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本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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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绘本半边天栏目第一次采访绘本领域以外的艺术家，对我来说绝对是个大挑战，简直是让沙漠流出泉水，生出绿洲来，因为艺术是我的认知盲区，24岁才知道《蒙娜丽莎》是法国卢浮宫的镇馆之宝，而不是意大利的。这次采访艺术家小龙花，尽管我精读了他荣获第八届爱丽丝绘本奖的作品《盲人摸象》，了解创作背景以及他在“一席”的演讲，但去之前还是很惶恐，就像干枯的木桩要在森林里谈论阳光、空气与土地一样。于是我特意邀请老朋友费嘉老师陪我一同去，在我问出“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时，能帮我圆场，在我听不懂某些回答时，能帮我解释说明一下。

Lisa老师、小龙花和费嘉

小龙花的工作室位于上海市中心巨鹿路一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老洋房拾阶而上到达顶层，一个别有洞天的艺术空间赫然出现，这里有他的画作、收藏品、装置品、创作工具等等，大大小小，零零碎碎，有点私人古董店的味道。

工作室内景

小龙花已经提前买好咖啡坐在里面等我们了，他身上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艺术高冷，反而有种温文尔雅的平和谦逊，这让我很放松，整个采访过程也异常流畅、自然。

先插播一下小龙花的官方介绍

文艺范儿十足的小龙花

小龙花，工作生活于上海，创作涉及绘画、装置、漫画、雕塑，探索如何利用打破现成品的形状、质感、空间后发现其背后的联系和新的创作可能性，捕捉带有质感的或立体或平面的形状和形状间即兴产生的关系和叙事。目前独立出版《大迁徙》、绘本《盲人摸象》《呲》（Nieves Books, 绝版）等。

在今天的这篇推文中，您将看到：

1.为艺术而生的小龙花是如何在一个个作品中不断突破自己？

2.在外公贺友直的盛名下，他如何走出自己的艺术之路？

3.不拘一格的随性外表下藏着何种躁动不安？

采访实拍，4个问题了解小龙花

一、在作品中突破自己

Lisa老师

怎么会想到创作《盲人摸象》这样的绘本？

小龙花:这本书是对我外公期许的一个回应，他是中国老一辈连环画艺术家(代表作有《朝阳沟》、《山乡巨变》、《白光》等)，他的白描影响了几代美术工作者。外公一直希望我能画一部老少皆宜、通俗易懂的绘本，但那时候的我对这样的作品并没有太多兴趣，一门心思在搞雕塑。

2016年外公突然去世了，这给我很大的冲击，想到了他对我的期许，于是开始尝试创作雅俗共赏的绘本。为了让大家都能看懂，我从中国传统故事入手，在翻阅一些资料后，对成语故事《盲人摸象》产生了兴趣。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直觉，故事中的大象不是一头真实的大象，这里有奥妙，于是顺藤摸瓜，深入研究几个月后，发现《盲人摸象》的经典版本跟我小时候听过的完全不一样，它出自《佛说义足经.镜面王经》，里面的镜面王是获得了证悟的佛陀，而镜子国则是真实世界的反射，只有佛陀才能透过镜子的表象获得全知。

重新梳理文本后，我领会到一些有趣的隐喻，比如大象的“象”字是不是跟真相的“相”相通？这让我有了创作的兴奋感。

Lisa老师

除了兴奋，创作《盲人摸象》的时候，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小龙花：最大的挑战是用什么样的艺术语言去表达。构思的时候我从工作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发现周围充满了各种格子，在这个由坐标系构建的世界中，格子最能表达物体在空间中的位置、大小跟形状，于是我想到了用测量的方式来“观察”大象。

《盲人摸象》内文图

这种表达需要你在有限的范围内达到极致。怎么讲，就像踢足球，场地无限大，你没法踢，球门像楼一样大，你也没法踢，只有规定一个场地，你才能在里面展现出最精湛的球技。于是我用力记数字、打格子，把自己锁在一个个工程图纸中，人物造型与构图经常会画错，就推倒重来，一遍遍地画。

《盲人摸象》创作现场

整本书的色调，我是受了绘制蓝图的启发，用大面积的蓝色表现故事中的“光”跟盲人摸“象”，并且让“相”（真相）逐渐成型。

《盲人摸象》内文图

你细看书中的这头大象，它的造型是经过解构的，我想表达世间万物都因为各种因缘聚合而成。比如你眼前的这张木桌，它用到的材料来自大树，伐木工砍下来后用卡车运到木材厂，经过无数道工序加工才变成桌子，再经过流通的步骤，千里迢迢地来到你面前。

采访现场

这头大象也是如此，我要先把它打散，然后再重新组合，如同拆了重装一样。这个构思的过程非常有挑战。

Lisa老师

挑战中也一定有不少乐趣吧？

小龙花：乐趣是你在苦思冥想，“叮”地一个灵感就把你给打通了。比如构思故事结尾“这个大象究竟变成了什么？”的时候，我刚好去贵州采风，在当地民俗博物馆看到了苗族祭祖歌《蝴蝶妈妈》。大致内容是蝴蝶妈妈与水泡恋爱后生下十二个蛋，孵出了雷公、虎、龙、牛、姜央等生灵，姜央就是苗族的祖先，所以蝴蝶是他们的始祖。苗族没有文字，他们的历史是借助古歌口口相传的。唱的时候一定会配有舞蹈，这个画面在我的脑海中萦绕，创作的激情也被点燃，如果把笨重的大象跟轻盈的蝴蝶结合起来会怎么样？

《盲人摸象》内文图

但是这个故事当中的蝴蝶跟水泡恋爱产卵的逻辑有点说不通，正在费解的时候，有次去一家餐厅吃贵州菜，无意发现蓝色的扎染布上有蝴蝶图案，再一细看，这只蝴蝶的中间居然是一条鱼。

我豁然开朗，在苗族文化中，鱼和蝴蝶是有关联的，而水泡跟鱼又息息相关关。我还跟一个贵州女孩聊过这个话题，她说确实有这样的传说与图案，真的太神奇了。

还有一个惊喜就是在画的时候各种买买买（笑），去文具店淘各式各样、不同尺寸与形状的尺子，这些尺子在普通的文具店买不到，只能到一些刁钻的地方去弄。我在一个台湾人经营的小店里寻到了画大象身体的全套尺子，品牌名居然叫“蝴蝶牌”，真是冥冥当中的机缘巧合。

小龙花在创作中收集到的

蝴蝶牌大象尺和蓝晒

二、建立自己的品牌特色

Lisa老师

Lisa老师：除了绘本，还做哪些艺术创作？

小龙花：我的主业是插画，不仅自己画，还在大学教学生画。但我从小很喜欢漫画，大学毕业后特意到北京，在中国传媒大学进修动画专业，跟志同道合的朋友集资创办了一本独立漫画，叫《CULT青年的选择》，后来还做了一部定格动画片。

有段时间迷上了逛城市废墟，发现中老人爱去的花卉市场、动植物市场比长得都一样的商场有趣多了，还有上海虬江路电子市场那一带，我像老鼠掉进米缸一样去淘锯子、袍子等工具，家里放不下了就租了现在的工作室收藏这些有意思的宝贝，藏品增加后，我就有了创作的欲望，开始做雕塑。

2013年做了《什锦》系列，里面的作品有的像蝗虫，有的像蜗牛，有的像马，有的像人。在上海当代美术馆做了展览。

再后来我不满足这些工具像什么了，因为你把时间线拉长，工具的形态跟身份是在不断变化的，于是又做了《大迁徙》系列，角色有点像动物，也有点像人，还混合了工具的造型。

当雕塑达到一定数量后，我在日本熊本现代美术馆做了一个展览，作品被好好地打包，漂洋过海，进行了一场真正的迁徙。

2018年，小龙花在熊本市现代美术馆的雕塑展览

Lisa老师

感觉您是个有很多面的斜杠艺术家，能这么说吗？

小龙花：斜杠这个词我还不太理解什么意思（笑）其实艺术没有什么门类，自古以来艺术家就很多面，有的是金匠，有的是建筑师，有的是器乐师，你看达芬奇既是画家，工程师，又是科学家。我们熟悉的《三毛流浪记》作者张乐平，在画三毛的同时，还设计高跟鞋，旗袍。我的偶像张光宇先生（1900年—1965年，现代中国装饰艺术的奠基者之一）除了画漫画，做广告，还设计家具，办美术印刷公司，出版漫画杂志，涉及的领域非常广。

张光宇先生

我喜欢尝试各种不同形式的艺术，绘画、装置、漫画、雕塑，从漫画这里还岔出来收藏，比如我喜欢的《丁丁历险记》，它把一些国家的文明给串起来了，这等于是一个全新的系统，你走进去就会发现别有洞天。

小龙花收藏的“丁丁”

我还跟朋友录电台，做绘本，对我来讲艺术没有什么边界，未来还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我在努力用最自然、最舒服的状态去顺畅地表达自己。艺术家就跟植物一样，有的喜欢光，有的喜欢阴，有的要多浇水，有的不要浇水。

Lisa老师

在追寻艺术的路上，外公的期许与盛名会对你造成压力吗？

小龙花：我人生的任何关键节点、创作节点，都离不开我的外公，从小耳濡目染受到他的影响，就喜欢上了绘画。

外公贺友直（左一）与童年的小龙花

但也留下一些童年阴影（笑），比如我家离外公家步行五分钟，他经常早上来给我送饭，其实是来看看我有没有睡懒觉，有没有练功，他经常说“一早要抵三工”。下午四五点又来送点心，看我有没有在玩，或者在看什么动画片。

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我的画上总会出现这些评语，“手的结构不准”，“比例失调”，“形不准”，“你对形体不理解”。在他的栽培下，我不知不觉地吸收了很多营养，但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比如你进到学校，一个老师说你画的不错，我就想，是因为外公的缘故，还是我真的画得不错？包括周围人对你的评价，这些都让我处于一种不自信的状态。

Lisa老师

什么时候开始走出来这种状态？

小龙花：大学毕业工作之后吧，差不多在2005年前后，我到北京继续进修动画专业，也不要研究生文凭，就是单纯去学习，最大的收获是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我当时在北京租了一个小屋子，每个月300元生活费，100元打饭卡里，保证这个月不会饿死，其余的200块在学校的周边买CD、DVD和漫画书，同学非常爱来我这边，每天下午我们会在一起看几部电影，还成立了自己的漫画小组，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北京租房内景（小龙花绘制）

画漫画让我感到非常满足，有了自己的作品，我也慢慢变得自信了。

小龙花的漫画作品

在传媒大学期间，我还疯狂地听各种各样的课，比如动画学院的编剧课，广告专业的课，有些留学回来的老师会带我们们做一些实验性的东西，这让我大开眼界。期末的时候，学校组织到太行山待了10天，再到河南、河北、山西的各个博物馆跑一圈，让你看到了学院以外的蛮荒东西，有点周游列国的味道，跟各种古老文化进行一个大碰撞，为我后面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三、不拘一格又躁动不安

Lisa老师

什么时候开始长头发的？

小龙花：从我偷偷潜入废墟，去收集我那些宝贝开始吧（笑）。

有段时间我给自己的绘画创作按了一个暂停键，决定先不画画，让自己娴熟的手变生掉。我在路边闲逛，晒太阳，看老大爷下棋子，去看高速变化的城市留下了哪些生活的痕迹，这都给我很多新启发。

为了跟“收废品”的废墟文化打成一片，我把自己搞成“流浪汉”的样子（大笑）其实我也是我塑造出来的一个作品，我知道这是“叶公好龙”，真的要在废墟生活，也会受不了的。

Lisa老师

怎么收集创作灵感，会去探访大自然吗？

小龙花：我从小生在上海、长在上海，非常适应便利的城市生活。我太太（也从事艺术工作）要定期接触大自然，但我更喜欢人文的东西。虽然置身于名山大川，草原大海，景色的确很美，但你会觉得不真实，我是在看电视吗？我好像跟自然没有一个很深的联结，已经被水泥跟混凝土给隔开了。比如我去日本旅游，一下飞机我就发现机场墙角的油漆怎么漆得那么直？为什么垃圾桶像游泳池一样里面凹进去一块，后来发现这样的设计是为了清洗方便，水管直接冲，脏东西自动流到下面。

日本旅游时发现的垃圾处理场

我的灵感收集有点像大卫·林奇写的创意之书《钓大鱼》，他说创意就像鱼，如果你想捉小鱼，留在浅水即可，但要想捉大鱼，就得潜入深渊。他提到的“冥想”就像我收集灵感的过程，在脑子里建一个鱼池，当你的定力达到一定程度时，你就能钓到鱼，你越厉害，池子越大，鱼也更大。

大卫·林奇

后来我还读到一个钓鱼的故事，讲的是两兄弟夏天晚上太热睡不着，就拿上桶跑到山里钓鱼玩儿，他们大半夜费力弄了不少鱼回来，弟弟说可以大吃一顿了，哥哥却说：“明天就把他们放掉，搁一夜就臭掉了！”灵感就像钓鱼、捉鱼的过程，是冷不丁的，是鲜活的，你不能捂在手里，否则就死掉了。

Lisa老师

有了灵感之后呢？怎么看待天赋与努力？

小龙花：有了灵感就会有表达的激情，这需要一定的天赋，至于后天的努力，方向很重要，就跟射箭一样，要先找准靶子在哪里，后面的努力拉弓才有意义。再打个比方盖房子，你要先挖一个适合自己的地基，在这上面哪怕造一个很小的房子，它都是你的；但如果是别人的地基，你造再高的房子，也不是你的。

Lisa老师

这个方向是目标吗？

小龙花：有些类似，但不完全是目标，目标要达成，比如这一年我要完成多少项目，计划做哪些事儿，可能很努力但不是特别开心，这是匠气，艺术家没法规划目标，他没法确定最终的效果，可能灵感来了，啪啪啪会弄出很多东西，但低潮期就啥都想不出来，硬凹出来的东西，自己都看不上。

采访现场（右一小龙花）

Lisa老师

您是怎么安排创作时间的？

小龙花：我外公是正儿八经几点起来打卡，做东西到几点结束。我完全不一样，我需要不断换脑子，灵感来了多做，没有灵感就歇歇，或者去想想别的项目。我手上经常是几个项目同时在弄，包括外面接的商业项目，他们都会给我提供源源不断的柴火，让我的脑子一直在燃烧，我还蛮享受这种不停切换的感受。

专心创作的小龙花

至于创作的时间，对我而言，没有8小时工作一说，可能一天24小时你的脑子都在创作里，做饭的时候，坐车回家的时候，甚至睡觉的时候。但如果你对创作感兴趣，觉得自己是在玩儿，是在享受，就不会觉得枯燥劳累。比如说，你吃冰淇淋的时候同时享受冰激凌与包装之间和谐的颜色关系；你看个电影，里面有些东西我好像感受到了，就要记下来，以后可能会用到。或者跟朋友交流的时候，他讲了一个什么东西，你觉得很有意思，这都是跟创作相关。

Lisa老师

怎么看待当下热议的AI对艺术的冲击？

小龙花：AI的出现对于缺乏创造性的工种与工作人员是一种挑战。1839年照相机的发明，让西方画坛的肖像画家没了生计，写实画逐渐没落，1930年代，一个商业写实画家的收入还不如一个油漆工人。

有些聪明的二流画家赶紧适应潮流去学摄影，成为摄影师。但一流的有独创性的画家仍旧坚持不放弃，此后的一百年里，西方的抽象艺术逐渐兴起。

毕加索的作品

我对AI的态度是开放的，一个新东西的出现，肯定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未来永远是个迷。

Lisa老师

除了艺术创作，还有什么爱好？

小龙花：打篮球，从初中开始就很喜欢打。画累了动一动，出一身汗，很舒服。还有就是看书、看电影、旅行什么的，不过也都围绕着创作。（笑）

采访完小龙花，我最大的感受是：没有野心的人最好不要做艺术，这种野心不是世俗的成名、成腕儿，而是对自己不满足，想要突破自我，渴望不一样、不拘泥于某一种范式的自驱力，这样才能在艺术上有所建树，才能在野心的趋势下有更深入的认识。

嘉宾：小龙花

采访人&撰稿：Lisa老师（杨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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