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威，最好的告别

作者 | 寇大庸

靠《银河护卫队3》，漫威终于挣回了一些口碑。

上映10天，《银河护卫队3》的豆瓣评分稳定在了8.5分，这不仅是该系列评分最高的一部，在漫威电影宇宙中也是翘楚。

一个基本的共识是，《银河护卫队3》是《复仇者联盟4》之后最好的漫威电影，但似乎也是漫威的一次“回光返照”。

《银河护卫队3》的豆瓣评分稳定在8.5分，图为电影海报

在《复仇者联盟4》之后，漫威用7部电影和8部剧集的容量，开启了漫威宇宙“第四阶段”的铺陈，试图打造一个宏大的“多重宇宙”世界。

但是，随着《永恒族》、《尚气》、《奇异博士2》、《黑豹2》等影片的折戟，漫威宇宙的“第四阶段”落入了摊子铺太大、角色没立住、故事间缺乏联系的尴尬境地，逐渐陷入沉疴之中。

《永恒族》、《尚气》、《奇异博士2》、《黑豹2》电影海报

向来游离于主线之外的《银河护卫队》，在系列的终曲讲述了一个朴素简单的自我成长故事，却赢得了强烈的反响，这种“大道至简”的胜利，不得不说是对“漫威宇宙”盲目膨胀的一次警醒。

（下文轻微剧透，请谨慎食用）

01

破碎之人的故事

在漫威的角色光谱里，银河护卫队的成员们最无超级英雄的架势，发福的星爵、头脑简单的德克拉斯、geek火箭浣熊和只会用一句“I am groot”表达一切的格鲁特等角色，都是一些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异类，他们的性格满是缺陷，内心充满了创伤。

《银河护卫队3》毫不掩饰地将队员们的孤独和创伤摊开、放大。

影片在Radiohead的经典名曲《Creep》中开场，随着汤姆·约克颓丧的哼唱着““I'm a creep，I’m a weirdo，I don’t belong here”（我是怪胎，我是异类，我不属于这里），银河护卫队的成员们渐次登场。

银河护卫队成员

火箭浣熊形单影只地穿过人群，神情落寞；先后失去了母亲、生父伊戈、养父勇度、爱人卡魔拉的星爵，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醉酒和神智不清中浑噩度日。

护卫队的其他成员也是一脸忧愁，心事重重，各自舔舐着自己内心的伤口，整个虚无之地被孤独和压抑的氛围包裹。

故事的静态在火箭浣熊被劫受伤、性命危在旦夕后被打破，银河护卫队的成员们踏入了拯救伙伴的冒险之中，整个故事的重心，理所应当地转向了伙伴与家人、自我与他者的命题。

回忆里的火箭浣熊

几乎每一个角色的人物弧光，都在冒险过程中得到了补完，而电影的一些重要命题，也在角色塑造的过程中逐渐表达。

火箭浣熊作为这一部的叙事主体，再现了《银河护卫队》系列的“弑父”主题。作为反派“至高进化”的造物，火箭浣熊一直以来的心结就是自己同时具有动物与灵物身份的二重性。

在一定程度上，这种摇摆源于诞生初期，火箭浣熊的造物主“至高进化”对它的否定。

“至高进化”执着于创造完美生物，坚信“不完美就毁灭”，而火箭浣熊只是它实验中的一个不完美造物。

《银河护卫队3》剧照

尽管火箭浣熊解答了“至高进化”没能参透的生命进化之谜，但这种成就并不能令火箭浣熊得到承认。相反，它对于生命、自由的执着，招来了厄运。

它所珍视的同伴、如家人般存在的水獭莱拉、海象大牙以及兔子板板，都被至高进化残暴地毁掉了。这样的经历，使它深陷对自己存在的怀疑和否定之中。

电影在这里揭秘了火箭浣熊在前两部系列作品中秘而不宣的身世之谜、之殇、之痛，也解释了为什么火箭浣熊此前一直以尖酸刻薄、冷漠无情的形象存在。它的不安，使它拒斥任何交往的确定性。

当护卫队合力打败了“至高进化”之后，火箭浣熊没有选择杀死这位自己的创造者和创伤的制造者，进而通过精神超越而非肉体消灭的方式，完成了“弑父”的过程。

火箭浣熊和格鲁特

因为，“至高进化”创造完美生物的企图本质上是对生命的排序、厌弃和否定。而这和银河护卫队的理念截然相反。

护卫队存在的理由，就是对生命的不完美、脆弱和无力的肯定，火箭浣熊通过“不杀”的方式，不仅坚守了这一价值，也超越了“父亲”随意处置生命的做法。

这就像电影《功夫》的结尾，周星驰对火云邪神说出的那句：“想学啊，我教你啊”，超越了狭隘的胜负之争，进入了火云邪神无法企及的更为纯粹宽广的武学境界。

同样，火箭浣熊借此摆脱“自己是谁”的意义追问，而开始从存在的角度正视自己的本真模样，由此获得超越和新生。

火箭浣熊

“弑父”之后父亲形象的重建，由“毁灭者”德克拉斯完成。在护卫队中，德克拉斯是愚钝和死脑筋的代名词，常常做出一些令人抓狂的事情。

而在拯救小女孩的行动中，德克拉斯展现出了自丧失妻女以来罕见的温柔细腻的父亲形象，验证了此前借由螳螂女之口表达的，德克拉斯这个“傻大个”形象背后的积极一面——“他是我们中唯一不自我厌弃的人”。

螳螂女身上承载的则是银河护卫队的核心理念——“平等的爱”。在电影中，她展现出了非凡的感知他人悲伤与脆弱的能力，是她揭示出了护卫队成员们心灵破碎的现状，也是她在暴力与对峙的危局中，看出可怖的巨大怪物内心的恐惧，而在解救身型丑陋的小怪物时，又能妥帖地照顾到对方的尊严。

螳螂女（中）承载着银河护卫队的核心理念

她所代表的特质，与最后那场把动物囊括进来的营救行动形成互文。虽然拯救动物是由火箭浣熊这一同类提出的，但正是通过对螳螂女博爱特质的充分刻画，这场“诺亚方舟”式的营救才不会显得造作和突兀。

在经历了这场冒险之后，整部电影已经一扫开头的低沉和消极，沐浴在希望和新生之中。作为系列终曲，告别是在这样的一种积极氛围中发生的，当护卫队的成员们在历险中弥合了破碎的内心之时，银河护卫队，这个大家互舔伤口而凝聚起来的团队，也到了自然而然该“解散”的时候。

银河护卫队成员在积极的氛围中互相告别，图为《银河护卫队3》截图

故事的最后，每个角色都“重新出发”，星爵回到地球的家里，螳螂女则踏上了寻找自我的旅途，星云和德克拉斯意图建造一个理想新世界，火箭则在坚实的认同之下，成为了新银河护卫队的领袖，而格鲁特也与观众们心意相通，让观众们听懂了它的“I Am Groot”的意思。

回头梳理《银河护卫队》系列，其实讲述的是一个青春与成长的故事。《银河护卫队3》的结束，是对漫长青春期的告别，青春期的热血、忧郁、胆怯、不计后果、愤世嫉俗最终成长为对自我的接纳和面对新生活的勇气。

02

被穷尽的漫威

整体来看，《银河护卫队3》仍是一个标准的漫威式电影，故事沿着“危机出现-冒险展开-危机解决”的三段式结构展开，同时佐以怀旧流行乐、插科打诨的笑话、大场面的动作戏等超级英雄电影惯有元素，一切都是观众们早已熟悉的漫威式套路。

套路之中的反差在于，《银河护卫队3》没有把重点放在超级英雄们如何拯救世界上，电影里没有多重宇宙、没有眼花缭乱的人物关系、没有价值和口号，在这个故事里，世界是无关紧要的。

《银河护卫队3》并没有把重点放在如何拯救世界上

叙事的重点转向内在，用两个半小时的篇幅细细刻画了一群破碎之人如何寻回自我、拯救自我的历程，在这个系列的终曲里，每个角色都补完了各自的人物弧光，这是《银河护卫队3》做的最成功的地方。

但是，这种细腻扎实的讲述在漫威电影已经越来越少，漫威电影在变得巨大而臃肿的同时，也正变得越来越潦草和空洞。

超级英雄电影的母题是“拯救”，而且是个人英雄主义式的拯救。漫威的成功在于，打造了花样繁多、各具特色的英雄角色，为这一母题找到了合家欢式的叙事方式。

《银河护卫队3》剧照

但是从《钢铁侠》到《复仇者联盟4》，漫威用了几十部电影的体量讲述同一个命题，已经基本穷尽了“拯救”这一命题的所有可能性。

在《复仇者联盟4》里，超级英雄们拯救的对象已经上升至全宇宙的生灵，从规格上，这已经是叙事能够触及的天花板，当观众们看过了超级英雄们以宇宙为尺度的行动后，很难再对某个城市、文明、星球的危机产生共情。

另外，超级英雄存在的基础建立在棘手的危机和难题之上。树立一个超级英雄的最好方式是提出一个有深度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由反派提出。因此，在纯粹的恶之外，漫威在尽可能为反派赋予深度，于是出现了灭霸理想主义式的作恶，也有洛基为寻求“生存空间”而作恶。

《复仇者联盟4》中的灭霸

但是这么多部电影下来，“恶的光谱”也呈现得差不多了，反派基本上提不出什么新鲜且有深度的问题，《银河护卫队3》中反派追求“完美造物”的创世情结，既无新鲜感，也没有理论深度，只是这种缺陷被主角阵营成功的角色塑造所遮盖了而已。

当没有问题和危机可供解决的时候，超级英雄题材存在的必要性和吸引力就会逐渐下降。

漫威对超级英雄电影最大的贡献是通过巨量的文本，让超级英雄从一个电影题材上升为文化类型，使对超级英雄题材进行文化分析成为了可能。

因而，解决前述困境的其中一个方式是，让超级英雄电影从“拯救世界”的命题中解放出来，进入对超级英雄的存在进行反思和批判的进路之中。市场上已经出现了这类电影，例如，《新蝙蝠侠》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当超级英雄本身是不公正体系的获利者或制造者时，其行使正义的合法性何在？而《守望者》系列通过对有着各式缺陷的英雄的塑造，质问英雄们“替天行道”的合理性。

《新蝙蝠侠》剧照

但是，“电影宇宙”在主题上的强关联，阻断了漫威进行其他探索的可能性。本质上，电影宇宙本身即是商业电影增殖逻辑下的产物，它对延续的需求必然胜过电影完成度的要求，只有塑造一个不断向前的逻辑，漫威宇宙的叙事结构才能获得正当性和延绵不断的生命力，进而收获商业上的价值。

因而，漫威电影是难以、甚至不允许出现《新蝙蝠侠》和《守望者》这类对超级英雄的本质及存在进行批判和解构的电影，这种反思和停顿，难以与注定向前的故事兼容，甚至会危及漫威宇宙存在的根基。

这导致漫威电影陷入了对规模和奇观的穷尽之旅，当宇宙已经被超级英雄们拯救之后，不得不搬出“多重宇宙”这个更大的舞台，但是，漫威并没有像《瞬息全宇宙》那样，挖掘多重宇宙与个体存在之间的哲学意涵，而只是把多重宇宙当作拓宽叙事容量的工具，使电影能够继续“延续”下去。

漫威的表现形式并不像《瞬息全宇宙》一样把多重宇宙当作拓宽叙事容量的工具，图为《瞬息全宇宙》中的多重宇宙

事实上，战力崩坏、角色薄弱、行为逻辑不合理、叙事重复这些问题在《复仇者联盟4》之前就已经存在，但是，得益于钢铁侠、美国队长等人气角色构建起来的坚实基础，这些问题都被暂时地遮掩了。直到这些角色退出后，观众的审美疲劳和超级英雄叙事的无力等问题终于集在“第四阶段”集中爆发，造成了漫威宇宙青黄不接，主题模糊、无话可说的局面。

从这个角度来看，《银河护卫队3》的成功是否可以复制，进而挽救漫威的颓势？答案或许是悲观的。

超级英雄主题被穷尽的问题，并没有借由这部电影得到解决。相反，《银河护卫队3》是背离漫威叙事主题和框架的另类小品，但是，这种背离注定不能经常发生。

编辑 | 吴擎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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