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说医学史79:人体解剖学的殉道者

1529年，15岁的维萨里进入当地的天主教鲁汶大学城堡学院，学习了包括亚里士多德学说在内的哲学、文学与美术（这为他后来给学生授课时在黑板上绘出精美的解剖图打下了基础）。1533年，19岁的维萨里修完预科后，选择学习医学，尽管鲁汶大学开设了医学系，但他经过慎重考虑后，最终选择了名声卓著的巴黎大学。

匈牙利（1989）：近代人体解剖学先驱维萨里

当时，巴黎大学的医学教育誉满欧洲，但其人体解剖学教学却十分落后，盖伦被当作神一样供起来，他的著作被奉为经典，其学说被一字不改地全盘接受。虽然已经是文艺复兴的高潮时期，但宗教思想依旧影响着医学界，不过教会对解剖的限制已经放松，允许用死刑犯的尸体做研究性质的解剖。世俗政权也顺势跟进，允许医院用死亡病人的尸体做解剖研究，人体解剖学也已成为医学院的一门课程。

在巴黎大学学习医学，维萨里最先接触的就是人体解剖学。他开始学习盖伦的医学理论，从那时起便对人体解剖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经常造访巴黎的一个无主尸首公墓——圣婴公墓（Holy Innocents, Cemetery），挑选骨骼残片，对照笔记进行观察研究，很快就精通了人体骨骼系统。后来回忆这段时光时，他心有余悸地说：“我时常遭到凶恶野犬的包围。”

葡萄牙（2014）：维萨里的人体体表图

很快，维萨里就对解剖学教授传授的人体知识产生了怀疑。因为学习人体解剖学的课本是盖伦的著作，而盖伦一生只解剖猪、羊、狗、猴等动物，从未真正解剖过人体，因此他用解剖动物所得到的知识来推断人体的结构，自然存在许多差错。

事实上，在中世纪真正通过人体解剖来进行医学研究的，是意大利人蒙迪诺·德·卢齐（Mondino de Liuzzi,1275-1326），但他解剖人体的机会少得可怜，一辈子只仓促地解剖了几具尸体。他以盖伦的学说为主干，加上阿维森纳的一些补充，把当时能收集到的解剖知识汇总在一起，出版了《人体内部解剖》一书，但完全没有跳出盖伦学说的窠臼。

而且，当时授课的解剖学教授自己并不动手，只让学生去死背盖伦的教条。偶尔开设一场解剖示教时，教授便坐在解剖教室一侧高高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盖伦的解剖学著作，居高临下地讲课。所谓“讲课”，其实就是将盖伦著作上的内容逐字逐句地念出来，真正的照本宣科。

在上解剖课的过程中，听课的学生有时会有一些疑问，认为解剖示教所展示的与盖伦书上所说的似乎并不符合。这时，教授会板起面孔告诉大家，盖伦的理论是千真万确的，之所以这个解剖结果与书上有所不符，是因为这具尸体生前发生了个体变异。

葡萄牙（2014）：维萨里的人体肌肉系统解剖图

学院里有一位叫詹姆斯·西尔维乌斯（Jacobus Sylvius）的解剖学教授，也发现了盖伦的一些错误，却从来都不说出来。有一次，维萨里拿着自己解剖的一个标本向西尔维乌斯老师求教。维萨里说：“盖伦讲人腿的骨头是弯的，我们每天直立行走怎么会是弯的呢？你看这解剖出来的也是直的啊！”

西尔维乌斯吱晤了半天嗫嚅着说：“盖伦应该不会有错的，现在的人腿直，只不过是因为后来穿窄裤腿之故。”维萨里听后真是哭笑不得，标本就在手中，事实就在眼前，怎么就不肯说真话呢?

维萨里对教学权威不肯承认盖伦解剖学中的错误而感到沮丧，对教学过程中的弊病也深感不安，他决心要改变这种状况，纠正盖伦解剖学中的错误观点。于是，他更加努力地做解剖学实验。

维萨里这种唯物主义的治学方法，触犯了旧的传统观念，冲击了校方的陈规戒律，引起了守旧派的仇恨和攻击。学校当局处处为难他，不但阻碍他考取学位，甚至还将他开除了学籍。

1536年，法兰西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爆发了战争，交战的一方是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另一方是待在西班牙的查理五世。维萨里来自布鲁塞尔，当时属于查理五世的疆界，在巴黎人眼中他就是敌国的臣民。无奈之下，他被迫离开巴黎返回布鲁塞尔，在鲁汶大学医学系继续自己的学业，并开始在当地寻找可用来做解剖研究的尸体。

维萨里和一个做内科医生的朋友在城墙外寻找死刑犯的尸骨时，撞上了一具吊在绞刑架上的尸体。他对尸体进行了检查，推测尸体最初曾在稻草上被焚烧，但是上面的肉已经被鸟类啄食干净了。他还观察到尸骨因为有干枯的韧带连接而保存完整。他将尸骨盗回去后，用沸水对这些骨头进行处理，切掉了韧带和软组织，将其组建成骨骼标本并保存在鲁汶。据称，这是医学史上第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

葡萄牙（2014）：维萨里的人体骨骼系统解剖图

维萨里在鲁汶大学修了将近一年的课，写了一篇毕业论文，内容是对有着“穆斯林医学之父”之称的累塞斯（Rhazes）著作第九卷的评注。1537年初，他修完医学本科的全部课程大学毕业后，由于鲁汶大学的医学教学比较落后，便离开了鲁汶。他在威尼斯作短暂停留后，就来到了帕多瓦大学，这里是世界顶尖医学院的家园。

帕多瓦大学是一所拥有批判性思维的大学，其管理者全部都是学者，不因循守旧，非常注重实际。学校当局认为维萨里在巴黎大学学习了三年，又在鲁汶大学学习了一年，所修课程不但满足本科要求，甚至满足了博士学位的要求，所以他入读帕多瓦大学几个月后就参加了毕业考试，于1537年12月毕业，取得了医学博士学位。

帕多瓦大学的学术档案对维萨里参加毕业考试是这么记载的：“（他）在这场严格的考试中表现优异……考官毫无异议，一致让他通过。”当时欧洲大学授予博士学位是要另外收费的，维萨里因为各科成绩突出，表现特别优秀，因此校方给了他优惠价，只收了他十七个半达科特金币。

葡萄牙（2014）：维萨里的人体脉管系统解剖图

毕业后的第二天，维萨里就被帕多瓦大学聘为教授，讲授解剖学和外科学。同时，他还被邀请到博洛尼亚大学和比萨大学做演讲。他从不教条，不拘泥于书本知识，认为必须亲自解剖、观察人体的构造，因此使用解剖工具亲自演示操作，而学生则留在桌子周围观察学习，由此打破了解剖学的传统授课方式，创立了当时少见的、面对面亲身体验式的、理论联系实际的生动教学局面，吸引了大批的学生。这也是维萨里对中世纪实践的一个重大贡献。

在一次解剖示教课上，维萨里在一名18岁男性的尸体上进行示范。这次解剖持续了18天，他遵循蒙迪诺设立的方案：首先是腹腔，之后是胸腔、头颈、颅脑，然后是四肢。他辞掉了理发手术师和拿着小棍子的助手，以前三个人的角色全部由他一个人来承担。他从高高的宝座上走下来，手握手术刀站在尸体旁，既是教授，又是解剖者和指点者。在授课过程中，他还亲自在黑板上绘出精美的解剖图（在过去，尤其古希腊的解剖书，都是没有图片的，文艺复兴早期，虽然一些医学书籍有了配图，但都粗糙得没法看），让学生对照着文字进行学习。学生们的反应热烈，纷纷拿出笔记本临摹，授课效果非常好。

维萨里潜心于传道授业，不高高在上对着书本一字不漏地念出盖伦理论，而是亲自操刀解剖。他用实际观察来求证，从而有了许多新的发现，并获得了启发：人体解剖学如果只以盖伦的理论为根基，盲从权威，必然会钻入死胡同，没有任何创新与发展；若要发展人体知识，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动手解剖，以真实观察所见为依据，对人体解剖学进行完善与发展。维萨里的这些实践与体悟，是人体解剖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实证解剖的第一缕曙光已经初现。

特兰斯凯（1985）：人体解剖学家维萨里

维萨里用六块画板上的解剖图和配在上面的文字说明，来记录自己的解剖工作，当他发现自己画板上的图片被大量复制，并且被复制得极其粗劣时，为了不误认子弟，决定出版正版的图谱。虽然他亲自绘制的解剖图已经十分精美，但为了精益求精确保质量，他专门邀请了著名画家提香的弟子让·范·卡尔卡（Jan van Calcar）来绘制图谱，于1538年编成画册出版，将其命名为《解剖六板》，六板的内容分别为门静脉系统和生殖系统、腔静脉和大静脉、大动脉和心脏、骨骼系统正面、骨骼系统侧面、骨骼系统背面。

1539年，帕多瓦城新来的法官马尔坎托尼奥·康塔里尼（Marcantonio Contarini）对维萨里的科学研究发生了兴趣，宣布被处决的罪犯尸体都要送到帕多瓦大学，让维萨里解剖之后才可以下葬，并且刻意把死刑执行时间都安排在了尸体不易腐烂的冬季，而且保持恰当的间隔，以配合维萨里的教学安排。

就这样，维萨里得到了足够的尸体，他做了大量的解剖学研究，还聘请知名画家绘制了一大批精美的解剖图谱。随着解剖的不断深入，他发现了盖伦理论中越来越多的错误。1540年，他开始编撰一部计划已久的里程碑式的人体解剖学专著，继续邀请卡尔卡绘制插图，以此挑战盖伦的权威。

突尼斯（1958）：人体解剖学家维萨里和中世纪阿拉伯历史学家伊本·赫勒敦

经过三年的努力，年仅28岁的维萨里终于完成了按骨骼、肌腱、神经等几大系统描述的解剖学巨著《人体的构造》（On the Fabric of the Human Body）。为了保证书籍的质量，他翻过阿尔卑斯山，到瑞士的巴塞尔找到了欧洲最好的印刷商约翰尼斯·奥珀林努（Johannes Oporinus,1507-1568）。维萨里之所以要找奥珀林努，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奥珀林努不惧压力，出版过一本抨击加尔文的书，为因异端指控而被处以火刑的塞尔维特辩护。《人体的构造》中有许多对盖伦的质疑，这样的书也只有奥珀林努敢接受订单出版了。

这一次巴塞尔之行，除了和奥珀林努顺利签订了出版合同，维萨里还意外获得了一次人体解剖的机会。当时正好有一个名叫卡若（Jacob Karrer von Gebweiler）的罪犯被处决，巴塞尔的法官就将尸体交给了维萨里，让他在巴塞尔大学做公开解剖演示。

于是，维萨里在巴塞尔就这具尸体做了公开的解剖演示，解剖结束后他把卡若的骨骼拼成完整的骨架，将其捐给了巴塞尔大学。直至今天，这具骨骼还在巴塞尔大学博物馆里展出。

维萨里在巴塞尔待了几个月，监制排版。1543年8月，维萨里拿到了样书，书籍木刻印刷，十分精美。书的扉页上，有一幅卡尔卡为维萨里所作的肖像画，这是维萨里一生唯一可靠的肖像画。

比利时（1964）：《人体的结构》扉页上卡尔卡所绘维萨里的肖像画，这幅肖像画有一些不成比例的缺陷，维萨里的头显得太大，与身边的女尸标本相比，他的身材也显得过于矮小

《人体的构造》全书近700页，5000多字，400多幅插图。在这部伟大的著作中，维萨里冲破了以盖伦为代表的旧权威们臆测的解剖学理论，以大量丰富的解剖实践资料，对人体的结构进行了精确的描述，从而使解剖学步入了正轨。完全可以这样说，《人体的构造》一书是科学的解剖学建立的重要标志。

对于盖伦，维萨里是非常尊敬这位先驱的，他在《人体的构造》一书的序言里这样写道：“我在这里并不是无端挑剔盖伦的缺点，相反地，我肯定了盖伦是一位伟大的解剖学家，他解剖过很多动物。限于条件，就是没有解剖过人体，以致造成很多错误。”

虽然被称为医学史上的马丁•路德的帕拉塞尔苏斯，已经撼动了统御欧洲千年之久的医学大帝盖伦的地位，而此时的维萨里，则彻底把盖伦从医学的王位上拉了下来。

《人体的构造》强调了解剖工作时的优先项，也就是后来被称作人体解剖学的观点，把人体的内部机能看作是一个充满了各种器官的三维物质结构。这和过去的解剖学模型形成了鲜明对比，过去的那些模型都带有强烈的盖伦或亚里士多德的色彩，更带有占星学的成分。

比利时（1993）：这是《人体的构造》中的一幅介绍性图画，描绘的是一次公开解剖演示，维萨里正在示教一具尸体的内脏，人们拥挤在解剖台的周围观看着。这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木刻印版之一，它的视角、清晰度、构图和对绘画技巧的驾驭令人叹为观止

维萨里的解剖学巨著《人体的构造》的发表，立即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他的勇于实践、寻求真理的精神，为当时的解剖学家和医生们所震惊，也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极力反对他的观点，盖伦的后继者们更是疯狂地攻击他，就连他以前巴黎大学的老师西尔维乌斯也说他是“疯子”。

宗教的书报检查机关严密地检查了维萨里的解剖学著作，竟以荒谬的所谓“根据”攻击维萨里。这“根据”就是男人身上的肋骨应该比女人少一根，因为《圣经》上说，上帝命令亚当抽去一根肋骨变成夏娃。又胡说什么每人身上都有一块砸不碎的复活骨，复活骨是身体复活的核心。就这样，维萨里与出版《天体运行论》的哥白尼一样，为了捍卫科学真理，遭到了教会的迫害。

维萨里大受打击，愤怒中烧掉了大批手稿，包括盖伦批注、药剂学、解剖讲义、累塞斯著作翻译等，发誓不再做研究，不再写学术著作。1544年，他愤然离开帕都瓦来到西班牙，担任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宫廷御医。

维萨里做了三年宫廷医生后，帕多瓦大学依然惦记着他的解剖技能，邀请他回来再做一次公开人体解剖演示。三年前他一怒之下发誓不再做学术研究，那毕竟是一时之怒，而今三年过去了，他的心境也平和了一些，遂接受了帕多瓦大学的邀请。借着做公开人体解剖演示的机会，他驳斥了各方对《人体的构造》的诋毁。

除了继续为《人体的构造》一书抗争外，维萨里还时常参加一些小规模的学术活动，比如表演外科手术和尸体解剖。他还解答私人的医学问题，访问当地的医学院。

拉脱维亚（2007）：医学博物馆，邮票主图选用了维萨里《人体的结构》中的一幅人体骨骼插图

之后几年里，维萨里跟随宫廷到处游历，医治战场或竞技场上的伤者，期间也写了一些医学的短文，却引来了大量的批评，使他不得不花很多精力去应付其他医生的嫉妒和诽谤。

1552年，维萨里开始修订《人体的构造》，准备花上几年功夫出第二版。查理五世退位后，他的儿子腓力二世即位，将维萨里封作宫伯爵，并给了一份年金。为了报答，维萨里继续留在宫廷任职，手头也开始宽裕了，遂开始找印刷商奥珀林努安排《人体的构造》第二版的付梓细节。

1555年，维萨里重新修订的《人体的构造》第二版正式出版。第二版的图文排版更和谐，最显著的改动是绘制了正确的胚胎图，并加入了一些病案讨论。在第二版里，他对盖伦心脏室间隔上的“微孔”提出了更加明确的质疑：“室间隔和心脏的其他地方一样厚，一样紧凑，一样致密，我依然看不出，即便是极微量的血液，又如何能穿透室间隔，从右心流入左心。”

维萨里一生研究解剖学，对生理学几乎没有任何研究，他对盖伦的微孔学说的质疑已相当明确，对盖伦的血液潮汐理论（血液从肝脏不断产生，流到静脉末端之后渗入组织）表示了怀疑，但并没有提出新的理论。血液循环的真相，要等后来的英国医生哈维发现。

1559年，为了能及时响应腓力二世的传召，维萨里从布鲁塞尔搬到马德里定居。此后，在几次重大的病案中，维萨里参与了诊疗，包括对法王亨利二世眼伤的治疗和西班牙王子卡洛斯头部外伤的治疗。

捷克（2014）：维萨里诞生500周年纪念

维萨里后来究竟因为什么原因而去耶路撒冷朝圣，始终没有确切的说法，最传奇的故事说，西班牙的一位贵族死了，为了查找死亡原因，维萨里给死者做了尸检，可当剖开胸膛时，监视官竟说心脏还在跳动，便以此为借口，诬陷维萨里用活人做解剖，并向教廷起诉他“不敬神明”。于是，宗教法庭判了维萨里的死罪。由于国王腓力二世出面干预，最后才免于死罪，改判前往耶路撒冷朝圣赎罪。

1564年，维萨里搭乘威尼斯的舰队经塞浦路斯去耶路撒冷朝圣赎罪。当他到达耶路撒冷时，收到了威尼斯上议院的一封信。信中说因为他的朋友和学生法洛皮奥的逝世，而请求他再次接受帕多瓦的教授职务。

维萨里结束朝圣归航时，没有搭乘威尼斯的舰队，而是乘坐了平民朝圣者常坐的廉价船。不幸的是，返程途中航船遇险，在爱奥尼亚海上吹了好多天逆风后，维萨里在希腊扎金索斯岛上了岸，在一个冷清的客栈住下，很快就欠债死去了，如果不是好心人帮他还钱，他的遗体都可能被扔给野兽吃了。死时，他才刚刚50岁。

人体解剖学的创始人维萨里，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正是他在人体解剖学上的非凡成就，令近代医学有了真正的突破，并为血液循环的发现开辟了道路。

葡萄牙（2014）：维萨里诞生500周年纪念小全张

作者：王平，南京医科大学医学史研究中心客座教授，中华医学集邮研究会副会长。

编辑：张玉婷

审核：夏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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