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克·埃文斯的《美国影像》是一部不完美的作品

《美国影像》封面

冷静背后的隐喻

一旦开始研究《美国影像》，林肯·科尔斯坦撰写的后记无疑也加强了这本书的严肃性和根本的重要性，这篇后记依然是关于摄影的最好的文章之一：“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那些连贯一致的视角相比较，这些照片展现的是这块大陆本来有的样子，而不是它将来可能或者曾经的样子。有哪位诗人写得一样多？有哪位画家画得一样多？只有报纸、流行音乐的写作者、广告和广播技术人员做到了，在他们无意识的作用之下，意外地给未来的历史学家展现了我们这个时代强有力的丰碑。另外，埃文斯的作品还包含意图、逻辑、连续性、高潮、感觉和完美。”

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认为科尔斯坦的表述太过于夸张了，但是当我联系埃文斯的照片读这篇文章时，我觉得该文是完全冷静的、有预见性的、恰当的和慎重的。在《美国影像》那么多的照片里，我看到的是艺术摄影可能的样子，一种我希望摄影成为的艺术的样子。就像艾伦·特拉登堡写的，这本书“给现代摄影带来了难度”。它当然展示了一种复杂性，无论是在单一的图像里，还是在连续的叙述里。

亚特兰大的房子和广告牌，1936年，摄影：沃克·埃文斯

《美国影像》作品之一《亚特兰大的房子和广告牌》展现了在两栋二楼有阳台的木结构房子前面的广告牌上的一排电影海报，中间是电影《爱在早餐前》的海报。在这幅大体来说是暗色调的画面中，其主要部分是浅色调。明星卡洛尔·隆巴德可怜地撅着嘴，眨巴着她那大大的黑眼睛。在海报后面，这两栋房子的阳台由椭圆形木材框架装饰，与隆巴德女士黑眼睛的形状完全匹配。

这是一张非常简单的照片，然而又不是那么简单。其视觉隐喻预示着这张照片充满了辛辣的讽刺和打动人心的情感。一张照片，谈论着意图和现实的差距，谈论着暴力、贫困，在普通的外表后面受局限的生活，都在那里。这张照片传递的信息确实如其标题所说，是亚特兰大的房子和电影海报，然而也传递了这么多的其他信息。

这张照片履行了其主要功能，尽可能精确地描述世界的纯粹物质存在。同时，摄影家证明了摄影可以包含一个理智世界。这是摄影作品的文学艺术性，而不是单纯的视觉感受。视觉感受是大部分摄影师，甚至是非常出色的摄影师所使用的。这张照片实现了拍摄者对摄影这种媒介的要求，那是关于“结构和连贯性”的要求。当然，也像埃文斯所强调的，是关于“悖论、戏剧与自相矛盾”等特质的需求。

早餐？在大萧条时期，亚特兰大工人聚集区的早餐意味着什么？然而，它还是发生了。埃文斯遵守了摄影的首条法则，把自己置于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他与生俱来的对于优雅、精确与低调构图的感觉起了作用，但埃文斯必须要感谢上帝让他看见了那双黑眼睛。

证件照工作室， 纽约，1934年，摄影：沃克·埃文斯

小格影像展示，萨凡纳，1936年，摄影：沃克·埃文斯

《美国影像》里的前十几张照片表明了埃文斯颇具聪慧的意图。从第一张照片，一个摄影师工作室的景观，《证件照工作室， 纽约》及随后那张著名的《小格影像展示，萨凡纳》，此外还有很多景观中以符号和影像为特征的作品。埃文斯宣称这不是一本纪实图像的书，而是对影像表达的本质的复杂思考。以某种方式，我们现在可以视为后现代。埃文斯从两个层面上来评论摄影。首先，通过不断地在他的照片里展现摄影图像的特征，他指出图像无处不在，摄影因此获得在现代社会的重要性，以及其中包含的隐喻。其次，从更深的层面来说，他说他是一名摄影师，而且还是一名摄影艺术家。

就像科尔斯坦在后记中所表明的，《美国影像》是埃文斯作为一名艺术家的名片，是他对摄影艺术的宣言。他希望他的照片是“文学的、权威的、超越的”。他曾经说过，不仅仅是为了表明其雄心勃勃，只是在他看来，尽管植根于文学和纪录片，但摄影应该是完全有能力处理思想和感情的。

林肯·柯尔斯坦，1931年，摄影：沃克·埃文斯

埃文斯的信条

埃文斯的基本信条是双重的——看起来表面上和外光派的哲学相似，实则相反。首先，埃文斯毫不犹豫地发挥了照相机准确描绘的功能，运用胶片精确地保存了时间和空间中的一个平实片段。“伟大的、不可思议的象征现实（由符号组成的现实）工具。”他写道。他提倡“这个媒介绝对精确”。他相信摄影师有责任尽可能少地干涉“纯粹的”、转录的摄影过程。摄影师必须不强加任何东西于直接的、纯粹的经验之上。他必须发现、预言、揭示他的真理而不是构建它。

然而埃文斯的第二条宗旨——几乎直接从19 世纪美国哲学而来——是对拍摄对象表示尊重的信念，以极大的知觉清晰记录它本身就是一种先验的、近乎神秘的行为。摄影师识别对象，并且奉献出绝对明朗的礼物，通过相机的机械效应，把拍摄对象提升到一个更高的现实层面。套用先验论者爱德华·韦斯顿的解释，这就变成了“是一件事，但比一件事多”，只是表达上有略为不同的顺序。我们对拍摄对象的认识逐渐加强，远比我们在照片之外在实际中面对它要强。每一个最后的细致处理、每一个微妙之处、每一个细节，已经永远地为我们的阐释、我们的欢愉和我们的剖视所凝冻和保存。

但这种纯净感，这里说的不是那种仅仅展示纯经验记录的生硬、沉闷、封闭的特质，也许会以其令人沉醉的洞察感使人沉迷其中、目眩神迷。由摄影定格的现实焦点一定会引起人们的强烈感情。正如拉尔夫·瓦尔多·爱默生写道：“因为所有知识同化了知识的对象，就像大自然的力量或精神是令人心醉神迷的，所以它的科学性或对它的描述也必须如此。诗人必须是言辞夸张的人，他的灵感是一种耀眼的灾害：他的意志在其中，只屈服于宇宙的力量。”

停下的车，小镇主要街道，1932年，摄影：沃克·埃文斯

撕裂的电影海报，1930年，摄影：沃克·埃文斯

在埃文斯的典型影像里，甚至是拍人，也没有泛滥或蔓延，而是在其自身的空间里控制每一个图形元素。这通常排除了一种围绕在画面周围的运动感觉，果断捕捉瞬间，并扩大到被爱默生称为“集中永恒” 的超然宁静。这是被众多评论家所注意到的埃文斯寂静、沉默的世界。就像迈克·维弗所写的，埃文斯通常寻求“完全静态的主题，并用稳定的风格处理它”。静止——扩展的瞬间——当然是使用相机的必然结果，但是这种凝固的连续画面不是绝对的。不同的摄影师采用不同的形式。埃文斯的宁静、沉默是清晰的、有规则的、生动的。

在《美国影像》里，沃克·埃文斯证明了摄影不需要关心的只是简单的形式、简单的宣传或简单的社会学，它会带有一个艺术家在文化特性和人类经验之上的内在深思的所有复杂性，通过瞬时视觉印象的表面介质传达出来。此外，他大大扩展了严肃摄影书的潜力，创造了一系列照片，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

在1938 年版《美国影像》的序言中，埃文斯写下了下面这段话：“在这本书中所使用的图片的选择权在作者，并且根据他的意见做出了决定：因此，这些照片的呈现没有得到任何机构、出版商、政府部门的赞助，与它们的政策也没有任何关系，无论是美学意义上的还是政治意义上的，尽管其中某些作品是为它们而拍摄的。” 如果不是作为一位艺术家，至少作为作者、一位个性创作者，至少在本书的意义上，这是一位摄影家所发出的令人尊敬的坚定宣言。

加油站，弗吉尼亚州西部，1935年，摄影：沃克·埃文斯

不完美的《美国影像》

我要反对科尔斯坦在谈及《美国影像》时用到的一个词——“完美”。虽然它可以说是20 世纪最重要的摄影书，为艺术摄影的可能性开创了新的历程，但我认为《美国影像》远非完美。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个奇怪的未完成的作品，几乎是一部进展中的作品，而不是一部圆满的、高度抛光的艺术作品。当然，这本书的开篇，就像特拉登堡的详细分析所展示的，是不可思议的，隐喻堆积在隐喻上，埃文斯的“悖论、游戏和矛盾”形成了所有的全副装备，而且这整个“文本”沿着一个不可抗拒的方向伸展。但我个人的感觉，这个势头在第二节戛然而止，建立了一种不同的节奏，更安静、更少的迅疾移动，也许就像科尔斯坦提到的，埃文斯简单地在内容上“堆砌事实”？ 我总觉得，这本书的两部分放在一起略显尴尬。这使得《美国影像》比弗兰克的《美国人》少了一些完整性；但另一方面，弗兰克当然用这些早期作品的例子作为一个参考点，并确实充分利用了它。

问题是，我相信，这本书的出现应归因于所处的环境，它不是一个特定的项目的结果，构想是松散的。在埃文斯全部作品的宽泛基础上选择编辑不同的照片，从他最早用相机拍摄的街头实验之作及林肯·科尔斯坦所做的维多利亚建筑项目，在FSA 聘任期间拍摄的作品，通过与詹姆斯·艾吉刚刚完成的关于三个佃农的杰出文章。在他职业生涯的早期，在他在《财富》杂志找到稳定工作之前，埃文斯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做计划的、有纪律性的摄影师，直觉上的灵感和自发的感受在其作品中的重要性，比人们通常认为的更大，我认为《美国影像》就反映了这一点。尽管他的智慧和直觉的理解到了一定程度，但埃文斯自己正在暗中摸索着走向光明。

但是尽管可能是“不完美的、未完成的、临时的”，《美国影像》也许只是反映了摄影本身的性质，有其所有的悖论和令人生气的松散结尾，它仍然是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每一位摄影师的试金石，例如那些出版纪实作品集的摄影师，从罗伯特·弗兰克、李·弗里德兰德、加里·维诺格兰德到罗伯特·亚当斯、南·戈尔丁、约翰·哥萨奇、马丁·帕尔、迈克尔·施密特，再到鲍里斯·米哈伊洛夫。在《美国影像》里，埃文斯给摄影师——包括自己——展示了摄影媒介的所有可能性。

阅 读 推 荐

作者：[ 英 ] 格里·巴杰

译者：阳丽君 翟希 胡渊

开本：32 开

版次：2020 年 10 月第 1 版

出版：中国摄影出版社

定价：89.00 元

在这本摄影研究文集中，格里·巴杰以其敏锐的洞察力，以及深入浅出的学术技巧和智慧，阐述了数十位摄影家及其作品的意义，例如尤金·阿杰、多萝西娅·兰格、马丁·帕尔、拉克·德拉海尔、苏珊·利佩尔、保罗·格雷厄姆等。本书讨论的主题范围十分广泛，包括有关摄影集的话题，格里·巴杰坚信"摄影奏响了最嘹亮，同时也是最复杂的旋律"，以及Photoshop 图像处理软件对艺术创作的影响。在本书中的"插曲"部分，有关"道路"影像的大量评论为格里·巴杰极具启发性的思考提供了最佳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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