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华 ▎ 论孟浩然诗歌的内在情韵及其表现方式 您所在的位置:网站首页 关于孟浩然的介绍和他的作品 吴振华 ▎ 论孟浩然诗歌的内在情韵及其表现方式

吴振华 ▎ 论孟浩然诗歌的内在情韵及其表现方式

2024-01-21 03:17|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一、孟浩然为人追求古雅清韵

孟浩然虽然是盛唐诗人,但激荡奋进的时代精神却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发挥明显的作用,反而让他追求一种闲静古雅的韵味。他生活在当代,却常常遥思古人,他的行为举止也多以古人为准的,尽管红尘繁杂纷扰,他却心存古念。他的同乡王士源这样描述他的为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学不为儒,务掇菁藻;文不按古,匠心独妙。”(《孟浩然集序》)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孟浩然这个人从形貌到精神都给人风清骨峻、闲静明澈的感觉,有一种爽朗旷达、洒脱不羁的风韵;他一方面救济他人的患难,乐于解决乡邻之间的纠纷,树立崇尚道义的标格,颇有当年鲁仲连救人急难却不要回报的战国策士风采,另一方面他又隐居独处,以灌溉田园、种菜养竹来培养自己高尚的操守;在交游方面,他与朋友交往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既感情真挚永不改变,又不存机心,襟怀坦荡,更无拘无束,无所欲求;在学问方面也实践这种通脱自在的风格,既不为儒学一家思想所羁绊,又务求汲取各种古代文化的精华;在创作方面也不受传统的束缚,而是一任内心独诣的率性本真的自由发挥。如果联系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中记载的王维给孟浩然画像的赞语“襄阳之状,祈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貌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籍,负琴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则更加强化了孟浩然给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的印象。这种印象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颇具“雅韵”。

孟浩然的一生没有经历过宦海沉浮的大风大浪,也没有经历过安史之乱那般血雨腥风的天荒地变,他在四十岁之前主要在家乡隐居读书,采樵垂钓,或与知音好友弹琴赋诗、悠游山水。他的《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说:“白鹤青岩畔,幽人有隐居。阶庭空水石,林壑罢樵渔。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疏。睹兹怀旧业,携策返吾庐。”写的就是一时真实的情境和真切的感受,一方面刻画好友张子容隐居地的幽静闲寂的景象:白鹤岩的青岩边,幽人居处前的河水与钓台空寂无人,山林涧壑也没有打柴钓鱼者的身影,庭院里高耸入云的青松在孤寂的岁月中逐渐变得苍老,那片丛生的几经风霜欺凌的苦竹因缺少主人的照料而变得荒凉稀疏,一切都呈现出人去物衰的苍凉况味,对孟浩然来说,从前与好友隐居山林、弹琴赋诗、躬耕渔樵、笑傲烟霞的日子已经随着友人的离去永远消逝了;另一方面则抒发了自从好友从宦之后,自己依然不愿追求功名而甘心隐居遁世的人生理想。孟浩然这种怀抱“经济策”却依然“返吾庐”的选择,来自他对襄阳隐逸名流庞德公人生归趣的追慕,他的《登鹿门山怀古》云:

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

金涧养芝术,石床卧苔藓。

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

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

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

探讨意未穷,回舻夕阳晚。

据《后汉书》载,这位庞德公是东汉襄阳人,尝隐居岘山,不入城市,与司马徽、诸葛亮为友,刘表几次以礼延引,皆不就,后携妻子入鹿门山采药,遂不返。庞德公的归隐不仕,是由于生当乱世,既不能有所作为又不愿身染尘世的污泥浊水,遂隐遁避世以保全性命姑且保持高洁的操守。而孟浩然则不同,他出生在一个和平稳定并逐渐走向昌明鼎盛的年代,沐浴着盛世的雨露阳光,受到蒸蒸日上气象的熏陶,照理说应该激发出干一番事业的宏伟愿望,而他在一次参加进士应举落榜后便再次选择归隐,用闻一多先生的话来说是“为了一个渊默的理想”而隐居,或许就是人们理解的“以全高尚”吧。在盛唐时期流行隐逸之风的背景下,孟浩然的归隐就有了一种澹然超旷的风韵。

再来看孟浩然的交游,除了上面提到的张子容之外,尚有故乡的辛大(辛谔)、丁大(丁凤)等近乎隐士的朋友,也有朝中的官员“丞相范阳张九龄、侍御史京兆王维、尚书侍郎河东裴朏、范阳卢僎、华阴太守荥阳郑倩之、太守河南独孤册,率与浩然为忘形之交”(王士源《孟浩然集序》)。其中有些名流现在无从考索,但另一些贤达与孟浩然的交往却留下美妙的传说。如对辛大,孟浩然在隐居散发纳凉的夜晚,在欲取鸣琴弹一曲《高山流水》的时候,就油然生发这位知音不在现场的遗憾,以至于“中宵劳梦想”;对丁大,他们曾约定到业师的山房同宿,但丁大没有按时践约,孟浩然就在烟霏弥漫的松萝小径,一面倾听欣赏明月青松下的清峻壮阔的阵阵松涛,一面很耐心的抱着古琴静静地等待,这里都包含着清旷超逸的透脱胸襟。对张九龄,孟浩然一面充满敬仰感激,向他投诗请求推荐,说“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一方面又任随本性毅然辞幕归隐,告别官场;对王维,更有藏匿床下巧遇玄宗却不幸被放归的故事,表现他率真不虚饰的个性;对王昌龄更是宁可丢掉从宦的前程也不愿放弃与友人的举杯酣饮,则恰好表现孟浩然的“好乐忘名”。

最后来看看孟浩然平日的生活实况。其《田园作》云:“弊庐隔尘喧,惟先养恬素。卜邻近三径,植果盈千树。粤余任惟迁,三十犹未遇。书剑时将晚,丘园日空暮。晨兴自多怀,昼坐常寡悟。冲天羡鸿鹄,争食羞鸡鹜。望断金马门,劳歌采樵路。乡曲无知己,朝端乏亲故。谁能为杨雄,一荐甘泉赋。”诗中展现了孟浩然三十岁时隐居田园的境况及慨叹无人引荐的苦衷,尽管居住环境类似于陶渊明的园田居,幽静恬美,果木成荫,但他不甘心只是幽居“养恬素”,因为不遇于世,晨兴昼坐故多感慨,既不能像鸿鹄冲天一般肆志,又不愿像鸡鸭争食那样猥琐,勾心斗角。然而乡曲无知音,朝廷无亲故,即使自己有扬雄那样的才华,也没有人向朝廷推荐啊!由此可见,闭门读书的孟浩然也有年轻人该有的宏大志向,只是苦于没有机会罢了。当然,隐居其间更多是潇洒旷逸的情趣,如《洗然弟竹林》云:“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这是四十岁前隐居时的情景:他与志同道合的几个兄弟,在一起隐居读书,志向高远,情怀高雅,遇兴则欣然赋诗,酣饮畅游,像竹林名士那样,时常随意弹琴作乐,展现的是一种风怀澹荡、率性适意的隐士生活情调。又如《题终南翠微寺空上人房》:“翠微终南里,雨后宜返照。闭关久沉冥,杖策一登眺。遂造幽人室,始知静者妙。儒道虽异门,云林颇同调。两心喜相得,毕景共谈笑。暝还高窗眠,时见远山烧。缅怀赤城标,更忆临海峤。风泉有清音,何必苏门啸。”这是他应举失败隐居终南山时的景象及心情:在长久闭关之后的一个黄昏雨后的时刻,杖策登览终南山的翠微寺,体味到道家静处的微妙,感受到儒道在面对自然山水的时候有相同的爱好,在两心相悦、谈笑畅怀之后,展开了对越地名山天台山的向往,最后说享受这大自然的山水清音就很好了,不必学阮籍那样学凤凰鸣叫的长啸,即是说无须刻意做作,一任率真就够了。再加上孟浩然“伫兴而作”的创作方式和他那些具有“清绝”格调的作品,于是孟浩然便成为人们心中的一个韵味十足的雅人形象。

“(神)韵”是一种人生的风度,又是一种审美的况味。“韵”或“神韵”最早用来论声音的余味,后用来论画中人物的风度,最后拓展到论述一切艺术作品的本质特征。明人陆时雍《诗镜总论》中说:诗被于乐,声之也。声微而韵,悠然长逝者,声之所不得留也。一击而立尽者,瓦缶也。诗之饶韵者,其钲磬乎?

他认为像瓦缶那样一击而立尽的声音,就没有钲磬那种细微而渺远的余音袅袅的韵味。刘义庆《世说新语》中记载的顾恺之画人物,“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说明眼神对人物精神风貌的重要性,为了传神写照,有时候还要抓住人物最有特色的细节,如“颊上三毫”的典故就是如此。这种既生动形象又带有令人咀嚼、回味不尽的只可意会却难以言说的情态,就是所谓的“韵”。由绘画所写生的人物之“韵”而推向诗歌的“神韵”,就是这种审美倾向的自然延伸。钱锺书先生有《论“神韵”》一篇,认为:“谈艺之拈‘神韵’,实自(谢)赫始;品画言‘神韵’,盖远在说诗之先。”即是说在以“神韵”论诗之前,“神韵”一词主要是用来论画,且主要用来品评画中的人物是否具有“气韵生动”的特点。钱先生在搜罗大量文献资料后,得出结论说:“画之写景物,不尚工细,诗之道情事,不贵详尽,皆须留有余地,耐人玩味,俾由所写之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所道之情事而默会未道之情事。取之象外,得于言表,‘韵’之谓也。”中国古代艺术皆追求这种“神韵”,因此有“取之象外”、“略于形色”、“含蓄”、“隐”、“景外之景”、“余音异味”、“言近意远”、“味外之味”等说法,而“神韵”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筌者,景物有不着痕迹者,只隐约于纸上,俾揣摩于心中。以不画出、不说出示画不出、说不出,犹“禅”之有“机”而待“参”然。故取象如远眺而非逼视,用笔宁疏略而毋细密。

孟浩然其人有古雅余味,其诗有清逸余蕴,可以说“韵”既是孟浩然个人的本色,也是其诗歌的主要特征。

二、孟浩然诗歌内蕴浑朴的真诚

中国古典诗歌向有“言志”与“缘情”两说。以最古老的《诗经》为例,本来古人创作诗经文本的时候,是因为内心情感的激荡才诉诸吟咏的,但经过汉儒的政教解释后,诗言情的本质内涵却被掩盖起来。如《毛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尽管除了开头谈“诗言志”之外,大部分内容都讲诗是由于内心情感强烈需要通过语言及肢体动作来表达,但人们还是支解误读了古人的意思,过分强调诗经的政治教化功能,还说体现了“温柔敦厚”的诗教。到了初唐,由于统一思想的需要,统治者意欲恢复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孔颖达遂编《五经正义》,并认为:“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经过整个唐代的固化,诗经的儒家经典地位遂难以撼动,诗经的文学性逐渐被政教性所掩盖,到了北宋时期,终于出现一批疑经的学者,像欧阳修就撰写《诗本义》,凿开了一扇大门,到南宋朱熹终于彻底恢复了诗经的本来面目。他在《诗经传序》中借回答《诗》何为而作时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实际上是恢复了《虞书》“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对诗歌本质的正确认识。朱熹对解释《诗经》的重要贡献,在于勇敢打破盛行了千年的“诗序”以政教说诗的束缚,确立了从诗篇本身探求本意的解诗思路和原则,因为汉儒解诗,认为“诗序”是孔子、子夏等圣贤所作,因而成为理解诗歌意旨的依据,造成“未读经文先读诗序,序乃有似诗人所命之题,而诗文反若因序而作”(《经义考》吴徴语)的本末倒置现象,由于经典固化带来的思维僵化的影响,诗经渐渐从鲜活的创作,变成了某种政治寓意的图解,也变成只能接受不能批评的教条,宋代郑樵首先剥除“诗序”的神秘色彩,指出它不过是经师们解诗时的一种解说。朱熹进一步考证辨析“诗序”得失,第一个彻底摒弃依从“诗序”解诗的传统,恢复诗经的文学性本来面目,确立了“情性”为诗经主要精神内核,实际上还原了诗经最初的抒情本质。

如果将孟浩然放在上述的诗学背景里加以考察的话,显然他不属于言志派的系列,但由于其人生经历比较单一平淡,没什么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情感起伏,故其诗的内在情感大多处于一种淡雅幽微的状态。那么孟浩然诗歌的情感到底如何呢?

打开《孟浩然诗集》,我们发现其诗歌题目,除了一部分参与宴聚的送别诗,其余大都是描写田园隐居或旅途的境况,自己有了感慨需要抒发或寄给朋友分享,很少因朋友赠诗而相互唱和,即他的创作具有原发性特征,不是被动性的写作。这些作品中也包含了较为丰富充实的情感,梳理了一下,大致如下。

(1)幽居的孤寂

孟浩然长期隐居读书,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潇洒自在,由于受儒家读书入仕、兼济天下思想的影响,他也会在品味孤寂况味的同时,悲叹命运的不偶。如《抒怀贻京邑故人》云:“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体袭遗训,趋庭沾末躬。昼夜常自强,词翰颇亦工。三十既成立,吁嗟命不通。慈亲向羸老,喜惧在深衷。甘脆朝不足,箪瓢夕屡空。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当途诉知己,投刺匪求蒙。秦楚邈离异,翻飞何日同。”他的远祖来自邹鲁的孟子,世代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饱读诗书,接受庭训,自强不息,工于词翰,但已过而立之年,却命途舛误一事无成,面对双亲日渐衰老,心里很不是滋味,加上自己过着衣食不足、箪瓢屡空的困苦生活,因此不愿固守这种窘况,想干谒求达,希望长安旧友们能够提供帮助,让我能跟你们一起振翮翻飞。诗中回顾了自己的家世和境况,表达了干谒出仕的愿望,但更多还是隐居孤寂难耐的况味。又如《晚春卧病寄张八子容》:

南陌春将晚,北窗犹卧病。

林园久不游,草木一何盛。

狭迳花障迷,闲庭竹扫净。

翠羽戏兰苕,赪鳞动荷柄。

念我平生好,江乡远从政。

云山阻梦思,衾枕劳歌咏。

歌咏复何为,同心恨别离。

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

贾谊才空逸,安仁鬓欲丝。

遥情每东注,奔晷复西驰。

常恐填沟壑,无由振羽仪。

穷通若有命,欲向论中推。

隐居的孤寂,如果加上疾病的折磨,就会更加难耐。这首诗是寄给好友张子容的,此时子容已经出仕从政了,只有孟浩然还在家乡寂寞隐居,南陌春天将尽、芳草衰歇了,而自己依然北窗卧病,园林草木茂盛,花鸟虫鱼自得其乐,而我则只能遥想故友,吟哦别离的诗句。一想到世途都是“自媚”欺名盗世,而自己孤傲高洁却没有人理解,就不得不悲叹自己空有贾谊的才华,却只能空老山林双鬓如丝的命运,一腔奔涌的情怀付诸东流,岁月时光飞驰而过,更担心身死电灭,理想无法实现,而这诸般苦况除了对知己倾诉,又能怎样呢?从诗句的字里行间,我们品味到在孟浩然的隐居生涯中,其实包含了对命途不通的深深忧虑,并不是一个“孤寂”能够概括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孟浩然,他的隐居或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2)旅居的乡愁

今存孟诗很多是自京洛东游吴越及返回故乡襄阳的作品,由于这类作品是在浩然仕进失利又向往归隐的背景下创作的,尽管充满对吴越山水佳境及道教名山的神往,但更多的是对故乡亲人的思念及对隐居故山的怀想。其间充满淡淡却深绵的乡愁。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旅行免不了餐风宿露,孟浩然东游吴越大部分都是乘船而往,故他的舟行诗特别多,尤其日暮时分,夕阳西下,牛羊入圈,农人归家,正是一天将尽、举家团聚的温馨时刻,也是游子最思念家乡的时候,所以当浩然在烟岚弥漫的江边沙洲停泊住宿的时候,笼罩在四周的正是绵绵缠绕的乡愁,自己就像旷远原野上的树木,面对高迥无垠的天空,显得如此的孤独渺小,只有江边的一轮明月似乎还是故乡的样子,多少从它身上找到一点故乡的温存。这里的“客愁”是一种笼罩性的普泛性的乡愁。

引起乡愁的缘由很多,有的是独特的月夜行舟的体验。如《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地点还是建德江,时间依然是薄暮,依然有明月相随,但情境由于有猿鸣的渲染,又有风急浪高的惊险,遂有“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的独特况味,于是产生了当年王粲登楼时“虽信美而非吾土”的感慨,因此要将夺眶而出的两行热泪寄到遥远的“海西头”的朋友,仿佛在朋友们的一番唏嘘感叹中,诗人也寻求到一种虚幻缥缈的慰藉。有时候是独特的时间节点,如《除夜》:

迢递三巴路,羁危万里身。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渐与骨肉远,转于僮仆亲。

那堪正飘泊,来日岁华新。

除夕是中国人的大节日,在举国团聚的时候,诗人却还在三峡漂泊,遂有“羁危万里身”这样的惊人之句,面对乱山残雪的夜晚,与骨肉亲人远隔天涯,只得跟童仆亲近,那种异乡漂泊的孤独感非常强烈,尤其想到“来日岁华新”的又一元开始,则更添时光流逝、岁月蹉跎的喟叹。

有时候是季节寒暖的变换也产生远离家乡的不适感。如《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深秋的清晨,诗人行舟江上,见黄叶飘落大雁南飞的景象,忽然体会到北风的寒冷,于是情不自禁的思念家乡,而襄阳的山水却远隔在空阔无际的楚云之外,旅居作客他乡,思乡之泪似乎已经流尽了,而自己所乘的一叶孤帆依然在天边飘荡,更加惨沮的是自己还是像当年的孔子那样不知津渡何在,前途依然是一片迷茫,就像眼前的大海一般茫无涯际。这种乡愁中融入了孟浩然追求仕途的失意,遂显得深沉。

有时候久雪遇晴,也会产生乡愁。如《途中遇晴》:

已失巴陵雨,犹逢蜀坂泥。

天开斜景遍,山出晚云低。

馀湿犹沾草,残流尚入溪。

今宵有明月,乡思远凄凄。

这首诗大概是孟浩然游蜀时的作品,旅途难免遭遇风霜雨雪的困扰,刚刚经历巴陵峡的绵绵苦雨纠缠,谁知又遭遇蜀道的泥泞难行,好容易云散天开,夕阳露出久违的笑脸,在霞光的映照下,山峰从云堆里探出头来,此时身边的花草还沾染着雨水的潮湿,气势减弱的山洪依然奔流不息,今晚的明月将会升上天空,则我的思乡之情依然凄切难耐。

这种乡愁除了与旧游友人分享,还需要与亲人们分享。如《入峡寄弟》云:“吾昔与尔辈,读书常闭门。未尝冒湍险,岂顾垂堂言。自此历江湖,辛勤难具论。往来行旅弊,开凿禹功存。壁立千峰峻,潈流万壑奔。我来凡几宿,无夕不闻猿。浦上摇归恋,舟中失梦魂。泪沾明月峡,心断鶺鴒原。离阔星难聚,秋深露已繁。”孟浩然年轻时期生活较为惬意,跟兄弟们闭门读书,从未出远门进行过冒险的活动,但一旦踏入江湖,那种艰辛就难以言表,在三峡的旅行就经历了这种况味,所见的景象是千峰耸立、万壑奔流,几天几夜都能闻到凄厉的猿鸣,引发思乡的归恋,却乡梦难成,遥想兄弟们天各一方,星散难聚,加上深秋的露珠寒冷侵袭肌肤,更是苦不堪言啊!

(3)仕进的失意

孟浩然闭门隐居也有求仕的愿望,也许在张子容、王昌龄、储光羲等友人的劝说下,终于赴长安应举,干谒贤达,甚至亲见过皇帝,但都以失败告终,尽管没有真正踏上仕途,却对仕进的失意体味很深。如《岁暮过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是孟浩然开元十六年应举且干谒失败后归隐终南山时的名作,诗中以“北阙(即朝廷)”与“南山(隐居地)”为两极,展开仕进与归隐的矛盾冲突,意欲进取入仕一展怀抱,却因“不才”遭遇明主的抛弃,因“多病”受到朋友的疏远,然而白发日增在催人衰老,又时当年末,真是五情交杂,百感丛生,所以长夜漫漫难以成眠,颇对不起旧山的青松明月,依旧殷勤地空照窗棂,虚吟清澈的松韵。这首诗中包含驰突激荡的情绪,却多以直语、反语、内疚语表达,显得比较含蓄蕴藉。又如《留别王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这是展现归隐与惜别之间的难堪,一方面干谒无果,朝朝空手而归,难耐寂寞,故欲追寻芳草而归去来,又难以割舍与老朋友的深情厚谊,转念一想当今朝廷当道者没有愿意极力帮助,世间又缺少同道的知音,因此别无选择,只有掩闭柴门姑且忍耐寂寞吧。因为欲突破寂寞的包围而求仕,到最后竟条条路绝不得不回归寂寞,可以看出孟浩然内心深处沉重的愤懑与幽怨。这种情绪在告别京城故交踏上归途的诗作中有更多的表现,如《京还留别新丰诸友》云:“吾道昧所适,驱车还向东。主人开旧馆,留客醉新丰。树绕温泉绿,尘遮晚日红。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在“吾道”无法实现的情境下,要拂衣而去归隐嵩山。当风雪阻碍归途时,又高唱“我行滞宛许,日夕望京豫。旷野莽茫茫,乡山在何处。孤烟村际起,归雁天边去。积雪覆平皋,饥鹰捉寒兔。少年弄文墨,属意在章句。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南阳北阻雪》)”,大雪载途、原野苍莽、乡关何在的迷茫感和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耻感交织在一起,颇见歧路徘徊无所适从的落魄情状。回到家中似乎迫不及待就要发表一份彻底归隐的宣言,这就是《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

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徵君。

日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

余复何为者,栖栖徒问津。

中年废丘壑,上国旅风尘。

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

归来当炎夏,耕稼不及春。

扇枕北窗下,采芝南涧滨。

因声谢同列,吾慕颍阳真。

前四句树立陶徵君作为自己追慕的对象,要做一个沉醉田园乐趣的“羲皇上人”,接下来四句忽然一转,说不知为何竟然栖栖遑遑去上国京城追求功名利禄,“忠欲事明主,孝思侍老亲”两句表现忠孝难以两全的矛盾,实际上忠君路绝,也只有回家孝亲了。最后四句声明要扇枕北窗、采芝南涧,追慕许由躬耕田园隐居的淳真。

孟浩然并没有立即实现自己的诺言,而是再次出发,北上洛阳,然后东游吴越。在《自洛之越》中说:“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面对三十载书剑无成的不遇境况,要长揖谢公卿,去吴越山水胜境中漫游,学习范蠡扁舟泛湖海,追寻酒中真趣,不再刻意追求什么名利了。实际上诗中还是表现那种难以释怀的政治愤懑。

(4)交游的真诚

孟浩然与朋友交往,注重一个“真”字,展现真性情,抒发真情感,袒露真襟怀,总之以真诚为本,绝不虚饰狡猾、心机难测,给人爽朗豪迈、胸襟坦荡的感受。如名作《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是最能表现孟浩然平淡真淳风格的作品,题材只是平凡的一次应邀赴宴,而且是普通农家的一顿简朴的鸡黍宴,农家坐落在城郊,四面绿树环合,一抹青山斜斜地依偎在远处的城郭旁边,浓淡相间,相映成趣,农家也是同样的简朴,酒席上除了谈谈农活,更没有什么深奥难测的情事,一切都那么自然随便,洋溢着和平宁静的田园氛围,最后竟然声称重阳节将不请自来地欣赏菊花。平淡真朴的话语中,将诗人与朋友之间毫不虚伪、绝去矫饰的情感表现出来,如一股清澈透明的山泉,默默滋润着人们的心田。在充满机心、尔虞我诈的浊世,这是多么难得的珍贵高雅的情感,也许只有在孟浩然所处的时代才会出现这种“人间有味是清欢”的真诚情感。又如《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这首诗写在一个夏日明月清风的良夜难眠的时候,想念隐居万山的同道好友辛谔的情怀。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经历与情感体验,但是孟浩然那看似率然挥洒、毫不经意的描写,却具有耐人咀嚼的味道,那清澈透明的心境与洁净清绝的大自然完美融合,达到了难以言说的诗歌化境。尤其“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两句颇有清绝的韵味:夏天的夜晚,水池旁高轩闲敞,沐浴之后高卧凉榻之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映着月色的荷塘传来阵阵清香,四周是苍翠的凤尾竹,竹叶上的露珠滴落石级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月光、凉风、荷香、翠竹、清露、脆响,构成一个何等凉爽洁净、清纯高雅的境界。在这般纯净清澈的境界里弹一曲《高山流水》也许最适合孟浩然此时的心境,但缺少知音的鉴赏又是一种难以释怀的遗憾,因此只有诉诸梦境了。且不说朋友收到此诗的感受,单就我们普通读者来说,已经在享受一番心灵圣泉的洗礼了。追求知音的境界,就是孟浩然最具有神韵的体现。

孟浩然的真诚还在送别友人的诗中有生动表现,如《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

岘山江岸曲,郢水郭门前。

自古登临处,非今独黯然。

亭楼明落照,井邑秀通川。

涧竹生幽兴,林风入管弦。

再飞鹏激水,一举鹤冲天。

伫立三荆使,看君驷马旋。

前四句点明送别的地点及情感特征,暗用江淹《别赋》中“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的典故;接下来四句转入眼前的景象描写:亭台楼阁沐浴在落照的余晖中,田野村庄静静躺在清澈透明的汉水边呈现出秀美的姿容;山风吹来有如管弦奏出美妙的清音,竹林间顿时生发出无限的幽兴;最后四句慰藉行者,祝愿他像鲲鹏展翅那样一飞冲天,而自己则真诚期待朋友再次归来。送别的安慰最忌讳虚词诳语,孟浩然的祝福给人真纯的感受。

再如《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云:

出谷未亭午,至家已夕曛。

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

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

衡门犹未掩,伫立待夫君。

这首诗中的王白云当是孟浩然的同道好友,一同游览精思观,孟浩然先回家,却一路在等待他,先是感受到时间的变化,走出山谷的时候还是正午,到家就是黄昏时分,回看下山路上只有归圈的成群牛羊,就是不见友人的踪影,后来连樵人都回家了甚至草虫也沉静不鸣,进入了夜晚,诗人只能虚掩着柴门,伫立门前翘首等待迟归的朋友,足见何等深情!

总之,孟浩然的诗歌内蕴精诚,像一壶甜润醇厚的老酒,品味起来确实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力量,并带着淡淡的清香和绵长的滋味。

三、孟浩然诗歌的结构方式及语言特点

为了应和上述情感状态的表达,孟浩然出人意外地不在构思技巧方面过分用力,反而采取了最简单的线性展开结构,他喜欢运用赋体的叙述、描写和抒情,给人单纯简洁的感受,孟诗靠内蕴的真诚感人。

(1)线性展开的结构

古人说“文似看山不喜平”。作文为诗应该追求结构的波澜起伏、前后呼应、开篇的先声夺人、结尾的袅袅余韵,等等。其中线性直叙的铺陈展开是最忌讳的,因为缺少艺术化的开合变化。但孟浩然诗歌似乎颠覆了这条艺术的规则,他采用最简单的结构,依然取得了神奇的艺术效果。如《过故人庄》就以接到邀请、赴约途中、把酒话桑麻、最后不请自来的线性结构,来表达没有任何机心的真诚淳朴的友谊,在世态炎凉人心浇薄的环境中,只有这种毫无遮蔽毫不做作的真情才是温暖滋润人心的清泉,诠释了“清茶淡饭有真味,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至理。又如《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这首诗抓住一个最富于包孕的时刻,沿着时间的步履缓缓推进:夕阳西下,群壑昏暗,松间明月送来阵阵清凉,山风吟唱飞瀑流泉的清歌,让人沉浸在山水的清音中不能自已;接着推进到樵人与烟鸟,或归家团聚或栖息暖巢,山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温馨曼妙;最后写抱琴在松萝小径上等待知音的践约同宿,这静静的等待中看不见焦虑与急躁,有的是诗意的期盼和美好的向往,产生余味隽永的神韵。还有像《西山寻辛谔》:“漾舟寻水便,因访故人居。落日清川里,谁言独羡鱼。石潭窥洞彻,沙岸历纡徐。竹屿见垂钓,茅斋闻读书。款言忘景夕,清兴属凉初。回也一瓢饮,贤哉常晏如。”这首诗写乘船访问好友辛谔的经过,也是按照移步换景的线性结构展开,面对落日清川的景致,遂生临渊羡鱼的怀想,虚处传神;穿越石潭的洞穴和弯曲的沙岸之后,忽然出现竹林掩映的岛屿上持竿垂钓的身影,靠近茅斋又听到了朗朗的诵读声,一个闲适雅致的隐逸者形象突显眼前;终于见到了友人遂相与谈笑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最后称赞辛谔是像颜回那样的居住陋巷、箪食瓢饮却不改其乐的安贫乐道者。全诗既充满探寻的乐趣,又展现了隐者的人格精神境界。有铺垫映衬,有惊疑羡慕,更有高情逸致,平直的单线展开并没有局限人们诗意的联想。再如《夜归鹿门歌》:“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也是按照时间流逝的先后顺序展开,从山寺钟鸣的黄昏景象开篇,描写远处渡口争渡的喧闹和农人沿着沙路归家的景象,来衬托自己乘舟归隐鹿门山的境况,带着一种远离喧嚣尘杂的清旷超逸的气象;接着写鹿门山在明月照耀下,烟霏消散露出本真的面目,再写忽然到了当年庞德公隐居的处所,遂展开伸进远古的历史想象,最后以幽人独自来往于清幽静寂结束,顿生袅袅不尽的余韵。还有前引的《登鹿门山怀古》也是“乘流而来,结缆而登,回舻而返,作针线”,即按照线性顺序展开,这类例子特别多,《万山潭作》、《题终南山翠微寺空上人房》、《寻香山湛上人》、《登江中孤屿赠白云先生王迥》、《秋登万山寄张五》等,都是运用最简洁最经济的结构,由于内涵至情,遂于平澹中依然能够品尝出隽永的真味。

(2)多描写远景和虚境

孟浩然诗歌的冲淡格调也与他多喜欢描写远景和虚境有关。孟诗最擅长描写清迥的境界,他的登高临远诗或江行探奇诗,都有这种远景和虚境的描写,使他的诗歌具有真切实景和虚渺幻境相互交融的特色。如《与杭州薛司户登樟亭楼作》:

水楼一登眺,半出青云高。

帘幕英僚敞,芳筵下客叨。

山藏伯禹穴,城压伍胥涛。

今日观溟涨,垂纶鱼钓鳌。

首联就是远眺之景,写樟亭楼高耸入云的气势,第三联则转入虚境,大禹治水留下的洞穴和翻滚着伍子胥尸骸的波涛,因为两个历史人物的嵌入,遂生虚幻的色彩。孟诗带有“远”“遥”“迥”字的诗句很多,如:

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坐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舟中晓望》

歇马凭云宿,扬帆截海行。高高翠微里,遥见石梁横。——《寻天台山》

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廨宇邻蛟室,人烟接岛夷。——《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

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宽。——《与颜钱塘登障楼望潮作》

樯出江中树,波连海上山。风帆明日远,何处更追攀。——《广陵别薛八》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秋登万山寄张五》

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登望楚山最高顶》

这些表现眺望的视野中远处的景象,出现在诗中的位置不是很固定,但都对诗歌的意蕴产生深远的影响,有的是烘托渲染气氛,有的是拓展诗歌的意境,有的是展开诗意的联想,总之,这些遥远的景象对孟浩然诗歌清远的意境具有重要的作用,也是所谓“神韵”的表征。

而虚境则往往产生空灵隽永的韵味,如《晚泊浔阳望庐山》:

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

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

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

沈德潜赞美此诗曰:“此天籁也。已近远公精舍,而但闻钟声,写‘望’字意,悠然远神。”洵为的评。从挂席几千里迤逦而来,在泊舟浔阳郭时,终于望见了闻名遐迩的庐山那气势雄伟的香炉峰,这里便是西晋高僧慧远习道隐居的圣地,也是孟浩然灵魂栖息的精神家园,一种凌空飞越的渺远意蕴洋溢在诗句之外,真所谓得“韵外之致”“景外之景”者也。孟浩然另一首描写庐山的诗说:“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黯黮凝黛色,峥嵘当曙空。香炉初上日,瀑水喷成虹。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彭蠡湖中望庐山》)描写就变得真切可辨了,虽然也提到远公,但显然缺少悠远的韵味。又如《寻梅道士》:“彭泽先生柳,山阴道士鹅。我来从所好,停策汉阴多。重以观鱼乐,因之鼓枻歌。崔徐迹未朽,千载挹清波。”全诗多用典故来媲美梅道士的雅韵,而这种“韵”都来自典故中的主人公,柳是彭泽先生的柳,当然就带有隐逸色彩了,鹅是山阴道士鹅,当然就包含了王羲之的高韵,观鱼乐让人联想到庄子濠上的洒脱超逸,歌是楚辞《渔父》里传出的歌,顿生澹荡飘逸的神韵,加上崔州平、徐庶隐逸的痕迹依然留存,千载之下还洋溢着清澈的波纹。如果没有这些古代名人雅士的点缀,这首诗将失去悠然的韵味。

(3)简朴疏荡的语言

孟浩然诗歌平淡真淳的风格与其使用的简朴疏荡的语言密切相关,颇有钟嵘极力称颂的“直寻”的美感,也是孟浩然继承陶渊明语言风格的证明。如《与诸子登岘山》: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字在,读罢泪沾襟。

这是一首公认的“清远”之作,刘辰翁评曰:“起得高古,略无粉色,而情境俱称,悲慨胜于形容,真岘山诗也。复有能言,亦在下风。不必苦思,自然好,苦思绝不能及。”前四句有一股穿透历史的疏荡之气,以简朴凝练的笔墨表现出时间的力量,正如王尧衢所评:“‘代谢’者,有后事代之,则前事谢去也。日往月来,此往彼来,便成古今。‘古今’者,往来之积也。惟江山古今不改,迹常留,所以我辈得有今日岘山之登临也。须登临人,方可登临,我辈自负不浅。”尽管人生短暂与江山永恒之间形成一种无可奈何的张力,容易产生对生命短促的悲慨,但孟诗却强调“我辈”今日的登临,带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自豪感和飘逸感。五六句展现江山此刻的景象,照应“登临”的题目,尾联又合到岘山,转回历史胜迹,今日读羊公碑而泪沾襟,并非为羊公而悲,而是人事代谢,转瞬古今,而未来的人也必定为我辈登临而悲伤。这种前能见古人后可观来者正是显示时间的力量。全诗没有一个生僻难字,却表现出令人咀嚼的隽永韵味。

又如《耶溪泛舟》:

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

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

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

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此诗神似南朝小乐府,有一种单纯洗练之美。刘辰翁赞曰:“极洗练而不枯瘁。清溪丽景,闲达余情,不欲犯一字,绮语自足。”我不同意“绮语”之说,因为本诗没有一个绮丽的辞藻,浑身纯净美妙,真有豪华落尽见真淳的感觉。正如王国维所说,西施之美无须装饰,粗头乱服不减国色。诗中隐藏着一个西施美人在,传说中的西施与眼前的“新妆浣纱女”形成双重的美。诗人“临泛何容与”多少从容闲适,加上落景清辉、澄明的溪水、柔润飘逸的水草、怡然自乐的人物,自然构成一个桃源仙境,令人流连忘返。

还有《万山潭作》: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

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

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闻一多先生曾说:“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的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分散在全篇中,甚至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支撑这一说法的例子就是此诗,我认为这首诗主要表现“清闲”的心态,因垂钓而往,然兴趣似乎不在得鱼,在于观赏鱼游猿嬉,神往郑交甫汉臯潭遇仙女的传说,尽管求女不得,却依然月下棹歌,悠闲澹荡。刘辰翁赞曰:“蜕出风露,古始未有。古意淡韵,终不可以众作律之,而众作愈不可及。”这种古雅淡韵,正源于自然浑朴、“天然去雕饰”的语言。

这种语言也与孟浩然在描写景物时不展开细节的刻画相关,像上引几首诗都暗藏了美人影像,但都不进行直接的写生描摹,给读者提供联想的契机。有时候他只提到地理名称,并不展开具体描写,如《夜泊宣城界》:

西塞沿江岛,南陵问驿楼。

湖平津济阔,风止客帆收。

去去怀前事,茫茫泛夕流。

石逢罗刹碍,山泊敬亭幽。

火识梅根冶,烟迷杨叶洲。

离家复水宿,相伴赖沙鸥。

诗中写到了“西塞”“南陵”“罗刹石”“敬亭山”“梅根冶”“杨叶洲”等地名,空间距离其实相隔很远,但孟浩然巧妙地加以剪裁拼接,用船行的丝线将一连串的地名绾结成一条项链,遂于疏荡中一气贯穿,把水宿的空间拓展到辽阔的江南,耐人咀嚼。刘辰翁称赞的“景外景,语外语”也许就是指地理名称包含的意义。

总之,孟浩然诗歌由于蕴藏真情,故从结构到语言皆无须刻意雕琢、苦思,只是原原本本袒露襟怀就能够表现他的神韵,做到了人与诗的交融。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说“古今没有第二个诗人到过这境界”。

论孟郊的乐府诗

吴振华

(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

摘要: 孟郊是中唐乐府名家,其乐府诗简朴古奥、托兴深微,内蕴刚贞、锤炼精纯;诗境孤郁冷峭,笔力镵刻崭削,想象怪异,构思奇特。体现其对高古、雅正的审美追求,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对后代影响深远。

关键词:孟郊 乐府诗 艺术特征 美学追求 影响

中唐诗坛流派纷呈,是诗人的独特经历与时代风气相结合的产物,也是诗人们面对前代诗歌遗产进行不同选择并作出取舍的结果。韩孟一派力主复古新变,专走奇险苦涩一途,与他们企图恢复儒学传统,意欲重建政治秩序并改造日渐浇漓的世风相关,也与他们长期沉沦抑塞的悲苦经历相连,虽然他们理想宏大、志向高远,却屡败于举场,偃蹇于仕途,困顿无援,因而只得转向人格操守的修炼。这在韩孟的乐府诗创作中显示出鲜明的倾向性。关于韩愈的乐府诗已经作过专题研究,今专论孟郊的乐府诗。

韩孟诗派崛起于中唐,总体上看,韩愈诗歌力大思雄,恢廓宏伟,气象峥嵘,其艺术创辟远远超过了孟郊,但如果单从乐府诗角度来看,则孟郊乐府或许并不在韩愈之下。孟郊乐府简朴古奥、托兴深微,内蕴刚贞、锤炼精纯,那种孤郁冷峭的诗境和镵刻崭削的骨力对后代影响深远。

一、孟郊乐府诗的创作概况

孟郊无疑是中唐时代乐府诗创作的名家,尽管作品数量和知名度不及元稹、白居易,也难以与韩愈比肩,但其独特的题材取向和古朴典雅的艺术追求,甚至简约纯粹的语言,都是别人难以企及的。

孟郊乐府诗收录在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共32首,其中古乐府24首,新乐府8首。分别如下:

古乐府:《有所思》一首(卷十七·鼓吹曲辞)、《巫山高》一首(卷十七·鼓吹曲辞)、《折杨柳》二首(卷二十二·横吹曲辞)、《长安道》一首(卷二十三·横吹曲辞)、《怨诗》三首(卷四十三·相和歌辞)、《湘妃怨》二首(卷五十七·琴曲歌辞)、《烈女操》一首(卷五十八·琴曲歌辞)、《出门行》二首(卷六十一·杂曲歌辞)、《伤哉行》一首(卷六十二·杂曲歌辞)、《妾薄命》一首(卷六十二·杂曲歌辞)、《羽林行》一首(卷六十三·杂曲歌辞)、《灞上轻薄行》一首(卷六十七·杂曲歌辞)、《游侠行》一首(卷六十七·杂曲歌辞)、《游子吟》一首(卷六十七·杂曲歌辞)、《古离别》二首(卷七十二·杂曲歌辞)、《乐府》三首(卷七十七·杂曲歌辞)。

新乐府:《远望曲》一首(卷九十三·新乐府辞)、《征妇怨》四首(卷九十四·新乐府辞)、《织妇怨》一首(卷九十四·新乐府辞)、《求仙曲》一首(卷九十五·新乐府辞)、《结爱》一首(卷九十五·新乐府辞)。

然而,华忱之校订影印宋刻《孟东野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及郝世峰《孟郊诗集笺注》(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收入孟郊乐府诗均分为两卷,虽未说明,但有将第一卷视为古乐府(53首)、第二卷视为新乐府(13首)的意味,比郭茂倩《乐府诗集》一共多出34首。其篇目是:《长安羁旅行》、《送远吟》、《古妾薄命》、《静女吟》、《归信吟》、《山老吟》、《小隐吟》、《苦寒吟》、《猛将吟》、《湘弦怨》、《楚竹吟酬卢虔端公见和湘弦怨》、《贫女词寄从叔先辈简》、《边城吟》、《新平歌送许问》、《杀气不在边》、《弦歌行》、《覆巢行》、《巫山曲》、《塘下行》、《临池曲》、《车遥遥》、《空城雀》、《闲怨》、《古意》、《黄雀吟》、《婵娟篇》、《南浦篇》、《清东曲》(以上见乐府卷一)、《和丁助教塞上吟》、《古怨别》、《古别曲》、《乐府戏赠陆大夫十二丈三首》、《望夫石》、《寒江吟》(以上见乐府卷二)。

显然,郭茂倩认定的孟郊乐府与当代学界确认的相差很大,其中有九篇带“吟”的诗都被郭茂倩舍去,令人费解;而今人所收录篇目似乎又过宽,包含了一些赠答之类的唱和作品。再加上孟郊乐府诗创作的本事难详,因而创作时间及地点也难以确定,以致华忱之、喻学才、郝世峰等人也只勉强将其中16首作了系年。

综观孟郊的乐府诗,其古乐府体制规模都不大,缺少李白《蜀道难》《将进酒》那样的长篇,多是“曲”“怨”“吟”“操”“行”之类的带有较强音乐性的短制,虽然冠以古乐府或“古离别”“古怨别”之类的篇名,但实际上还是歌咏现实生活内容;而他的大多数所谓的新乐府,也不是元稹、白居易那样“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新题,大部分看起来还是颇像古乐府题目,也大多数跟音乐相关。这种情况可能有如下几个原因:

(1)孟郊精通音乐,晚年曾被郑余庆荐举担任“试(代理)协律郎”的职务,就说明他的音乐修养很深;

(2)孟郊创作乐府诗大致在三十二至五十六岁之间,主要是沉沦不偶、怀才不遇时期的作品,带有较为强烈的“不平则鸣”的意味;

(3)孟郊没有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等人那种在朝廷任职的经历,没有机会参与朝廷事务,也就难以写作构建朝廷礼制的雅颂乐府或富于谏诤意味的作品;

(4)孟郊三岁丧父,至少有五十年的时间与母亲相依为命,对母亲内心的孤苦有深切理解,进而表达对以母亲为代表的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情,加上古代“求女”文化传统的影响,故乐府诗中最鲜明的意象主要是女性形象。

总体上看,孟郊大部分乐府诗给人“托兴深微,结体古奥”的印象,在反映自己生活理想及人生态度时多作古乐府,在描绘现实生活图景、对社会现实有所指向时则作新乐府。前者可见孟郊追慕古风的创作倾向,后者则显然受到了中唐时代以新乐府反映现实的风气影响。

二、孟郊乐府诗的特征

(一)通过刻画女性形象寄托深意

孟郊乐府诗中有大量描写贞烈女性形象的作品。如《列女操》: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这首诗今天看来不免带有浓重的封建意识,似乎是表彰为夫殉节的烈女形象,其实内含并非如此简单。这首诗让人想起汉乐府《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如果说《上邪》中的女子是以呐喊来表达不愿与情郎分手的刚烈果决情感的话,那么《列女操》则是斩绝地表达在丈夫去世后永葆忠贞的庄严心声,孟郊用“梧桐”、“鸳鸯”起兴,视“殉夫”为“舍生取义”的壮举,以“妾心井中水”誓不起波澜的比喻,赞扬贞妇的品行。这与其说是写古烈女,还不如说是对母亲的刻画,因为孟母就是这样一个烈女!同时,在表彰烈女的操守时,也能让人产生人格操守方面的普遍联想,完全可以认为是孟郊对自己人格坚贞的写照。“操”类乐府,属于琴曲歌辞,琴是古代君子修身的乐器,古人认为“琴之音以淳古淡泊为上”,这首诗正是与古琴之音相表里的,也体现出“淳古淡泊”的特点。与这一主题类似的作品还有《静女吟》,这位“静女”与好打扮善妒的“艳女”迥然有别,她行为检点,尊礼守德,“嫁德不嫁容”,并且“琴弦幽韵重”,这个形象虽然是一个待字闺中的静女,但她的德行与孟母的贞静也相似,不妨也可以作为孟郊心中追寻的女神来看。孟郊描写贞烈女性形象时,擅长作决绝语,如《古怨》: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女子相信自己的坚贞,故而敢与丈夫打赌,用两人的眼泪滴在两处池塘中,看那芙蓉为谁而死吧!这首诗通过女子的口吻,以决绝的语气,表达忠贞刚烈的品性,没有任何虚词滥语,然而形象却仿佛呼之欲出。

此外,《结爱》中那位“结爱务在深”“结妾独守志”“结尽百年月”的女子,《塘下行》中面对调戏自己的少年说“不是城头树,那栖来去鸦”的女子,《湘妃怨》中“冥冥荒山下,古庙收贞魄”的湘妃,都是孟郊心目中禀性刚贞的烈女。

贞女、静女是自《诗经》以来,一直被人们歌颂的对象,是人生美好的象征,但是,保持贞洁操守,尤其在一个泥淖污浊的乱世,没有相当的定力,谈何容易。因而古代女子的命运实际上充满了悲怨。还以孟母为例,三十岁就守寡,饱受青春的寂寞和贫穷的困扰,要保持节操需要忍耐多少痛苦的煎熬啊!也许孟郊对母亲无限同情,故大量写古代怨妇,如《闲怨》:

妾恨比斑竹,下盘烦怨根。

有笋未出土,中已含泪痕。

这首诗写得泪血斑斑,核心意象就是像“斑竹”一样的怨妇。斑竹也称湘妃竹,据说大舜的二妃娥皇、女英千里寻夫,找到湘江,发现丈夫已经去世,内心伤感,眼泪溅到竹上,便呈现出斑点来。这个典故本身就包含着无比的坚贞与无尽的感伤,但孟郊发挥独特的想象,将女子的怨恨写到极限,说竹子的根须盘根错节都是怨恨,导致那还未出土的竹笋早就含有泪痕了,这是经历了何等的痛苦才凝结成这样刻骨铭心的悲怨啊!尽管本事全部略去,但给人的感受还是比九天还高、比东海更深的悲怨情怀。孟母守寡半个世纪,她所经历的悲怨也许就是如此深刻吧。又如《征妇怨四首》中,不直言“怨”字,而通过“月”、“罗巾”、“中门”、“梦”四个不同的意象将征妇对良人的思念和幽怨之情描摹得细腻可感;《折杨柳二首》由眼前杨柳生发出朱颜绿杨和塞外飞雪的画面,更真切地透露着内心不忍离别的伤感。还有《古乐府杂怨三首》通过“花”与“颜”的联系,极为自然地表达闺妇对丈夫的怀念与哀怨;《古薄命妾》和《古别离》表达自己“古道虽自爱,今人多不弹”不被人们理解的苦恼;《车遥遥》则描绘闺妇从“舟车两无阻”的欣喜到因“无波辀”而遗憾的情绪落差,表达对丈夫浓烈的思念。有时候,孟郊也会借助神话形象来表达这种幽怨情怀,如《巫山曲》和《巫山高》运用巫山猿啼意象和神话传说,前者写《高唐赋》中的楚王与神女相会,后者托《神女赋》写襄王之恨,都表达一种难以再相见的悲怨。这些女性形象也许与孟母不相类似,但是那种与丈夫之间的刻骨相思和忠贞眷恋则是一以贯之的,这或许就是刘熙载所说孟诗涵有的“质实深固者”吧。

孟郊的乐府诗虽然不可能都是为母亲而发,但他对母亲的理解却是最深刻的,既有无限悲悯的同情,也有热情洋溢的赞美,更有温馨恬柔的依恋。如那首千古绝唱《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尽管这首诗能够引起普天下母子的联想,但毫无疑问这是孟郊献给母亲的诗,表达对母爱无微不至又广大无边的深切体会和无以报答但必须报答的儿女心声。母爱像三春的阳光普照万物、温暖大地,温煦而宽容,清澈又明亮,甜蜜且美好。然在孟郊看来,这伟大的母爱并不抽象虚阔,而是体现在具体的细节上,面对远行漂泊的游子,为他密密缝补衣服,担心他挂念他,期望他早日归来,不管能否有所成就,回来就好。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母子亲情吧。而孟郊对母亲又是怎样的眷恋呢?这首《归信吟》告诉了我们答案。诗曰:

泪墨洒为书,将寄万里亲。

书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

家书是用泪和着墨写成的,这泪是科举失败、功业无成的苦涩泪,是愧对母亲的辛酸泪,因此,当书信寄出后,魂魄也一起飞去,空阔长天与苍茫大地之间,惟余茕茕孑立、无所适从的孤身,在这样的境况下,除了母亲那微温的怀抱还能有怎样的依靠呢?当我们把前面所论述的那些诗歌联系起来时,就看到了孟郊对母亲的完整的心路历程,他歌颂母亲的坚贞,体惜母亲的悲苦,感受母亲的哀伤,也表达对母亲的感激与依恋,这是他用乐府诗来塑造包含大爱的女性品德和懂得感恩的儿子孝顺的双重人格。如果说韩愈写《琴操》主要是站在儒家道统的高度塑造伟岸人格的话,那么孟郊的这些诗则是在描写普通凡人的操守,两者都很重要。从某种角度看,孟郊的这种不借助华丽辞藻的表达,具有“豪华落尽见真淳”的特点,因而更显珍贵。

(二)孟郊乐府的现实倾向性

如果说孟郊乐府诗中刻画女性形象大多代表了他内心向往的理想的话,那么另一些题材的乐府则表达了强烈的现实指向,有些篇章几乎就是元、白式的现实批判。孟郊并非成天陷入追慕古人的幻梦中,而是活在当下的艰难困苦里,他一生最惨痛的经历就是科举的失败带来的压抑和遭人白眼,让他感受到世态炎凉。

1、表现自己悲苦命运及建功立业的愿望

孟郊,字东野,湖州武康人。幼年失怙,与母亲相依为命。早年与诗僧皎然及太子文学陆羽有交往,曾旅居河阳、侨寓苏州等地,四十岁之前的行踪难详。应母亲之命,于贞元七年(791)至贞元十二年(796)三次应举,登第时已经四十六岁。贞元十六年(800)选调溧阳尉,因不屑俗务,官事荒废,专事苦吟,被罚半俸。后经韩愈等人推荐,入河南尹郑余庆幕府,任河南水陆转运从事,试协律郎,定居洛阳,过上了稳定生活。元和九年(814)在赴任途中暴卒于河南阌乡。孟郊生于天宝末期,历经安史之乱,又四处漂泊,出仕之后也是长期沉沦下僚,终生贫困潦倒。晚年更是经历丧母与失子的双重折磨,以致死后丧事及遗孀遗孤都全靠韩愈、张籍等友人操办和周济。

最让孟郊感受深刻的是举场经历的辛酸况味。如《灞上轻薄行》:

长安无缓步,况值天景暮。

相逢灞浐间,亲戚不相顾。

自叹方拙身,忽随轻薄伦。

常恐失所避,化为车辙尘。

此中生白发,疾走亦未歇。

题目是由乐府杂曲歌辞《轻薄篇》加上独特的地点“灞上”而成,主题遂由本意讥讽“乘肥马、衣轻裘,驰逐经过为乐”变为讥讽为了功名利禄奔走趋竞的社会现象。长安简直就是一个竞逐场,人们从朝到暮都是急匆匆地奔走,在灞水桥头及浐水之滨,即使亲戚相见也顾不得打声招呼。而孟郊自己不幸也被裹挟其中,虽然明知这些人都是轻薄之辈,但自己又不得不跟在其后奔走,即使白了头发也不能停歇下来。这样的奔竞,实在是有违本愿,而陷入其中却难以自拔,这就写出了自己的悲剧命运,也是千百万读书人奔走名利场的真实写照,表现了孟郊内心深处的矛盾状态。又如《长安羁旅行》:

十日一理发,每梳飞旅尘。

三旬九过饮,每食惟旧贫。

万物皆及时,独余不觉春。

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

直木有恬翼,静流无躁鳞。

始知喧竞场,莫处君子身。

野策藤竹轻,山蔬薇蕨新。

潜歌归去来,事外风景真。

如果说前一篇是对举场进行概貌描述并揭示自己内心的矛盾状态的话,那么这一篇则是写屡次失意于举场后,对世态炎凉的真切感受并萌发了归隐的愿望。请看:孟郊满头羁旅尘土,十天才能梳理一次,这是照应前诗的“奔竞驱走”的劳苦情状,而经常在一起喝酒的都是那些失意的旧友,在万物享受及时雨滋润的时候,唯独自己感觉不到春天的暖意,因为“失名谁肯访?得意争相亲”,世道人心就是这样的势利;但孟郊确信自己具有君子的人格,因此在这喧竞场深感绝望之后,也萌生了陶潜“归去来”的意念,要拄着竹藤杖,去采摘山蔬与野蕨,因为只有脱身局外,才能永葆生命的本真。

经历多次失败之后,人过中年的孟郊感到空前的孤苦无依。如《长安道》:

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

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

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

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

《长安道》属于乐府横吹曲辞旧题,孟郊显然用来写在长安奔走举场的遭遇。郝世峰先生认为此诗受曹操《短歌行》影响,说“投树鸟亦急”抒写士子择木而栖,急欲依投识才之当权者的心情,与曹操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相似,而孟诗“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亦为曹操“我有嘉宾,吹瑟鼓笙”所引发,并得出结论:“操诗写招贤宴客,孟郊则感叹贤者落魄,致怨于权要失贤。”这是很有见地的看法,但我认为孟郊除了受曹操影响外,还受杜甫的影响,杜甫当年也是惶惶急急地在长安进行干谒,尚能“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然而孟郊却只能站在北风中哭泣,尽管“长安十二衢”“家家朱门开”,但孟郊却“得见不可入”,显然比杜甫的境遇还要窘迫,杜甫诗中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而孟郊面对“笙簧正喧吸”的高阁,马上就要成为“冻死骨”了!所以从孟郊诗我们看到,长安永远不缺朱门高阁的热闹喧阗,而像杜甫、孟郊这样的落魄者则永远都处于饥寒交迫之中,甚至境况越来越坏,这就深刻地揭示了贵贱不均、贤愚颠倒的社会矛盾,永远是“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社会现实。孟郊以自己的遭际控诉社会的黑暗与不平等,具有新乐府鲜明的批判社会现实的精神。

当然,时代风云不可能对孟郊没有影响,因为他毕竟生活在那个时代,也有强烈的功名愿望。如“建中之乱”就在使孟郊感到痛苦绝望的时候,也激起他的报国的豪情。他著名的《杀气不在边》说:“杀气不在边,凛然中国秋。道险不在山,平地有摧辀。河南又起兵,清浊俱锁流。岂唯私客艰,拥滞官行舟。况余隔晨昏,去家成阻修。忽然两鬓雪,同是一日愁。独寝夜难晓,起视星汉浮。凉风荡天地,日夕声飕飗。万物无少色,兆人皆老忧。长策苟未立,丈夫诚可羞。灵响复何事,剑鸣思戮雠。”此诗以首句“杀气不在边”为题,有学《诗经》的意味。各家一致认为此诗作于建中三年(782)的“建中之乱”时期,以自己的遭遇和感慨为主线,突出“河南又起兵”之后,山河破碎的惨像:济水、黄河皆阻绝,私客旅行与官府漕运都不通,不仅自己一夜愁白双鬓,而且“万物无少色,兆人皆老忧”。但孟郊此年才三十三岁,因此雄心勃发,如匣中之剑忽然发出奇异的响声,要跃出去杀敌报国,建功立业。又如《猛将吟》:“拟脍楼兰肉,蓄怒时未扬。秋鼙无退声,夜剑不隐光。虎队手驱出,豹篇心卷藏。古今皆有言,猛将出北方。”刻画一个文韬武略兼备的猛将形象,显然是自己理想的化身,在猛将身上寄托了在国难当头时欲效命疆场的愿望。再如《羽林行》:

朔雪寒断指,朔风劲裂冰。

胡中射雕者,此日犹不能。

翩翩羽林儿,锦臂飞苍鹰。

挥鞭决白马,走出黄河凌。

这位羽林英雄,在严酷的冰天雪地里,在胡人射雕手不敢出门的时候,竟然“锦臂飞苍鹰”,骑着白马,挥鞭冲进黄河的冰凌,向敌人的阵地猛扑过去,也是托古乐府来表达自己的心声。这些可能是孟郊乐府中少有的激情昂扬的篇章,考察孟郊全集,他反映重大现实问题的作品多写在德宗贞元后期,宪宗元和之后由于年龄、心境、际遇的改变,就再也难以看到这样的作品了。

2、对世道人心的质疑与批判

孟郊生活的中唐建中、贞元、元和之际,尽管“安史之乱”平息已经多年,但其恶劣影响却依然存在。不仅宦官专权且手握重兵,出现白居易所说“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轻肥》)的怪现象,而且藩镇割据尤为严重,清人赵翼说:“安、史既平,武夫战将以功起行阵,为侯王者,皆除节度使,大者连州十数,小者兼由三四,所属文武官,悉自署置,未尝请命于朝,力大势盛,遂成尾大不掉之势。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于士卒,往往自择将吏,号为留后,以邀命于朝。天子力不能制,则含羞忍耻,因而抚之。姑息愈甚,方镇愈骄。” 采取姑息养奸态度的正是历经“建中之乱”的德宗皇帝,他对方镇无可奈何,因而方镇乘机肆意扩大自己的势力,甚至大量吸纳朝廷不用的“弃才”。如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针对董邵南“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的情景既同情又担忧,故结尾说“(希望能代我告诉河北英雄豪杰们)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又《送幽州李端公序》说:“国家失太平于今六十年矣。······今天子大圣,司徒公勤于礼,庶几帅先河南北之将来觐奉职,如开元时乎?”又《送石处士序》记载了河阳军节度使乌重胤求士之事,石处士应邀入其幕,并说:“大夫文武忠孝,求士为国,不私于家。方今寇聚于恒,师环其疆,农不耕牧,财粟殚亡,吾所处地,归输之途,治法征谋,宜有所出。”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开头以“伯乐过冀北之野,而群马遂空”来形容方镇征辟人才的盛况,可谓规模空前,虽不免夸张,却也是实情,说明人才流入方镇的情况非常严峻。这必然带来士子依附于方镇节度使而背离朝廷的态势。 在既有萧墙之忧(指宦官专权)又有强藩之虑的背景下,从朝官到普通士人的精神世界也出现了危机。尤为可怕的是大量在朝廷找不到政治出路的文人纷纷进入藩镇幕府,造成无行文人只知藩镇不知朝廷的现象,进一步削弱了朝廷的向心力与凝聚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孟郊在乐府诗中呼唤建构忠贞刚正人格,抨击邪恶的世道人心,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孟郊生活在一个道德沦落的污浊乱世,心中却追求高古雅洁的境界,尽管自己具有磊落峻洁的人格,但世道人心却往往令人沮丧。首先,知音难觅的感伤。如《伤哉行》:

众毒蔓贞松,一枝难久荣。

岂知黄庭客,仙骨生不成。

春色舍芳蕙,秋风绕枯茎。

弹琴不成曲,始觉知音倾。

馆月改旧照,吊宾写余情。

还舟空江上,波浪送铭旌。

《伤哉行》属于乐府杂曲歌辞,此诗哀伤知音零落。“众毒蔓贞松,一枝难久荣”二句可见像“贞松”这样的君子,被“众毒”欺慢凌辱,难以长久是必然的命运,可见世道的险恶。接下来说执意修道的人没有成仙,却凋零在美好的春天,而秋风摇撼着干枯的树木,由于没有知音倾听,我援琴连曲子也弹不成了。最后说只能静静坐在馆阁中,面对皎洁的月光,哀悼逝者,想象着空江之上,波浪摇晃着灵柩前的旌旗。这首诗可能是悼念好友李观的英年早逝,可以看出孟郊对知音零落的悲伤情怀。有时候他还会托古人表达这种感慨。如《湘弦怨》:

昧者理芳草,蒿兰同一锄。

狂飙怒秋林,曲直同一枯。

嘉木忌深蠹,哲人悲巧诬。

灵均入回流,靳尚为良谋。

我愿分众泉,清浊各异渠。

我愿分众巢,枭鸾相远居。

此志谅难保,此情竟何如。

湘弦少知音,孤响空踟蹰。

这是孟郊自制的乐府诗题,内含深广的忧愤。前四句概括严峻的现实:胡涂的管理者在养植芳草时,把蒿草与兰花一起锄掉,如同狂飙掠过秋林,弯曲的正直的同时被摧毁枯萎。接下四句先点明嘉木最怕钻心的蠹虫,哲人最怕莫名的诬陷,然后以屈原被谗言诬陷沉江自尽而靳尚这样的谗佞却被当成“良谋”的国士,多么荒唐的忠奸不辨、是非颠倒的黑暗现实啊!接着四句表明自己善良的愿望:希望清流浊水分途异趋,鸱鸮与鸾凤远隔而居。当然这样的纯粹美好愿望不能实现,因而结尾喟然而叹:湘弦在手,却没有知音,只能徘徊在歧路之上,发出孤独的哀鸣。

其次,覆巢难栖的痛苦。如《覆巢行》:

荒城古木枝多枯,飞禽嗷嗷朝哺雏。

枝倾巢覆雏坠地,乌鸢下啄更相呼。

阳和发生均孕育,鸟兽有情知不足。

枝危巢小风雨多,未容长成已先覆。

灵枝珍木满上林,凤巢阿阁重且深。

尔今所托非本地,乌鸢何得同尔心。

孟郊半生飘零不偶,四处寄居,尝尽了人世冷暖,因此对覆巢之下难以久居有深刻感受。这首诗颇似一则寓言故事,设想了一个“荒城古木多枯枝”与“灵枝珍木满上林”的对立环境,不就是贫民贱窟与朱阁高门的象征吗?生活在荒城古木中的鸟儿,遭遇了覆巢的悲剧,孟郊认为是由于智慧不足,责怪鸟儿不能择良木而栖;而生活在上林苑中的凤凰却可以筑起坚固深邃的巢室,过着平安无虞的生活,因为它所托地当。这首诗郝世峰先生认为:“荒城、古木、乌鸢,当是藩镇的象征。······士人栖身于藩镇,乃是不智之举,结局将会身败家亡。”我觉得不这样具体指实,虚阔一些理解成一种社会的普遍悲剧更为合理。

其三,无所适从的悲愤。孟郊曾说“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有碍非遐方,长安大道傍”(《赠崔纯亮》),可以看出世途艰险,在乐府诗中也表达了这样的感慨。如《出门行二首》:

长河悠悠去无极,百龄同此可叹息。

秋风白露沾人衣,壮心凋落夺颜色。

少年出门将诉谁,川无梁兮路无岐。

一闻陌上苦寒奏,使我伫立惊且悲。

君今得意厌粱肉,岂复念我贫贱时。

海风萧萧天雨霜,穷愁独坐夜何长。

驱车旧忆太行险,始知游子悲故乡。

美人相思隔天阙,长望云端不可越。

手持琅玕欲有赠,爱而不见心断绝。

南山峨峨白石烂,碧海之波浩漫漫。

参辰出没不相待,我欲横天无羽翰。

《出门行》与《行路难》都是乐府杂曲歌辞,此诗描写了“少年”的悲苦遭际,他面对漫无边际的长河,却没有桥梁通过,在白露秋风的季节,壮心凋落,颜色枯槁,竟无处诉说内心的苦痛,而此时陌上偏偏传来《苦寒行》的曲调,少年感到惊异且悲伤,更可悲的是昔日的朋友已经飞黄腾达、脑满肠肥,但他并不念及我的贫贱处境。这就是第一首诗述说的故事。第二首诗写独坐的悲哀,不仅思念故乡,而且追求的美人远隔云端,可望难及,想去看她却没有飞越长空的羽翼。真正到了无可奈何的困境。

3、对理想人格的追寻

孟郊心目中理想的处所是光明峻洁、清静美好的,而心中神往的女神更加美好。如《婵娟篇》:

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

妓婵娟,不长妍。月婵娟,真可怜。

夜半姮娥朝太一,人间本自无灵匹。

汉宫承宠不多时,飞燕婕妤相妒嫉。

这首诗郝世峰先生认为是写“爱情的缺憾,也可以是象征仕宦生涯的苦恼”,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认为这首诗表现了孟郊对理想的追求。这首诗采用四方归聚辐辏的结构,中心意象是“月婵娟”,这“婵娟月(月中有嫦娥)”就是孟郊心目中追求的人生理想,代表了美好。“嫦娥奔月”本来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原型故事,据《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后羿从西王母那里好容易求得不死之药,还没有来得及食用,不料却被妻子嫦娥盗窃并吃掉了,独自一人奔入月中,成为“月精”。孟郊彻底改造了这个典故,运用欲扬先抑的手法,说花朵美好,但容易凋零飘落水面,随时光流逝;竹林美好,但常常被晓烟缭绕,朦朦胧胧看不清娇妍的清淑之姿;妓女美好,打扮得娇艳柔媚,可惜青春不能永驻。只有那一轮婵娟的明月可以亘古长存,夜半时分嫦娥向最高的天神太一朝拜,她升天成精是因为人间没有与她相匹配的美好伴侣。因为活在人间,即使是班婕妤那样的贞静美好,也敌不住超飞燕之流的谗言,不能长久得到皇帝的宠爱,即因为人间的失意,才飞升到广寒宫追寻永恒的清静,月宫作为光明的圣洁之地,就不存在李商隐设想的“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那样的孤苦寂寞了。孟郊用嫦娥的传说是否映射自己的人生际遇,就不得而知了。

天上去不了,孟郊就会徘徊在湘妃庙前,寄托自己的理想。如《湘妃怨》:

南巡竟不返,帝子怨逾积。

万里丧蛾眉,潇湘水空碧。

冥冥荒山下,古庙收贞魄。

乔木深青春,清光满瑶席。

搴芳徒有荐,灵意殊脉脉。

玉佩不可亲,徘徊烟波夕。

如果说嫦娥乃月宫精灵,是难以接近的话,那么湘水女神在人间则也许有亲近的可能。这首《湘妃怨》是乐府琴曲歌辞,采取现实与神话交织的双线结构,一方面想象帝子(大舜的二妃娥皇、女英)因为寻找舜而投水自尽的坚贞刚烈,她们的“贞魄”就藏在荒山下的古庙里;一方面写自己前往寻找祭拜的经过与心绪,只见那古庙掩映在乔木从中,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派古色古香、浓荫匝地的青绿景象,与山下那清碧见底的湘水相互呼应,构成一个宁静雅洁的环境,湘妃的瑶席前摆着刚刚采摘来的芳草香花等祭品,呈现出一派圣洁的清光,湘妃坐在永生牌位上含情脉脉,但诗人却无法与之亲近,只好在夕阳西下、烟波浩渺的江边徘徊叹息。弥漫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意绪。

尽管求女都以失败告终,但嫦娥、湘妃及前面论述的贞女、烈女等却是孟郊心中永恒的贞静美好的象征。

(三)孤郁冷峭的独特风格,刿目鉥心的锤炼艺术

(1)孟郊乐府诗格调孤郁冷峭

孟郊的乐府诗与其他诗一样,总体上给人“孤郁冷峭”的感受。如《苦寒吟》: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厚冰无裂纹,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

苦调竟何言?冻吟成此章。

这是一首阴冷坚硬、情苦调涩的诗歌。可以看作孟郊举场失败后对整个世界的感受。写一个不屈的灵魂在酷寒境界中挣扎的艰难境况:寒冷的严冬,天色青苍得令人发怵,而北风在光秃秃的桑树上呼啸;河里厚厚的冰层,没有一丝裂纹,且白天短促太阳也只是发出冰冷的微光;连石头仿佛也冻住了,敲不出火花,天地之间那广袤无际的阴冷压制并剥夺了刚正蓬勃的阳气。我内心的苦调谁能理会呢,只好在冰冻苦寒中吟出这短短的诗章。尽管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及具体本事难详,但设想为孟郊举场屡次失败之后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他借酷寒吟诗来表达内心的孤苦与愤懑,对“壮阴夺正阳”的残酷现实发出他“苦调”的悲鸣,而这微弱的声音正是他不屈的抗争。这首诗令人想起韩愈的类似写酷寒的诗歌,都是运用一种极限思维的表达方式,给人的感受是逼仄艰险,似乎无跳出诗境的可能,被整个酷寒境界严密裹挟住了。孟郊诗歌境界的阴郁冷峭格调,在这首诗中得到鲜明的体现。当然孟郊诗歌的这种主体风格不只体现在乐府诗中,几乎漫向他的全部诗歌,如“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梧桐枯峥嵘,声响如哀弹”(《秋怀十五•二》)、“波澜冻为刀,剸割凫与鹥”(《秋怀•三》)、“老骨惧秋月,秋月刀剑棱”(《秋怀•六》)、“怪光闪众异,饿剑惟待人”(《峡哀十首•四》),等等,不胜枚举,都呈现出寒荒怪异的景象,有一种身躯被坚硬利器割裂的疼痛感,迥异于盛唐时代王、孟诗歌中那种优美的田园牧歌情调,足见孟郊诗歌刻意对这种境界的追寻,这与他的人生遭际的困窘和求新求险的诗歌观念密切相关。

(2)刿目鉥心的锤炼艺术

韩愈在《贞曜先生墓志铭》中说:孟郊“为诗,刿目鉥心,刃迎缕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 可见孟郊的创作方法是刻意搜求尖酸怪异的意象,呕心苦吟地锤炼诗歌语言,追求庖丁解牛那样的迎刃而解的简捷结构,并且想象出人意外,新颖诡怪。

1、炼字追求力量感

韩孟一派追求奇险,下字用语欲出人意外,“务言人之所不敢言”,要求“笔补造化”(李贺《高轩过》),达到“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韩愈《荐士》)的艺术效果。如“拟脍楼兰肉,蓄怒时未扬(《猛将吟》)”,一个“脍”与一个“蓄”,将满腔的愤怒和刚决的意志表现出来了。又如“古镇刀攒万片霜,寒江浪起千堆雪(《有所思》)”,一个“攒”字,新颖独特,将万片霜花积聚在大刀上的严酷写出来了,给人惊悚的感受。还有“独寝夜难晓,起视星汉浮。凉风荡天地,日夕声飕飗(《杀气不在边》)”中的“浮”“荡”二字,“万里丧蛾眉,潇湘水空碧(《湘妃怨》)”中的“丧”“碧”二字,“春芳役双眼,春色柔四支(《古离别》)”中的“役”“柔”二字,都奇警且富于表现力。尤其那个“役”字怪异,将春花烂漫时节,人们目不暇接的惊喜感表达出来,又让人产生一种劳累疲惫感。

孟郊也擅长运用夸饰,如“手把绿荷泣,意愁泪珠翻(《楚怨》)”刻画屈子的悲苦,泣出的眼泪竟然能够翻落到荷叶上;“声翻太白云,泪洗蓝田峰(《远愁曲》)”更为神奇,哭声可以让太白山的白云翻滚,眼泪能够洗刷蓝田的山峰,真是有泪如倾啊。还有像“江花匪秋落,山日当昼曛”(《楚竹吟》)写箫声的感染力,“轻红流烟湿艳姿,行云飞去明星稀(《巫山曲》)”写巫山曲的魅力,“寒江波浪冻,千里无平冰(《寒江吟》)”写凄寒境界,“采采清东曲,明眸艳珪玉(《清东曲》)”写美目流盼的闪烁,“烧峰碧云外,牧马青坡颠(《边城吟》)”写边地景象,“荒郊烟莽苍,旷野风凄切(《古别曲》)”写离别的场景,等等,都富于极度夸张的艺术表现力。

2、构思追求条理感

古诗与近体诗最大的不同点之一,就是结构的单一与繁复的差异,像孟浩然的诗歌大都采取线性推进的结构,给人简洁单纯的印象,汉乐府也大多采取单线推进的模式。孟郊的乐府在继承古乐府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具有多种结构模式。

(1)单线推进式:如《羽林行》先布置环境背景,并以胡人射雕手不敢出门加以衬托,将天寒地冻写到极点,然后推出羽林豪杰,他骑着白马带着苍鹰,冲向冰凌覆盖的黄河。结构采用简单的线性展开,却漫向遥远,冰天雪地里的英雄结局怎样,令人揣想,并留有余味。又如《临池曲》:

池中春蒲叶如带,紫菱成角莲子大。

罗裙蝉翼倚迎风,双双伯劳飞向东。

先描写春天的蒲草叶子如绿色的长带,紫色的菱角已经长成,荷花落尽而莲子老大了,这些意象都是关于青春流逝的象喻,述说着光阴迁转不再回头的故事,到第三句推出女主人公,她穿着蝉翼般的轻薄衣裙,迎风倚靠着柳树,百无聊赖地望着远方,视野中伯劳鸟双双比翼翱翔向东飞去了。向东也是有寓意的,水流向东,时间仿佛也是向东,可能心上人也是向东远去了。其构思是沿着女主人公的视线与思绪单线展开,趋向遥远,难再回环。再如《静女吟》(引诗见前),也先以“艳女”作衬垫,然后展开“静女”贞洁、重礼、嫁德、追求君子等品性的描写,当她志向难伸时,就以琴弦抒发内心的抑郁。也是单线展开。

(2)双线交织式:如《古乐府杂怨三首》其二以夭桃与游女双线展开,清晨的桃花与红妆的游女,双双娇妍美好;薄暮的桃花与衰老的游女,双双黯然失色;但是树有百年花,而人却没有永远的颜色。因此花可以送人到老尽,而人在悲伤的时候,花却依然悠闲自在。将人生短暂、宇宙永恒的感慨,寄寓在人与花的对比中,双线并行,相互映衬。又如《征妇怨二首》:

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圆。

别时各有泪,零落青楼前。

君泪濡罗巾,妾泪满路尘。

罗巾长在手,今得随妾身。

路尘如得风,得上君车轮。

渔阳千里道,近如中门限。

中门踰有时,渔阳长在眼。

生在绿萝下,不识渔阳路。

良人自戍来,夜夜梦中到。

第一首围绕征妇与良人展开,良人从军远去,征妇独守闺门。显然是双线展开的模式,但孟郊巧妙而自然地运用别“泪”作为绾结两条线索的中心意象,这泪是双方离别时流下的,既浸湿了罗巾也打湿了路尘;接着以“泪”为核心忽然又向双线延伸,女子将有泪的罗巾长捏在手,表达无限的珍惜与思念,此时他希望路尘能够随风吹到心上人的车轮,因为自己的泪滴在了尘土里。第二首将千里之外的渔阳与中门的门限进行对比,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眼前,然后以女子的思念与梦境绾合二者,女子在越过门限的时候,渔阳就仿佛进入了眼帘,虽然不识去渔阳的路途,但良人每夜都会来到梦中。真是所谓的“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啊!

(3)四方辐辏式:如《结爱》: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此诗是表现女子忠贞于爱情的诗,最显眼的就是全诗由九个“结”字构成一个指向“贞操”的辐辏结构,第一个“结”是核心,接下来的八个“结”是依次展开对爱情的理解,表达获得一份真爱的愿望。又如《古意》:

荡子守边戍,佳人莫相从。

去来年月多,苦愁改形容。

上山复下山,踏草成古踪。

徒言采蘼芜,十度一不逢。

鉴独是明月,识志唯寒松。

井桃始开花,一见悲万重。

人颜不再春,桃色有再浓。

捐气入空房,无憀乍从容。

启贴理针线,非独学裁缝。

手持未染彩,绣为白芙蓉。

芙蓉无染污,将以表心素。

欲寄未归人,当春无信去。

无信反增愁,愁心缘陇头。

愿君如陇水,冰镜水还流。

宛宛青丝线,纤纤白玉钩。

玉钩不亏缺,青丝无断绝。

回还胜双手,解尽心中结。

如果说前一首是要将两颗心融“结”起来的话,那么这首诗则是要从各个角度“解尽心中结”。佳人心中的“结”都因为“荡子守边戍,佳人莫相从”的离别而产生,这是古代最常见的背景。年长月久,容颜衰谢,而女子等待丈夫归来的心思不改,她上山下山,将草丛踏出了一条古道,她去采蘼芜,她看桃花开,都感到伤感,然意志像寒松一样坚贞;她回到房间做针线裁缝活计,又绣出洁白的芙蓉花,表达内心的洁净;想寄给良人,却没有信使,因此引出对陇头的牵挂;因牵挂又生出愿望,希望良人如陇水,在寒冰覆盖的时候依然水流动。最后说自己要对着一弯白玉钩的新月,用那永不断绝的青丝织成回环结,来解开心头的那个死“结”。孟郊这首最长的乐府诗,结构颇为独特,正如方世举所言是“单抽一丝,缭绕成章”。

3、想象追求新奇感

孟郊乐府诗多奇思妙想,主要表现为如下几点:

(1)想象的奇特:如《楚怨》:

秋入楚江水,独照汨罗魂。

手把绿荷泣,意愁泪珠翻。

九门不可入,一犬吠千门。

这首诗借屈原的冤魂抒发自己心中的悲怨。构思的最大特点是塑造了屈子的冤魂形象:秋风吹入楚江水,孤月独照屈子的冤魂,他手握绿色的荷花在哭泣,满腔愁绪导致苦泪如倾,像珍珠一样滚落到荷叶上,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千门都有恶犬狂吠,导致屈子有冤无处申。此诗可以说是剥离了有关屈原的所有美人香草的饰物,抓住核心,直指鹄的,依然取得了震撼灵魂的艺术效果。

(2)意象的怪异:如《闲怨》“妾恨比斑竹,下盘烦怨根。有笋未出土,中已含泪痕”,这首诗前面已经详细分析,其突出特点就在于孟郊想象出那还未出土就含有泪痕的竹笋形象,极具震撼力,这是第一次塑造这样悲苦的意象。又如《望夫石》“望夫石,夫不来兮江水碧。行人悠悠朝与暮,千年万年色如故”,也是出人意外地塑造出在江水边,千年万年等待丈夫归来的“望夫石”的坚贞形象,取得了出人意表的效果。

(3)极限的表达:好的诗歌应当追求一种“包孕的瞬间”那种带有张力的意境,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就像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等诗句那样,给人一种澹荡从容的韵味,能够引起悠然神往的遐想。但是,韩、孟作诗,喜欢逞笔力,擅长极限思维,往往把诗境推向无处回旋的绝境,给人一种刺激惊险的感受。如《古乐府杂怨三首·三》“持此一生薄,空成万恨浓”之句,女子用一生的薄命,白白地铸就浓重的遗恨;《归信吟》中“书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诗人的魂魄随书信一起飞去,空余孤孑的身躯;《苦寒吟》中“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贫女词寄从叔先辈简》中“二月冰雪深,死尽万木身”、《羽林行》中“朔雪寒断指,朔风劲裂冰”等,构造了一个严寒到极点的酷寒境界;《古怨》中“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的决绝,《游侠行》中“壮士性刚决,火中见石裂”的刚决,都体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极限思维模式。

三、孟郊乐府创作的美学追求

(一)追求高古境界

孟郊追求高古境界是常识了,韩愈赞扬他“古貌古心”,认为他是“行古道,处今世”,“混混与世相浊,独其心追古人而从之”(《与孟东野书》);贾岛说他“才行古人齐”(《吊孟协律》),卢仝赞扬他“传古道甚分明”(《孟夫子生生亭赋》);而孟郊自己很多诗都冠以“古”的名字,体现了他的这一艺术理想。不妨以一个具体例子说明他的这种倾向。如《古意》:

河边织女星,河畔牵牛郎。

未得渡清浅,相对遥相望。

只要与《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对比就可以看出来。汉乐府运用单向推进结构,牵牛星用来引出织女星,然后略去不写,只沿着织女星单线条展开,通过织女星形象、动作、情态、心理的刻画,写她不能与牛郎相会的痛苦。而孟郊改为双线结构,将古乐府进行改造,运用对待模式,牛女二星双写,以遥遥相望结束,虽然失去了古诗的情意缠绵,但获得了简洁明晰。孟郊的复古并非学习古乐府那种直接告白式的语言,而是提取其核心意象加以再创造,显示出浑阔精纯的古色古香韵味。又如《古妾薄命》:“不惜十指弦,为君千万弹。常恐新声至,坐使故声残。弃置今日悲,即是昨日欢。将新变故易,持故为新难。青山有蘼芜,泪叶长不干。空令后代人,采掇幽思攒。”其中有“采蘼芜”意象,显然来自汉乐府的《上山采蘼芜》,但孟郊对古诗进行了大量删削,并重新加以艺术构思,远远超出了古诗的境界,表现出薄命女人的悲剧命运,比原诗更具有震撼力。如果与孟云卿《古离别》对比,就可以看到孟云卿的复古是亦步亦趋的模仿,而孟郊则是进行新的尝试。杜甫《赠孟云卿》“李陵苏武是吾师,孟子论文更不疑。一饭未尝留俗客,数首今见古人诗”中的“古人诗”是像古人面目的诗,并非从艺术上加以肯定。而马茂元《唐诗选》指出:“韩孟诗派与《箧中集》作者,虽同为学古,而韩、孟独被后人重视的原因,就是他们不是泥古不变,而能以古参今,以雅杂丽,复古而能通变。”算是说出了最本质的东西。

(二)追求大雅传统

雅者,正也。唐人对《诗经》雅正传统的继承,从初唐陈子昂提倡“风雅兴寄”(《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并序》)开始,到李白“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古风·其一·》)的自觉继承,再到柳宗元创作《唐雅》,已经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复古潮流。孟郊当然也是弄潮儿之一,他很多诗中表达了追求大雅的文学理想。如“章句作雅正,江山亦鲜明”(《赠苏州韦郎中使君》),“新声唯雅章”(《赠万年陆郎中》),“落落出俗韵,琅琅大雅词”(《答友人》),“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自惜》),“苟非圣贤心,熟与造化该”(《赠郑夫子鲂》),都表现了孟郊追求贞正纯净的雅正文化传统,这正是他乐府诗取得重大成就的主观因素,也是他适应文学潮流的正确选择。

本公众号图片来自网络,版权属于作者

天下精舍编辑部

主编 : 無爲

编委 : 幽兰静雅 小水晶 采茶

责编 : 李雪儿 向着阳光 紫竹飘香

合成 : 采茶 毛桃

美术 : 若非

联络 : 蓝烬 娃娃

本期编辑 : 李雪儿

公众号ID : tianxiajingshe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本文地址】

公司简介

联系我们

今日新闻

    推荐新闻

    专题文章
      CopyRight 2018-2019 实验室设备网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