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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棍带铲

2023-04-01 04:41|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1.8W一发完

*极禹/苏朱/左邓/航润

*勿上升 OOC

2004年,张泽禹从重庆出发,捏着叠折的火车票过了人工检票口,坐着颠簸的绿皮火车一路向北去往山东省。

旁边紧挨着他的是一位与他年龄相符的姑娘,正戴着外放耳机跟随着翻盖手机里的音乐哼歌,车厢像个蒸笼,人多喧嚷,姑娘的音准很差,至少与这首外放的《江南》不兼容。张泽禹被吵得头痛,伸手去将旁侧的车窗推开,属于北方的风灌进来,再一并把车厢内的噪音带出去。

张泽禹选了个稍微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企图闭目养神,在临闭眼时不小心和对面的大叔对了视。“小子。”张泽禹听得出那是带点儿方言味道的北方话,既然听懂了就答应下来。大叔咧开嘴笑,露出缺了半颗被烟熏黑的门牙,盯着张泽禹看了又看,最终问了句:“去哪儿啊?”

在当时被陌生人问去哪儿是很常见的事,哪怕人贩子纵横遍布。张泽禹扫了眼窗外的属于北方的景色,估摸着到了山东境内,“鸢都。”

“是南方人吧小子。”老一辈从说话口音就能听出来人的故乡,张泽禹微笑着点点头,搭了句:“那您猜猜我来自哪里。”

大叔学了句不算标准的川渝话,“那座山城伐?”

张泽禹问这怎么猜的出来。大叔笑得更大声,说山城养人,富山水,富美人。见张泽禹不出声,又说,他也刚从山城来,是要回家的。

大叔拆开了桶泡面,一股脑把酱料包全部挤进内,舒展舒展眉毛问道:“咋不去青岛,青岛发展多好。”

在得知张泽禹来山东省是要寄住时,大叔摇头说没必要。“北方除了北京天津,哪个地儿还有南方发达?”

旁边哼歌的姑娘摘下耳机,不满地反驳大叔:“您这是啥话?”

张泽禹阻止了这场因地域而差点儿引发的嘴仗,没有避讳地说:“父母不在了,只有姑姑肯收留我。我就来了。”

旁的人在乎哪里发达哪里好赚钱,张泽禹只想有个家。他刚十七岁,重庆的宜人风景还没看完,就得全副武装前往北方的新世界。

绿皮火车终于在张泽禹快忍受不住长途奔波要呕吐时停在了终点站。人流滚滚,他提着行李箱,背着旅游包,人贴人被移出了车厢。他差点就摔倒在地,尴尬地用拎着提包的左手腕蹭蹭鼻尖,却发现根本没人注意他。

每个火车站都是忙碌的,走的走留的留停的停,有人背井离乡去往远方,有人长途跋涉来到此另谋出路,每个人在火车站,只顾得上自己。

将证件递给检票员,被戴着老花镜的大爷看了又看,在听到身后抱着孩子的妇女一声不耐烦地叹气声中,张泽禹才被允许离站。

全然不同于重庆的北方城市,张泽禹的前方吹起了一阵混着黄沙的温风,他只能眯着眼睛往前走。火车站旁聚集着大批人,张泽禹听到了从人群缝隙中窜出来的曲子,是张国荣的《玻璃之情》。他很久都没听过粤语歌了。那时的大陆娱乐圈处于勃发生机的状态,本土化趋势向上,港台与华语之间无形切磋,侧面呈现出百花齐放之势,倒是满足了大众的不同口味。

只不过他没有时间去停留,天快黑了,他得赶紧找到姑姑的家才是。他默不作声地绕过火车站外所有的悲欢离合,孤身一人的远离了城市的最中心。早就听说火车站的出租车难打,姑姑来电话时让他往前面的路口走走再招手,他听了,却也还是在等着比自己靠前的两个小姑娘上了第一辆后等来了第二辆。

报了地址,张泽禹头垂到车窗上想睡会儿,司机把红牌翻过来停止继续接乘客,稍稍扭头:“去哪儿?我没听懂你的话。”

听出来是努力地说让张泽禹听得懂的普通话了,蹩脚的很,张泽禹花了好几十秒才想清楚司机师傅的意思。又报了声地址,他刻意放慢了语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司机这才若有所思地点头,出租车开动了。

过了约莫四个路口就到了目的地,张泽禹还没闭眼多久,就得摸摸口袋交钱下车。大包小包再次挂在身上,他道了声“谢谢”,目视司机开车离去。然后转头望着铁门内的出租屋,盘算着该怎么进。

他这身装扮太显眼,导致坐在门口闲聊的老人开始把眼睛挪到他身上。张泽禹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议论什么,只能装作没听见,昂头往里看。

“孩子,你要进去不?”张泽禹听懂了才看了过去,老太太满头银发,精气神倒是很不错,她用蒲扇拍着自己的腿赶蚊子,“这儿进不去,得去南门。”

张泽禹低头道谢,重新提起放在地上让右手短暂休息的包,问了问南门在哪里,侧过身就要走。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年龄不大,张泽禹知道了那是谁。

转身后,那张扬的人就落入他的眼。他是个叛逆的青年,甚至停自行车时还不忘抽口烟,张泽禹庆幸他没有去烫染现下最流行的爆炸头,穿那些咋咋唬唬花花绿绿的皮衣,否则打死他他都不会认这是张极。

张泽禹过去的十七年只在照片里见过张极。在这个交通刚刚起步完善的时代,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潍坊离重庆实在太远了,张泽禹连远嫁到这儿的姑姑都只在过年见过两面,更别说表哥张极,被姑姑在三岁时才领养的张极。

“哥?”该有的礼貌还是得有,张泽禹望着这张照片里存在的脸,把最小的那个包递给把手伸过来的张极。

张极咂舌,把烟头随意扔地上踩了踩,头一歪,“我带你回家。”神气的像《喜剧之王》里说“我养你啊”的周星驰。

张泽禹被重庆的山水养了十七年,不算内敛含蓄,架得住张极过分的热情,他可是吃辣椒长大的,从不怕什么。在张极说把最沉的包给他后,不犹豫地把肩上的包双手呈给张极。

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张极骑的晃晃悠悠,让张泽禹想起了故乡的山路。潍坊的风很大,张极的声音只能与风掺杂在一起带到张泽禹耳朵里,张泽禹听到张极说:“本来想去火车站接你,谁知道朱志鑫…呃,你一会儿就认识了,朱志鑫又生病,我把他刚送医院去,回来想给自行车充充气,没想到就看到你了。”

他属实话唠了些,张泽禹被他絮絮叨叨的话笑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我是张泽禹。

“看过照片啊弟弟,我视力那么好,一眼就认出是你了。”他自恋地甩甩看样子刚洗过的头发,张泽禹在后座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已经想象到了,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哦对了…你姑在江苏你知道吧?”张极问。

张泽禹说他知道。他对姑姑并不了解,只在电话里听姑姑说她在江苏有工作不怎么回去,要他先跟着表哥住。姑父死了七年之久,一个人要养家真的不容易,张泽禹暗想一定不能给姑姑一家添麻烦。

“家?谁跟她一个家?”张极刚把给张泽禹准备的房间布置好,听到张泽禹的话,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张泽禹抿抿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没资格去劝母子关系缓和,他选择闭嘴。

张极在客厅捣鼓热水壶,张泽禹则站在沙发旁环顾了下出租屋四周。张极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却是细腻的,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让有轻微洁癖的张泽禹感到很舒服。

“先喝口热水。”张极把调和的温水倒进一个印着哪吒的水杯里,递给张泽禹,邀功似地晃晃头,“我昨天陪邓佳鑫逛超市,特地给你买的。”

张泽禹颤颤嘴角,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哥。”

“你…今年读高二了吧?重庆是六三制来着吧?”张极这时候像个长辈,虽然他只比张泽禹大了四岁。双手环着胳膊站起来看着吸溜水的张泽禹,缓缓问。

“嗯。我辍学了。”张泽禹说得轻巧。家里突发变故,学上不上的都已然无所谓,哪怕现在国家越来越重视教育,他也不打算再迈入学校一步。

张极皱眉头,扯扯张泽禹肩膀上的衣料,“你姑没让你上?没让你转学籍?”

张泽禹想了会儿,姑姑确实对他学业的事只字未提,不过他已经很感恩了,也并不打算再上学,就说是自己不想上的。

“养了你不给你上学吗?那她养你干什么?”张极翻了个白眼,看着张泽禹懵懵懂懂的样子,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没人跟钱过不去,你现在要是成年了你姑都不认你。”

张泽禹说别把你妈想的这么坏。

“算了泽禹,”张极自来熟的超级快,“有些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你得上学。”

他说的很坚定,坚定到张泽禹闭上了想要劝阻的嘴。

张极告诉他,这个出租屋里不止有他在住,还有两个人,一个叫邓佳鑫,一个叫左航。“很好相处,你别担心。”张极在给邓佳鑫开门前拍拍张泽禹的后背,“别担心。”

他们显然是知道张泽禹是张极的表弟,又显然知道他今天要来,提着一堆张泽禹没见过的特产和小零食就风风火火进了屋。张泽禹怀疑邓佳鑫能跟张极住在一起,肯定是因为都是自来熟,左航呢…他看上去很沉稳,沉稳中带点儿沉淀下来的冷漠,张泽禹只是与他握了握手。

张极神秘地对张泽禹说:“你跟左航,是一个地儿的。”

“…重…重庆?”张泽禹突然发觉自己说故乡时磕磕绊绊道口吃,既然来了潍坊,就再也回不去重庆了,他知道,所以一种莫名的悲哀油然而生,勾的他发怔。

张极把小盒子里的扑克牌拿出来洗着,头没抬起来,“对,是重庆。”

是重庆。重庆。是重庆。

邓佳鑫说让人快速熟识的方法就是打牌。四个人围坐在凉席上,中间是摊开的扑克牌。“啧,四个人,不能打保皇。”

张泽禹问保皇是什么,邓佳鑫与张极相视一笑,“保皇…一种扑克牌的打法。”

张泽禹没怎么打过牌,玩法他都不太懂,还得邓佳鑫一一来教。最后邓佳鑫说到口干舌燥,教了他四五种玩法,让他来挑一种。

“那…斗地主吧。”张泽禹说。最原始的最简单的,不至于让自己那么丢人。

“朱志鑫…又去医院了?他怎么回事啊到底,苏新皓给他的钱他都不花吗?”邓佳鑫先扯开了这个话题,张泽禹想起来,这个名字他听张极提起过。自己插不上话,就默默的顺着自己的牌。不得不说,这牌真的很烂。

左航撞了下邓佳鑫的肩,“朱志鑫从来不花苏新皓的钱,你忘了?”

“那他在坚持什么啊。朱志鑫何必呢。”

“这你就不懂了,朱志鑫总觉得有希望,他总觉得他跟苏新皓还有可能…”张极的话听起来应该是不忍心往坏里说,点到为止,留给了张泽禹无限的想象空间。

可邓佳鑫迅速就全盘托出,他说的难听,可是张泽禹倒觉得他是对的。“有什么希望?朱志鑫是从哪里出来的这可不用说了,苏新皓家境那么好,他爸妈怎么可能允许苏新皓…再说,他俩都是男的。”

“男的怎么了?”左航问道,“你上的学不应该是让你开阔眼界的?”

邓佳鑫呵呵一笑,“走不长远的,左航,这个社会就能杀死你。”

张泽禹觉得好可怜,朱志鑫好可怜,他头一次对素未谋面的人起到怜悯之心。通过其他三个人的话他顺出了整个事情的起因经过,还没有结果,可是谁都能猜到结果。

“你呢泽禹,你讨厌男的不?”张极冲张泽禹眨眨眼,“让你跟男的谈恋爱你谈吗?”

张泽禹问心无愧地回答,遇到喜欢的就行,无论男女。

邓佳鑫是大学生,因为学校离着出租屋很近,他选择不住校,在张泽禹在出租屋不知道干什么想找工作张极不允许的那几天,都是邓佳鑫上完课后陪着张泽禹聊天。有时候还带张泽禹去白浪河旁遛弯儿。

“左航说重庆有个嘉陵江?”

张泽禹应了声嗯。

“那儿好吗?”

张泽禹说都差不多吧。

其实是差很多的,可那又怎么办,重庆和潍坊是天南海北的距离,他回不去的。邓佳鑫倒是很憧憬,说怎么也得让左航带他去嘉陵江看看,“顺便带着你,带着你哥。”

张泽禹摇头,“我怕我回去了就不想回来了。”

“你会爱上这里的,这里很好。”

白浪河旁刮起了大风,温和又让人难忘,张泽禹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记住这里独一无二的味道。挺好的,现在就挺好的。

回到出租屋,那也是张泽禹毫无防备的第一次见到朱志鑫。第一眼实在过于惊艳,张泽禹惊奇一个男生怎么能漂亮到这种地步,唇红齿白,像老港片里走出来的。张泽禹语无伦次回握朱志鑫伸出来的手:“你…你是香港人吧?”

港风太足了,张泽禹甚至都不敢看朱志鑫的眼睛。心想如果他是苏新皓,那也会被朱志鑫迷的五体投地。

“说什么呢,朱志鑫日照那边的,跟陈天润一个地方。”屋内的左航插嘴,说了句无厘头的话。朱志鑫对张泽禹微笑,说进屋吧,与此同时邓佳鑫问,陈天润是谁。

左航没回答,邓佳鑫敏锐地感觉出了什么,走过去斜坐着生闷气。

张极正在厨房摘菜,招呼着跟个老父亲似地让张泽禹喝水别凉着肚子,张泽禹端起那个印着哪吒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温水,他不是特别融入除张极邓佳鑫以外的人,寻了个由头去帮张极摘菜。

“怎么就你在忙啊,哥。”张泽禹捏起一颗芸豆,学着张极的动作摘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几次都没学会,还掰断了好几根。

张极好像永远都是在忙着的,永远都是在热情的,永远都不嫌累,他无所谓道:“他们都不会做菜啊,今天朱志鑫出院,我得做点儿好的。对了,泽禹。”

张泽禹疑惑地抬头。

“我给你转了学籍。…过几天你去学校上课。”张极真的说得到做得到,他说的风轻云淡,直接将那最繁琐的部分忽略掉说了结果。

张泽禹手中的芸豆再一次断掉,饱满的颗粒掉出来落在地上。张极手急眼快拿起来扔到垃圾桶,“离家挺近的。”

“钱呢,你哪来那么多钱。”张泽禹不想让张极逞能。

他也是前不久才知道父母留给他的钱全部到了姑姑的手里,除了重庆的那套房还是他的以外,别的财产都成了姑姑的,而这些张极一分都没拿到,他现在相当于被刚成年不久的张极养着。他终于知道什么叫人性险恶,亲情在冰冷的社会什么都不算,什么都不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无法挣脱,无处可逃。

张极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样问,想也没想就回答道:“我有的是钱。你别管了,你还是个孩子。”

张泽禹还想说什么,就被张极托起来推着出了厨房,“去玩吧,好好享受这剩下的日子,过几天送你上学去。”

“我不想寄宿。”

“你走读,我知道,保证你每天都能吃上你哥做的饭。”

张泽禹来到客厅,才发现客厅的气氛不太对。他本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跟他关系最好的邓佳鑫回了房,左航倚在阳台和客厅的衔接门上抽烟,朱志鑫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换着电视频道,看到张泽禹出了厨房,朝他扬扬手,“过来一起坐吧。”

不同于左航的冷淡,邓佳鑫的热情,朱志鑫给张泽禹的感觉就是清冷泰然。于是他坐到朱志鑫的旁边,但并不近。张泽禹这才发现朱志鑫的手臂上有许多针眼,预示着他到底生了多少病又多么痛苦。可是再对上朱志鑫的眼,有的便只是温柔和煦。

“你和苏新皓,”左航吐出了一口未吸入肺腑的烟,瞬间烟雾缭绕蒙住了脸庞,让人看不清他如今的神情,只能听到因为抽烟过度而沙哑的声音,“断干净了吗?”

“没断。”朱志鑫说的平静,说的轻松。

“还没断?”左航只觉得新买的这盒烟太辣嗓子,咳嗽了好几声,“你会后悔的,朱志鑫。”

张泽禹不插话,只是频繁更换着电视台,最后停在了CCTV的音乐台,听着张学友唱《离开以后》。恍惚间朱志鑫好像是说,不会的,苏新皓说再等等他,再等等他就带他走。

“那如果等不到呢。”

朱志鑫跟着电视哼了几句《离开以后》,而后轻笑道:“那不等了。”

张极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将其放在又是茶几又是餐桌的桌上,喊着唯一不在客厅的邓佳鑫出来吃饭。没有听到任何回音,张极厨房还有东西没拿出来,就让张泽禹去叫。

张泽禹过去敲敲门没人理,张极示意他直接开门。还没等张泽禹要拧门把,就被里面的人抢先了一步,开门声很大,荡的窗户都发出了声响。邓佳鑫是哭过的,张泽禹看了出来。

去洗把脸吧。他这样提醒。

“今晚你陪我睡。”邓佳鑫听起来嗓子跟着了火似的轻飘,他赌气地瞪了眼还在抽烟的左航,嘟囔着怎么不抽死他。

注意到张泽禹不解的目光,左航只说:“他无理取闹。”

“有时间把陈天润叫家里来吃个饭,”张极又从厨房折回来,掰下一块馒头给朱志鑫,“也权当是见证过了。”

“可是你要明白。…算了,”张极摇头,用公筷调着给朱志鑫单独盛的芸豆里的葱花,嘲讽地笑了笑,“你不懂的。”

张泽禹这才懂,左航谈恋爱了。

张泽禹躺在了邓佳鑫旁边原本属于左航的位置,听着左侧邓佳鑫捂着厚重的被子压抑的哭声,沉默的如同一块木头。他属实不知道该怎么劝,又该怎么开口。他从重庆来到潍坊,见过的世面并不多,不知道情感分很多种,也不明白邓佳鑫和左航属于哪一种。可邓佳鑫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会因为左航谈了恋爱而哭呢?

左航说,陈天润是他见过的拉小提琴拉的最好的人,他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命中注定该和他在一起。所以他表白了,没想到陈天润就同意了。

他说的时候毫无情绪,根本没有那种谈了恋爱正在热恋的喜悦。张极过去捏出一只烟也塞进嘴里,对张泽禹说:“泽禹,先去陪陪邓佳鑫。”

剩下的他没听见,只是来到邓佳鑫的房间要关门时,看到朱志鑫穿上外套离开了出租屋。

张泽禹大脑一片浑然,听着邓佳鑫的哭声越来越弱,唇微启,道:“你…很难过吗?”

“我不难过。我才不难过。”邓佳鑫这时候反应极快,持着自己的自尊仰起头来用手背擦着眼泪,张泽禹侧头,房间太暗,他看不清邓佳鑫的眼睛红到了什么程度。

不难过为什么要哭呢。在张泽禹的世界里,只有难过的时候才会哭,邓佳鑫不难过,他为什么会哭。他那时还是对这个世界太过充满自信,不清楚世界上的情感不一定非得表达出来,有时会复杂到让人发疯。

后来张泽禹听到邓佳鑫很小声很小声,小到张泽禹都快听不清的说了句,我只是怕他会出事。

“泽禹,我跟他这辈子不可能,我自私的希望他能找个姑娘。…没有出路的,他和陈天润,没有出路的…”

出租屋下亮起了车前灯,光跑进了房间,张泽禹这才看清邓佳鑫的脸。他是别扭的,又是难过的,张泽禹根本形容不出他的眼神,等到车子离开,房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张泽禹听到自己说:“会过去的。”

过去后是什么?是雨过天晴吗?张泽禹又听到自己的心在这样问。

一夜无梦,张泽禹醒来时发现旁边的人离开了,约莫是走很久了。揉着眼睛开了门,灵敏地闻到了淡淡的饭香,往客厅一看,倒是没有看到张极。张极很少有不跟他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张泽禹没多想就去卫生间洗漱,洗漱完再次折回客厅,就看到了电视中央用胶布贴着的便条。

张极留:起床后去叫隔壁朱志鑫一起吃饭,这两天你先跟他住,邓佳鑫在学校复习准备考试,别指望左航了。钱放在抽屉第三层了,别忘了多喝水,我过几天就回来了,给你买部手机办个电话卡,别想我哦。

张泽禹笑了,边喝着杯装豆浆边把纸条一折塞口袋里。张极突然这么正经他真不习惯,也就最后一句“别想我哦”像他说的。

敲敲隔壁的门,没过几秒门就开了。朱志鑫穿着规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马上要出门去约会。可他一直这样漂亮,张泽禹真的觉得他漂亮。“我哥…让你去我家吃个饭。”

“好,你等我一下。”朱志鑫把门大敞开,转身去橱柜旁拿钥匙,食指转着钥匙扣,扬扬下巴,“走。”

两个人从一个门进入另外一个门,张泽禹头一回与朱志鑫单独吃饭,紧张地搓着手,满桌的早餐都不知道怎么下手。朱志鑫倒没有他这样窘迫,神态自若地用两张草纸包住发烫的火烧,目视前方咬了一口。

“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朱志鑫看到张泽禹一直在喝豆浆,把盘里的火烧往他面前推了推,“晚上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张泽禹红了脸。“谢谢。”

“不用谢,你哥从来没对我说过谢,你也不用。”朱志鑫吃饭时很斯文,很像富家少爷的作派,“我应该谢谢你们的。”

那天晚上朱志鑫想骑着自行车带着张泽禹,可还是拗不过张泽禹,最终转换了过来。张泽禹本就年轻气盛,车子骑得飞快,穿梭在潍坊的自行车大队里,像只轻盈的蝴蝶。

“慢一点泽禹。”朱志鑫承受不了这么快的速度,最终环住了张泽禹的腰,“慢一点。”

“朱志鑫,你要去哪儿来着?!”张泽禹活泼起来,肆意地挥洒着汗水,恰如其分地挥洒着与别人不同的青春年华。

“风筝广场。…你知道在哪儿吗?”

“我在潍坊住这么久了,当然知道,邓佳鑫带我去了好几次!”

“现在时间不对,咱们应该去市府广场的,市府广场旁的樱花可好看了。”朱志鑫说。

“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大半辈子都待这儿了,不差时候。”

朱志鑫没回答他。

张泽禹总以为有很多个以后。十几岁的相遇便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他规划了好多好多个以后,他对正在给他装手机卡的张极说,老天爷不可能让我一直倒霉。

“有的是人一直倒霉。”张极舔了舔干裂的唇角,“但你不会。”

张泽禹嫌弃地递过水,“还让我多喝水呢,看看你的嘴多干。”

张泽禹和朱志鑫玩了将近一个星期张极才回来的,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张泽禹可以明天去上学了。爱玩的心人人都有,张泽禹那么长时间没去上学,现在突然让他去学校,肯定不太受得了。

“能不能不去?”“不行。”

张泽禹叹口气说哥,你像我爹。

张极没觉得不对,回答我不就是你爹吗,我要养你一辈子的。

“不用。”张泽禹说不透心中那股没缘由的悸动骗不了人,牵引着他说出了下面的话:“我以后也可以养你。”

他早就把张极和他自己捆绑在一起,就如,曾经邓佳鑫也把左航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张泽禹十七岁失去双亲,从南向北来到张极身边,人的心里不能没有重要的人,张极就是张泽禹最重要的人。

上学的那天张极为他整理好书包,看着他在镜子面前照了照穿校服的样子,然后先行一步下楼去骑自行车。

早晨的潍坊是很宜人的,风不大,刮在脸上并不疼,张极带着他路过亚星桥,穿过高楼大厦,越过一片片繁茂的树荫,大街小巷的烟火人家,张泽禹瞧了个十成十。

“哥。”张泽禹侧着坐,双腿交叉着,晃了晃手里的热水杯,“你前几天干嘛去了?”

“有事儿。”张极头也没回。

“哦…”张泽禹知道张极是不想告诉他。但他到底也跟张极这么久了,想了想,八成是跟姑姑有关。“你去江苏了?”

“嗯。”张极也没不承认,“她是你监护人,…转学得找她签字。她不愿意来,只能我去。”

张泽禹没有过多关注新学校是什么样子的,在他的印象里所有的学校都长得差不多。于是他跟在张极身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目不斜视。穿过一条条走廊,面见了校长后,才找到了属于他的班级。

高三十三班。原来,他已经高三了。

张极没靠近班级门口,只是按了按张泽禹的肩膀,道了句:“好好学习,你的前途一片光明。”然后他再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那道身影独自穿梭在走廊里,伴随着朗朗读书声,张泽禹直到他消失在拐弯处。

学校的生活在哪里都是枯燥的,刚回归学校生活,张泽禹连坐都坐不住,所幸他来得晚只能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同桌是个不良少女,但很有趣,是个话唠,能陪他一起玩。

“张泽禹,你好好学习。”不良少女叫魏可,她在即将要放学时把桌洞里的化妆品都收到包包里,语重心长道,“今天陪你玩一天了,明天适应过来就好好学吧。”

张泽禹不太明白她说什么。

“我认识你哥。”魏可笑着摇头,“你都不知道你哥花了多大的力气把你送进来…这是秘密,我不告诉别人。”

这机缘巧合让张泽禹失了声,他又听到女生说她是没什么机会好好学习了,毕业就是给人打工的料,但是他不一样,张极把精力全放他身上了。

张泽禹和魏可一同出了学校大门,不出意料的张极就在最显眼的地方等他。本就是高三了,学校的走读生只有四分之一,也没有多少人是家长来接送,这个疯狂的年代,很多孩子从小自立自强。

“你怎么不去树下等啊,这里多热?”张泽禹刚过去就受不了了,大太阳就冲着张极,他怎么忍得了的,说着,张极已经把他的书包接下来挂到车把上,再把他拖下来的校服外套放车筐里,说:“我怕你找不到我。”

“肯定能找到。”张泽禹对身后的魏可摆摆手,魏可眨眨眼对张极笑了下才背着小包甩着长发逆道离开。

“你们两个认识了?”“嗯,同桌。她让我好好学习。”

张泽禹说着就坐到了后座,太阳高高照,他真搞不懂下午五点多太阳怎么还这样毒,明明都九月份了。

“她是个好人。”张极这样说。引得张泽禹发笑,问:“谁是坏人啊?”

张极把张泽禹送到出租屋楼前,说自己先去买菜,让张泽禹先上楼去写作业等他,今天邓佳鑫回来。张泽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个学生,得做作业了,认命地点头,接过书包一步三个台阶上了楼。

面前的景象是他从未预料到的。他没有见过朱志鑫这样衣冠不整颓唐地缩在角落的样子,书包掉在地上,张泽禹站在楼梯中间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朱志鑫好像被人扯过衣服,整个人的精神紧绷到极限,明亮的眸子现在蒙上了一层灰,空洞呆滞,还有让人无法忽略掉的惶恐。他全身都在发抖,在对上张泽禹眼睛的那一刻,他哭出了声。

与邓佳鑫是不同的,朱志鑫完全就是受到了极大的变动和惊吓,不受控制的哭。他想起曾经张极对他说,朱志鑫不能受刺激,千万不要让他受刺激。那么,现在是谁让他受了刺激?张泽禹不管那么多了,跑上去用不够宽大的怀抱搂住脆弱的朱志鑫。

“泽禹…赶他们走…赶他们走…我不要回去…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朱志鑫哭的绝望,他紧紧握着张泽禹的手腕,嗓子哑到听不出原本的音色,几乎是从嗓子眼扯出的声音。

张泽禹顺着朱志鑫的视线向后看,空无一人,可朱志鑫又尖叫起来,掰过张泽禹的脸,“不要看泽禹…不要看…他们会连你一起带走的…”

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张泽禹不常看见的中年男人走下来,鄙夷地瞧了瞧窝在张泽禹怀里可怜的朱志鑫,不避讳地嫌弃道:“又疯了,就这样了不如一头撞死。”

“谁疯了?!”张泽禹尘封多时的青春叛逆感被这句话激发出来,他先捂住朱志鑫的耳朵,转过头就对已经下了楼梯的男人吼。“他是个正常人!你才疯了!”

“我说错了?”男人大抵是没想到一向乖巧的张泽禹出口回怼他,唯恐失了面子,更大声地喊:“整天疯疯癫癫,他自己从什么地儿出来的你不知道啊?”

“他是自愿的吗?!”张泽禹当然了解了朱志鑫的过去,虽然不是那么地了解,他从不主动去揭开别人的伤疤,他觉得这样不道德,可是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想。

最后还是另外一个邻居奶奶闻声出来调解,男人这才作罢,愤然离去。

“唉…快送他回去吧。”奶奶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潍坊话,张泽禹能听懂一些,点点头就要扶朱志鑫起来。奶奶扇着扇子,可惜地摇头,说了声造孽啊就关了门。

“朱志鑫…别害怕,我先开门,你去我家,一会儿我哥就来了,我哥来了保护你。…我也保护你。”张泽禹从口袋里摸索着钥匙,费力地站起来开门,边说边哄道。

可能因为有了依靠,朱志鑫逐渐冷静下来,听话地也跟着站起来,却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张泽禹身上寻求安全感。“我想苏新皓了…”

张泽禹一顿,又接着转动着钥匙,“他会来的。”

苏新皓确实是来了。在有一天张泽禹放学后,他还记得那时候新的一年快要来临了,潍坊正在下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像是一场浩大的道别仪式。他骑着张极为他买的新自行车,带着五份烤冷面过了好几个路口,回到家。

然后张泽禹就见到了只出现在朱志鑫口中的苏新皓。张泽禹在照片里见过苏新皓,所以现在一眼就能认出来。不过这见面方式也太特别,苏新皓正被张极一拳捶在地上,血吐了一地,染红了前不久他刚和张极邓佳鑫一起洗的地毯。

张泽禹后退了好几步,抬起眼望着现在戾气太重的张极。张极看样子在努力压制暴怒化的情绪了,他下巴指了指侧面,对张泽禹命令道:“回屋。”

张泽禹就迈过那片血,听话地回了屋,只是很聪明的留了道缝。

化学题很难,张泽禹做不出来,就用手托着腮侧耳倾听房间外的动静。

“他放弃所有来到这里,他是为了你!”是张极歇斯底里地吼声,张泽禹一个激灵,紧接着就是心脏慢了半拍,难过的情感快要溢出肺腑。

“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他的?!”

“对不起…”苏新皓的声音微弱又惘然,颓唐到根本不像他的年龄,“我不想耽误他了…”

“你走就走了…你哪怕给他留个念想也好,你哪怕,你哪怕让他等你一辈子!你为什么要去跟他说你为什么要跟他说!你明明知道他没了你活不了!别人说他是疯子,你也欺负他傻…”张极哽咽起来,屋外又是一阵寂静。

张泽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良久才听到了抽噎声,然后越来越大,直到放声大哭。是谁在哭,是张极吗?是苏新皓吧。

为什么哭?因为朱志鑫吗…张泽禹的大脑突然充了血,整个人僵在那里,脸色煞白。手中的笔掉在地上,他的第六感太准。

朱志鑫不在了。

“朱志鑫本来是日照人,被人贩子拐了去当站街的,可能是造孽吧,他长得漂亮,那些个混蛋不在乎他是男是女…可他仅仅只是漂亮而已,他没做错什么。他活得生不如死…”

那天,张极回来后把哭的心酸的朱志鑫安抚好,哄睡后才跟张泽禹在厨房摘菜。边说边惋惜,张极似乎在指控命运的不公,“直到他遇到了苏新皓,苏新皓家有钱,钱是无所不能的,苏新皓带着他离开了那个地儿,把朱志鑫送到潍坊就走了,答应朱志鑫每过一段时间就来看他一次。苏新皓的家在南方,是个很大的家族,他的踪迹总是被他家人管着,朱志鑫是藏不住的。这也是为什么苏新皓会把朱志鑫送来这么远。今天…大概是朱志鑫又做梦了,出现了幻觉,受不了刺激发了病,…其实苏新皓并不是有多喜欢朱志鑫,他不过是施以援手救了他,可朱志鑫把苏新皓当成了救赎。”

张泽禹听着越来越觉得荒唐,这样可笑的事他本以为只有电视剧电影里才会演到,可是艺术来源于生活,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安静了,永远安静了。张极推开张泽禹房间的门,说:“朱志鑫走了。”

然后张泽禹听到张极开打火机的声音。张泽禹潸然泪下,泪水迅速浸湿了试卷,像一朵朵模糊的花。突然想到初见朱志鑫,他说如果等不到就不等了。所以,朱志鑫不等了。

朱志鑫十六岁遇到苏新皓,义无反顾听苏新皓的话从南方来到山东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都在苦苦等待与苏新皓的好结果,因为苏新皓总说他们会有好结果。苏新皓不想再骗朱志鑫,他不想再耽误朱志鑫,为了朱志鑫的未来只能放手,可他忘了朱志鑫的未来只有他。最后,二十一岁的朱志鑫自由了。人的一辈子就那么长,被人记住就够了。

后来听张极说,苏新皓回了南方,再也不会来了。对面的那间出租屋没有再被人打开过,可张泽禹总觉得朱志鑫一直在。张泽禹问苏新皓去了南方的哪里。

张极说:“重庆。”

重庆。那也是张泽禹曾经的家。重庆是重逢的重吗?他想。

有些时候没见到邓佳鑫了,张极告诉张泽禹,邓佳鑫不是本地人,他得回淄博陪父母过年。张泽禹裹着厚厚的棉衣,瞧了眼大雪纷飞的窗外,是啊,过年了。

新年新气象,进入2005年了。

“左航呢?也回家了吗?”

重庆?

“他现在的家更远,在滨州…他其实很多年没回过滨州了,他今年应该也不回滨州,陪陈天润回日照。诶,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陈天润?”

原来不是重庆。

张泽禹摇头,“我上学呢。”

“哦对,瞧我这记性。他来过一趟,恰好就碰到回来给你送资料的邓佳鑫,那场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张极很会包饺子,两下就一个,张泽禹刚开始学根本追不上他的速度。

张泽禹问:“邓佳鑫是不是喜欢左航?”

张极也不含糊:“嗯。”

这个年代本就含蓄,开放的时期还没到来,张泽禹和张极仿佛是跨越时空来了场未来的对话。不过张极又补充道:“不应该谈到情啊爱啊,邓佳鑫和左航是生死之交。”

世界的情感本就不该只有情爱,邓佳鑫和左航,更多的应该是亲情。他们少年相知,潍坊是滨州和淄博的第三地,他们在这里互相依偎,谁也替代不了他们。

电视里开始放属于2005年的春晚,这是好运的开端。张泽禹惬意地倚在沙发上,张极一走过去就把头放他的肩上。

“困了?”

“没有,我才不困。”他才刚到最亢奋的时候。

说起来,那时候的春晚也是百花齐放,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宋祖英《飞》、魏积安黄晓娟《祝寿》,还有在未来的不知多少年都能拿出来让人称赞的中国残疾人艺术团表演的《千手观音》,张泽禹看的开心,他觉得这一年总会全是好运的。

到了零点中,张泽禹和张极守在电视前,与主持人一起喊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张泽禹呼出声,“哥!新年快乐!”

张极把早就给张泽禹备好的红包拿出来塞到他手里,“新年快乐,祝你…”

张极听到了楼外的烟花炮竹声,他说的很轻,可是张泽禹还是听见了。他说:“祝你永远快乐。”

张泽禹就这样度过了与张极一起的第一个年岁。他才想到,曾经他不在的时候,张极是不是就这样自己过年,张极回答他说他一般不过年。

“不过你还是小孩儿,不过年不行啊。”张泽禹在张极眼里,一直是小孩儿。

他们一起吃跨年饭,一起吃凌晨的饺子,一起出门在亚星桥下看天边划过的烟花。张泽禹不嫌冷地靠在亚星桥的护栏上,稚气未脱地冲白浪河大喊:“明年会好的,对吗?!”

“对!!”张极过来也大声回答他,“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两个人相视一笑,笑的烟花再也没有升上天空,笑的爆竹燃完了最后一串,笑的曾经的悲欢离合都如过往云烟消散殆尽。

邓佳鑫是在大年初四那天回了潍坊,给张泽禹和张极带了许许多多淄博特产,搁了一地。张泽禹发现他胖了,被他拍了下后脑勺,“别胡说,我才不胖呢,我只是圆润。”

“行行行。”张泽禹抱着一包饼干跑了,剩下邓佳鑫和张极无奈地在他身后笑。

“左航呢?还没回来?”邓佳鑫看样子不经意地问。

“没有,还在日照。”张极答,“陈天润初七才回来,他应该也是初七跟着回来。”

本以为邓佳鑫会咬牙切齿再损左航,没想到他只是平淡地道了声昂,自此,再也没主动提过左航。多了一个人就多了一份热闹,更何况张泽禹和邓佳鑫本就玩得来,两个人在屋子里上蹿下跳,而张极操劳过度,在沙发上睡的怎么叫都叫不醒。

邓佳鑫也玩累了,但不困,就跟张泽禹闲聊起来。他们坐在窗台前,没等张泽禹想好聊什么,邓佳鑫就先开了口,“你哥是个苦命人,他不容易。”

张泽禹没说话,但眼神示意邓佳鑫继续说。

“他三岁被你姑姑领养,其实不是,是你姑父领养的,他和你姑姑不对付,特别是你姑父去世,你姑姑去了江苏,就把他留在山东自生自灭。我和他是在淄博认识的,他家当初在淄博。他到现在了也没出过山东,不对,正确地说是鲁中地带,他自己辛辛苦苦活到现在,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直到你出现了。”

“我?…”

“就是你。当初你姑姑想要你父母的遗产,就必须得把你的抚养权搞过来,但是她不想养你,你哥知道了,告诉我说,他看过你的照片觉得你是好孩子,现在没了父母,他必须得管你,不然就没人管你了。”

张泽禹已经想象到了张极说这话时的坚定信念,画面激起了他热泪盈眶。张泽禹是个感性的人,很感性,他明白张极苦,他只在张极这里体会到了亲情,因为…

“张极从小就没有父母,他没感受过真正的亲情,他遇到了你,他想生活有个指望。”

这世界上多的是颠沛流离的人,可倘若心颠沛流离,就是行尸走肉,张泽禹明白了他对于张极来说是什么。

“张泽禹…”邓佳鑫叫了他全名,“我失去左航了,我不想让…张极再失去你。”

张泽禹还是个在上高三的孩子,邓佳鑫这番话他不是特别懂,却又仿佛很懂,也就是在这里,他捅破了那层薄弱的窗户纸,看到了属于“爱”的光,不过照的他眼睛都睁不开,也不敢睁开。

邓佳鑫自嘲地笑着,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没跟你说吧,…左航要坐牢了。”

对上张泽禹怎么也不可置信的眼,邓佳鑫也觉得跟个玩笑一样,他继续说:“审判结果还没下来,…他坐牢了。”

左航在日照失手打死了想要对陈天润行不轨之心的烂人。左航曾经总对邓佳鑫说自己理想主义世界的东西,他说自己爱一个人就会全身心的爱,不会想其他的人,并且为了爱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邓佳鑫当初笑话他说他幼稚。

没想到一语成谶的是左航。可这也意味着,左航的心里,是真的只有陈天润一个人了,邓佳鑫对于他而言,真的只剩了亲情。可亲情又怎么样,邓佳鑫永远是左航心中重要的人,永远都是。

在这个年代,每个人的恋爱都是奔着结婚去的,倘若左航给不了一张属于和陈天润一起的结婚证,那么他还能为陈天润去坐牢,做一辈子的牢。这样的爱情轰轰烈烈,又说不出是哪里太悲哀。

有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例发生了,勇敢无畏是这个年代的绝佳代名词,后来人们想起来也只是感叹岁月太匆匆,在未来的快步式时代划下了浓重一笔痕迹。

到了2005年上半年,繁重的高三最后一百天终于如约而至。张泽禹都是在电视上看到高三多么累多么紧张,真的到了自己身上,还真是有些吃不消。他学会了抽烟,在学校与别的同学一起蹲在厕所的角落抽,白色烟雾盖住每个人的脸,张泽禹的眼睛被熏到,眼泪掉出来,看不到任何事物。

烟真的能舒缓心情,他固执地认为。张极知道后什么也没说,说了句你长大了,就把自己买的两盒烟放到了张泽禹口袋。

“我不抽粗烟。”张泽禹忽然觉得委屈,他闹脾气似的把烟重新扔给张极。他习惯了被张极当个孩子一样,他不想长大,长大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以自己做主,离开,或者不离开。

张极什么也没说,甚至不去看张泽禹泛红的眼眶,捡起被张泽禹扔下的烟转身就去了阳台。

这时候还没有爆发太大的矛盾。

后来是听邓佳鑫说左航被判了无期,服刑地在日照。“你要…去日照?”

“陈天润留学去了。”邓佳鑫边收拾衣服边说,“这孩子也是讲义气,为了左航跟家人反抗,甚至要跳楼,可是还是没用,他父母铁了心要把他送出国,说出了国他就把左航忘了。我当时说什么,我当时就说,根本没出路,左航他不信…陈天润也不信…”

“他们比你勇敢。”张泽禹把邓佳鑫最后一件外套扔进行李箱,说,“至少他们相爱。”

张泽禹说的没错。邓佳鑫他浑浑噩噩到现在,竟然庆幸当初自己没有跟左航在一起。邓佳鑫听到张泽禹这年少无知的话,没有生气,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他对张泽禹说,不是只有相爱才会让关系维持的久。

“如果当初是我和他在一起,现在被送出去留学的是我。”

为什么爱有错,张泽禹想问,他终究没问出口。邓佳鑫对张泽禹和张极说,他也快要毕业了,就不回出租屋了,等毕业接着去日照。

“还回来吗?”“…不回来了。我等陈天润回国。”

整个出租屋只剩下了张极和张泽禹,恰如当时张泽禹被张极领进房时的清净。张极看了眼还没缓过来神的张泽禹,说:“走吧,带你出去吃饭。”

“考虑过去哪儿上大学吗?”张极点了两份拉面,小面馆里设施很全,还算暖和,张泽禹犹豫着接过张极甩过来的烟盒抽出一根细烟。

不知为什么手一直在抖,他只好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还没有。”

“往南方考。”张极说:“你可以回重庆。”

“那你呢,你还呆在这儿?”

“嗯。我都在这儿定居了,能不在这儿吗?”

张泽禹算了算,也就是05年下半年,他就要考大学了。他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极要他好好学习,在他这类人身上,学习真的是唯一的出路。可以名正言顺回家的出路。回重庆,重庆是重逢的重。

可是张泽禹放不下张极,“我往青岛那边考。”

“青岛临海,你住内陆这么久,身子吃不消,小心得病。”面来了,张极把碗里的牛肉片全部夹到张泽禹碗里。

张泽禹说:“那我往滨州济南考,我不想离开山东省。”我不想离开你,哥。

他天生勇敢,张泽禹真的勇敢,可他对抗不了世俗,他还是抑住了心中想说的话。面馆的人太多,他不想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张极。

张极很明显呼了口气,牙齿咬着下唇思考着什么,良久,在面快要凉时,才开了口:“往重庆考吧。”

回家吧。

“你不养我了?”

张极又不说话了,他不敢去看张泽禹试探的眼睛,只好低下头去吞食面条,吞的嘴都快要盛不下。张泽禹磕磕绊绊地说:“我以前…觉得潍坊很浪漫…”

张极点头。他点燃了一只烟夹在手里,火星由强到弱,逐渐熄灭,烟灰散落掉在桌上。

那是张泽禹和张极最后一次正式交谈。往后的日子里,两个人话少到不像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张泽禹知道这是为什么,张极更知道这是为什么。

“潍坊一点也不浪漫。”

张极一直以为张泽禹不知道姑姑从江苏来过山东,但其实张泽禹什么都知道。那个如今靠着各种手段大富大贵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出租屋的沙发上,张口就是要张极赶紧成家。

“你又要干什么?”张极试着反抗,他心中掀起了巨大的力量,“我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

“我单位的一个小姑娘,看上你了,觉得你长得不错,我已经答应下来了,订婚的时间也快到了,就来通知你一下。”

“你把我当什么了?你养的猫狗?”张极冷笑,他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恶心的人,哪怕,这个年代,父母包办婚姻还是常见的。可他天生反骨,他不认命。

可他最后只能认命。

张泽禹在房间内没有听清楚姑姑到底说了什么,但最后他听明白了,她说,你让他陪你过苦日子吗?他前途光明,你要耽误他到什么时候?你从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你觉得你配得上他?再说…你们是两个男的。

又是这样。张泽禹闭上眼,厌恶了整个世道。

2005年的夏末,张泽禹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来自重庆的大学。他拿过去给张极看,张极正在给报社装订报纸,看了一眼,眼中的喜悦和悲哀便被张泽禹捕捉了个彻底。

所以,张极也是舍不得他的。

分离的那一天,张泽禹心中多了一块随时掉落的石头。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重庆,还能不能再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张极。他大包小包的拿上火车,就如同当初从重庆出发前往山东省那座中规中矩的城一般。

那时他对一切都充满好奇。他坐在火车里,抬眼望着这人流满满的火车站,张极就站在人群中央,身穿着一件初遇他时的白衬衫,干净的像个少年。可张极不年轻了,他该成家立业了。张泽禹这样想,原来,自己也不勇敢,自己是懦弱的。

火车内很潮湿,张泽禹与张极对视了好久,用气哈出了薄雾,伸出手指,用英文写下了“我爱你”。张极大抵是看到了,他笑起来,在火车开动时伸手与张泽禹告别。

绿皮火车再次开始工作,他从北方一路向南,前往好久没去过的山城。那儿是重庆,重庆的重究竟是不是重逢的重。

对面坐着一个穿灰色工作服的大叔,与张泽禹对上眼后才问:“小子,去哪儿啊?”

“山城。”张泽禹说完便低下头,记忆中的那句“鸢都”与此同时重叠在一起,牵引着张泽禹走向回忆的极端。最终,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落到了他的手臂上,滚烫到他想躲闪。

“是南方人伐?”

他没回答,抬起头来便多了份从未有过的坚定。脑海里出现了一首歌,于是他唱了出来,唱的如同还身处潍坊城,唱的如同他还能再见到张极。

“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开…”

他的一生何求究竟是什么,记得在新年是他的愿望不过是想2005年一直快乐。

火车走遍了山东省,最后拐弯向了南,再也无法掉头。鸢都和山城,哪里才属于张泽禹的第三地,哪里才属于张极的第三地。

2004年,张泽禹从重庆出发,捏着叠折的火车票过了人工检票口,坐着颠簸的绿皮火车一路向北去往山东省。

2005年,张泽禹从潍坊出发,提着大包小包与爱人告别,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向南抵达重庆。

END

不知道大家看懂了极禹线没有,他们两个其实是相爱的,他们勇敢的爱过,但是在04年那样的大环境下,人们的思想还处于旧社会状态下,再热烈的爱也会被扼杀在摇篮。张极不是胆小鬼,可陈天润左航和邓佳鑫的前车之鉴,他是什么也不顾,但他不能让张泽禹也冒这个险,他选择放手。

所有爱都是永恒的,重庆和潍坊,如果相爱,并不远,苏朱是死别,极禹是生离,他们还是没有结果,就如同一场梦,梦醒了就散了。

也会有属于每对的番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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