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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洪果:深度解读《丑小鸭》

2024-07-15 17:29| 来源: 网络整理| 查看: 265

二、叙事的三一结构:回归本真的自我

很有趣的是,我注意到,在丑小鸭成为白天鹅的过程中,有多种三一结构一直在引导他的选择,并塑造着他的独特性。首先是三个因素的相互结合:基因、环境和自由。基因是先天的决定因素,环境是后天的决定因素,它们可以视为外在力量;而自由则是行动主体的内在能力。这三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相互渗透的合力作用。其次是丑小鸭经历了三个典型处境:鸭场、沼泽地、老太婆家。他从故乡逃离,流浪旷野,然后进入陌生的国度,越来越清晰地觉察自己。有了这三重历练,他才终于蜕变并回归到本真的自我。最后是在他者的世界里,他受到三种不同对待:身份接纳、驯化改造、凌辱排斥,这些曲折苦难,助力他实现生命的逆转,从自卑走向超越。

丑小鸭所遭遇的所有这些因素、处境和对待,都不是神秘的,都可以通过理性的方式展开考察。神秘的东西是不可学的,容易成为欺骗人的心灵鸡汤。只有经过理性的辩驳和检验,才有可能对一个人的命运、时机、条件、品性、能力等等形成恰当的认知和权衡,从而有效指导读者投入生命行动,根据自身境况,达成善好结果。这就是我们阅读童话的最实在的意义。下面,我就以这种三一结构为线索,按照童话的叙述顺序,进入对文本的解读。

先看丑小鸭的出生地。每个生命的降生,都是一个被动态——was born。在人生所有事件中,最不可逃、没得选的,就是出生和死亡。更严格地说,虽然死亡是无法逃避的,但有时候人们还可以选择是否死、如何死。可是,对于你自己是否该出生,出生在什么样的处境,你是完全没有发言权的。《丑小鸭》这部童话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主要是有关出生,有关开端的。尽管它同时也写到了丑小鸭的三次死亡体验,第一次,差点被猎狗咬死;第二次,差点被冻死;第三次,他希望被天鹅杀死。这三次死的经历,前两次都是外在的、偶然的、不可控的,第三次则说明他的主动赴死。另一方面,丑小鸭的生也不只是生命降生的那一次。事实上,他也经历过几次重生。第一次,从养鸭场逃离,第二次,从沼泽地逃命,第三次,自觉地为了自由而出走。与死亡对应,其中两次是被动求生,一次则是主动选择。

回到丑小鸭的出生。这颗天鹅蛋为什么就会出现在鸭圈里,完全没有交代,也不用交代。我们如何就与这个世界相遇,如何就与某些人具有了特殊的情感和意义关联,这根本不属于一个认识论的问题,也就是说,它是无法通过逻各斯和语言加以论证或解答的。但是,一旦生命降生于某个具体环境,其形象、样式、身份、地位等,就从不可道、不可名的状态进入了可道、可名的存在。在这个故事中,这只小鸭被打上的、可用言辞来识别和评判的文化烙印就是“丑“。为什么他是丑的,因为他不符合那个鸭群文化所熟悉的关于美丑善恶的标准。一个文化体要存续,就必须确立这些标准,据以对遭遇的各种问题作出分类、识别、整合以及秩序化。这些标准是专断的,也是理性的。把对文化生存可能造成威胁的异类标签化,比如标志为丑,实际上是对那些冲击进行准确定性,然后才能做出有效回应。

前面说过,面对丑小鸭的丑,三种典型对待方式是身份接纳、规训改造、凌辱排斥。其实不仅是对丑小鸭,对于任何社会或文化意义上的存在者,他都要么生存,被接纳或被改造,要么毁灭,被排斥或被消灭。我并不认为丑小鸭生在原本不属于他的环境。注意,所谓“原本不属于”,其实是一种本质主义的界定,这种固定化的认知框架无法帮助我们分析丑小鸭的生命成长过程。事实上,每个生命体的降生都是进入陌生,然后学会熟悉、寻求突破,最终完成自我。另一方面,在具体的事件中与环境遭遇、互动之前,我们并不能断定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他跟所在的地方是隔阂还是融入。很多人离开了故乡,很多人在他乡找到了故乡。故乡和他乡的定位往往是模糊的,只有在行动中才能逐渐清晰。

三、鸭妈妈的接纳:到广阔的世界去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丑小鸭的母亲鸭妈妈,那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色,有伟大而且明智的母爱,她对丑小鸭的未来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对待这个怪异的孩子,她所做的就是身份接纳,在丑小鸭最早期的发展可能性区域,为他提供了有力的脚手架支持。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母亲,她经历了太多屈辱、辛酸和伤痛。换位思考一下,当一个母亲看到自己辛苦孵化出来的孩子,居然是又大又丑的怪物,那时她所遭受的突如其来的打击是多么巨大。在这个意义上,我甚至很理解有些生下畸形、残障孩子的母亲,她们在不敢面对、难以承受以及在恐惧伤心的情境下做出的决绝选择。

鸭妈妈也经历着这样的残酷时刻。当看到自己的孩子的样子时,她叫道:“这个小鸭子大得怕人。”她不由自主地叹道,“别的没一个像他”。希望孩子和别人一样,这的确是她作为母亲最为关切的焦点。母亲角色在文化共同体的延续过程中,担任着核心的繁衍和养育的重任,所以,一个母亲以文化的正常和正统标准作为判断依据,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当她说“没一个像他”时,吐露出来的是对丑小鸭如何在这个社群里生存下去的忧虑。鸭妈妈的了不起之处在于,她很快就从惊怕中清醒过来,她说了一声“好吧”,无奈地但又正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还特意说,还行,这孩子不是吐绶鸡——通过这种自我安慰,表明情况还不是最坏。然后,她便想着要积极地行动,让这个孩子尽快融入到正常生活中,成为这个共同体当中的一员,被周围的鸭子所接纳。鸭妈妈说:“我们马上就来试试看吧。他得到水里去,我踢也要把他踢下水去。”

看着丑小鸭游泳很好,鸭妈妈很自豪:“你看他的腿划得多灵活,他浮得多么稳!”当鸭群的女王试图要规训丑小鸭时,鸭妈妈申辩说,“他不好看,但是他的脾气非常好。他游起水来也不比别人差——我还可以说,游得比别人好呢。”她告诉女王,“我想他会慢慢长得漂亮的,或者到适当的时候,他也可能缩小一点。”实际上,她早已觉得这个孩子仔细一看长得“蛮漂亮”的。面对质疑的眼光,她轻描淡写地辩解说,小鸭之所以目前长成这样子,仅仅是在蛋里躺太久了,所以看起来有点不太自然而已。她如此迫切地希望别的鸭子都能尽快地接受丑小鸭。

为此,她公开地宣告:“他是我亲生的孩子!”不管到哪儿,她都告诉丑小鸭,来吧,“跟我一块儿来吧”。可以想见,母亲的这些接纳的话语,拥抱的举动,对于丑小鸭脆弱的心灵来说,是多么巨大的安慰,多么坚定的鼓舞。当鸭妈妈和鸭女王说话时,她一边还轻柔地用嘴梳理丑小鸭的羽毛。这些细微之处的关爱体贴,又让丑小鸭残缺的心灵得到很好的抚慰,帮他调整好心理的平衡。丑小鸭历经这么多磨难不公后还能做到不嫉妒,不骄傲,这种平和的心态,无疑得益于鸭妈妈的健全养育。她因丑小鸭的忧伤而忧伤,也陪伴丑小鸭一道去疗愈。

更重要的是,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鸭妈妈致力于把他们“带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并让他们明白世界的真相。她不希望小鸭们满足可见的世界,而要勇敢向未知的世界进发。而且,诗和远方不一定都是温情而美好的。当鸭妈妈领孩子们去了养鸡场,看到两个家族正在争夺鳝鱼罐头,结果猫儿把它抢走了,她适时地对孩子说,“你们瞧,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她没有让孩子在温室中长大,以免今后面临社会和人性的复杂时不堪一击。或许,她早就知道丑小鸭今后注定坎坷多舛,所以她有责任让他早点见识到这些不好的方面,可另一方面,她又尽全力保护孩子不受伤害。出门时,她让小鸭们紧贴着自己,要他们当心猫的袭击。当别的鸭子啄丑小鸭时,她护住孩子,哀求说:“你们别伤害他,他并不伤害谁啊。”一个柔弱的女性,她已经做到了该做的一切,我们无法要求更多了。

人是有限的,受制于各种环境和条件。在特定处境下,当人的角色已经被社会所规定,运气要想改变,就难乎其难。在养鸭场,孤独的丑小鸭只能被歧视、被侮辱,被损害。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大家都要赶走这只可怜的小鸭;连他自己的兄弟姊妹也对他生起气来。他们老是说:“你这个丑妖怪,希望猫儿把你抓了去才好。”丑小鸭的存在,的确已经连累了整个家族的利益乃至生存。以至于熬到后来,重压之下的鸭妈妈也撑不住了,她不得不对丑小鸭说:”我希望你走远些!“

我想问,丑小鸭的兄妹们真的那么绝情吗?鸭妈妈真的那么狠心吗?或许并非如此。再深的爱,也需要考虑自身的能力和条件,而做出取舍抉择。能够平衡当然最好,但平衡不了的话,也只能忍痛割爱了。更何况,父母对于儿女的亲情之爱的真谛,就在于目送和放手,让孩子成为最好的自己。鸭妈妈希望丑小鸭远走高飞的心态,并不是想甩包袱,放任不管,而是包含着深重的痛苦和殷切的期许。我们不要忘了,鸭妈妈一直希望孩子们“到广大世界去”,尤其是对于丑小鸭,她清楚这里并不是属于他的世界。她曾对鸭女王说,这个孩子“身体很结实,将来总会自己找到出路的”。所以,“到广大世界去”,这是鸭妈妈老早就为丑小鸭的心田播下的种子,她并没有因为丑小鸭很丑,无力对抗所在的世界,就告诉他,你退缩吧,你委曲求全吧,不管多么屈辱,你能活下去就行。这不是鸭妈妈的教育方式。她的教育方式是你只有拓展自己的空间,才能确保目前生存的空间。

四、避免被驯化:丑小鸭的自觉选择

丑小鸭面临的第二种对待方式是驯化改造,其最早来自鸭场的女王,她富有声望,养尊处优,受到人的优待,腿上缠着红布条,其他动物也都敬重她,给她上贡吃的。当鸭女王看到丑小鸭的样子时,她的地位决定了她的文化自信,所以她淡然地说:“我希望能把他变个样儿。”她相信不需要暴力,只需要日积月累的身体训练、精神灌输,利诱与威胁结合,就能达到改造人性的效果。对于这种同化方式,鸭妈妈是保持警觉的,她虚与委蛇,尽量为丑小鸭的独特存在而辩护。在这方面,我们更需要看清的是,这个鸭女王表面地位很高,自以为很有主权,但其实她是鸭场最大的奴隶,她已经被深深地嵌入文化之中,只能依附于人和其他动物而生存了。她缺乏自知之明、自我感觉良好这一点,被安徒生在童话中以另外一只母鸡的形象加以戏仿和解构了。也正是在那里,围绕规训与自由的不同人生观,丑小鸭与那只母鸡有了一场精彩的对话。在那场对话中,丑小鸭的观念水位得到了质的飞跃,其中自然有母亲启蒙教育的莫大功劳。

那一次丑小鸭从沼泽地闯入一个简陋的农家小屋。屋里的老太婆养了一只宠猫和母鸡。猫能迎合主人,鸡能生蛋,它们已经被深度驯化。它们的口头禅是“我们和这世界”,因为它们自以为就是半个世界,而且是最好的那一半呢。尤其是那只鸡,她的那种以主人自居的神态,与那个鸭女王如出一辙。

按理说,老太婆收养了他,丑小鸭这次算是找到安稳的居所了,可是,相处日久,他越来越不自在。对于猫和鸡的奴性生活状态,他愈发不能忍受了。于是产生了第一轮对话,起因是丑小鸭“觉得自己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于是母鸡和猫轮番嘲讽他:

“你能够生蛋吗?”母鸡问。

“不能!”

“那么就请你不要发表意见。”

猫说:“你能拱起背,发出咪咪的叫声和迸出火花吗?”

“不能!”

“那么,当有理智的人在讲话时,你就没有发表意见的必要!”

这是一段让人忍俊不禁的对话,不由让我想到亚里士多德讲述过的一则寓言:森林大会上,兔子要求具有平等的发言权和表决权,狮子问它:你有利爪吗?你有獠牙吗?如果没有,就请你闭嘴。在亚里士多德的故事中,狮子统治兔子,借助的是赤裸裸的暴力,是完全靠自己的实力,简单直接有效。而在安徒生的故事中,控制的技术更隐蔽了,它依靠的是恩惠,洗脑,以及同样的既是受益者其实也是受害者的民众的合谋及施压。它不是在肉体上威胁你或消灭你,而是在精神上让你不断感到被排斥的同时又产生强烈的寻求归属的渴望。最终,你就成为了有着主人外观的奴隶了。你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其实都是可能随时被收走的。但你意识不到,你还会继续感恩戴德。

这种偏狭的优越感更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另一场对话中。有一天,丑小鸭待在墙角,屋里涌进的新鲜空气和太阳光,让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渴望:他想出去,他想到水里去游泳。母鸡一听,哈哈取笑,认为这是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她的理由是诉诸权威,聪明的朋友猫儿和智慧的主人老太婆都不喜欢游泳,所以你的喜欢只能证明你疯了。小鸭这次的回答很简明:“你们不了解我。”正是这个回答,引来了母鸡的一番大论:

“我们不了解你?那么请问谁了解你呢?你决不会比猫儿和女主人更聪明吧——我先不提我自己。孩子,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吧!你现在得到这些照顾,你应该感谢上帝。你现在到一个温暖的屋子里来,有了一些朋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学习很多的东西,不是吗?不过你却是一个饶舌的人,跟你在一起真不痛快。你可以相信我,我对你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完全是为了帮助你啊。只有这样,你才知道谁是你真正的朋友!请你注意学习生蛋,或者咪咪地叫,或者迸出火花吧!”

母鸡的这段话可谓苦口婆心,害人不浅,称得上是一篇典范的扼杀人才的反教育论述。视野和智识的贫乏限制了她的想象,更可悲的是她还引以为豪,认为自己的经验才是最正确的,并以爱对方、帮助对方的名义对教育对象实施思想控制和道德绑架。她没有耐心倾听对方的声音,反对独立的思考和理性的对话,根本无法理解教育的宗旨就在于走出舒适区,不断挑战自我,向着未知的可能进发、向着人格的完善努力。

丑小鸭很坚决:“我想我还是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好。”母亲早年播下的种子经过时间的积淀,风雨的考验,逐渐生根、破土,成长,越来越有内在的力量。他第一次不是被动逃离,而是自觉地想要离开。他厌倦这种安适而萎靡的生活,尤其是害怕自己丧失了精神的挺拔和人格的独立。丑小鸭积极地对抗外在的规训与改造,他要以自主的思考和判断,来寻找属于自己的发展方向。

五、自卑与超越:让苦难成为祝福

我们再来看丑小鸭所遭遇的羞辱和伤害。当别的鸭子一看到丑小鸭的丑相,就感到十分厌恶,于是马上有一只鸭子飞过去,啄他的脖子,还理直气壮地对鸭妈妈说:“他长得太大、太特别了,因此他必须挨打!”这是赤裸裸的霸道逻辑,打你没商量,就因为你是异类。该如何看待这一现象?事实上,我们也不得不承认,生活中的歧视无处不在,无论是明显的还是隐微的,最严重的当然是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屠杀。这个世界的主要特征之一本来就是差异,这种差异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之上,形成了某种生态的互补、互动与平衡。然而,我们常常不经意间就由自然的正常差异滑向社会文化所建构起来的歧视,而社会歧视一不小心又可能沦为社会排斥,进而欲除之而后快。前面论述驯化时所提到的那种文化优越感,往往成为这种排斥的根源,也就是我们常常听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此,我们只能在洞察人性的基础上,培育某种尊重差异与多元,学会表达与倾听、促进平等和尊严的开放社会文化,并通过制度建设的努力,以野心对抗野心,强调原则与妥协,确立自由的边界,以理性商谈的方式,达到合作与共赢。所有这些,说起来也太理想化了,对鸭群社会的要求也太高了。但我们必须朝着这样的美好目标而努力,而首要的一步,就是开阔视野,提升观念,不是说要放下自己的成见,但至少要有勇气了解并反思支撑自己既有观念的那些认知系统或前提,并在勇敢与他者进行理性对话的过程中,检验、调整甚至改变那些缺乏充分理由支持的看法。

这个故事中的另一个发人深省之处在于,丑小鸭不仅遭遇鸭群的歧视,还遭遇鸡的歧视,以及底层女佣的歧视。其中一个情节耐人寻味,有一只吐绶鸡来势汹汹想要欺负丑小鸭。童话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对于鸭圈里出现这么大的蛋,鸭妈妈的亲朋最为怀疑的是吐绶鸡放到这里的。看来吐绶鸡这个种族借壳生蛋、鸠占鹊巢的行径素有前科。但是,就是这样一种和丑小鸭的出生一样,而且经常来路不明的吐绶鸡,也参与到侮辱和损害丑小鸭的行列中来。包括那位女佣踢丑小鸭的行为,都是底层的互相伤害。这是一种罪责转嫁机制,也因为底层之间利益更切身关联,所以更容易产生相对的不公平感或剥夺感,并且又因无力反抗更强大的权力,只好通过伤害就近的同等地位者来获得心理的补偿。吐绶鸡对丑小鸭的侵害,还有一个更为隐蔽且复杂的原因,那就是他也对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卑,故而产生极度的扭曲心态,想要通过打压比自己地位更低者来赢得心理补偿以及道德优势。就如许多文学作品展示的,私生子因为出身卑贱所造成的自卑情结,使他们毫不甘心,不择手段地从底层爬往上层,试图成为人上人,以报复他人和社会。

长期被凌辱和损害的丑小鸭,也有极强的自卑,尤其是童年的经历已成为他的心理创伤记忆。在他已经蜕变为白天鹅但自己还一无所知之时,他决绝地宁愿被另外三只白天鹅杀了,以实现死的伟大,也觉得比苟活着“被鸭子咬、被鸡群啄、被看管养鸡场的那个女佣人踢和在冬天受苦好得多!”可见他的伤有多深。

长得丑,成为丑小鸭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就因为丑,他成为众矢之的,而且他自己也把这种因为丑而遭遇的一切惩罚都内化和正当化了,他觉得所受的都是应该的、活该的。当他从养鸭场逃到灌木丛,那里的小鸟惊慌得向空中飞去。小鸭想,“这是因为我太丑了。”但这仅仅是主观猜测而已,也许小鸟们的飞走只是因为他打破了宁静而一时受到惊吓而已;当沼泽地里的那只猎狗跑开后,小鸭一方面谢天谢地,另一方面又叹气:“我丑得连猎狗也不要咬我了。”然而,猎狗对他没兴趣,可能是因为可怜他而不是嫌弃他呢。

这个世界并没有绝对的美丑。丑不过是一个根据文化社群的需要而被定性的符号而已,换个环境和条件,长得美也是错。《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那个女人仅仅因为长得美,就成为小镇民众嫉妒、摧残和报复的对象;在著名的思想实验“电车难题“中,一个胖子因为长得胖,就需要做出牺牲;而在衍生案例中,一个年轻人只因为英俊健康,就得把他大卸八块,心肝肺肾全捐出来,以实现最大多数的最大利益。

就如前面所述,只要存在差异或不同,就一定会有歧视。歧视是不好的,但也是人性的一部分,无法从根本上消除。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学会以平和的心态看待自己的缺陷与优长。如果处理不好,你的优点会成为你的负累;而处理得好了,你的缺陷反而有助于你完善自我。我们要从社会和制度层面,确立歧视的恰当边界,既不能过分敏感,过于政治正确,也不能公然推行不平等对待的公共政策,压迫或排斥某一个群体。

有意思的是,在《丑小鸭》中也涉及到歧视在性质、层面和程度上的区别。丑小鸭因为丑而受到很多恶意的对待,但当别人说他丑时,也并不都是恶意的,有时是无意识的,有时甚至是善意的玩笑。比如在沼泽地,他遇到了野鸭和野雁,他们对丑小鸭的丑就是一种自然的反应,并没有什么排斥和羞辱的意味。野鸭们说,“你真是丑得厉害,不过只要你不跟我们族里任何鸭子结婚,对我们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关系。”你看,他们在出于自然本能而对小鸭的丑感到惊诧时,也接纳了他,准许他在芦苇丛中安居,喝沼泽的水。丑小鸭对此当然是很感谢了。另外两只野雁(注意,它们不是白天鹅)年轻而顽皮,他们见了丑小鸭,说,“你丑得可爱,连我都禁不住要喜欢你了。”他们甚至欢迎他和他们一起飞走,或者到另一块沼泽地和大雁一起生活,还调侃他说那里有的都是姑娘,你可以在她们那里碰碰运气。

令人感佩的是,丑小鸭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丑以及各种被虐待的创伤记忆而心态扭曲,极端偏狭。患难磨练了他的性格,并让他以全然肯定的意志接受加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幸与幸运。他要做和能做的就是在这种外在必然的条件下创造自己的必然,绽放自己的自由。这样一来,他反而能够以平和而健全的心态来看待自身的处境,看待周遭的人事。第一次看到白天鹅从空中飞过,他惊叹于它们的美,但并不嫉妒他们;而当他最后发现自己就是最美的白天鹅时,他感到太幸福了,却一点也不骄傲,因为一颗好的心是永远不会骄傲的。那一刻,他是想起了曾经怎样被人迫害和讥笑过,但他从来没有产生过伤害比他地位更低者的念头。他不会因为自己的丑,就觉得社会欠他的,或者他欠社会的。他唯一的关注就是如何让自己在自卑中超越,不是和别人比较,而是让自己的生命实现逆转,让苦难变成祝福,让石头化为门槛。他突破自我,却并不与自我为敌,而是不断与自我对话,认识自我的本分和使命。他的自我就是由这些成长的阶梯和印记所构成的一道光荣的荆棘之路。由此我们才能理解,他对于过去所遭受的不幸和苦恼,为什么感到非常高兴;为什么他现在清楚地认识到,幸福和美丽正在向他招手。生命是独上高楼,衣带渐宽的无怨无悔;生命更是回眸的建构,灯火阑珊处发现的自我。

六、迈向自由:大地托起天空

以上所述,似乎带有某种后见之明的味道。我们常常用“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来安慰自己。然而,很多时候,前途是否光明,作为处境中的有限的存在者,完全是不清楚的。我们的人生奋斗,也常常无法预设某个长远的目标,然后有规划有步骤地去抵达梦想。更多时候,我们只能在无知之幕下盲目摸索、做出行动,我们不知道行动的后果到底是好是坏。而当我们进入人生的低谷或至暗的时刻,除了煎熬、挺住,别无选择,但也不会退缩,就这样,才可能完成自己。

在读《丑小鸭》的过程中,最震动我的是丑小鸭的三次逃离(除开他从老太婆家的自觉出走)。第一次从鸭场家乡逃离,“他闭着眼睛,继续向前跑”,他是盲目的,未来是什么,他无从考虑,他只是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只知道那样下去死路一条;第二次,他从猎狗嘴下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天快要暗的时候,四周才静下来,可是这只可怜的小鸭还不敢站起来。他等了好几个钟头,才敢向四周望一望,于是他急忙跑出这块沼泽地,拼命地跑,向田野上跑,向牧场上跑。”第三次,说来是个误会,他被农民救活,友善的小孩想同他玩,小鸭以为他们要伤害他,结果跳到牛奶盘里,然后又飞到黄油盆里,再扑腾到面粉桶里,女主人尖叫起来,拿着火钳要打他,小孩们挤作一团,又笑又叫。他从大门仓皇逃窜,钻进灌木丛。这是最后的混乱,但双方的失态表现都可以理解,情有可原的。

丑小鸭就这样埋着头,挣扎着,朝前撞,向前闯。然后,事可能就这样成了。但仅仅是一种可能,我们必须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是:事,也可能就这样毁了。那两只阳光可爱的野雁,正待展翅翱翔,不就毫无征兆地,啪啪两声,被猎人打死了,落到芦苇荡里,水染得鲜红。“蓝色的烟雾像云块似的笼罩着这些黑树,慢慢地在水面上向远方飘去。”死亡的猝不及防,根本不容你有任何悲情。另一次,则轮到丑小鸭亲自经历死亡了。冬天里,他倔强地在水上游泳,慢慢地,他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水面完全冻成了冰,他精疲力竭,也被冻在其中。尽管他幸运地被农民救活了,但这完全是偶然。这两次死亡说明:不管你多么有天赋、有才能、有资源、有条件,但说死就死了,多少生命没有绽放就夭折了,多少故事没有展开就结束了。我们每个人活着,都应有劫后余生的喜乐,而我们的荣耀,就体现在我们充实地活着的时候。丑小鸭活着,他就拼命地跑,拼命地游,拼命地扇动翅膀,虽然没有盼望,却仍然以突围的毅力和向上的激情,积极地不停地发动着生命的全部能量。

最后,丑小鸭长成了白天鹅。他享受着生命的荣耀和快乐,紫丁香在他面前把枝条垂到水里去,太阳照得很温暖,很柔和。他蓦然回首:“当我还是一只丑小鸭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幸福!”他做梦都没想到,这才是最合理也最可贵的。某种意义上,一个能提前预知预判的生命是不值一过的。在充满不确定的世界里,我们才会不断收获惊奇和惊艳。然而,丑小鸭的故事并不是在传达那种偶然的、意外的、从天而降的大悲或大喜,丑小鸭的故事始终扎根大地,从在世的状态出发,立足于行动改变生存的可能。丑小鸭的生命是一场逆转,而不是逆袭。置于他者的世界,他的自我世界被压制、挤压、渗透、解构。自我世界似乎是渺小的,无力的,不知所措,甚至失去自我。然而,他的每一步行动,在战术意义上是短兵相接的撞击,在战略意义上则是创造趋势的转化。在主体和客体、内在和外在的对峙与融合中,丑小鸭得以灵动地展开生命最美的舞蹈。就像另一个丹麦的伟大作家克尔凯郭尔所言:“得益于我脚上那根刺的帮助,我比起任何双脚正常的人弹得更高。”

丑小鸭从命运规定一步步迈向自由之境,他的生命历程激励着我们。重要的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而是“迈向”的行动本身,那种在世存在有待投入的状态,才是最迷人的、最激动人心的,虽然过程中充满困顿和绝望。在你展开行动、扑腾翅膀之前,你既不知道什么是命运,也不理解什么是自由。通过你的行动,你既证成了你的命运,又见证了你的自由。是你所经历的“在路上”的过程,让你不断去蔽,日渐融入真理的澄明。丑小鸭不仅与鸭子、与鸡不同,他与别的天鹅也如此不同,因为他曾经踽踽独行于大地,遍体鳞伤,矢志不渝。他的大地托起了他的天空。

现在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安徒生的那句话的意思了:“只要你曾经在一只天鹅蛋里待过,就算你是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什么关系。”一只天鹅生在养鸭场,当然是有关系的,因为养鸭场就是他在大地展开生命旅程的起点。大地充满偶然,个体所面临的劳苦、重担、不公等等,也完全可能大大超过他的承受能力,甚至把他彻底击垮。还有认知的错位,有些鸭子本来是鸭子,却以为自己是天鹅;反之,有些天鹅因为看不到出路,怀疑自己的能力,最终相信自己并不是天鹅。即便他长成了天鹅的样子,却从来没机会发展出天鹅的技能,如狼孩一样,那么他在鸭场的命运只能更加的悲催。多少有个性的天才不都被当作疯子、低能儿,被耻笑、被打压,被扼杀,最终沦为平庸了吗?

然而,养鸭场的意义并不完全是外在的、消极的。真正的天鹅,哪怕不知路在何方,也会有一种劲头,总想突破点什么。为此,他可能绽放于一刻,灿烂于一死。不过,一时之勇,简洁痛快,看起来还容易些,好受些。我更敬重那种久经考验的天鹅。没有事件的磨练,没有时间的积淀,我们真的无法预先断定他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天鹅。纯正的天鹅,就像这只丑小鸭一样,在还可以忍受的时候,他会隐忍;在有机会逃离的时候,他会逃离;他随时扎入水中游泳,随时展开翅膀升腾。只要还有空间,他就一刻不停地行动、做事、修炼自己。就这样,日复一日,他把处境和条件内在化了,化为了自己的肌肉、血液、骨骼和魂魄,化为一生的使命和独特的规定性。他不仅被土壤所限定,所改变,他也在播种土壤,慢慢改变着土壤的生态。诚然,个体的力量是弱小的,但是,德不孤必有邻,谁说他就是孤独的斗士呢,谁说他就不能在扎根大地的同时,创造自己的空气呢?

《丑小鸭》的故事带给我们太多的教益,但这些教益不是教条化的,也不是心灵鸡汤式的。好的童话会激励我们过积极的人生,但前提是帮助我们认清生活的真相。安徒生的故事不仅是写给孩子的——他要争取下一代,而且是写给成年人主导的世界的,他想让成年人多少明白,新的事物不一定是丑的,成年人反倒需要借助那些新奇的事物,来发现自己身上的丑。我们希望这样的童话,能让更多的成年人意识到,为各种鸭子创造自由生长的土壤,是他们的基本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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