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古代汉语》四册十二单元《自祭文》晋陶潜详解

自祭文[1] 晋陶潜

岁惟丁卯[2]，律中(zhòng)无射(yì)[3]。天寒夜长，风气萧索[4]；鸿雁于征[5]，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6]，永归于本宅[7]。故人凄其相[xiāng]悲[8]，同祖行于今夕[9]，羞以嘉蔬[10]，薦[jiàn]以清酌[11]。候颜已冥[12]，聆(líng)音愈漠[13]。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1]，悠悠高旻(mín) [2]，是生万物，余得为[wéi]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3]，絺(chī)绤(xì)冬陈[4]。含欢谷汲[5]，行歌负薪[6]。翳翳柴门[7]，事我宵晨[8]。春秋代谢，有务中园[9]，载[zài]耘载耔(zǐ) [10]，乃育乃繁[11]。欣以素牍[dú][12]，和以七弦[13]。冬曝[pù]其日，夏濯[zhuó]其泉。勤靡[mǐ ]余劳[14]，心有常闲。乐[lè]天委分(fèn)[15]，以至百年[16]。

惟此百年，夫(fú)人爱之[17]。惧彼无成，愒(kài)日惜时[18]。存为[wéi]世珍[19]，没[mò]亦见思[20]。嗟我独迈[21]，曾[zēng]是异兹[22]。宠非己荣[23]，涅(niè)岂吾缁(zī)[24]。捽(zú)兀(wù)穷庐[25]，酣饮赋诗[26]。识运知命，畴能罔眷[27]。余今斯化[28]，可以无恨。寿涉百龄[29]，身慕肥遁(dùn) [30]。从老得终，奚所复恋[31]！

寒暑逾迈[32]，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33]。葬之中野[34]，以安其魂。窅( yǎo)窅我行[35]，萧萧墓门[36]。奢耻宋臣[37]，俭笑王孙[38]。廓(kuò)兮已灭[39]，慨焉已遐[40]。不封不树[41]，日月遂过。匪[fēi]贵前誉[42]，孰重后歌[43]？人生实难，死如之何[44]？呜呼哀哉！

译文：

岁在丁卯年，时值九月。天气寒冷长夜漫漫，秋风萧瑟景象凄凉；鴻雁紛纷南飞，草木枯黄零落。我就要辞别好像旅客暫住的旅馆一样的短暂人世，永远回到原先的老家。朋友们为我感到悲痛，在今晚一同为我饯行，进献美好的菜蔬，献上祭奠用的清酒。想再伺望我的容颜己经无影无踪，想再聆听我的声音更是寂寞无声。唉呀真是可悲啊！

广阔无边的大地，渺茫悠远的苍天，是它们生成万物，我才得以成人。自从我来到世上做人，便遭遇这贫穷的命运。饭篮水瓢里常常空无一物，冬天只能穿麻布衣御寒。我满怀喜悦地去山谷里打水，背着柴一面走一面唱歌。昏暗不明的柴门，伴我度过早晨黄昏。春去秋来时节交替，我为农事在田园中劳作，又是锄草又是培土，辛勤培育种植庄稼。我为读书而高兴，用那七弦琴来伴奏。冬天在这里晒太阳，夏天在这里洗濯[zhuó]清泉。辛勤耕作没有空闲，内心却总是悠闲自得。乐[lè]从天道安守本分，就这样度过一生直到百年。

对于人的一生，人人都十分珍惜它。害怕这一生中一事无成，格外珍惜每日每时。希望活着的时候为世人重视，死了之后也常常被人想念。可叹只有我一人独行，竟和众人的观念如此不同。荣耀尊宠不是我所想要的荣誉，污浊的环境又怎能将我污染。意气傲然地居住在简陋的居室里，酣畅地饮酒朗诵诗篇。早已深知时运和天命，所以能够对人世无所眷恋。我今天就是这样死去，也能够无悔无怨。即使能够长寿百岁，身心也还是羡慕高隐田园。如今年高寿终正寝，还有什么值得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