明一般缓步走来的颀长身影,眼前慢慢升起了水雾。 叶淮安沉着眸子走到我面前,深潭一般的瞳孔在触及我身上的斑痕时,猛地一缩。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他。 往日清贵疏朗的公子此刻正散发着极为阴鸷的气息,我甚至听见了他拳头里骨节相错的声音。 那一刻,羞耻、自卑、酸涩、痛苦的情绪几乎将我淹没。 即便老皇帝没有做到最后,可此刻的我难道还有清白可言吗? 那只恶心的手,那双黏腻的唇让本就卑微的我更加低入了尘埃……不管是与叶淮安做恋人,还是做兄妹,我都不配。 我流着眼泪,颤抖着用嘴型祈求:“别看……” 叶淮安的眼睛里充斥着红血丝,他迅速脱下外衣,一把将我包住,额角凸起的青筋像是要爆裂开。 可他的动作却那么轻,轻得像是怕一不小心就会将我碰碎。 “别怕,昭昭,别怕……”他一边呢喃,一边将我轻轻搂进怀里,“我带你离开。” 清冷如松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子,身体里的火苗一下子熊熊燃烧起来。 我难耐地呻吟出声。 叶淮安身体一僵。 他猛地看向皇后,眼里像是要沁出冰,“你给她下了药?” 皇后也不装了,阴沉的脸露出些许狰狞,“下了又如何?不过一个庶女!淮安,别忘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们叶家为大晟鞠躬尽瘁这么多年,到头来,皇帝却想废了我儿的太子之位!” 说到这里,她缓了缓,恢复了一点皇后的雍容,“皇帝一向重色,若是知道他的好儿子要了他想要的女人,你觉得三皇子会有什么下场?现在只要把这个女人送到三皇子殿,我们就可以夺回主动权,那时叶家……” “皇后娘娘!”叶淮安打断她,声音沉冷,“我可以为叶家牺牲一切,但她,不可以。” 说完,叶淮安便抱起我向宫外走去。 皇后的脸上闪过慌乱,“叶淮安,你疯了!别忘了,她是你的妹妹,你这样做,会毁了你自己,毁了叶家的!” 叶淮安冷冷地回道:“她不是我的妹妹。” (八十五) 叶淮安的话在我的心中引起轩然大波。 可我根本来不及细想,体内的燥热便燃尽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我难受地哭起来,嘤嘤的哭声里却带着让人羞耻的媚意。 叶淮安压着嗓子哑声道:“昭昭,你忍一忍……”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比我还难受。 可我哪里忍得了? 我缩在他怀里,鼻子里全是他的味道。 这味道如同强烈的瘾药,勾得我身体越来越痒。 叶淮安也不好受。 他一面要避开宫人在皇宫里穿行,一面还要顾及不安分的我。 晶莹的汗珠从他喉结滑落,滚进了衣衫里。 那一刻,我竟然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喘息着咬了上去。 叶淮安猛地一颤。 他低咒一声,直接抱着我闪身进入旁边的厢房,凶狠的吻下一秒便落了下来。 我瘫软成一团,在他的强势进攻下一点点溃不成军…… (八十六) 我体内的药似乎解了,可又似乎没解。 因为我的身体分明比中药时还要疲惫,嗓子也哭哑了。 叶淮安抱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吻去我的眼泪。直到最后,我再也哭不出来,只能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用眼神求他不要再继续了。 叶淮安眼中的深色却更重了。他伏在我的耳边低语道:“昭昭,记住,这辈子你只能为我哭。” 我颤抖着,在他低哑的声音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八十七)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掌心里还握着一个金丝云纹的荷包。 我忍着全身的酸痛坐起来,打开荷包。 里面装着的正是当初我还给叶淮安的白玉小印,旁边还有一枚小巧的竹叶笺。 我掏出纸笺,上面藏锋凝敛的笔迹一看便是叶淮安的手笔: 自己人,等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短短五个字不但没有消除我的忧虑,反而让我陷入了更深的担忧。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道我的离开很有可能让叶淮安在这瞬息变化的朝堂上举步维艰。 尤其是皇帝如果知道是他将我带走…… 不!皇帝不会知道! 叶淮安毕竟关系到叶家,关系到皇后和太子!若是他倒了,太子一派怕是要就此退出夺嫡之战了。 所以皇后定会用尽一切办法保住叶淮安,保住他手中的五十万兵权…… 可是,面对这样的困局,她怎么向皇帝交代才能不失帝心呢?叶淮安又该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呢? (八十八) 正在我心里忐忑之际,车外忽然传来赶车人的声音。 “秦笥,你听说了吗,皇后的翊坤宫好像走水了!还烧死了一个姑娘……” 我心下一惊。 那个叫秦笥的人并没有搭话。不过说话人并不在意,继续道: “听说那个姑娘还是皇后的侄女!救出来时人都焦了。皇帝听说后大发雷霆,下令彻查此事!结果你猜怎么着,不到半个时辰就抓到了凶手!” 秦笥依旧没有说话。 但我的心里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瞒天过海,李代桃僵,难道这便是皇后的办法? 只是这凶手,会是谁呢? 说话人许久没有得到回应,终于不满起来,“你倒是说句话呀!” 接着一个平静刻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妄议后宫之事,其罪当诛。” 说话人一噎,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没听太清。 接着车外就是一阵沉默。 我有些心急,迫切想要知道那个“凶手”是谁。 结果车外人仿佛是知道我的想法,他再次开口:“嘿嘿,好兄弟,我们就是聊聊天,哪里就妄议后宫之事了?大不了我把后续告诉你呗!” 秦笥又沉默了。 说话人微微压低声音,“凶手呀,是皇后娘娘小厨房的烧火丫头!那丫头当场承认是自己纵的火,原本想要烧死的是皇后娘娘,不曾想在内室休息的竟然是皇后的侄女!” “驾——”秦笥回答他的是一声不大不小的御马声。 说话人又不满了,“喂,我这可是花一钱银子买来的可靠消息!你好歹给点面子,后面可还有更劲爆的!” 这次回应他的是马鞭声。 说话人咬牙切齿,“算你狠!” 说完,车外又陷入了沉默。 我有些心焦,忍不住掀开帘子问道:“更劲爆的消息是什么?” (八十九) 我知道自己出现得有些突兀,可奇怪的是两人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其中一个甚至还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嘴的大白牙。 我猜想他一定不是那个叫做秦笥的人, 果不其然,大白牙开口便是刚才说话人的声音:“更劲爆的消息是那个烧火丫头,她指认纵火犯就是皇后娘娘本人。” 我一怔,紧接着脑中嗡的一声响。 难道皇后的计划失败了?若是她出事,叶淮安会怎么样呢?! 大白牙许是被我苍白的脸色吓到,他赶紧开口:“姑娘别急,因为那个烧火丫头是这么说的……” 他做出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颤抖道:“凶手是皇后娘娘,与三皇子无关……陛下明鉴,三皇子根本不知此事……” 我看着他一个大男人硬是做出楚楚可怜的姿态,而且竟然毫不违和,不禁沉默了。 不得不承认,栽赃有时是个技术活,表演,亦是。 半晌,我才低低开口:“那叶淮安呢?” 大白牙又笑了,明晃晃的,“姑娘说笑了,你是太子妃的陪嫁侍女,此次出宫是替太子妃去看望生病的妹妹,哪里认识武安侯呢?” 正说着,宫门口到了。 守门的侍卫立刻拦下车子。 秦笥取出身上的令牌,声音平静道:“太子妃妹妹病重,太子特准太子妃的陪嫁侍女前去探望。” 守门的侍卫见了令牌,只随意看了一眼马车,便痛快地放行了。 直到走出皇宫,我还有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这高耸的红墙翠瓦,在阳光下是那么的精致、气派,可身居其中,就真的幸福吗? 金丝雀关进笼子里,囚住的不仅是身,还有心。 (九十) 出了宫没走多久,我们便和前来接应的白鸿 碰面了。 大白牙和秦笥跳下马车,“姑娘,我们只能送到这里了。” 我向二人道了谢,“虽然与两位相识不久,但你们冒险相救的恩情,昭昭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大白牙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呵呵,不过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秦笥也难得说了话,虽然他的脸色和声音一样又冷又硬,“姑娘记住,武安侯府的十三小姐已经死在了翊坤宫,从此以后,你可以是任何人,却唯独不能是,叶昭昭。” 我郑重地点点头。 如今的我,只想叶淮安平安,哪怕要我隐姓埋名,藏居山林。 大白牙和秦笥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向我和白鸿拱了拱手,“两位,就此别过。” 说完,他们二人便转过身,向着如血的残阳缓缓走去。他们的前面,正是那座高耸入云、遥不可及的皇楼城影。 (九十一) 马车距离皇宫越来越远,但我却忍不住掀起车帘,回望那座已经模糊在残红余晖里的都城。 身体虽然离开了那里,可我的心却仿佛随着叶淮安遗落在了那吃人的魔窟。 白鸿似乎察觉到我的心事,一边驾车一边安慰道:“小姐,你放心吧,侯爷不会有事的。” 他说的那么胸有成竹,让我不禁疑惑起来。 “白鸿,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鸿抓了抓头,“这……这……该从何说起呀?” 我定定地看着他,平静道: “就从我不是叶淮安的妹妹说起。” (九十三) 原来那天我被孙公公带走之后,阿嬷便意识到皇后的意图。 她想去找叶淮安,却受到了大夫人的阻拦。 等到她脱身赶到兵部署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我和侯爷刚出来,就看见桂嬷嬷跪在地上痛哭,侯爷脸色都变了,忙问你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桂嬷嬷第一句却是,‘小姐不是侯爷的妹妹,她的亲生爹爹是两年前死在北疆战场的沈都尉!’” 白鸿的声音里至今还残留着震惊,“她哭着讲了皇后派人接你进宫的事情,恳求侯爷……求他……”他忽然轻咳几声,似乎不知如何开口。 我有些着急,“求他什么?” 白鸿支支吾吾:“求他……要……要了小姐……” 我的脸忽然就红了。 明明知道阿嬷不过是想断了皇后和大夫人的念头,可我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那颗在叶淮安喉结滚落的汗珠。 紧接着,无数羞耻的、激烈的画面便涌了进来……这一次,换我轻咳起来。 白鸿似是比我更尴尬,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那个……小姐放心!侯爷和你……是在太子的宫殿里,太子早已下令清场……没有人知道……” 好一个没有人知道! 白鸿似乎也察觉到“没有人知道”的漏洞,赶紧找补两句:“我,我也不知道!当时侯爷抱着小姐进去的时候,我……我就走了!” 接着他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以侯爷的性子,要是被我听到什么,还能让我活到现在?” 说完,他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可是白鸿的话,却让我更加忧虑。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居然还牵扯到了太子! “所以,是太子帮了我们?” 白鸿点点头,“没错。秦笥和李诵就是太子的人。” 李诵想必就是大白牙。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能够顺利地出宫了,归根到底,不过是那枚太子的令牌! 白鸿继续道:“其实侯爷已经计划以假死之法将小姐带去北疆,可没想到皇后娘娘突然横插一脚,所以计划提前了。” “也就是说,翊坤宫的大火并不是皇后的手笔,而是兄长的安排?” 听到我说“兄长”,白鸿似乎有点不自在。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叶昭昭”了。 白鸿道:“侯爷既想保护小姐,又想护住皇后和太子,所以这场本该烧在侯府西院的大火便烧在了翊坤宫。” “那具烧焦的尸体……” “死囚犯,原本就要处决的。” “烧火丫头呢?” “她呀!本来就是三皇子安插在皇后身边的奸细。侯爷不过是用了一些手段,使她倒戈了而已。所以就算皇帝怀疑,最后也只会查到三皇子头上。” 我没想到,事情居然一环套一环,听上去似是百无一漏。 “可惜百密一疏……”白鸿有些感慨。 我心里一惊,“怎么了?!” 白鸿又咳嗽起来,“就是……侯爷呆在东宫的时间有点久……皇帝因为北疆的事情,紧急召见侯爷……” “那叶淮安会不会有危险?!若是被皇帝知道他在东宫……” 白鸿急忙打断我,“小姐,你别急呀!来传话的李公公曾受过侯爷恩惠,皇帝决不会知道侯爷在东宫的!” 李公公? 我突然想起那个在门外打断皇帝的老太监,“李公公可是那个传报北疆快要失守的人?” 白鸿嗯了一声。 有什么在我脑中串联起来。我坦然失色道:“难道……北疆快要失守的消息也是假的?!” 白鸿默认了。 “他疯了?这是欺君之罪!若是被人告发……”我不敢说下去,更不敢想下去。 白鸿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刚刚说的哪一件事不算欺君呢?小姐可知,侯爷赶到翊坤宫时,被李公公拦下告知皇帝竟然欲对你……侯爷险些失控,他甚至——” 白鸿没有说下去。 许久我才听到一声轻飘怅然的叹息:“欺君总比弑君强……” (九十四) 原本我以为来到北疆,叶淮安因为“北疆快要失守”的消息也会马上赶到。 可谁曾想一个月过去了,他依旧没有来。 最后就连白鸿也忍不住担心起来,可他偏偏还在我面前强颜欢笑,告诉我叶淮安来信讲“一切安好”。 可那日我分明听到他和孙不群、李毅说所有寄去的密信都已石沉大海,叶淮安……出事了。 我假装相信了他的话,可每过一天,我的心便沉下一分。 直到阿嬷和鸽儿来到北疆。 为了让“叶昭昭”死的更真实,阿嬷和鸽儿当时并没有与我一起离开。 她们的到来,冲淡了一些我心中的愁云。 只是我没想到,她们竟然带来了叶淮安的消息! 原来皇帝那日知道三皇子纵火意图杀害嫡母,却最终误杀“叶昭昭”后,一气之下便病倒了。 三皇子自知事情拖延只会对自己不利,居然起兵反了! 老皇帝在得知这一消息时,气得怒火攻心,一口气没有上来,最终撒手人寰。 死时据说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叶淮安以雷霆之势平定了叛乱,肃清了乱党,最后又扶持太子登基。 皇后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太后。 可是叶淮安却在战争中受了伤,后来他又不顾身体伤病,帮助新皇稳固朝局,日夜操劳,结果彻底病倒了。 我脑中一阵眩晕,抓着阿嬷的袖子颤声问道:“他病得可严重?” 阿嬷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一刻,冰冷的寒意几乎流遍我的四肢,我木然地放开阿嬷。 叶淮安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我!他想与我厮守,可又要兼顾叶家的荣辱! 眼泪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我要去找他。” 我的话令阿嬷和鸽儿大惊失色。 鸽儿赶紧拦住我,“不可以呀,小姐!大公子……大公子已经要娶徐家小姐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鸽儿支吾着,没有回答。 这时,阿嬷开口道:“徐家小姐说想以冲喜之法帮助侯爷渡过此劫。我们来时,侯府已经在准备婚事了。侯爷……并没有反对。” 密密麻麻的痛忽然从心里蔓延开。 为什么? 我和叶淮安之间似乎永远隔着千山万水。明明彼此想靠近,最后却总是越走越远。 “他的病真的很严重吗?”我轻声问。 “皇帝派了御医来问诊,也赐下许多药……侯爷的身体已经有所好转。” “那便好。”只要他平安,娶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他平安…… (九十五) 我又忙碌起来。 北狄兵不时来犯,我带着阿嬷和鸽儿担起了照顾伤员的担子。 每日披星而出,戴月而归。 似乎只有繁重的工作才能让我短暂地忘记一个人,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再相见的人。 阿嬷和鸽儿看着我的目光越来越担忧。 为了让我开心,阿嬷主动谈起了我的亲生父亲。 她讲起了杏花微雨时节,在佛寺檐下一起避雨的两人。 父亲为了不让檐边的雨水激到母亲,主动挡在了她前面。 也许就是那小小的举动,让母亲动了心。 后来他们成亲,恩爱两不疑。 “可为何母亲又嫁到了武安侯府呢?”我问道。 阿嬷叹息一声,说起了后面并不美好的结局。 原来在一次同僚宴会中,年轻美貌的母亲被好色的武安侯看上。 武安侯为了得到母亲,利用手中职权将本是文官的父亲调到了北疆军营。 父亲离开的那一天,武安侯找到母亲,告诉她,若是想要父亲活下来,便要做他的妾。 母亲答应了,而那时的她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这件事,大夫人也是知晓的。但她恨你母亲抢走了老侯爷的心,所以总是想方设法地给她使绊子。两年前,就在老侯爷死后没多久,大夫人便带来你父亲战死北疆的消息,所以她才……你母亲走后,大夫人只给了一床破席。还是你父亲的至交好友看不过去,偷偷将他们二人葬在了一处……” 阿嬷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小姐,你别怪你母亲抛下你,她实在是太苦了……” “我不怪她。” 生前不能共白首,死时得幸伴君侧。 这曾经也是我的梦。 (九十六) 军中传出定北将军不日前来的消息。 我以为来的人会是叶淮安,却万万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秦笥。 与他一起来的,竟然还有叶淮安病逝的消息! 白鸿、李毅暴涨着青筋揪住了这位新任定北将军的衣领,咬牙切齿地怒道:“你胡说什么?” 秦笥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我,缓缓递过一只兔子面具。 “这是侯爷亲手做的,临终前他嘱托我带给姑娘。”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接过面具的,只知道那张彩绘的兔子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呀晃。 我颤抖着声音问道:“他可曾说了什么?” 秦笥沉默了一下,说道:“侯爷让我转告姑娘,莫再等了。” 莫再等了…… 这四个字像是有千斤重,砸在耳中竟是那么地疼。 我渐渐听不到,也看不到了,心里只是不停地盘旋着一个朗如明月的身影,他温柔地看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昭昭”。 我泪流满面地看着那个身影,轻声道:“叶淮安,你又骗了我……这一次,我真的不要再等你了……” (九十七) 我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 每日吃饭、睡觉、照顾伤兵。 阿嬷和鸽儿一刻不离地跟着我,似乎我所有的正常在她们看来都是不正常。 于是我在她们面前吃得更多,睡得更香。 她们渐渐放下心来。 直到有天夜里,她们发现我将所有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两个人彻底慌了。 阿嬷抱着我痛哭,“小姐……你别这样……你的命是侯爷冒着杀头的大罪救下的,老奴求求你……就算是为了他,你也要活下去……” 阿嬷的哭声已经打动不了我这颗枯死的心。 我平静地看着她,慢慢擦去她的泪水,“阿嬷,你知道吗?我可以忍受他忘记我,可以忍受他不爱我,甚至可以忍受他娶别人……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死了呢?” “小姐……”阿嬷和鸽儿紧紧地抱住我,失声痛哭。 我从十五岁开始等一个人,可如今这个人再也不会来了…… (九十八) 我从没想过十八岁的生辰会是在北疆度过的。 这日,阿嬷早早地起床,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 鸽儿也买来寿糕。就连白鸿、李毅、孙不群、秦笥都陆陆续续送来了寿礼。 麻姑献寿图,翠玉松摆件,万寿小屏风…… 鸽儿兴奋地把每一件礼物都拿来给我看,可我知道她不快乐,因为她昨天刚刚因为我吃不下饭哭了半宿。 为了让她高兴,我配合着看起礼物,最后,我指着一盒不知谁送来的胭脂,说道:“鸽儿,给我梳妆吧。” 鸽儿呆了一下,眼睛随即一点点亮了起来,“是!” 她拿出了毕生的手艺,为我描眉梳妆,最后还绾了一个灵动飘逸的灵蛇髻。 “小姐,你真是我见过最美的人了!”她说着,为我插上一只多宝簪。 我笑了笑,拿出叶淮安送给我的兔子面具,戴在了脸上。 三年前的今天,我就是这样与他相遇的。 (九十九) 来到城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我坐在馄饨摊上一口一口地吃着小馄饨。 十二个馄饨,我竟吃了半个时辰。可到最后,我却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付钱的时候,老板问我馄饨吃着怎么样。我告诉他,皮薄馅多,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馄饨。 老板看上去有点遗憾,“可惜你再也吃不到了。”说完,他竟从桌底抽出了一把弯刀。 我听到了不远处暗中保护的白鸿和李毅发出惊呼。 可我一点都不意外。 刚才他在给我端馄饨的时候,我便发现他虎口的老茧,还有拇指上扳指的压痕,这是常年用箭的缘故。 北狄是骑牧民族,最擅长用箭。 不过我看出馄饨摊老板并不想杀我,大概率是他发现我身后的白鸿和李毅,想要用我来威胁二人。 然而这北疆曾经是那个人用生命去守护的地方,我又怎能让自己成为这里的负累呢? 兔子面具遮住了我脸上的神情,所以馄饨摊老板并不知道他的刀恰恰是我寻求的解脱。 我闭上眼,向冰冷的寒刃撞去。 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冲我缓缓伸出了手。 我想拉住他,然而下一秒,刺耳的惨叫便击碎了那个俊朗清逸的身影。 我睁开眼,触目是馄饨摊老板被寒剑贯穿的身体。他倒在地上,鲜血淋漓,那双睁圆的眼睛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周围的百姓被吓坏了,争着四处逃窜。 我颤抖着,这把寒剑……这样的场景…… 我缓缓抬起头,四窜的人群中只有一个人岿然而立,宛若青松。 他带着银色的面具,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我的心尖上。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了。 他走到我身边,深邃的眼睛里仿佛流淌着万千星河。他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头,“昭昭,我回来了。” (正文已完结)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人,眼泪如同决了堤。 他的语气有些无奈,“这次没有弄坏你的兔子面具,怎么又哭了?” 说完,他取下我的面具,为我轻轻拭去眼泪。 可我的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再哭下去,我可要吻你了。”他的声音温柔而缱绻,却飘渺得如同要被风吹散。 我怕了,怕他真的散了、碎了。 于是我不管不顾地踮起脚尖,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他的唇一如既往的凉、软,带着冰雪一般清冽的味道。 我又凶又狠地在他唇间撕咬,只想确定他不是我的又一次幻觉。 叶淮安承受着,抬起手一遍又一遍地轻抚我的脊背,像是要抚平我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直到唇间传来浓浓的铁锈味,我才惊觉自己对他做了什么。 我慌忙退开。 他的唇瓣已经被我咬破了,鲜红的血液染在那淡色的唇上,竟让平时清冷的他多了一丝魅惑。 他缓缓摘下面具,深黑的眼眸如同幽不见底的沉渊,“昭昭,这一次,轮到我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大力带进怀里。 唇齿间再次尝到了铁锈味,我想推开他,可他却攥住了我的手,放在了心上。 掌心传来的心跳那么有力,那么清晰,仿佛每一下都是为我而动。 叶淮安用一种温柔又霸道的方式告诉我,他究竟有多么的真实。 我渐渐受不住他的纠缠。 叶淮安似是察觉到我的力不从心,放开了我,深邃的眼睛里全是压抑的火焰。 而他的手,自始至终都将我的手紧紧地按在他的心上。 “昭昭,感觉到了吗?”他像是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深情,哑着声音俯在我耳边低语,“它想要你。” (喜欢的宝子帮忙点个赞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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