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前言

2014年，“IP”这个词开始火起来。一时间，影视圈谁能抢到一个大热IP的改编版权，也就意味着拥有了一座金矿的开发权。

原创网络小说一直是国内热门IP剧的主要来源。短短几年时间，各大阅读平台排名前100的小说版权全被抢空，市场到了近乎疯狂的地步。与此同时，由于IP转化率严重不足，加上政策导向与市场潮流瞬息万变，不少IP惨遭“雪藏”。

我在35岁时，暂别了稳定的996工作，转行去写网络小说。没想到我第一部小说的创作和变现经历就跌宕起伏，其中有心酸有无奈，有幸运有感慨。

1

2015年下半年，我进入职业生涯的瓶颈期。从事了多年的广告创意行业，节奏快、压力大，让我产生了深深的疲惫感，再加上个人感情方面又出现了问题，我便毅然辞去所有工作，在家休息调养。

那段时间我可以说是跌到了人生谷底。回顾自己的职业生涯，我突然觉得，人生短短几十年，还是应该留下一些称得上是“作品”的东西。思考一番后，我决定写推理小说——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没写过一部完整的小说。

写过推理小说的人都知道，它不仅需要文字功底，还需要缜密的逻辑思维，相关领域的专业知识，以及对人性和社会的深刻观察，更需要作者付出极大的耐心，要受得住寂寞。

虽然以前写过很多广告文案、软文，但这些经验在写小说上实在帮不了我什么。故事的起承转合，人物的建立，诡计和反转如何才能做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等等，这些都是需要我反复去推敲琢磨。

大概用了1个月的时间构思出故事雏形后，我在家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开始写小说，平均每天在电脑上码出3000到5000字。有几天写作状态极佳，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创作的人物已经活了起来，在领着我往前走，就像是上帝握着我的手，故事从笔尖自然而然地流淌下来。

大约40天后，我完成了这部15万字的小说处女作。

我将小说初稿发给几个朋友，在整合了他们提出的建议并修改后，开始琢磨起该将这篇小说发表在哪个平台——我承认，我还是想靠它赚点钱的。

在了解了国内的几大网络小说平台后，我分别给编辑们的邮箱发了私信。

一周后，有两家给了回复。一位编辑说，读了我小说的前3万字后，觉得写得不错，可以签约，按照章节付费分提成——但当了解到我的小说只有15万字之后，他却表示：太短了，不够签约条件。另一家网站的编辑也说：“我们这里都是30万字才能上架的。您这个只能算短篇。”

“不是10万字以上就算长篇小说了吗？我专门查过的。”我有些疑惑。

“您说的那是传统文学。我们这里都是长篇连载的网文，您看看我们的排行榜就知道了。”

我看了一下，果然，挂在首页“热读榜”前几名的小说都在100万字以上，少的也在50万字。动辄就是几百章，甚至上千章。每章的收费在“0.1元”到“0.2”元不等，大多是“持续更新”状态。题材多是玄幻、修仙、都市男女等，而网站上的推理探案的小说，字数也都在20万以上，但都不火。

我感觉自己完全不了解网络小说这个领域，搜索了一番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找平台的方向一开始就错了——网文多是长篇连载，签约后作者每天边写边更，持续数月甚至数年，最终的字数一般在百万级别，内容通常也很水；而我之前读的推理小说都是纸质图书，基本在10万字到30万字之间，多是走出版发行渠道，或者同时出电子图书。

很显然，我写的小说是传统出版的路数。于是，我又给几家以出版推理小说为主的出版社发了邮件，最终得到了一家推理杂志的回复：“您的小说投稿已过初审，通过终审后可以签约，稿费千字200元。”

“出版类图书一般不都是按发行量给作者版税的吗？”我听完之后一头雾水。

“因为我们是杂志，每期会有不同作者的文章连载，所以都是走稿费。如果之后读者反响良好，后期出单行本的话，会走版税。新人作者的版税一般是6%，首印5000册。”

我快速在心里计算着：5000册——如果定价30元的话，每本版税1.8元，也就是说，版税收益9000元，这还是在能够顺利出书的情况下。再算上稿费，一共收益不到4万元。

我和那个编辑又沟通了一次，他说只要签约，除了著作权外，所有版权均归出版社，包括未来的影视改编权等——也就是说，我除了稿费和版税收入外，将来IP开发的收益就没份了。

我觉得“买断”的价格有点低，编辑说，这是行业内的合理价格，如果是知名作者，价格可以再谈。最后，他又说：“你可以去了解一下目前网文的买断价格，我们已经算良心了。”

于是，我联系了之前网文站的编辑：“如果不按章节分成，而是直接买断的话，多少钱？”

编辑很快回复：“普通文千字50元，写得特别好的可以到千字80元。”

“但你的小说并不属于那批。”编辑补充道。

一个朋友知道我写了小说正在找出版社，就热情地帮我联系到“XX文艺出版社”，并告诉我“出书问题不大”。我很高兴，结果，没几天他告诉我说：“5000册，排版印刷装帧2万5，买书号3万，一共5万5。”

我心里一惊：“啥意思，谁出这笔钱？”

“这不是废话吗？是你要出书，这笔费用当然是你掏啊！我说的已经是最低价了，大家是朋友，我可一分钱不赚的。”

“你说的是自费出书啊？”

“当然，人家出版社还靠卖书号赚钱呢！你想想，你一个完全不知名的作者，人家出版社疯了帮你出书？风险太大了！而且现在出版社每年出的书都很少，只做有一定知名度的作者，否则出书就是赔钱。”

2

我有些沮丧，自己的作品就只能这样了吗？

犹豫一番，我决定先把小说免费发到某个知名论坛里——与其纠结得失，不如先让更多人看到作品，看看我的小说到底有多少人喜欢后再作打算。

于是在2016年初，我注册了一个知名论坛的账号，根据小说的类型，选择了一个相关的热门版块，起了一个抓人眼球的标题，便开始发帖更新了。

虽然国内的众多论坛早已落寞了，但在某些专业版块，人气还是很高的。而且还喜欢逛论坛的网民，大多用户黏性很强，喜欢阅读，有一定社会阅历。

刚开始，我每天更新一章，每章几千字。很快下面就有人回复了：“支持楼主，写得不错，期待更新。”一周后，小说连载帖的点击量便达到了5万，还被版主加了“精华”。

版主私信我说：“你不用更新这么快，每天一两千字就好，这样帖子就会慢慢养起来，点击量和人气也会变高。”他还说，如果想卖小说的话，“可以帮你联系合适的平台”。

于是，我放慢了更新的节奏，并开始经常和网友互动，又用朋友亲戚的手机号注册了几个小号，自己去顶帖，让帖子时刻保持在版块的最前排。越到后面，我更新得越慢——本身小说就字数不多，我不想一下子就发完，有时我会故意一两天不更新，想看看大家的反应——果然，有很多人“催更”。

更新了一个月后，帖子的点击量达到了40万。我在朋友圈和微博转发了小说的连载帖，很多朋友都帮忙转发，不到两个月，小说的点击量便突破了80万，在论坛版块的年度排名也升到了接近前30名。

那时候，我的站内信箱每天都可以收到十几封来信，有的是网友鼓励，有的是探讨剧情逻辑，还有一些是想和我谈买卖的，算下来差不多有20家机构。简单沟通后，我将这些机构分为这么4类：

1. 小说网站的编辑。不过大多是不太知名的网站，想签约我的小说，买断或按章节付费分成，但价格都不高；

2. 版权代理公司。他们大多要独家代理版权1到3年，这期间我不能和任何人谈版权交易，他们全权负责，若能卖给影视公司，收益可以分给作者5到7成。

3. 图书出版公司。买断或按照首印量给版税，将来衍生版权也可以分成，不过大多只是先和作者建立联系，持观望状态。

4. 影视公司。基本都是中小型公司，做网大（网络大电影）网剧为主，想直接面谈。

接下来，我的生活就是一边更新小说，一边和这些人谈判。

3

我最先放弃的是版权代理公司。

这些公司在北京多如牛毛，很多都是想“空手套白狼”的中介，自己既不会投入什么资源推广小说，前期也不会出一分钱购买版权，只是会推荐给不同的影视公司碰运气。几乎每家代理公司都说自己和某某影业、某某视频平台“有长期紧密的合作”，每年交易额都在几百万、上千万等等，只要把小说独家授权给他们，一年内就能卖多少钱，作者收益颇丰……如此云云，套路感十足。

也见了几家影视公司的老板。

其中有个老板说自己公司曾投资过一部收视率破纪录的上星电视剧（可在卫视上播出的电视剧），正好最近想做一部悬疑剧，很看好我的小说。我约他见面聊了一下午，他先是和我称兄道弟，沏茶煮酒，等到后来我切入正题问他打算出多少钱买我的小说版权，他便开始打游击，一会儿说等他和几个投资人一同商量后再给我报价，一会儿又说希望我能够加入项目团队，做文学顾问和编剧，将来拿票房分成。总之，始终没给我任何确定消息。

我还去过一家位于望京的影视公司，公司不大，在一栋商住两用公寓里。老板是个憨态可掬的中年男人，留着山羊胡，地中海发型，身穿黑色背带裤，整个身躯陷在老板椅中，一手的指间夹着一支很粗的雪茄，另一只手拿着一叠A4纸，办公桌上还放着好几沓厚厚的人民币。

见到我后，他让我先稍等一下，说自己正在看合同。过了一会，他将雪茄掐灭，转过身子对我说：“不好意思啊，刚刚签了一部小说。这不，刚让财务支出钱来。”

随后，我们聊了起来，他说我小说写得不错，也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判断了将来改编的难度等等，还说自己曾做过几部院线电影的制片人，口碑票房都很不错。最后，他问我：“你是想入行还是想赚钱？”

我愣了一下：“额，都怎么说？”

“想赚钱的话，我就给你开个价，直接把小说版权卖给我，后边就没你啥事了，我将来赚多少钱也和你没关系；想入行，就是前期没有版权费，你进来当编剧——当然会有编剧费的——未来电影上线后，收益分你6个点。”

我问：“这个收益是指电影票房吗？6个点大概有多少？”

“哦，不是院线电影，我们家是专做网大的，就是和视频平台合作，观众点播付费观看，最后我们和平台分钱，你拿分给我们的收益的6%。”

“冒昧问一下，我的小说改编成网大的话，您准备投资多少拍摄呢？”

他思索了一下，说：“你这个小说吧，没啥大场面，20万应该够了。片长1个小时出头，网大都不会太长的，而且只要把片子的前6分钟做好，抓住观众眼球，点播率就会上去。所以我们会把一半的钱用在开场上。”

听完这番话，我心里有些打鼓了。我从事广告行业多年，也参与过几次微电影的制作，现在一个5到10分钟的微电影制作成本都不止20万了，更何况一部片长达1个多小时的网大呢？而且投资的一半还用在前6分钟，这不是开玩笑呢吗？

对方看出我的顾虑，便笑着说：“小兄弟，你放心，别看投资不大，但是风险好控制，基本都能赚钱的。只要点播收入达到100万，或者能直接卖给平台50万，这个项目就算成功了，我们以前操作过很多次。收益的6个点，也就是大概3万元。”

“如果我们合作，大概何时开拍？”我问。

“头一个月写剧本，同时定导演、演员、场地，我们有长期合作的团队，这些很快就能搞定。第二个月主要就是拍摄、后期制作，以及和平台谈合作，最快两三个月片子就能上线。网大的优势就是周期短、赚钱快。”

“但这样的投资和制作周期，万一把片子拍烂了咋办？”我硬着头皮提出心中的疑虑。

“放心啦！小兄弟，就算真拍烂了，观众骂的也是导演，不会骂作者的，更不会影响你的小说。现在网大的质量参差不齐，再烂也有人看。况且你的故事不错，我们会尽量拍好的，这样你也有成功影视改编的作品了，对你未来有帮助，怎么样？考虑好了我们就签合同？”

“那如果我把小说版权直接卖给您，不参与项目，大概能有多少钱？”

“这个嘛……我想一下，晚上给你答复吧。”说完，他又重新点燃了雪茄。

在回去的路上，我心里琢磨，他们明显就是想趁着这股风投机赚快钱，对电影质量根本不在乎。虽然我很想看到自己的小说“影视化”，但如果大概率是个烂片的话，还不如不拍。

回到家，我找出那个老板提到过的几个院线电影，在制片人里并没有看到他的名字。当天晚上，他给我发了条微信，说，认真评估后，版权费可以出到4万。

我摇摇头，看来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果断放弃。

4

说实话，我之前对小说能有多少收益并没抱多大期望，如果写之前有人问我“3万卖不卖”，有可能我就卖了。但是在经历了写作、修改、更新、网友反馈，以及接触谈判了这么多人后，我渐渐对小说的价值有了一些期待。只是到底卖多少钱合适，我心里也没谱。

2016年3月份，我的小说已更新了一大半，当帖子的点击量达到100万时，开始有些相对正规的公司联系我了。

我和一家位于城中心的某出版公司的陈主编见过几次面，很聊得来，他觉得我是认真写小说的人，不想我被人忽悠，所以比较坦诚，说了很多出版行业内的事。

陈主编说，他们公司每年都会从各种渠道（论坛、贴吧、网文站、公众号等平台）去收购小说，对于一些写得还算不错的小白作者，他们会尽量一次性买断，价格1到5万元不等。然后经过公司的运作，出书、推广、包装成一部IP，再去和影视公司谈。

“去年我们花3万元买的一个推理小说，图书发行了1万册，前不久卖给影视公司，100万。”

我听到后一脸惊讶：“那这100万会分给作者多少？”

“一分钱也不分，之前的3万元就是买断价格。”

“这也太黑了吧？作者知道后肠子不得悔青了。”

陈主编却说：“毕竟我们是公司啊，是要盈利的。对于一个小白作者来说，他的小说能够出成书，未来还有机会被影视化，已经算是很大的成就了。况且我们给他出书，从封面设计、排版印刷，到书号等，成本就将近10万，再加上在各个电商平台上打榜，全国各大火车站、机场书店的广告和上架位，这些都是成本。这么说吧，如果最后没有把影视版权卖出去，我们公司最少要赔30万。这就是场赌博，作者可不会承担风险的。”

“如果书都卖出去呢？定价30元，1万本不就30万吗？”

“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现在纸质书能卖出1万册就算畅销书了，大部分都在仓库里堆着。即使都能卖出去，也还是赔钱，电商平台都是7折卖，全卖出去，就算拿回20万，但我们投入的成本可远不止这些了。”

看来情形和之前那个朋友说的一样，出版纸质书的确难赚钱，尤其对于新人作者来说——而那些有一定知名度和作品量的作者，他们卖一本小说从10万到100万不等，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再谈图书版税收入，以及未来影视版权的分成等等。陈主编说，之前他们50万买断的一部仙侠类小说最后卖给XX影业，总价600万。

“说实话，你小说目前的买断价格不会很高，你不签也没关系。即使你签给了我们，我们努力运作，也不能保证未来一定有收益。这行业就是这样，瞬息万变。”

我问他：“按你的经验，我小说的影视版权将来能卖多少？”

“如果操作得好，应该在50万到70万，也许会更多。”

听到这个回答，我的内心开始蠢蠢欲动。

5

我每天更新小说，4月份时，点击量已经近200万，还被论坛首页推荐、版块置顶，年度排行榜到了第15名，网友的评论有数千条。更令我欣慰的是，大部分都是好评。

另一方面，我累计谈过10多家公司了，要么觉得对方是骗子，要么觉得价格没有达到预期，一直没和任何人签约。朋友们劝我不要着急，毕竟我是刚刚踏入这个圈子的新人，根本联系不到那些靠谱的大公司，遇到的大多是“想赚差价的中间商”。

4月中旬，经一个朋友的引荐，我前往杭州参加了首届中国网络阅读大会。接下来，我卖小说的经历开始充满戏剧性。

阅读大会上公布了2015年度国内版税收入Top10的作者，其中有7名是网络小说作家，比如第一的唐家三少，收入1.1亿；在剩下的3位传统文学作家里，收入最高的是郑渊洁。

在朋友的介绍下，我认识了某知名阅读平台的编辑。经过沟通，他表示对我的小说很感兴趣。并说，如果买断的话估计只能出到三四万元，劝我最好只与他们签电子书的版权，收益平台和作者六四分。而其他版权作者可以保留，比如影视等衍生版权，可以自己谈，也可以平台帮忙谈，收益五五分。

我觉得这样比较灵活：一方面我每月都会有电子书的分成，另一方面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我依然可以卖给影视公司，等于有两份收入，这比买断好。

回京后，我开始着手准备各种资料，准备签约。就在这时，一家上海的影视公司突然联系我，说想谈一下版权交易。我告诉他们，自己正准备签约给某阅读平台的事，对方一听，说先别签，明天他们直接飞来北京与我面谈。

第二天，他们的两个人还真的飞来了北京。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那两个人分别是内容总监和编辑。编辑说：“其实你更新小说的第一周我就看到了，但没想到点击量会达到200万，在认真读了你的小说后觉得很有开发的价值，我们是专做院线电影的公司，也与很多大公司合作过院线电影。”他说了几部电影的名字，我听说过，质量算是中上成。

寒暄了两句，我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能出多少钱买我的小说？”

内容总监开口了：“我们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这样，你报个价格，只要在合理范围，我们能承受，就没问题。”

我联想到最近谈判的种种经历以及陈主编说的话，一咬牙说：“我希望不低于30万。”

说完我能感觉到对面两个人的表情瞬间停顿了一下，两人对视一眼后，总监慢悠悠地喝了口咖啡，对我说：“我们回去和老总商量一下。我觉得这个价格应该问题不大，不过要说明一点，如果我们签约的话，你以后就不能再签给别人了，包括那个阅读平台。”

“签约电子书版权和影视版权有冲突吗？”

“我们想拿到小说的全版权，也就是买断。如果版权不完整的话，不利于后期的IP孵化。”

我在心里盘算着：30万，如果能顺利拿到手的话，也值了，毕竟这是我的第一部小说，不少了，买断就买断吧。

我们达成初步合作意向后，他们当天离开了北京，隔天就给了答复：老总同意以30万的价格购买小说的版权，让我随时可去上海签合同。

我松了一口气：经过几个月的折腾，终于给卖出去了。

可就在我准备出发去上海签合同时，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折。

我们谈到了扣税的问题，对方告诉我要扣20%的税——这让我有些出乎意料，我潜意识里一直以为30万是税后价格，便问：“能不能和老总商量一下少扣点？毕竟对于作者个人来说，6万元不是个小数目。”

对方说：“理解，但这是国家的规定。这样吧，我们再商量一下，明天给你消息。”

一天之后，我得到了对方的答复：“我们商量过了，这笔版权费对我们公司来说压力确实很大，老板不想冒这个险。所以这次就先不合作了，实在抱歉。”

我完全没想到事情竟会180度转弯，一下愣住了：“是因为税的问题吗？我们可以商量的啊，我还是很希望与你们合作的。”

“唉，这是老板的决定，我也没办法，有机会再合作吧。”

短短3天，我的心情就像坐了一次过山车，从高处瞬间滑落到谷底。

无奈，我只能调整好心情，继续准备电子书版权的资料。

5月中旬，我和之前那家阅读平台签了合同。书被放在了出版频道，完本定价5元，每被购买1次，我就能拿到2元的分成。

签约不久，我拿到了1万元的“分成保底费”，自那之后，我就再没拿过一次分成。平台的编辑解释说：“作者分4成，你已经提前拿了1万元，也就是说当书的收益超过了2万5时，才会再给你分成的。放心，我们会优先推广你的书。”

之后我每个月都会去查银行卡，但是上面的数字一直没有变化。当时我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工作了，存款也不多，而且每月还有房贷、养车、社保等成本支出，压力逐渐袭来。

为了生活，我开始接广告方面的散活，同时构思新的故事。更重要的是，我必须尽快把小说的版权卖出去。

6

2016年8月初，经一个圈内朋友的介绍，我和一家位于北京的影视公司的老板见了面，才终于有了进展。

对方的公司在一个创意产业园区内，我去的时候发现有很多影视公司都聚集在这里。老板很年轻，30岁出头，南方人，姓王。他对我的小说赞不绝口，说非常适合拍成网剧，而且当下悬疑刑侦类的网剧很受欢迎。他说打算投资3000万，拍两季，每季20集。

“从小说的体量看，其实更适合拍电影吧，或者3到5集的迷你剧。”我问道。

“这你就不了解了，从目前的网络环境和大众口味来看，高质量的网剧才是王道。不仅容易吸引投资和广告商，平台也愿意大力推。网大已经是烂片的代名词，有追求的公司早就不玩了。虽然你的小说只有十几万字，这么拍确实有些难，不过我们会请业内优秀的编剧来改编，增加一些剧情，但故事主线和核心人物不会变，这个你放心。”王老板说。

“大概能保留原小说多少内容？”

“最少有50%。”

这个我倒是可以接受，毕竟我不是影视行业的，不想干涉太多，我更在乎小说能卖多少钱。

经过一番谈判，我们达成了一致：影视版权税后价格27万元，7天内付清，授权期为6年。当时我确实缺钱，生活已变得很紧张，既然价格合适，又是朋友介绍的，所以很快就拟好了合同，没问题后我就签了。

看上去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但事情却再次起了波澜。

7天后，我没有收到任何款项。正要打电话给对方时，王老板的电话就来了：“实在不好意思，这几天公司财务出差去了，过两天一定给你打款。”

到了第10天，依然没有收到款，王老板电话又打来了：“公司资金周转遇到些小问题，今天先给你打10万吧，剩余的我这个月内尽快付清。”

我有些不悦：“合同里可是说好7天内付清全款的，不会出啥问题了吧？”

“放心，这个月一定给你。”

当天我收到了第一笔款，10万元。这让我暂时松了口气，剩下的钱就再等等吧。

到了月底时，王老板又说，最近他在谈融资并购，所以公司财务每一笔钱都需要审查、报税，比较麻烦。所以他先自己掏钱给我再打5万，剩余款项会尽快给我。

我产生了一丝怀疑，但转念一想，既然已经收到了一半多的钱，说明对方还是打算买的，否则完全可以一分钱不付，一直拖下去——那就再等等吧。

这期间，王老板和我沟通了多次小说的改编事宜，还说项目启动后让我来做文学顾问，承诺会给一定的收益分成。几次沟通给我的感觉是，他确实是想制作出一部好的网剧，而且已经开始组建编剧团队、积极寻找合适的导演了。

最终，我选择相信他。

可转眼两个月过去了，除了之前的15万元，我再没收到过任何款项。

我又开始不信任王老板了，催过几次款，他都解释说最近在努力运作项目，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钱，光是组建编剧团队就需要200万，还要去谈融资合作：“这个网剧可是个大项目，3000万的盘子呢，不可能只有我一家出钱做，风险太大了，我需要谈三四家公司联合出品。所以给我时间，缓一缓，资金一到位，余款马上打给你。”

我去问了介绍我们交易的那个朋友，朋友说：“按合同来说他确实算违约了，不过，网剧从开发到融资到开拍，这个过程确实很难。他应该不是骗你，是真的想把事情做成。你可以再等等，如果还没有付款，就终止合作，再找下家。”

于是我便继续耐心等待，也是照顾朋友面子，没有再催过款。

7

10月份的一天，那个签约阅读平台编辑突然打来的一通电话，让我顿时陷入两难境地：“好消息！我们这边谈了一家影视公司，对方有意向购买你小说的版权。”

我心头一紧，脑袋有些懵。我和这个编辑有阵子没联系了，加上电子书的分成一直不理想，我已经不太指望平台帮着谈卖版权了，收到这个消息，实在太意外了。

“对方想出多少钱？”我问。

“100万起！当然，这只是意向，还要继续谈。对了，你小说的版权还在手里吗？”

当我听到这个数字时，大脑瞬间感受到一阵刺激——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就算和平台五五分成，我也能有50万呢！看来写小说真的是一条光明大道。

我内心澎湃了半天，才意识到眼下面临的一个棘手的问题：版权。我支支吾吾地说：“是这样的，我前不久刚和一家影视公司谈好了合作，对方也付了一笔钱给我，但还没有给尾款。”

“这样啊，那就不太好办了。”编辑的声音充满了遗憾。

我急忙说：“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再问问那边的情况，如果实在不行，我就解约，你先别和那边说我已经签了合同的事。”

“那好吧，我这边先帮你谈着。”

挂掉电话后，我急忙给王老板去了电话。问他，这个项目到底能不能顺利启动，尾款还能否结清。王老板听出了我话里有话，便问出了啥事。我实话实说，告诉他平台这边帮我谈了一家公司，想100万购买版权。

王老板一听，语速也变快了：“别啊！我这边一直忙着运作呢，项目进展顺利，编剧团队和导演都已经确定了。尾款的事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搞定。再说，是我们先签的合同，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不能后面有人出更高价你就解约……”

“可我怎么相信你呢？毕竟尾款已经拖了这么久。”我说。

“我把最新的项目计划书发给你，先不要外传，你看了就知道我说是真的了。而且，我们是真的想做好这个项目，你说的那家公司就算买了也不一定开拍，很多大公司收购IP都是囤货而已。”

随后，他发来了一个PPT，我看了之后，确实如他所说，编剧团队和导演的资料介绍，拟定的演员，以及网剧的宣传物料等等，一应俱全。

我思考了一番，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毕竟那边只是“意向购买”，最终能否顺利成交还是未知，而这边看样子已经开始运作了。看PPT里的时间表，网剧明年上半年开拍，下半年就上线。

我最后再次选择了相信王老板。

我告诉阅读平台的编辑：“这边项目已经在筹备运作了，很快就要开拍，所以没办法解约了，放弃那边吧。”

我隐隐觉得，无论选择哪边，都是一场赌博。

8

后来，我又和王老板沟通过几次，对方告知，小说的改编难度比想象中大，而且最近审查又严，考虑到网剧的体量，所以原小说的内容只能保留30%左右了，大部分需要编剧去原创。

其实我对这些已经不是很在意了，只要网剧的“原著”署名是我，尾款能顺利结清，我就满足了。但问题就在于，他依然没有给我打尾款。

一直到了2017年2月，农历新年前几天，我才再次收到了5万元。王老板发来消息表示歉意，说马上过年了，先给我打一笔款，剩下的年后一定给我，而且“项目进展良好，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

一想到过了年，根据我小说改编的网剧就要开拍，年内就能上线，我内心充满了期待。只要网剧一上线播出，我的知名度自然也会变高，原著小说也会跟着大卖，我未来再写的新作品，价格只会越卖越高。

我内心的欲望在慢慢膨胀，但是，现实再次打了我的脸。

年后还不到一个月，我接到了王老板的电话：“实在不好意思，公司的资金链断了，项目暂时搁浅，如果有合适的机会你再卖给别人吧。当然，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继续把版权留在我这，我会努力挽回项目，尾款也会尽力结清的。”

听到这番话，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陈主编，他说：“你要是想撕破脸，那就打官司，把尾款要过来，再让对方付违约金。或者就等等看，有合适的机会再卖出去，反正是对方先违约，他已经付的钱也不用退了。”

我想了半天，觉得如果真撕破脸，太耗费时间和精力了，而且是朋友介绍的，打官司伤感情。这件事情就到此结束吧，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有人买的。我也知道，我的运气相比很多作者来说已经足够好了，至少我拿到了一笔款。

2017年4月，我又去杭州参加了阅读大会，见到了签约平台的编辑，便试探性地问道：“之前想出100万的那家公司，他们还想买我的小说吗？”

“早没戏了，去年就告诉人家版权已经卖出去了，版权部也不会再跟，等有机会再说吧。”

到了5月，也就是我签约阅读平台整整一年，我终于收到了一笔电子书的分成，5300元。原因是我的小说入围了平台的小说大赛，所以推广力度大了很多，阅读量、下载量都直线上涨。从那之后，连续几个月我都会收到一笔分成。到现在，累计的分成收入大概有几万元吧。

7月份的时候，有个人联系我，说想把我的小说改编成网大，只是始终不肯给报价，说自己是小公司，前期没那么多资金，所以想先改成剧本去参加某个电影节，很有可能拉来投资，到时一定付我版权费。我说，你想改就改吧，但是你不给钱，我是不会签任何合同的。

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他发了条朋友圈，是他在舞台上举着奖杯的照片，配文是以我小说改编的剧本获得了电影节的最佳故事创意奖。

那之后，他没再联系过我，我也没听说有电影开拍。如果真的开拍，我就告他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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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认识了一个影视圈的朋友，她是做编剧和策划的，在京城影视圈混了多年，说我这种经历很常见。她说她自己刚来北京那年就遇到了两家骗子公司，都是项目进行到一半，突然资金断了，前一晚还在工作，第二天去上班时，就发现公司大门紧闭，人去楼空，工资也一直拖欠着没给。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就是个空壳项目，想忽悠资本圈钱的，据说老板已经这样操作过多次了。

“这个行业，拖尾款已经是潜规则了。很多公司都是先把小说签过来，把作者哄住，然后再一点一点像挤牙膏一样地付版权费，同时想办法到处去拉投资，或者转手卖给其他公司，赚一笔钱。之前有个和某卫视长期合作的作者，业内很知名的，照样被拖欠尾款。电视台就是故意不给结款，要么你以后就别合作，要么就忍着。

“那个王老板还算不错啦，项目搁浅起码坦诚告诉你了。很多公司都会故意拖着，反正版权期又没到。而且很多公司怕到期时不能顺利开拍，作者又要续约费，还会搞个‘假开机’——就是在版权到期前，随便找几个临时演员，假装搭个剧组，匆匆忙忙办个开机仪式，其实剧本都还没写完。圈里的套路太多了！

“你已经算走狗屎运了！第一部小说就拿到了20万。我之前写过一部10多万字的小说，签到某个知名阅读平台，全部收入加起来只拿到了8千。”她有些气愤地说。

我笑笑：“我承认我很幸运，但真没想到卖小说远比写小说费精力，就跟卖自己孩子似的，太折磨人了。”

“最起码写小说是在进行创作，可以根据自己喜好放开了去跳舞。要是让你当编剧的话，估计你更受不了，写剧本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老板、投资方、导演、原著作者、审查等等意见你都要顾及到，就像戴着镣铐在舞蹈。而且，我这几年做编剧的项目到现在都他妈没一个顺利开拍的！”

最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如果一开始你就知道写小说不会赚钱，你还会写吗？”

听到这个问题，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我努力回想着自己一开始写小说的动机，似乎很单纯，但当我想努力看清楚走过来的路时，眼前却是一片迷雾。

编辑：任羽欣

题图：《大自鸣钟2：作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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