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惆怅（二编二）

    我们继续说“惆怅”。

    下面看白 蕉（1907-1969）先生一副：

酒中有深味，身外复何求。

    这一副“酒中有深味，身外复何求”，好像是在说——任日月轮回、春秋更替，我一个人整天沉浸到酒中，啥也不去想了。

    这，大概就是酒最大的妙用吧。即使是“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的杜甫杜老夫子，也曾在万般无奈中发出过这样的感叹：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醉时歌》

    接着看翁同龢（1830-1904）先生一副：

引睡烦书卷，欢颜赖酒樽。

    这一副“引睡烦书卷，欢颜赖酒樽”，说的是——老来总也睡不着，书本权当催眠药；消愁解闷无他法，浊酒且向肠内浇。

    据说好多失眠的人都有一条经验：晚上要睡不着，那就看一本高大上的书，或者听一段高大上的音频，看（听）着看（听）着，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接着看陈澧lǐ（1810-1882）先生一副：

雄驱文阵蟠胸底，凉送秋心到酒边。

    这一联“雄驱文阵蟠胸底，凉送秋心到酒边”，是说——每每胸中翻滚、踌躇满志之时，一阵凉风吹来，又把我拉回到了现实之中。哎——，还是别幻想了，让酒杯来安慰安慰那一颗无法平静的心吧。

    下面看吴昌硕（1844-1927）先生一副：

夜饮自得酒中趣，秋望独来江上船。 

    这一联“夜饮自得酒中趣，秋望独来江上船”，是说——一个人独自夜饮也不错，但总觉少了点什么。驻足远望，那秋风中越来越近的孤帆，会不会就是日思夜想的老朋友呢？

    孔子尝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关于这个“乐”，南怀瑾先生说得极好：

    虽然做学问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人了解，但是孔子说只要有学问，自然有知己。因此他接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一个人在为天下国家，千秋后代思想着眼的时候，正是他寂寞凄凉的时候，有一个知己来了，那是非常高兴的事情。而这个“有朋自远方来”的“远”字，不一定是远方外国来的，说外国来几个人学中国文化，我们就乐了吗？那是为了外汇，多赚几个钱罢了。《论语》不是这个意思，他这个“远”字是形容知己之难得。

    我们有句老话：“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任何一个人作了一辈子人，包括你的太太、儿女、父母在内，可不一定是你的知己，所以人能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一个人哪怕轰轰烈烈做一辈子，不见得能得一知己，完全了解你，尤其做学问的人更是如此。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不要怕没有人知道，慢慢就有人知道，这人在远方，这个远不一定是空间地区的远。孔子的学问，是五百年以后，到汉武帝的时候才兴起来，才大大的抬头。董仲舒弘扬孔学，司马迁撰《史记》，非常赞扬孔子，这个时间隔得有多远！这五百年来是非常寂寞的，这样就懂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了。

            ——《论语别裁》

    接着看寿石工（1885-1950）先生一副：

屡回顾，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

耿相忆，是海棠开后，燕子来时。

    这一副也是宋词集联。上联的后两句集自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下联的后两句集自王诜的《忆故人·烛影摇红》：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

    无奈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若从原词看，上联写报国无门，下联写离愁别恨。人之惆怅，多本与此。

    下面再看白蕉先生一副：

对酒且开颜，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

长歌自深酌，问古音谁赏，古调谁弹。

    上联“对酒且开颜，算好春长在，好花长见”，是说——好春虽美不长在，好花虽美转眼衰，要好好看，好好喝，莫负韶光且开怀。

    下联“长歌自深酌，问古音谁赏，古调谁弹”，是说——古风总难合世人，古调总难觅知音，且好好弹，好好喝，莫因孤独弃初心。

    唐人刘长卿有一首《听弹琴》，与这里的下联似乎有点渊源：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接着看韩登安（1905-1976）先生一副：

高枕笑浮生，湖海早知身汗曼；

清尊留夜语，光阴须得酒销磨。

    上联“高枕笑浮生，湖海早知身汗曼”，是说——浮生若梦，何须折腾？天天睡到自然醒。江湖上呀，早已不见我行踪。

    下联“清尊留夜语，光阴须得酒销磨”，是说——且容我静，且任人忙。清尊夜语滋味长。杯中物呀，最能消磨好时光。

    上联中的“湖海早知身汗曼”，意思是——社会上早就知道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

    这一副也是宋词集联，上下联中的4句，分别出自4首宋词。

    第一句“高枕笑浮生”，出自朱敦儒的一首《水调歌头》，原词如下：

    中秋一轮月，只和旧青冥。都缘人意，须道今夕别般明。是处登临开宴，争看吴歌楚舞，沈醉倒金尊。各自心中事，悲乐几般情。 

    烛摧花，鹤惊露，忽三更。舞茵未卷，玉绳低转便西倾。认取眼前流景，试看月归何处，因甚有亏盈。我自阖门睡，高枕笑浮生。

    第二句“湖海早知身汗曼”，出自辛弃疾的一首《定风波》，原词如下：

    药名招婺源马荀仲游雨岩。马善医。

    山路风来草木香。雨余凉意到胡床。泉石膏肓吾已甚，多病，提防风月费篇章。

    孤负寻常山简醉，独自，故应知子草玄忙。湖海早知身汗漫，谁伴？只甘松竹共凄凉。

     第三句“清尊留夜语”，出自王庭的一首《菩萨蛮》，原词如下：

    贬所，见人物风景之美，夜久方归，恍然莫知为何所。酒醒，作此词以记之 

    武陵西上沅陵渡，扁舟忘了来时路。花外有人烟，相逢疑是仙。 

    清尊留夜语，醉倒知何处。归去客心惊，金鸡嘲哳鸣。

    第四句“光阴须得酒消磨”，出自苏东坡的一首《浣溪沙》，原词如下：

    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

    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

最后看潘伯鹰（1898-1966）先生一副：

仗酒祓清愁，花消英气；

向风前浪舞，月下高歌。

    这也是一副宋词集联，具体不细说了。

    上联“仗酒祓fú清愁，花消英气”，是说——酒可以消除心底的清愁苦闷，花可以消磨胸中的英风锐气；

    下联“向风前浪舞，月下高歌”，是说——清风徐来且起舞，月上东山当高歌。人生虽是有情痴，遣怀还须风与月。

    这里的“祓”意思是“消除”。

    大家如果只看下联，可能会感到作者很旷达、很超然。但要是上、下联结合来看，就会发现这里的“浪舞”与“高歌”，都不过是无可奈何的摇摆与叹息而已。

    这一层意思，还是辛弃疾辛稼轩先生说得好：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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