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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从未如此接近

2023-06-05 22:2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与你从未如此接近

提示: 

1.rps/伪现背/无差

2.高亮,角色死亡预警

3.借用大量花少三设定

4.私设如山,都是假的,请勿深究

5.微量何老师出场

6.全文1.7w+,所需时间20min左右

ooc是我的,哥哥弟弟平安健康,开心遂意

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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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命中的生命,我要不断努力保持身体洁净,因为我知道你生之爱抚正触及我的四肢。我要不断努力使思想远离虚伪,因为我知道你是那点燃我心中理性之火的真理。我要不断努力驱除心中一切邪恶,让我的爱之花常开,因为我知道,你已在我内心圣殿深处安放了座位。我要竭力在我的行为中展现你,因为我知道,是你的神力给了我行动的力量。 

                                            ——《吉檀迦利》

 

 

01

从二月末出发,两个月,三个大洲,两次渡过太平洋,无数次转机,乘车,步行,跨越北半球的冬季和南半球的夏季,沿着他走过的每一条经线和纬线,刘昊然终于在四月的清晨到达了非洲。一路上除开必要的交流他几乎一言不发,但是在到达这里的时候,在离开水泥地板,柏油公路,真正踏上这里的褐色土地的时候,他轻轻开口,

这是你的土地,现在我在她怀里了*。

 

这时是2019年3月16日,距离刘昊然从北京出发刚刚过去21天。

而他的葬礼是在95天之前。

 

02

刘昊然租了车一口气开到塔利塔利长颈鹿保护基地。这里现在不接收志愿者,他只好预约了第二天下午三点的信号山,安顿下来已经是夜晚。刘昊然其实并不饿——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感觉到饿了。但是他想了想还是去了烧烤桌,只不过现在没有熟识的一大群朋友坐在一起,只有他在陌生的人群里。他望着盘子里的牛肉,又想起张若昀叮嘱自己少吃烧烤食品,索性放下了刀叉。他的话他基本都听了,不过喝酒除外。从前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张若昀管着不许他喝,现在他觉得张若昀来的时候总因为要开车喝不成酒,所以他这次出来喝的格外凶,红的白的啤的,末了还得在地上洒上一轮,酒量就这么练出来了。

他回去醉到第二天上午,起来吃了饭便往信号山赶,那里还有单车可以骑。刘昊然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想,怪不得张若昀回来说就你那肢体协调度学会得百八十年了。他当时还生气呢,说自己可是北舞之光,然后就听张若昀在那儿可劲儿放声大笑。又是一个踉跄,他不禁苦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也有个张教练来指导他啊。

或者能再听他笑也行。或者是抱怨,或者是说教,或者是感慨,怎么都行,反正他这次旅行就是想来找幽灵,来找他曾在这里存在过的一丝一毫的痕迹,等待哪怕他一分一秒的出现。

不过至今为止他一次都没成功,甚至连梦里都没有。

唯一一次梦见还是在他头七,天色未明的江边,周围是青灰色的雾。他站在长长的码头边背对着自己。

“来了?”他回头,挑了挑眉,笑了,好像这是最平常的一场约会。

于是刘昊然也笑,一边朝他走近一点,两人中间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看见张若昀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开口,“其实也没过多久……”

“世上已千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别想着问我什么了,说说你自己吧。”还是他先开口。张若昀想了一会儿才回答,“都说人死的时候会看到很多事情走马灯一样地过,确实是真的。”

“我看到好多场景,你参与之前和你参与之后的人生,那些不怎么美好的东西,我已经忘了。”

他又停下来了,很久之后叹了一口气,“……还是别说我了。你……我的东西应该全部都在家里,你好好收拾,摆着也行藏进柜子里也行,不许扔啊,我可宝贝了。”

“可以给我多带点唱片啊,书啊什么的。有什么新的好电影,记得要给我看。”

“狗都留给你了,好好养,每天都要带出去遛的。”

远处传来一声轮渡的低鸣。他们对视一眼,都知道时间快到了。

“我的书你可以多看看,演的电影电视剧就别怎么看了。游戏尽量少玩点吧,也不要每天都泡在网上。”

“不要每天都点外卖,家里什么都有能自己做就自己做……”

“你怎么听起来跟我妈一样。”

这话说完两人都低头笑了,轮渡在更近的地方又响了一声。张若昀开始往后退了——不是往后退,是他们之间的那段码头在不断延伸。

“我还会再来看你,但不会很经常。”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他离得更远了,不得不提高了一点声音。

“好好演戏。”

“你也是。”他扯着嗓子回答,喉咙有点发紧。

“那些没有能到达的地方,我已经去过了。”他突然短暂地停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雾里了。

不过刘昊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想说,他没有遗憾。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就是想让这事儿能早点完。他倒是完了,可自己不行。

他又盯着脚下长长的码头出了会儿神。他知道两个人之间从来都会有隔阂,哪怕是最亲密的爱人。从前张若昀还在的时候,他就能时不时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距离感,他那时搞不太清楚那种距离感是什么来自哪里,年龄家世亦或是性格阅历,也并不大在乎,反正他们相爱,有的是时间去寻找和填补。

只是现在这段距离的名字变成了生死。

他看过他的每一条微博,记得他说过,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他翻到这条时微博考古工作刚开始不久,彼时张若昀刚从一个广告片场把他接回来,两人头挨头脚碰脚地瘫在沙发上,他憋笑也憋不住,笑意像潮汐一样一波一波漫在胸腔里起伏。张若昀哼唧一声,头也没抬,“乐啥呢在哪儿?”

刘昊然宝贝似地把手机朝他眼前晃,微博主人掷地有声地“啧”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掐他,“胆儿肥了啊你?”

刘昊然敏捷地跳开,笑得更欢了,“诶你急什么呀,听我给你朗诵啊——”他煞有介事地长吸一口气,面对追来的张若昀一边跑一边还不忘拿腔拿调,“‘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好诗,好诗,不愧是文坛巨星张先生……诶你撒手!”

追逐战以两人重新累瘫回沙发上告终。刘昊然刚喘顺了气,又忙不迭地凑上前去,那画面张若昀看着活像来了只正拼命摇尾巴的小狗。小狗眨巴眨巴亮晶晶的一双眼睛盯过来,“张先生跟我隔哪座山哪片海呀?”

“还来?”他顿了一下,又觉得逗逗小朋友也挺好,跟着便笑了一声,“隔着刀山跟火海,怎么着,还来吗您?”

“你是没听到今天那广告里我都说啥了……” 刘昊然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能和他直视,“无论你在哪,哪怕远隔万里,我也会跨越山海来找你。”

 

03

他们说信号山上有最美的日落。刘昊然这次出来已经见了很多次日落,但夕阳从来落不进他的眼睛里,就像此刻他只看得到当时张若昀坐的那块石头。他们当时看着别的爱人们亲吻,只好跟别人拉手摆拍。张若昀在那天晚上打了电话给他——节目组本来是不准用手机的,但镜头之外张若昀根本不在乎——两人天南海北地瞎聊,明明就是思念作祟,愣是较劲儿似的谁都没先说出一句“想你”。一直到快挂电话了刘昊然才补上一句,“你要记得给我带礼物啊。”话说得嘟嘟囔囔,明显是有点赌气的意味。张若昀在那头想了很久,才很郑重地答一声好。

 

刘昊然拆开张若昀带回来的大礼物盒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跑到另一个城市赶通告,刚从场上下来,正四仰八叉瘫在酒店床上休息。他瞅了一眼来电人就笑了,懒洋洋地凑过去,“喂?”

“你这算什么礼物?”小孩儿在那头气鼓鼓的,“我还以为你要给我带什么呢,结果是一沓信。”

“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张若昀挑了挑眉,“刘源儿,你听没听过一句诗叫做,”他有意地停顿一下,“‘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对面没声儿了。张若昀想了想小孩儿生气时鼓得高高的脸,差点没笑出声,又马上意识到现在笑不符合自己此时的文青形象,赶紧清一下嗓子忍住了,“非洲我肯定是要跟你一起再去一次的,现在有的东西到时候也不会变,但是我写下来的心情是这次才有的呀对不对?” 

“我又不是真的不知道……”

“嗯?”张若昀挑了挑眉,倒也不是很惊讶,应了一声,等他把话说完。

“我后来想了很久要什么礼物,最后还是觉得,你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了,结果你刚一回来又走了……”

张若昀没忍住,在心里小声骂了句脏话。

“你看完我的信了吗?”他调整了几次好让声音里的哽咽不太明显,“看到我在信号山写的那封了吧?那时我就想,我一定要和你再来一次。”

我一定要和你再来一次。

 

刘昊然吸了吸鼻子,有点想哭,忍回去了。 其实张若昀走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掉眼泪。任谁都觉得他理应撕心裂肺泪水长流,但不管是在病房,殡仪馆还是葬礼上,他主持所有工作的时候都是克制的,必要时笑容礼貌而平和。

那大概是葬礼过后十多天了——他记不住确切日期,事实上他走了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时间概念是模糊的。不过这件事他倒记得很清楚——他坐在沙发上,无意识地换着电视频道,突然眼前就晃过了张若昀的脸。他当时盯着屏幕上熟悉的脸有点儿发愣,搞不清楚不久之前他是不是亲手撒下坟墓里的第一捧土,又甚至有一瞬间觉得他马上就会从卧室或厨房里出来闹自己不准揭黑历史。他一动不动钉在那儿看完了两集,心里没什么感觉。 

然后他正常地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把手打湿后打开洗面奶往手上挤,就那一瞬间,洁白的洗面奶在湿淋淋的手上搓出泡沫的一瞬间,像一束细细的电流攥住了心脏随即通遍了全身。他记得他的手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他撑着洗手台还是往下跌,哑着嗓子号哭,大声干呕,咳嗽。最后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是瘫坐在地板上,连头发梢也是汗湿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流,一路滴到地板上——他以为自己没什么感觉。

他后来想,那个地点那个时间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只是在那一刻出于某种原因,他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走了,而自己将永远无法再见到他。

他突然明白不是哪个特定的地点或时间,他的空气里已经全部都是他的味道,没有了他之后,每一口呼吸都是刀口舔蜜的痛苦与快乐,每一口呼吸都在提醒他同时麻痹他,只要他还存活在这样的空气里,不管是路上的一阵风还是冰箱里的一盘水果,都会过来宰割血肉,吸吮痛苦,今天或明天,早晚的事——毕竟他的骨灰只有一半葬进坟墓,剩下的是刘昊然亲手散在风里和水里的,按他的意思。其实他不该到现在才明白。

空气让他活命,空气让他窒息。

空气早就把他所有的泪水都蒸发殆尽。

 

04

在兰格班大黑锅餐厅的那个晚上张若昀他们其实玩了很久,于是刘昊然就收到了他在南非的深夜里发来的信息,是一张夜色中的大海,后面跟着一首诗——典型的张若昀风格。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手机就响了,张若昀胆大包天,平时睡觉后溜出来就算了,节目正录着也敢钻了空子给他打电话过来。电话一通两人都没说话,轻微的杂音里好像有他们此时隔着的大洲和大洋。

张若昀一出声招呼都没打,沉了口气就开始念起那首诗来*。

 

“拂晓时分,我伫立在阒无一人的街角,我熬过了夜晚。

夜晚是骄傲的波浪;深蓝色的、头重脚轻的波浪带着深翻泥土的种种颜色,带着不太可能、但称心如意的事物。

夜晚有一种赠与和拒绝、半舍半留的神秘习惯,有黑暗半数的欢乐。夜晚就是那样,我对你说。

那夜的波涛留给了我惯常的零星琐碎:几个讨厌的聊天朋友、梦中的音乐、辛辣的灰烬的烟雾。我饥渴的心用不着的东西。

巨浪带来了你。

言语,任何言语,你的笑声;还有懒洋洋而美得耐看的你。我们谈着话,而你已忘掉了言语。

旭日初升的时候,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阒无一人的街上。

你转过身的侧影,组成你名字的发音,你有韵律的笑声:这些情景都让我久久回味。

我在黎明时细细琢磨,我失去了它们,我又找到了;我像几条野狗诉说,也向黎明寥寥的晨星诉说。

你隐秘而丰富的生活……

我必须设法了解你:我撇开你留给我的回味,我要你那隐藏的容颜,你真正的微笑——你冷冷的镜子反映的寂寞而嘲弄的微笑。”

 

他静静地听完了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确实已经忘却了言语。他那时只觉得,如果有人说他可以游过印度洋,他绝对会跳下去。

 

那个晚上过后刘昊然冥思苦想,终于在几天后拨通了张若昀的电话。

“小张小张,”小孩儿的声音蹦哒得活像只扑棱翅膀的鸟,恨不得能从话筒里飞出来,张若昀听得耳朵直发痒,“什么小张,没大没小的,我看你是缺少爸爸的毒打。”

“我给你唱歌。”

“什么?”

“我给你唱歌。”他的声音突然放低了,轻柔得像在唤醒一朵花。

一秒钟的停顿。然后他又一次出乎了张若昀的意料——是《清白之年》。没有伴奏,他声音还有点哑,可是跑调大王这回居然又稳稳的在调上,可是他唱的每一个字都认真而清楚。

“怎么样?”小孩儿得意洋洋地问向他唯一的听众,“要不要再来?”

“你给我闭嘴吧。”张若昀沉了一口气,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我现在想你想得要死。”

刘昊然在那头大乐,能怪谁呢?怪也只能怪张若昀滥发浪漫,那天晚上他可是几乎一晚上没睡着觉。他一边笑一边揩了揩眼睛,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首诗和那首歌现在都在刘昊然手边的本子里,他还带了一本诗人的书在身边。张若昀偏爱那位和他同月同日生,连年份都是巧妙颠倒的伟大作家,在非洲都把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写的诗念给爱人听,到最后同一种疾病夺走了他们的生命。而现在刘昊然坐在大黑锅餐厅的某个角落,没有唱Don’t worry 的歌手热情地迎上来——他想,也许张若昀真是入错行了。

手上的烟烧的很快,他轻轻把烟灰抖掉。这也是他没听张若昀话的一件事。不过他没有烟瘾,也谈不上多爱喝酒,抽烟也好喝酒也罢,他想要有张若昀这些习惯,他想通过这样离他近一点,仅此而已。

他又想起那个晚上。那是在他走之后重看节目时才发现,那个晚上的张若昀其实是静的。他总是可以随意的就离群索居,退居尘嚣之外,哪怕他本身就在其中,他总是可以往后退一厘米,正好一半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他说,一个人在深夜的沙漠里不是最寂寞的。

他低头猛抽了一口烟,摁灭了烟头。

 

05

他得的是肝癌。谁都没有想到,没有人能想到,那只是一次例行体检,他那时甚至还没满30岁——

从拿到体检报告之后的所有检查都是刘昊然陪着他做的,张若昀的本意是不想让他陪,但几次之后他也主动不再提。最后的会诊结果出来那天,天气特别好,他们听完了医生的意见,相互看着,一直没说话。刘昊然在忍眼泪,倒是张若昀先笑了一下,他说,

“我可不要剃光头。”

住院的第一天刘昊然拎着大包小包的日用品跟在后面,到了病房,气都没喘匀,东西一放人就横在了张若昀面前,“我先警告你啊张若昀,你不要跟我来什么偶像剧里得了病为了不拖累别人就要分手那种戏码,你是不是演的我闭着眼睛都知道,”他停顿一下,

“反正你别想赶我走。”

张若昀盘腿坐在病床上,看着小孩儿板着脸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额头还在沁着汗水,心里一阵酸涩,伸手朝他要了一个拥抱,头深深埋进他肩膀里。

别说你不愿意了,他在心里小声说,一边吸了吸鼻子,眼睛有点红了,我也舍不得啊。

 

刚刚确诊的时候两人都还绷着一股劲儿,找医生,找治疗方法,找药,天南海北地跑。后来有一次忘了是在哪个机场,转机、时差再加上几天的奔波,张若昀在厕所里吐得一塌糊涂,刘昊然在旁边手足无措地帮他拍背,包了一眼的泪。等他终于喘过一口气,他抬头看他,眼圈还是红的,“刘源儿啊,”他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咱们别折腾了吧。”

“好,好,不折腾了,都听你的。”刘昊然伸手勾他的脖子,吸了吸鼻子,“怎么都好。”

他确实到最后也没有剃光头,每次掉了头发,新发型都是由刘昊然上手。到了后来实在掉得厉害,他连梳子也不敢动了。不过刘昊然总想,上天总还是有一点眷顾的,哪怕病得脱了形,消瘦,苍白,眼下乌青,嘴唇干裂,他也依旧是不难看的——要不这个自恋狂怎么受得了啊。

某个守夜的晚上刘昊然把经纪人叫来医院走廊,等他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掩门出去。

“我想公开了。”他声音放得很轻,语气却强硬得有点不真实。

“什么?”经纪人压着嗓子尖叫,气得几乎跳脚,“你疯了?你疯了?你才几岁?你现在是在什么关键时候你不知道?”

他手里的文件跟着挥舞的手臂上下翻飞,“你们俩这事儿本来就够糟心了,也亏上头都知道你们认识的早,也都是玩儿真的,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帮你们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他伸手指指病房,“你真是我祖宗,以为搁这儿拍苦情戏呢?是,你年轻,饭碗不想要可以不要,我还想要呢!”

刘昊然没说话,只抬手阻止了文件继续哗哗作响。他的脸静默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尊塑像。

经纪人长叹一口气:这位祖宗爷他打从出道伺候到现在,两人的许多事儿他都知道,也不是没见过最难的时候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抱头痛哭——他缓了缓,“这样,你现在脑子不清醒,咱们说不通,我看我们还是明天再……”

“这已经是我认真想过以后的要求了。”他很平静地做完陈述,也知道谈不下去,转身推开病房门。

没人想到张若昀已经站在那儿了。

该怎么形容——病房里暖黄的灯光从半开的门里流溢出来轻易地打破了门口黑暗中微妙的平衡。好像两个法官在争论死刑的判决与否,现在犯人自己终于出来了。

他没分给经纪人一眼,只看着刘昊然,那神色温和到了极点,不仅是对爱人,更带了仿佛对一只受伤小动物的安抚意味。他的眼里平静得像水,蕴满了此刻所有需要的包容与理解。

刘昊然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意思太多:他还年轻,还要在这个圈子里待很久,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要过……他不愿意成为他日后可能的阻碍,他不想他为难。

他永远都是温柔的,哪怕到了最后一刻。

 

而现在他每一次看到日落想起的都是那天晚上病房门口的光。

 

06

做不了保育,刘昊然也就没有在南非久留,只是在车开过保育基地时远远地看了一眼。他想起张若昀那时做完长颈鹿转移工作说,很多动物正在经历无声的灭绝。他也想起自己重看节目看到这里时的那种感觉: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才是在经历一场无声的灭绝。

一切都被带走了,就像从鲜花里攫取水分,他好像都能听见花瓣迅速枯萎,收缩,干瘪,凋谢的声音。他如此慌张,因为从未设想过没有张若昀存在的人生;而张若昀于他又是如此重要,现在的他和找不到巢穴,水源,猎物的动物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动物们的“无声灭绝”也许是因为没人在意,他则是因为失去倾诉的人。以前本来什么事情他都可以告诉他,但是现在刘昊然已经不可能跟他去讨论他的死亡。

他加了一脚油门,一路往纳米比亚开去。

 

到哈纳斯志愿者之家已经过了九点,刘昊然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认识他的人,在他点了一杯啤酒和四杯猎人酒之后,吧台里的人问了他名字,问了他有没有听过“ruoyun”这个人,他还没来得及把叼在嘴里的啤酒瓶拿下来,可能眼神已经帮他做了回答。那人恍然大悟地一拍掌, “原来你就是他的小爱人。”

我的小爱人,刘昊然笑着咀嚼这个词。My little lover 。他是这么说的吗?

认出他的人叫Columba,刘昊然很快想起了张若昀在那信中提到的那个经常和他们一起喝酒的奥地利人——你可没说你还跟他讲我了。

“要我陪你喝一杯吗?” 

刘昊然想张若昀的事他应该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们之间好像忽然就有了一种对此绝口不提的默契。他谢过了Columba ,自己走出去拣了块空地坐下。第二杯猎人酒下肚的时候Columba还是拿着瓶啤酒走了出来。

“是来当志愿者还是?”

“志愿者,不过我待不了多久。”刘昊然一边回答一边有点儿恍惚,他把这归咎于酒太冷太烈,“我第三天一早就走。”

“去哪里?”

“最想去的那个地方吧。”他的声音更小了,像是自己都不确定。

Columba没有深究这个含糊不清的回答,举起酒杯跟他碰了碰,“年轻的时候就是要多走走。你这次是一个人?第一次这样吧?”

刘昊然想了一会儿,“确实是第一次。”

他从前当然也旅游,但,他又仔细回忆了一下,扯出了一个并不由衷的笑容:那时好像都是跟张若昀一起。

他们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尼泊尔,冰岛,巴西,东京,米兰,他们在深夜的罗马,圣玛利亚灵魂之母堂前的某个地方接吻,在纳沃纳广场唱歌到天亮*。当然也走遍中国的很多城市。某一次他们在南方的一个不知名小镇上停下来,民宿门前是一条最终会汇入长江的河流,小码头上停着几艘小船。那天下午刚下过雨,张若昀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开心,穿着踢踏舞鞋拉着他在房间里绕圈——谁出来旅游还会带双舞鞋?刘昊然给他累得够呛,瘫坐在椅子上见他好不容易不跳了,吃个苹果又吃得兴高采烈,一时搞不懂他们两个谁才是年纪更小的那个。终于他的苹果吃完,人也静下来,转而走到窗边,两肘撑在窗沿上一口一口地抽烟。刘昊然正盯着他有点出神,忽然他转过脸来说,我们也找一艘小船,沿着长江走一遍,再一直开到海里去,好不好?

刘昊然看着他的爱人,他的眉他的眼,和窗外的碧空一样是洗过般的澄澈明净。他能说什么呢?他从来说不出一句拒绝他的话,不管那个提议多浪漫、大胆、不切实际。况且谁说他们现在在这里本身不是一种奇迹。他笑眯眯地应一声好。

现在想起来,原来当时他那句话出口时自己心中那阵无端的怅惘是如此的合情合理,或许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他大大咧咧了一辈子,唯独在这一件事上有了比他文艺到了骨子里的爱人还要敏感的一份先知先觉。只不过——他的眼睛垂下来——

只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这种知觉会怎样翻天覆地,更无力更改。

那时他的癌症已经是晚期了。从小镇回来的第二个月,刘昊然真的在准备买一艘船的时候,他住进了医院。

 

07

周年的时候难得假期对上了,去纽约是张若昀的提议。小孩儿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大都市,高兴地在街上又跑又跳,惊起一群的鸽子,长风衣被吹得老高,灰褐的水泥森林里他好像是唯一明亮的色彩,只跳动在爱人的眼睛里。他跟在后面看着小朋友乐得见眉不见眼,心甘情愿陪他疯了一天,到了晚上才一路把他牵到雀喜区,十八街靠近第八大道的地方,牵到一家叫Tea for two的酒吧里*。

酒吧装饰得古香古色,四周墙上都镶上了沉厚的桃花心木,一面墙上挂满了百老汇歌舞剧的剧照,张若昀一一指着告诉他《画舫》,《花鼓歌》,《南太平洋》;另一面悬着好莱坞早期电影明星的放大黑白照。中央那张吧台呈心形,沿着台边镂着极细致的花纹。刘昊然不是第一次到酒吧,但这里的气氛这样的雅驯和温柔,他不禁有点晃神,还是张若昀拉他到那颗心的尖端坐下。

“喝什么?”张若昀往吧台后面扫了一眼又转回来笑着看他,“威士忌?”

“我……我没没喝过。”小孩儿有点窘。

“据说上帝会为浪费好威士忌的人,在地狱里专门留个位置*。”

他这句话是用英文说的,一转头调酒师伸出手来跟他击了掌,张若昀乐不可支地跟人家聊足了五分钟的威士忌才转回来,埋头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有那么一瞬间刘昊然觉得他好像退进了白色的烟雾里,退回到一个完全属于张若昀而没有刘昊然的花园里,他看得见,却又没有进入的钥匙。他又晃了晃神。

张若昀不知道爱人心里的思绪,以为他被自己唬住了,乐了一声,支起身子朝调酒师点了两杯彩虹酒。

“那是什么?”

“你肯定喜欢。”

郁金香形细长的高脚杯端上来有七层不同的彩色,上面燃着两朵荫蓝的火焰,一碰杯子还是温温的。小朋友果然新奇极了,扯着张若昀一阵大呼小叫。两个人对坐着喝酒,酒吧里的歌演奏过一首又一首,从《飞我上月球》、《暗夜里的陌生人》,到《无法习惯失去你》《某个奇妙的晚上》。刘昊然大多没有听过,但也乐得靠在张若昀肩上听他偶尔跟着哼唱。他感觉得到他有多开心。

酒不知道喝到第几杯,刘昊然已经不知道是醉还是醒,只觉得酒精给了他足够的勇气,他终于够胆做一件事——或许不是酒精,或许是这里暗金色的灯饰,或许是威士忌的玩笑,或许只是他毫无顾忌地靠在爱人肩上,又或许都不是——他贴在他耳边含糊说了句什么便站起身来往刚刚停下演奏的小乐队走去。乐手跟他交谈了几句便笑着下台,还找了把吉他给他。

张若昀一头雾水,偏小孩儿故意不看他,径自上了台,调了调麦架。

“今天是我和我男朋友的周年纪念日,我,我有一个礼物想送给他。”他明显的紧张,英语说的磕磕绊绊,张若昀在下面忍笑忍得辛苦,心里想着看这小孩儿搞得出什么花样。

前奏出来的时候张若昀坐在下面有点发懵。他还以为刘昊然要来一段什么当红流行歌,没想到是《米店》。他发过这首歌的歌词,看来他的微博他真的翻过。他是什么时候背着自己学的吉他?什么时候唱歌都不跑调了?谱子什么时候背的?——一段已经唱完了,间奏的时候他居然又从身上摸出一把口风琴——他们俩的行李都是他理的,怎么从来没看见? 他唱着“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一双赤诚的眼睛丝毫没有掩饰的看过来,这回换他不敢四目相对。完了,想不到这小鬼头道行这么深,他都记不清楚上次这么感动是什么时候了,再这么下去他可能真的要哭了。

可他忍不住朝他看。小孩子哪里懂得他这种弯弯绕绕百转千回的心思,示爱的方式都只会直接捧出心脏,热烈又滚烫,一边递还一边怕别人不要,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讨好,他好像都能看到彩虹酒的火在他眼里烧。其实他多喜欢他,哪里需要他来讨好。

一阵胡思乱想到这里,张若昀才发现一首歌已近尾声,小孩儿一边慢慢地唱,一边慢慢地好像要走下台来。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歌唱完了,拨弦的声音在小小一方天地里还在像湖水的涟漪一样回荡。然后他们亲吻——他忘记了语言,忘记了表情,忘记了声音,仅仅只是亲吻。

那个晚上——他们总有一天都会回忆起那个晚上——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宛若天成,连其他客人的掌声和笑容都是那样的包容而善意。

那就是他们最好的日子。

08

第二天刘昊然正在清洗猎豹的水池时Columba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忙得过来吗?”

“啊,没什么,谢谢。”刘昊然朝他笑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昨天晚上我忘了告诉你,其实今天下午我们这儿的两个志愿者要结婚了,就在这里办婚礼,我们都非常欢迎你来。”

他有点儿吃惊,想了想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去的理由,“当然,我很乐意去”

“另外就是想问一下,你会弹吉他吗?我们这儿除了手鼓就是吉他,但没有人会弹,现在婚礼上就差着乐手。当然你不愿意也没什么……”

说话的功夫一只猎豹顽皮地跑到刘昊然身后,左嗅右嗅一阵,很亲昵地抬起两只前爪往他肩膀上搭*。他偏过头拍了下那只小爪子好让小家伙下去,“正好,我会弹吉他,也有谱子在身边,只是弹得不好。”

他知道比起“缺乐手”Columba应该是想让他融入大家,更是顾虑到他现在的心情,等到下午刘昊然抱着吉他坐在一边等待的时候他想,Columba 的善意当然是一个因素,但他答应的真正原因不是这个——

其实有件事,刘昊然谁也没告诉过。

那是场在爱尔兰的婚礼,张若昀去给他的发小当伴郎,他把请柬的照片发过来的时候刘昊然还在米兰工作。那时两人忙得已经很久没见面,他牙一咬转头就去找经纪人压了行程,愣是挤出了一天的空档。他前脚刚在米兰忙完,后脚就马不停蹄地飞去,赶到的时候两人还没来得及碰一面婚礼就已经开始,刘昊然只好找了位置悄悄坐下。

那真是场很美的婚礼。草坪,鲜花,教堂里挑高的穹顶和色彩斑斓的玻璃窗,新娘缓缓走来,一路都是人们赞美或艳羡的目光追随,他的心思却全在张若昀身上:白衬衣黑西装,站在台侧稍靠后的位置,胸前别着伴郎的淡黄色的花,脸上依旧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表情,那种始终存在的轻微的游离感和玩世不恭。他忽然就有点鼻酸——不怪他,现场气氛实在太好了,一旁乐队里的女歌手低吟浅唱着“For I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 ”,声音轻柔地好像流淌过一条河,刘昊然不知怎么就有点想哭了。他想悄悄再看看张若昀,这回一抬眼却是四目相对。那一瞬间他们好像交换了彼此最隐秘的领地,说完了所有能和不能宣之于口的话语——根本不需要话语,他们都知道此刻对方在想什么了。刘昊然朝他笑,下一秒才发现眼泪已经落了下来, 他赶紧低下头去揩眼泪,没敢再抬头看他*。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都转场去舞会,刘昊然磨磨蹭蹭待到最后,而张若昀拉着新郎耳语了几句,也留了下来。他们心照不宣地粘连着眼神,穿过人群,走到角落,洁白的大理石柱和层叠掩映的绿叶鲜花之后。小孩儿这时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忸忸怩怩地绞着手,开口好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狗,“我知道我们可能永远没办法……”,他吸了吸鼻子,换了一种说法,“我们可能没办法像别人那样永远……”

张若昀却突然笑了。他站在更高一级的台阶上,所以微微俯下身来亲吻了他。

“谁说的,嗯?”他叫个暂停,在额头相抵,鼻尖相触,眼睫毛快要扇到一起,唇边还有未退的温热的时候,在世界上最远又最近的距离,他的嘴唇重新贴上来,唇齿相碰说出的话语含糊又暧昧,落进耳朵里却无比清晰,

“现在就是永远。”

 

那个吻在他的记忆中如此鲜明,以至于那天的剩余部分他几乎都无法回想:海边公路,沙滩,浪花,他举着相机给他拍照,传得很远的笑声,碧绿的草坪,马,飞驰的敞篷汽车,风,扬起的衬衫衣角以及被摁断的电话铃,还有做爱和亲吻——跟那个吻比起来或许那都不算亲吻——反正是张若昀撇下新婚的发小陪他疯玩了一天,留在脑海里的都是破损的,片段式的剪影,仿佛按了快进般失真。暂停键是按在某个小旅馆的床上,刘昊然还记得那个房间,浓郁的红墙上画着一枝一枝的不知道名字的淡色的花,铁架床上的绿漆有些剥落,窄长的一扇百叶窗里一片窗纱被吹得很高。张若昀靠在床上慢吞吞地摸了根烟,问他明天。

“我明天就要回国了,下午两点的飞机。”

刘昊然变成一个从美梦里被惊醒的孩子,一下子经历了极大的沮丧,不过他很快用爱人的怀抱来麻痹了自己。他又探身上去想跟爱人要一口烟,张若昀垂着眼睛看他,笑声从鼻子里哼出来,有点儿痞,手倒还是递过去。他都已经探头张嘴去够了,张若昀又一扬手把烟收了回去含进嘴巴里,话说得含混不清,“小孩子抽什么烟。”

小孩子气闷了,要烟要不到,他索性直接伸手把张若昀口中那根烟捞过来过来丢到一旁。张若昀“嘶”了一声还想说话,刚直起身子便被抵到墙上堵住了嘴——要烟要不到,他只好要这个吻,这个吻里全是烟草的味道。

“这可是万宝路。”张若昀从这个幼稚的长吻中解放出来,气都喘不顺还不忘耍嘴皮子。

“我管呢,”刘昊然振振有词,“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张若昀给他气笑了,脾气磨得一点儿不剩,只好继续由着他亲,“我看你最有害我身体健康。”

明天?他一面胡乱地把刚套上的衬衫丢开一面想着,不禁笑了。

还要管什么明天。

 

09

简单的婚礼仪式结束后是大家的舞会,Columba 挤过一堆人来跟刘昊然击掌,“今天的演奏棒极了!真没想到你居然还带了曲谱来!你平时经常弹吉他吗?”

“谢谢,我其实很久没弹了,大家喜欢就好。”

他没说的是,曲谱会带在身边是因为,这是当时他抄给张若昀的。

起这个念头是在去年十月他收到张若昀送他的生日礼物的时候,那时他们停下四处寻医问药的奔波已经很久。那天刘昊然非常忙,忙得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也忙得没空去医院陪床,一到家灯都没力气开就倒在了沙发上。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以后,他发现茶几上有什么东西方方正正的轮廓凸显出来。他摸索着起来,一不小心撞到茶几角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一个信封,里面装着的的是盒录像带。经纪人留给自己的什么影视剧资料吗?他一边一瘸一拐一边想,这都什么年代了,得亏有张若昀这个老古董,不然他上哪儿找播放器去。

播放器咔嚓咔擦地转,第一个画面出来, 一件花花绿绿的毛衣蹭在镜头上,应该是还在调摄像头,刘昊然却一下子愣住了。他一眼看出来那是张若昀的衣服。

果然下一秒他的脸就出现在镜头里。

看不出是在哪里,不是在家也不是在医院——这两个地方他都太熟悉了。张若昀靠着一面白墙站定。刘昊然能肯定这是不久前录的视频,因为宽大的毛衣下他还是明显的消瘦。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精神却很好,头发乖乖地梳下来顺着,看起来好像只有二十出头。他笑眯眯地朝镜头挥手。

“刘源儿小朋友,生日快乐!今年呢没有给你买上礼物,所以我决定参考你在纽约的表演,也唱一首歌给你。友情赠送,非流通商品,仅此一张,送完即止哦。”

张若昀短暂地离开镜头,抱来一把吉他,那是从纽约回来以后他买来送给刘昊然的,都还没有用过。他一边低头调音一边说,“你还记不记得很早之前我们看过一部电影叫《Her》?今天这首歌就是那部电影里的插曲。”

他行了一个花里胡哨的骑士礼,“《The moon song 》”

“I’m lying on the moon 

My dear I’ll be there soon 

It’s a quiet starry place

Time 's we are swallowed up

In space we are here million miles away

There’s things I wish I know 

There’s nothing I’d keep away from you 

It’s a dark and shiny place 

But with you my dear 

We’re safe and a million miles away ”

 

他唱完了头依旧是低着的,手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信封里我把中文的歌词抄给你了……先就这样吧。昊然,”他终于抬起头,笑了,眼睛亮晶晶的,“生日快乐。”

刘昊然伸手把信封捞过来,擦了擦泪,倒出一张仔细叠好的纸片。他小心翼翼地把这张薄薄的纸片展开。

我躺在月亮上,

亲爱的,我马上飞到你身边。

这里星光灿烂,安静无比,

让时光将我们吞没。

漂浮在离地球百万英里的宇宙,

我有想知道的事,

没有瞒着你的事。

这里黑暗却又明亮,

若有你在我身边,

我不害怕在宇宙里漂浮数百万英里。

他躺倒在地板上流泪,搞不清楚是自己疯了还是这个世界不太正常,生死竟如此混沌。他还想张若昀的字怎么就能那么丑。 

他这么想了可能有一分钟,然后起身冲出了家门。路上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刚才那个画面有点熟悉——对了,他不是第一次这么躺在地上哭——上次是和张若昀一起。

他们两个老是一起撞大运。那时张若昀很久没戏拍,天天躺在家里胡吃海塞,胖了整整二十斤;刘昊然比他好一点,接到一个角色,要减二十斤才要。两人每天吃白水煮的营养餐吃得想吐,在健身房累得爬都爬不起来,回家能直接睡地上。头一回这么干的时候,皮特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嗅了嗅两个满身臭汗的人,一甩尾巴走了。

“哈哈,看到没,这就是正宗的狗不理。”

都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哭的。起初还只是流眼泪,后来都哭出了声,刘昊然记得他的手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脖子,声音还有点抽噎,他说,刘源儿,别怕,这就是咱们最难的时候了,过了一定会好的。

是啊,他们都以为那时就是最难的时候了。

他不敢在开车的时候流眼泪,赶紧抬手狠狠地擦了擦眼睛。

病房里是暗的,没有开灯,但他能感觉到张若昀还醒着,他还能肯定他是在等他,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来。

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躺了下去,一句话也没有说。张若昀配合着给他空出位置,也没有开口。

他们一起流泪。半年多过去,他们还是第一次因为这件事哭成这样——或者说第一次在对方面前哭成这样。枕头变湿又慢慢变干,从头到尾,他们一点声音都没出。

“过零点没有?”

刘昊然摸出手机,“还有一分钟。”

然后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糊着眼泪鼻涕又因为刺眼的光皱成一团的脸,都笑了。

“生日快乐。”他脸上还留着那个笑的弧度,闭着眼睛凑上来吻了他。

第二天刘昊然就开始悄悄准备。他把所有他喜欢听的歌抄在一个本子上,又把所有他喜欢的书里的选段,电影的台词,诗抄在另一个本子上,他还想在新年的时候,把家里的留声机和一箱唱片抱来病房,合着两个厚厚的本子,一起给他作礼物。

 

现在那两个本子被反反复复翻了太多遍,已经磨边儿了。

 

10

其实两个本子远不够记下他们的故事,带在身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勾起他的回忆。他们之间的事情太多了,更奇怪的是当刘昊然回忆起来的时候没有一件是不美好的,就算是他偶尔想起最后那段日子,出现在脑海里的也大多是,他们一起躺在病床上看电影或者他帮他剪指甲,这样的画面。他低头喝了口酒, 酒瓶在手里晃来晃去。

然后他第一次有勇气直视了他的死亡,在12日13日过去99天以后。

他走的时候没有受苦。

最后那天是一个漫长阴雨后难得的晴天,风把窗帘吹得微微扬起来。所有的仪器都已经撤了,病房里只流淌着很轻的音乐声。刘昊然一直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忽然间看到他眼睛好像亮了一下,目光往窗边偏转了一个角度又转回来。他看到他嘴唇微微翁动,于是赶快俯下身去听。

“什么?”他问。

一边的音乐刚好切到Here comes the sun 。

然后他好像看见他笑了,短暂地牵了牵嘴角。

“别怕……太阳终于出来了……”

他不敢流泪,怕看不清现在的每一秒钟。于是只好噙住泪水看着他,在他微弱缓慢的呼吸声里继续听下去。他的目光又往下一转再回来,他手边搁着那本他抄给他的歌词,今天刚刚读到《米店》。他的眼睛已经半耷拉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了。

“码头上还停着我们的船吗……”

最后这一句话,他没有说完,因此刘昊然也就一直不回答。他不回答的话,就永远不会结束。

 

第二天刘昊然起得非常早,天色还一片漆黑的时候,他已经一个人站在了沙漠里。夜空很低,满天的繁星好像爬上树就能摘到。他知道老话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不禁想要是真的爬上树摘下一颗星星,他会不会回来?回过神来又摇摇头,自己真是不太正常了。

昨天酒局的最后Columba问他,这一趟来是为什么,应该不只是想重走一遍张若昀的旅行路线吧?他那时笑了笑,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要明天才知道。

所以现在他可以回答了,这一场疯狂的旅行的奇妙起源和一切的开始。

接到张若昀的电话时刘昊然正懒在酒店的床上,窗外是大片的海,天有点儿阴。

“喂?”他应了一声,又把手机伸到眼前看了眼时间,“你那边现在才五六点吧?这么早就起来了?”

“刘源,”刘昊然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他那时的声音,像是在小声欢呼,又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他那一刻好像突然从这奇异的声音里触碰到了命运,当即便屏住声息,没再说一句话。

“现在我在纳米比亚,早晨五点四十七分,看到了沙漠里的日出。”他保持着这种既轻快又有点儿感伤的腔调,语气介于揶揄与严肃之间,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一点,“你以前问我我名字里的昀是什么意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昀是日出,日光的意思,若昀就是像日光一样灿烂的人。”

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眼前的天空放晴,阳光一瞬间就铺满了整个海面,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福至心灵,眼泪跟着蓄满了眼眶。隔着六个小时的时间和几千公里的空间,他的爱人在沙漠寒冷的日出的清晨向自己解说他的名字——或者根本就是展示一段命运和托付给他整个人生。

这就是他此时此刻在这里的原因,他两个月的旅行,他从南非到纳米比亚,到达时说这是他的土地,这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在非洲,不是因为张若昀在那么多次采访中说起对非洲的喜爱,他只是觉得他一定要到这里,他向自己讲述名字的地方,因为这个行为的隐喻太过特别,连彼时尚未开悟的他都已察觉,那或许是他第一次真正触摸到张若昀的灵魂。于是他来到自己认为曾经与他最接近的地方,甚至他还有一个天大的美好幻想,他想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会不会出现,他想,如果我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做你做过的事,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再见你一面。

所以他必须要在。如果一切可以有一个结束,那就只能是在这里。

刘昊然对着地平线上缓缓起的太阳,那光线太强烈,他又不肯闭上眼,于是开始不受控制的流泪。

在他准备做最后一件事的时候,Columba找了过来,神色异乎寻常的严肃。

“有你的信。”

 

11

飞机落地,何老师见面先给了刘昊然一个大大的拥抱,“回来就好。”

何老师订的那间咖啡厅从前刘昊然和张若昀经常去,他走了之后还是第一次。 两人坐下来都是无话。他们之间太熟了,他和张若昀第一次见面何老师都在,不必拿任何无关紧要的话来寒暄,开门见山却又需要准备时间。

“那封信……”

“是若昀请我帮忙寄的。他之前在网上就和Columba说好,拜托他先代收,”何老师笑了笑,“我也担心过你能不能收得到,结果刚刚好。”他又补上一句,“不用说谢谢,真的。”

刘昊然也朝他笑笑,又低下头搅起红茶的吸管。冰块哗啦啦地碰着玻璃杯,响得他心里思绪万千,他叹了口气,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很低,“其实我本来准备在他百日那天……”

何老师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不用多说,眼睛红了。

“那现在呢?”他小心翼翼地,很轻地问。

“我舍不得走了。”刘昊然短暂地闭了闭眼,“那封信里,时间,地点,一切,他知道我会在非洲,他知道那里对我们有什么意义……何老师,”他一边笑一边抬手在眼前挡了一下,“他老是这样,什么都知道,最讨厌的是他永远都是对的。”

“是啊………你知道当时若昀把信给我的时候说什么吗?”何老师用手按了按眼角,“他叫我们都不要拦你,他说只有他能拦得住你。”

两人对视了一眼,很久没有说话。还是何老师先打破了沉默,“不说这些了。接下来打算干什么?还要继续旅行吗?”

刘昊然仔仔细细地揩干净了眼泪,笑了笑,语气非常轻快,“不了,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该回去拍戏啦。”

何老师静静听着,没有出声。

“然后,”刘昊然又笑了,葬礼过后何老师还没有看见过他露着虎牙笑得这么明亮而灿烂,好像又是从前那个大大咧咧的小男孩儿了,只是眼里多了一份从前没有的沉静。

“我会去南极,或者北极,那无所谓,”他笑得眼里繁星点点,好像已经望到了那里的夜空,“和他一起。”

与何老师告别之后,刘昊然独自去了一趟墓地。他在墓前站了很久,终于伸手去触碰了墓碑,好像是在抚摸爱人的脸。

对于从前的我来说世界不过是你的影像而已。你太好了,你这么好,我早就习惯了依靠着你去看这个世界,哪怕是晦涩艰深的也会因为你,我就可以直接说,那是好的。从前我哪里需要什么理解。现在你不在了,我才只能开始一个人行走,借一借你的眼睛,去学着真正理解这个世界,这个没有你的世界。我只能用你的眼光去看它,理解它之后,我才可能重新去热爱。说来奇怪,从前我可以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头搭在你肩上的时候,我却从来没有能进入你的那一座花园,而现在再也不能见到你,我却真正踏入了花园的大门。从今往后我会行你所行,见你所见,做你所做,感你所感,爱你所爱,是的,正如你所说,若昀,我与你从未如此接近。

12 关于那封信

 

亲爱的刘源小朋友:

你好哇!我想打开这封信的时候你应该是在非洲,某个寒冷的,快要日出的早晨。沙漠的夜晚很美,对吗?

不出意外的话你应该已经顺利地走过了南美洲和大洋洲,把纳米比亚留到了最后。一路上你应该都有做周密的安排,唯一一个意外,应该是这封信。我猜我想到了你要做什么,你或许感到惊讶,但我并不。因为如果同样的情况换做是你躺在了病床上,我也会在此时此刻处于这里,想着跟你一样的事。所以我恳请你,先看完这封信再做决定。

昊然,我总是能察觉到我在影响着你,但你或许都无法想象你是如何改变了我。有太多从前我不知道的,或者我以为永远不会去尝试的东西,因为你我感受到了。因为爱你,我得以见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体会我甚至未曾料想过的悲喜。你带给我的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如果可以,我愿意送你千万朵黄玫瑰的记忆*。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可能有点难,但先别急着拒绝,也不要生气。等你度过一个必有的阶段,昊然,我想告诉你,请继续勇敢地去爱。爱一本书,一首歌,一部电影,一个角色,再试着去爱一个人。如果你的生命中在不久又或是许久以后又有爱情降临,千万不要因为我拒绝这份恩赐与奇遇。能够去爱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而你还如此年轻。昊然,我绝不强求你,但请永远,永远不要丧失爱的能力。

来说最后一件事。昊然,我不是要责备或者是劝告你什么,生者的痛苦太艰难,我没有那个资格或立场来教你应该怎么做,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可以来找我,但你太年轻了。你年轻到还没有真正见识过这个世界,你的面前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走,而生死是太大的事,我不希望你这么早就做了这个选择。我希望你不要是现在走,活着,用我的眼睛,再多看一眼,再多走一分。这个世界上依旧有太多值得你眷恋和不舍的,而你的继续行走绝不是代表了对我的遗忘。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从你的生命中退场,事实上我也不会那样,但是昊然,不要让我做你的天,让我做你的地*,让我可以为你的人生做托底,让你能在我之上行走,不是时时见到,但你我都知道我会一直在这里。我很幸运能早早遇见你,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很幸运能陪你成长,哪怕从今以后会换一种方式。你的人生其实还会有很多这样难捱的冬季,记住,春天回来的时候,我也回来*。

这一切当然是有遗憾的,但是昊然,想想爱尔兰的那场婚礼——上次你跟我提起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你或许以为我忘了,但其实我记得。我记得每一个细节,也记得你的表情。你看,教堂,神父,誓词,宾客,亲吻,或许某种意义上我们也已经在那天完成了一场典礼,或许我没说错——那就是永恒。

昊然,死亡并不能让你我分离。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其实我的一切都还在你每一个目光的流转里。你不会活成我 ,但一部分的我现在永远地活在了你的生命里。你总有一刻会明白,因为这场死亡,我们之间不再有距离,我们从未如此接近。

死亡会让人在各种意义上袒露一切,那对于你我并不是件坏事。我已经毫无保留地向你展示了我的生命,而现在,我想你见到了,你也明白了。昊然,不要怕,

  我们终将血脉相融。

  我们终将血脉相融。

 

                                                          张若昀

                                              2018年8月24日

 

—————————全文完——————————

 

 

注*:

1.文章标题来自弟弟参加的Tiffany的非洲活动

2.“这是你的土地,现在我在她怀里了。”原型来自三毛《撒哈拉的故事》

3.哥哥在海边念给弟弟的诗,出自博尔赫斯《另一个,同一个》中,英文诗两首,其一

4.“他们在深夜的罗马,圣玛利亚灵魂之母堂前的某个地方接吻,在纳沃纳广场唱歌到天亮。”原型来自安德烈·艾席蒙《夏日终曲》

5.关于Tea for two 酒吧,包括位置,剧照,吧台,彩虹酒,演奏乐曲等的描写,均节选自白先勇《纽约客》中《Tea for two 》

6.爱尔兰婚礼,有标注的一段,参考电影《摘金奇缘》新加坡婚礼一段

7.哥哥信件中“千万朵黄玫瑰的记忆”,原型来源同3,英文诗两首,其二

8.有几处对哥哥微博内容的改编引用,均已标出。 (除此之外文中提到的哥哥微博里的内容基本都是真的,感兴趣的朋友有空可以去哥哥微博考古)

9.关于弟弟“爬上树摘星星”,出处见于弟弟非洲Tiffany活动的一个文字花絮

10.旅行地点,行程安排等,均来自花少三(同样建议考古)

对文章有任何的看法、感受、建议、问题,非常欢迎在评论区提出。其他的都可以不要但如果喜欢请留下评论谢谢!!(突然声嘶力竭)

再次感谢阅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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