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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2 02:29|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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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卷诗书一窗月

每天七点,为你读诗

诗词曲赋,名著散文

前些时有两个大学的现代诗社来邀我为他们讲演,他们的意思原是要我谈一谈有关现代诗的问题,可是对于现代诗我实在乃是门外汉,我自己既没有创作现代诗的经验,读过的现代诗也不够多,所以不敢妄谈有关现代诗的问题,但是同学们的盛意又难以推却,因此想到我既是个在课堂上讲授旧诗的人,何不就用个新旧截搭的题目,一方面既可以满足同学们现代的要求,一方面也仍不离我所教的本行旧诗的内容,所以就先后以“从比较现代的观点看几首中国旧诗”为题,做了两次讲演,这二次讲演的内容实在并不完全相同,而这一篇文稿就是这二次讲清的合并整理。

首先我要简单说明我所谓的现代观点是什么,一般说来,西方现代文学批评理论中,对于诗歌方面所最重视的有二点:

第一点乃是意象(Image)的使用,所谓意象不一定限定为视觉的,它可以是听觉的,也可以是触觉的,甚至可能是全部属于心理的感觉。至于意象在作品中之作用也有多种,它可以是明喻的,也可以是隐喻的,更可以是象征性的。

总之其目的乃在于把一些不可具感的概念,化成为可以具感的意象。因为诗歌原为美文,美文乃是诉之于人之感性,而非诉之于人之智性的。所以能予人一种真切可感的意象,乃是成为一首好诗的基本要素。

中国文学批评对于意象方面虽然没有完整的理论,但是诗歌之贵在能有可具感的意象,则是古今中外之所同然的,在中国诗歌中,写景的诗歌固然以“如在目前”的描写为好,而抒情述志的诗歌则更贵在作者能将其抽象的情意概念,化成为可具感的意象,如李后主《清平乐》一词之“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秦少游《减字木兰花》一词之“欲见回肠,断尽薰炉小篆香”,及李太白《登金陵凤凰台》一诗之“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后主词乃是以“更行更远还生”的“春草”之意象来明喻“离恨”,少游一词则是用“薰炉”中“断尽”的“小篆香”之意象来暗喻“回肠”,太白一诗则是以“浮云”“蔽日”之意象来象喻谗谄之蔽明,而伤“长安”之“不见”。这三句诗之所以成为被传诵的名句,就正因为他们都能以鲜明具感的意象来表现抽象的情意,因而使读者能得有极深切的感受的缘故。可见从西方文学理论“意象之使用”一点来看中国旧诗,乃是大可一试的欣赏的新角度。

另外一点西方文学批评理论所重视的则是诗歌在谋篇一方面所表现的章法架构(Structure),以及在用字造句方面所表现的质地纹理(Texture)。

如我在前面所说,诗歌乃是一种美文,作为一件艺术品而言,如何把一些素材用字句和章法组织起来,自该是作为一个艺术家之诗人的要务,这种艺术性的对于遣辞、造句以及谋篇的安排运用,其重要性也是古今中外之所同然的,本文因篇幅所限,讨论的重心将只以章法为主而以句法为副。

以下我们先分别举两个例证来看一看章法与句法在中国诗歌中之重要性。

如杜甫《醉时歌》赠郑广文一首,开端之“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在章法上,前四句乃是两股对比,以“诸公”之“登台省”及“甲第”之“厌粱肉”来与“广文先生”之“官独冷”及“饭不足”做鲜明之对比,极突出地表现了一片悲慨不平之意,而五、六两句,则把“诸公”与“甲第”一面抛开,只剩下了广文先生,可见“诸公”与“甲第”之并不足贵,而广文先生之独可尊仰,而且在短短六句中连称了四次先生,极淋漓地表现了杜甫对郑广文的一片倾倒赏爱之心,这种经过对比以后再表现独尊的章法正是使杜甫这一首诗成功的重要因素。

又如王维《山居秋暝》一诗之“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及《观猎》一诗之“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诸句,则都是先说出了“竹喧”“莲动”“风劲角弓鸣”等直接的感官上的感受,然后才说出“归浣女”“下渔舟”“将军猎渭城”等理性上事件的发生因素,这种置“果”于前,倒“因”于后的句法,也正是使王维这几句诗之所以显得特别真切有力的缘故,因此我们可以说,除了“意象”以外,章法与句法乃是成为一首好诗的另一重要因素。

要想把中国旧诗中所使用的“意象”与章法句法的各种类型加以通盘的整理,乃是一项极为庞大的工作,何况中国文学批评中既一向缺乏这一方面的理论体系,而如果硬把西方的理论强用到中国来,使姓李的戴上姓张的帽子,也总不免有不尽适合之感,因此我并不敢妄想在这篇小文内对这一方面做精密的理论方面的研析,我现在只是想从我所偏爱的几位诗人中,选取一些稍具代表性的作品来试作一个新角度的观赏而已。

在中国旧诗人中,我所喜爱的作者很多,但现在我想提出来讨论的则只是陶渊明、杜甫及李义山三位诗人的作品。

我所以选取这三位作者,一则固然因为我对他们有较深的偏爱,再则也因为这三位作者在中国旧诗人中可以代表几种不同类型的缘故。

我以为在中国所有的旧诗人中,如果以“人”与“诗”之质地的真淳莹澈而言,自当推陶渊明为第一位作者;如果以感情与工力之博大深厚足以集大成而言,自当推杜甫为第一位作者;而如果以感受之精微锐敏,心意之窈眇幽微,足以透出于现实之外而深入于某一属于心灵之梦幻的境界而言,自当推李义山为第一位作者。

这三位作者的作品,都是与他们个人平生的生活与情感深相连系着的。就西方现代文学批评而言,他们以为意象与章法句构,乃是形成一篇诗歌的重要因素,关系着诗歌本身之价值,所以乃是重要的;而作者本人则是并不重要的,因为作者生平与诗歌本身之价值并无直接的关系,所以在《文学的理论》(Theory of Literature)一书中,勒内·韦勒克(Rene Wellek)在其所写的《文学与作者生平》(Literature and Biography)一章中就曾经说“文学作品并不是作者生平的证明文件”,“作者生平之研究虽然对文学史方面有某些价值,可是我们仍不能说它对文学批评有什么真正的重要性”。这种理论与中国传统之着重于作者年谱的编订与作品本事之考证的态度,乃是完全相反的。

我以为这二种态度似乎都不免各有所偏,诗歌之真正价值固然在于作品的本身,而并不在于作品以外的作者,然而孟子说得好,“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而尤其是像陶渊明、杜甫和李义山这种作品与作者深相连系着的诗人,要谈到他们的“诗”就要谈到他们的“人”,几乎乃是无法避免的一件事,所以我虽然标出了“意象”与“章法句构”两个较现代的观点,可是在论到这三位作者的“诗”时,仍不免要用传统的旧观点论到他们的“人”,好在我的题目原来就是一个新旧截搭的题目,则内容方面的新旧截搭,读者自然也就可以原谅其无怪其然了。

先说陶渊明,渊明乃是这三位诗人中时代最早的一位作者,在渊明的时代,中国文学在理论方面根本还没有一本像样的著作,更遑论意象之使用的理论的觉醒,可是尽管如此,在渊明诗中却已充满了极丰富而完美的意象之表现了。

如其《拟古》九首,竟几乎每一首都是意象化的表现。其以具体之物象为喻者,像“荣荣窗下兰”,“翩翩新来燕”,“迢迢百尺楼”,“苍苍谷中树”,“种桑长江边”,“皎皎云间月”诸诗句,固然皆可使人一望而知乃是象喻之作,而其他一些从表面看来乃是叙写人事的作品,像“辞家夙严驾”,“东方有一士”,“少时壮且厉”诸首,虽看似叙事,而其实其所写的“无终”之地,“别鹤”“孤鸾”之曲,“伯牙”与“庄周”之“路边高坟”等等,也无一不是一种托喻的意象,如果竟认为单纯叙事之作,那就未免有失渊明之用心了。

其实在渊明诗中,凡是他的最好的诗篇,往往都是既非单纯的叙事,亦非单纯的写景,也不仅是单纯的抒情而已,渊明的佳作往往乃是表现其心灵中意念之活动的一种状态或境界,这是渊明诗之一大特色。

渊明自己在其《饮酒》诗之“结庐在人境”一首,就曾于描写一大段景物之“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之后,而却说是“此中有真意”;清朝的王夫之评渊明《拟古》九首之七的“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二句,也曾经说:“摘出作景语,自是佳胜,然此又非景语,雅人胸中胜概,天地山川无不自我而成其荣观。”(见《古诗评选》)

另一位清朝人邱嘉穗评《拟古》九首之五的“东方有一士”一首也曾经说:“此公自拟其平生固穷守节之意”(《东山草堂陶诗笺》)。可见渊明诗中所表现的往往乃是他自己心灵中的一种境界,而并非如世俗的写景叙事而已,宋朝的黄山谷就曾说:“渊明不为诗,自写其胸中之妙耳。”(《诗人玉屑》)

要想把抽象的意念表现于以感性取胜的诗篇,原已并非易事,何况渊明的这一份“胸中之妙”,要想表现于诗歌中,当然就更非易事了。只是渊明却独以其丰美的想象,为他胸中这一份妙理找到了许多可以具感的意象,这些意象既恰好足以表现其“胸中之妙”,而其“胸中之妙”是非要借着这些意象来表达不可,这正是渊明诗中所以富于丰美之意象的一个重要原因。至于说到渊明诗中的章法句法,则渊明在句法方面虽然多用古诗一贯的平实的句法,可是在章法方面则表现为两点迥然相反的特色,乃是极可注意的:一种是平实的表现得次第井然的结构,另一种则是突变的表现为空中转身的结构。

前者如《归园田居》第一首之自“少无适俗韵”,经过“误落尘网中”,到最后的“复得返自然”,以及《饮酒》诗第四首之写一只“日暮”“独飞”的“失群鸟”,经过“无定止”的“徘徊”,终于遇到了一株可以托身的“孤生松”,于是乃自欣“得所”,而誓以“千载不违”,这些都是属于第一类的次第井然的结构;后者则如《饮酒》诗第十五首之自“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的对于贫居荒芜的描写,忽然转到“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的对于人生苦短的悲慨,再转到“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的对于自己素抱的可惜,以及《咏贫士》第一首之由“独无依”的“孤云”,转到“迟迟出林翮”的“飞鸟”,再转到“量力守故辙”的贫士,这些都是属于第二类的空中转身的结构。

由表面来看,这二种结构乃是截然不同的两面表现,可是就渊明之写作态度而言,这二种表现却是同出于一因,那就是渊明的“任真自得”的态度,渊明之诗原来就是一种“胸中之妙”的自然流露,他原无意于以艰险来故标新异,所以有时乃径作平直之叙写,这是渊明诗之表现为第一种结构的原因;而同时他也无意于以浅易来必求人知,所以有时乃全任其精神意念之自然流转,这是渊明诗之表现为第二种结构的原因。现在就让我们举出二首渊明诗为例证,试从意象及章法二方面,来一加研析: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

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

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

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饮酒》诗二十首之四)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咏贫士》七首之一)

我们先看第一首“栖栖失群鸟”一诗,在渊明诗中,“飞鸟”乃是他最常使用的一种意象,虽然在不同的作品中,“飞鸟”有着不同的意含,但总之大体说来乃是渊明之生活或心灵的一种象喻,例如《归园田居》之“羁鸟恋旧林”的“羁鸟”,乃是渊明在入世之生活中本性被摧抑的一种象喻;

《经曲阿》一首之“望云惭高鸟”的“高鸟”,乃是渊明所向往的一种高远自由之象喻;

《归鸟》一诗之“翼翼归鸟”则是渊明失望厌倦于世以后终于决心归隐的一种象喻。这些意象有时仅出现于全诗的一句之中,如《归园田居》及《经曲阿》二诗;

有时则通篇皆为象喻,如《归鸟》一诗,我们现在所要看的“栖栖失群鸟”一首,便是一首通篇皆为象喻的诗,全诗写渊明之心灵自彷徨矛盾而终于觅得托身之所的一般痛苦的经历,而全以飞鸟为意象,是一篇极完整的象喻之作。首句“栖栖”二字,用《论语》“丘何为是栖栖者与”的“栖栖”二字,不仅字义上表现出一份遑遑不安之感,而且因为《论语》乃是一部众所熟知的书,因之这二字所引起的关于《论语》的联想,乃更加深了“栖栖”二字的意含,于是这一只鸟的遑遑不安,也似乎并非全然无谓,而更有一番深意在了。

下面“失群”二字,表面看来自然乃是写鸟之孤飞无侣,而其实乃是写渊明内心中的一份孤独寂寞之悲,渊明之所以“失群”,当然也自有其可求的深意,渊明在《归园田居》中就曾经说过“少无适俗韵”的话,在《感士不遇赋》中也曾说过“感哲人之无偶”的话,在《归去来辞》中更曾说过“世与我而相遗”的话,以渊明之质性的真淳自然,理想之超然高远,与此“真风告退大伪斯兴”的人世当然并不能相合,何况渊明的“不慕荣利”,在此唯知以争逐名利为事的社会中,当然更鲜同调,当众鸟都急于稻粱虫蚁之竞逐的时候,却有一只鸟远离这一份争逐,而独自为某一种理想之寻觅而遑遑不安着,则这只鸟之“失群”,毋宁是必然的结果了。

下面“日暮犹独飞”一句“独飞”二字,正承上句之“栖栖”“失群”而来,“失群”所以“独”,“栖栖”所以一直在不安地“飞”着。“犹”字乃依然仍旧之意,曰“犹”“独飞”可见其“独飞”之久,“日暮”则正该是倦飞的鸟应该投林栖宿的时候,这只鸟既经过长日的“独飞”,可见其要觅得一个托身之所的愿望是何等迫切,然而下面承接的是“徘徊无定止”五个字,是其徘徊彷徨虽久,期待愿望虽切,而却终然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定止的托身之所,于是乃有下一句之“夜夜声转悲”的一夜较之一夜更为悲苦的哀啼,再继之以“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二句,“厉响”一句正承上句之“声转悲”而来,“去来”一句则承更上一句之“徘徊无定止”而来,古直《陶靖节诗笺》注此二句云:“厉,烈也,急也,凡厉急之声皆必清远。”其实渊明此句原不仅写声之清远而已,而更主要的乃是写由厉响之声所表现流露出来的其中心所怀思向往的清远,古人有云“言为心声”,其实不仅人类为然,即使是动物中的鸟兽,我们也往往可从它们鸣吼啼叫的声音来查知它们内心中的一份情意,这二句表面自然仍是写鸟,谓自其鸣声之厉急可知其怀思之清远,而其实乃是渊明自写其内心中的一份哀吟与远想。

而继之以“去来何依依”一句,表面上自然仍是写鸟之来去飞翔,既不得栖止之所,而又不能断然远去的依依不决之情态,然而就渊明而言,则当是写他内心中对于出处去就之间的一份彷徨矛盾之情。渊明既曾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本人又生而具有一种仁者的襟怀,而况凡是才人志士也往往有一种不愿使自己生命落空的心情,因此渊明早岁之曾抱有用世之念,乃是极自然的一件事,我们看渊明在《杂诗》中所写的“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以及在《拟古》诗中所写的“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诸句,都可以想见其少年时的志意,然而渊明却毕竟辞官归隐了,这其间当然曾经有过许多徘徊矛盾之情,渊明既不幸以其质性之真淳自然生于此大伪斯兴的人世,更不幸而生在东晋末年的无与有为的时代,因此他的徘徊矛盾中还更蕴蓄着有许多对此世痛心失望的悲哀也是可以想见的。

朱子就曾经说过“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朱子语类》),因此从欲有为的初心到最后归田园的决志之间,渊明确实曾有过一番内心上痛苦挣扎的经历,而这首“栖栖失群鸟”中间的一段,就以飞鸟之“徘徊无定”“去来依依”的意象,表现出了他这一段内心中的经历。

可喜的是这只鸟终于找到了它可以托身的那一株孤生的松树,渊明也终于在精神和生活两方面都找到了他可以栖心立足的所在,他在精神方面的任真自得,既如同松树之有着长青的荣采,他在生活方面的躬耕固穷,也如同松树之在风云艰难中有着耐寒的节操,而他与世相遗之寂寞无偶的心情又使他有着极深切的孤独之感,因此他所取喻的意象乃不仅是“松”,而且是一棵“孤生松”。这一首诗所蕴含的情意虽极为繁复深微,而其所取喻的意象则是极为完整的。通篇全写飞鸟,结构方面更是次第井然,这是渊明一首极好的代表作。

现在我们再看第二首,这一首的象喻,不像前一首那样完整,而是几层不同的意念的辗转承接,开端“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四句以“云”为象喻,首二句写云之孤独无依,与各有托的万物之各种族类相较,则鸟栖于林,鱼游于水,孤生竹尚且可以结根于泰山之阿,而只有天上那一朵飘泊的孤云是浮游于太空之间全然无所依倚的,这二句真是写尽了一颗孤寂之心灵的无依之感。次二句则写云之生命的短暂无常,“暧暧”二字,丁福保引王逸《楚辞注》云:“昏昧貌。”“暧暧空中灭”者言浮云在迷蒙昏昧之中冉冉而消灭之意,“何时见余晖”一句,自当仍指云而言,“晖”字当指浮云之光影,所谓天光云影者也,而浮云倏而变灭,一旦消逝之后,乃更无残余之光影可见矣,而渊明在《形影神》三首中所写的“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的人类,其生命之短暂无常岂不与此短暂变灭之浮云正尔亦复相似,前四句浮云之象喻写尽了渊明心灵中的孤独寂寞的悲哀与对于人生的空幻无常的体认。

然后下面的“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四句,乃转入了另一“飞鸟”之象喻,“相与飞”的“众鸟”象喻着孜孜为名利而争逐着的众生,当早晨的“朝阳”驱散了昨夜所留存在空中的积雾的时候,一天的争逐也就从此开始了。然而在“众鸟相与飞”的争逐中,却有着另一只不肯与众鸟争飞的与众不同的鸟,这只鸟迟迟地才展动着它的双翼飞出林来,而却早早地在天色尚未完全夕暮时就敛翮归来了。

前一句的“出林翮”实在乃是指出林的一只鸟,用一个指鸟翼的“翮”字来代表一只整体的鸟,一则因为自“翮”字可以想见其展翅“出林”的飞动之态,再则上一句的“翮”字可以直贯到下句的“归”字,大有前一首“敛翮遥来归”的意味。这四句当然正象喻着渊明之淡泊名利翩然归隐的选择和决志,于是最后的“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四句,遂自“浮云”及“飞鸟”的象喻转为一己的自叙,正式写出了一个贫士的心情和志意。“量力”者,自己知道自己所具有的资质与能力是什么,也知道以自己的资质能力所能得到的是什么,而不做丝毫的过分之想,此一般所谓“量力”者也。

对于渊明而言,他正是一个自知甚明,自持甚坚的人物,他深知自己所有的是什么,也深知自己所能做到的是什么,更深知自己所不肯为的是什么,渊明在《归去来辞》中就曾说过“质性自然,非矫励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的话,在《与子俨等疏》中也曾说过:“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的话,凡此都可见到渊明之“量力”的持守,以及对生活之“岂不寒与饥”的体认,但是渊明却宁可过这种饥寒交迫的生活,也不肯做改弦易辙的打算,他在《饮酒》诗第九首中就曾说过“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的话,可见他的“守故辙”之坚定的心意。只是渊明这种“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的心意与节操,毕竟并不是一般人所容易了解和接受的。

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在说过上面一段“自量”“辞世”而不免使家人“饥寒”的话以后,下面接着就说了“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惘惘”的话,不但没有友人的相知,甚至连家人妻子的谅解也无法得到,则其内心之孤寂可以想见,然而渊明却在他的艰苦的生活及孤寂的心灵中觅致了他自己精神上一份任真自得的天地,他不仅对于饥寒的生活,曾说过“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的从容无惧的话,对于任真的自得之乐,更曾说过“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的悠然自得之语,所以渊明乃在这一首诗的“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的二句之下,凄然而同时也是悠然地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两句说出了深辨甘苦而又超脱悲喜的一份至高的修养的境界。

这一首诗虽然被我分成“孤云”“飞鸟”与“贫士”三段来说明,然而渊明的精神,却实在乃是贯串全篇的。开端四句“孤云”的象喻,其所表现的“无依”的孤寂,正遥遥与结尾的“知音苟不存”二句的孤寂相映对,而“暧暧空中灭”的空幻无常的体认,则正是渊明所以能将世俗一切利禄得失都能全然不置于怀,而充满解脱妙悟之智慧的心理基础,此一心理基础不仅就是下面四句“飞鸟”之象喻所写的那只“迟迟出林”“未夕来归”的鸟所以能不与众鸟相争逐的心理基础,同时也是末四句所写的贫士之所以能做到“量力守故辙”的固守饥寒之生活的心理基础,而中四句所写的飞鸟,也就正是后四句贫士的象喻,而后四句中前二句之“量力”与“饥寒”,既紧承中四句的“未夕来归”的飞鸟而言,而末二句之“知音不存”的孤寂则又径与首句之“孤云”相呼应,如此说来,则这首诗岂不是全以渊明心中意念之活动流贯全篇,其回环相贯串之妙,可以超越几种不同之意象而运行无碍,这正是渊明诗中极可重视的一首代表作。以这首与前一首相较,则前一首通篇以“栖栖失群鸟”为象喻,其意象乃是单纯的,而且全篇的结构乃是平实而次第井然的近于理性的结构;这一首则以“孤云”、“飞鸟”两种不同的象喻层层逗引,最后转为贫士的自叙,其全篇结构乃是以心灵意念之层转为线索,而表现为空中转身之突变的另一种结构。从以上两个例证,我们已足可以窥见渊明之善于使用意象,以及他在章法结构方面之两点不同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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