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古帝国的爱情之道

浪洋寺

在浪洋寺和杜家湾之间

2018年12月17日至23日，笔者受万源市文广局之邀，从成都出发，经达州双河、过宣汉马渡关、平昌县岩口、马鞍二乡，入境万源鹰背，重点考察了宣汉马渡关的浪洋寺和万源境内的鹰背场、庙垭场、三官场、石窝场地区。在马渡关浪洋寺，笔者看到了无比精美的唐、宋摩崖石刻，在一块长近10米、宽、高各近4米的独体大青石上四面分布了大大小小24龛佛像和14处题记；2015年3月达州市政府组织的考古队在其上通过考古作业共发现6个年号，其中唐代4个，北宋、南宋各1个，最早的是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最晚的是南宋赵构绍兴元年（1131年），时间跨度375年——此处摩崖石刻表明：唐宋时期的马渡关，就已经是南北往来的交通要冲，并且之后也一直是南来北往的战略要地：上个世纪30年代，红四方面军发动“宣达战役”曾在此苦心经营；红军初到万源的时候，县西地区大量的绅粮逃难就逃到了马渡关，其中包括民国二十年万源六区区长张奎先的遗孀张秦氏，她带着三个儿子，兵荒马乱中她的大儿子“黑狗子”死在了马渡关，红军撤离后她回石窝场的时候、被红军打散的国军“邱排长”和她一起回到石窝场与她过了一辈子。

从马渡关入境万源，有数条道路；无论走哪条道，都必须经过鹰背场；历史上，本地区人员往返达州（绥定），也均要从鹰背场这个方向走。今日达州亭子是历史上明代南京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卫承芳的老家，卫承芳幼时曾受往返于达州和鹰背之间的布客苟怀恩惠、并认苟怀为义父，苟怀老死入葬后，卫承芳嫌苟家人为其义父所修坟墓过于寒碜，于是在苟怀坟墓外重新修葺立碑，并请当世汤姓探花为其“点祖”，此地后来就叫汤祖溪；笔者实地踏考，确实看到苟怀的墓碑里面还有废弃、遮蔽的墓碑，笔者在川东北地区看过数不胜数的古墓，这样的情况还是第一次看见。在鹰背场的竹筒沟，笔者看到了一条特征明显的古牛马道——这些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许多石阶的前边沿呈波纹状起层和碎裂，这是明显的牛马践踏之后留下的痕迹，对比本地区的其他一些旧时官道，其他的官道并不明显具备这个特征；在竹筒沟，笔者见到一座石桥，宽不过3米，但明显是在之前的桥面上加固加宽，此处小桥表明这段古道在历史上是有过维修和养护的；在紧接竹筒沟的化米梁地带，道路两边能看到汉代的崖墓及明代的棺子；在化米梁，民间荔枝古道研究者苟在江先生找到了一处饮马的遗迹，看上去那是一个古代的饮马槽，可惜前些年有人拟在此修建新房，对其造成破坏，饮马槽只剩下了局部的遗迹。

饮马槽和拴马桩遗迹

在大沙乡杜家湾，随行的万源市文广局文物普查员李勇带我去看了新发现的两窟摩崖造像，造像看上去年代久远、但风化和破坏极其严重，其中的一窟能看出一佛二弟子的格局，但均不能确定其朝代，只能为之前已经考古确认年代的石窟提供参考价值。在距离年代不清的两窟摩崖造像不远处，已被故宫博物院专家考古确认的唐代石窟仅二平米大小，上有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二力士，后面还有天龙八部的题材，其发愿文拓片上有“开元三年”的年号，此时间（715年）比浪洋寺摩崖石刻上最早的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年）还要早41年。唐玄宗一生中用过两个年号：“开元（713年12月-741年12月）”和“天宝（742正月-756年七月）”，杨贵妃在马嵬坡香消玉殒的那一年是天宝末年、也就是至德元年。

杜家湾年代已不可考的石窟

杜家湾唐开元三年石窟

在这里，我们可以在马渡关和杜家湾这两点之间连起一条线段， 并分别向两端延伸：从马渡关一直向南可连接妃子园、从杜家湾往东北直至镇巴和西乡县——在距离杜家湾仅数公里的今日石窝镇松树坝村、有一处明弘治十年（1497年）开凿的石庙，其《无灵感观世音菩萨碑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信士张义、室人廖氏（大）、李氏，长男张修亨、郑氏，次男张俸全、*氏、*氏......次女孝妹、幺姑门婿王治安、张氏解妹西乡，次，在西乡羊坡山身故......张氏*七、*文发秀、上同父张彦祥母程氏三，外母张氏，二兄张道仁、程氏，弟张礼、程氏......”门婿即入赘女婿，结合上下文看，碑记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张义远嫁西乡的幺妹无子，借抱二哥张义的幺女孝妹并入赘女婿王治安，张义护送次女孝妹到西乡，结果死在了西乡的羊坡山。该碑记表明：在明代，石观场与西乡县就有人员的交流与往来。在石观场-杜家湾地区和西乡县之间，历史上是通畅无阻的。

松树坝明代石观

松树坝明代石观题刻拓片

在勾勒荔枝古道在达州境内的基本走向的时候，首先应该确定的两个基点是浪洋寺和杜家湾。在确定了这两个基点之后，就有了一个从西南往东北的大致方向，我们很容易发现：宣汉县马渡关、平昌县马鞍乡、万源市鹰背场、庙垭场、秦河乡、石窝场等场口就分布这条西南东北向的走廊上，而现有的历史文化遗存，也保存于这些场口及附近。这绝不是一种巧合，忽现忽灭的荔枝古道，在该地区以一种古道尚存、历史文化遗迹支持的现实方式呈现于世人面前；一段长达一百数十公里、路线清晰、完整连贯、各朝文物多样、人文独特、自然风光惊险奇美的古蜀道至此浮出历史的幽暗和迷雾。

嘉佑寺

历史上的大石窝场地区

荔枝古道保留较好的部分在达川，达川境内的荔枝古道在万源境内的路程最长，沿途遗迹最多。2015年初，达州市政府将域内荔枝道及沿线《紫芸坪植茗灵园记》岩刻、太平坎村民居群、嘉祐寺、三官场民居群、仁斋公—化米梁古道、浪洋寺摩崖造像、罗家坝遗址、开江牌坊等八处文化遗产打包纳入四川省启动和主导的蜀道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工作。其中《紫芸坪植茗灵园记》岩刻、太平坎村民居群、庙垭场嘉祐寺、三官场民居群、仁斋公—化米粱古道现在分属石窝镇、赶场乡、庙垭乡、秦河乡、鹰背乡，但历史上，它们都属于一个乡——1822年前，属巴州七乡，俗称长乐乡；1822年后，属太平七乡，俗称石窝乡。由此，我这样说过：说荔枝古道，不如说荔枝古道的精华在达川；说荔枝古道的精华在达川，不如说荔枝古道上一大半的文化遗存，出现在历史上的大石窝场地区。

在此，我不准备改变这个说法。但是对于达州市政府所确定的八处文化遗产中的“任斋公—化米梁古道”，我却有个建议：将其修改为“竹筒沟—化米梁古道”。理由在于：当年的荔枝古道一定不会选择山脊上坡高路陡的鸡公寨，而会顺着竹筒沟走沟谷或者半山腰；在鹰背乡瓦子坪村任斋公一带实地踏考的时候，我注意到：与竹筒沟所明显呈现出的牛马道的特征不一样的是鸡公寨山门前的石梯几乎没有踏损，并且在鸡公寨，笔者看到的所谓“拦马墙”遗迹实际上是鸡公寨的寨门。然而，“竹筒沟”的牛马道痕迹、化米梁上道路两边随处可见的岩墓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段道路的历史，“竹筒沟-化米梁古道”历史上一定存在。

竹筒沟的牛马道

化米梁路边的崖墓

除了前文已经提到的唐开元三年（715年）的杜家湾摩崖石刻和松树坝明弘治十年（1497年）石庙，在今日石窝场古社坪苏家岩的岩石上，至今完好保存了宋大观三年（1109年）所刻的《紫云坪植茗灵园记》，此处石刻是目前国内发现的最早且保存完好的种茶石刻。在苏家岩附近的金线吊葫芦梁上有磐陀寺遗迹，磐陀寺最近一次维修是在明代，残存的明代重修碑记中有“至元时*修、基址已遭兵劫燹焚......十二代李佛奴续祖传灯于洪武初年”的记载，该记载表明，磐陀寺在元代以前就已经存在，而民间传说该寺庙修于梁武帝时期。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历史文物在石窝场均有所遗存和发现，这有力地说明：历史上的石窝场地区一直和持续是一个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地区。

紫云坪植茗灵园记 摩崖石刻

磐陀寺明代重修碑（残）拓片

荔枝古道在万源境内，从竹筒沟进鹰背场、经庙垭场名扬村、秦河三官场、进入石窝场，然后在杜家湾继续往东北，经大沙坝、黄钟堡方向往丝罗、溪口、虹桥出川进入镇巴，然后在西乡与子午道相接——笔者所勾勒的这条道路与目前学界所勾勒的线路有所不同，不同之处在于：荔枝道在从三官场进入石窝场番坝之后是直接往北、还是继续往东北。在番坝金山水库附近，向北经古梯子石道可以直达赶场坝，这也是秦河及三官场一带的人到赶场坝的必经之道，然而从赶场坝再往北行，古道上的一些地段马行不易，笔者认为荔枝道在此改向北行、不如继续沿东北方向往石窝场、杜家湾方向而去......不然，杜家湾的唐开元三年石刻从何而来？石窝场地区有唐一代及之后历代均不中断的历史文化遗迹从何而来？而其他的地区为何没有同时期的历史文化遗迹保存和流传下来？

《任李争界碑》：不容忽视的重要物证

截止到目前为止，围绕荔枝古道的考古和觅证，没有能够找到明确的有文字记载的证据。在民间荔枝古道研究者、万源鹰背退休教师苟在江先生手中保存有一张据称是其前些年亲手所拓的《任李争界题刻》拓片，该拓片高65厘米，宽38厘米，从右至左竖排、共计89字，全文如下：

“此竹筒沟通衢道也，然则天宝贡果过境而被劫，官军剿焉。今沃地茂林，任李争焉，适逢浙江兵备副使卫大人经此挥鞭定界：上以梯路，下依溪流，庙东李姓管业，其西任氏所有；世代诚守，刻石为盟。皇明万历壬辰季秋上浣吉旦。”

该题刻记载的是前文所提到的明代南京户部尚书、吏部尚书卫承芳（本地民间称卫阁老）在任浙江兵备副使期间去鹰背看望干爹苟怀、路过竹筒沟适逢任李二家争夺地界、其出面调解并“挥鞭定界”之事。题刻中“天宝”是唐玄宗的年号，“贡果”应该就是荔枝了。这块明万历二十年（1592年）农历九月所立的定界题刻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处有文字记载指向唐朝和荔枝的物证，它表明：在明代，人们就知道这条通衢大路是荔枝道。

然而，这块拓片所来自的原石已随着山体滑坡被土石掩埋，拓片真伪难考。四川文物考古研究院和万源市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联合编写并由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觅证荔枝道》在提及该题刻的时候，亦称“但原石已不在，无法考虑真伪”。

在写作本文的过程中，笔者与原《万源县财政志》总纂赵洪贤聊及此事，他很肯定有这样一块碑，据他称1974年1月其“到宣汉庆云时任石窝公社党委书记张开礼老家”时步行路过此地、看到过这块碑；笔者将拓片图片发给他看，他说“从‘副使’两个字的排列可以确定”并进一步解释：“‘副使’两个字没在同一行上，两个字是从这一行跳到那一行、底行到顶行、断了的，这点印象非常深刻。”

截止到目前，除了苟在江先生，至少有他人看见过这块题刻。在此，笔者建议有关部门组织挖掘找到这块《任李争界题刻》原石，其对于荔枝古道的进一步确认和研究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除此之外，非物质证据的搜集与考证也很重要，在踏考的过程中，苟在江先生提供了他所搜集的与荔枝道有关的民谣——“上了鸡公寨，荔枝在不在？”“过了竹筒沟，荔枝就要丢。” “上了化米梁，荔枝才稳当。”——并称民谣来自于本地一个清代写戏文的先生、先生的名字叫苟自然。基于鸡公寨所处位置在山脊且过于陡峭的地理现状、笔者在前文中已作出荔枝道应该是通过寨下河谷或山腰的判断，对于这几句民谚的存在，笔者也是存疑的；然而，至今与苟在江先生尚未有过蒙面的民间荔枝道研究者赵洪贤先生也称：小时候，此民谣在他的老家石窝场番坝地区也有流传。他认同我“荔枝道不会舍平就险走鸡公寨”的观点，但是他认为“戏文可以这样写。”

错过了“申遗”的荔枝道不容再错过“国保”

2015年11月，蜀道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预备名录，取得了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的正式申报资格，眼下正在进一步完善申报文件，即将提交给国家相关部门。不过，令人遗憾的是：现阶段纳入蜀道申遗的只是金牛道、米仓道的20余个遗产点和片区，荔枝道及沿线的文化遗产暂时未能纳入。据了解，未能纳入的原因在于有关方面的基础工作不够到位。负责指导此项工作的四川省文物研究院的有关专家谈及此事，无不痛心。

眼下，每五年一次的第八次国家级重点文物单位申报工作正在开展，中共万源市委和万源市人民政府高度重视，由万源市政府主导、市文广新局推动执行的荔枝道（万源段）申请“国家级重点文物单位保护”工作正在进行中。本次国家级重点文物申报，按规定只能单点单个文物申报，但是万源地区沿荔枝古道沿线需要保护的重点文物太过丰富，经省文物研究院组织专家一再考察、研究、同意万源市政府以荔枝道（万源段）为纲把万源境内荔枝道（含盐茶支道）沿线唐代到清代之间的重点文物一并纳入统一打包申请“国保”，目前，各项工作有序展开，具体推动此项工作的万源市有关单位负责人表示：“势在必得”。在此，笔者认为也不可再有闪失，已经错过了“申遗”的荔枝道不容再错过“国保”。

在本文撰写的过程中，传来荔枝道（万源段）进入《四川省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名单》，在通往国家重点文物保护的路上，荔枝道（万源段）迈出了坚实可喜的一步。

三官场民居

保存完好的乡村形态和乡村生活活化石

无疑，省级文物保护名单的进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申请将把荔枝道及沿线的文化保护与经济开发推动到新的水准。然而——在荔枝道上的历史上的大石窝场地区——宝贵的，远不止我们笔迹所至和尚未涉及的具体的历朝历史文物和遗迹，在此，我想特别提及的是：保存完美的乡村形态及乡村生活。

在秦河乡三官场和玉带乡（赶场坝）太平坎，大量保存完好的明清古院落无可置疑地向我们展示着昔日乡村之美，那些青瓦房、石地坝、古匾、柱础、石狮子，每一个细节都在不可掩饰地泄露着过去乡村生活的细节和精致。近几年，每一次在这片土地上行走，沿着蜿蜒曲折的乡村公路或者历史上连接乡场与乡场之间的古石板路（那也是官道），随处可见散布山上的院子；走近了看，那些木房子、窗格子、排马梯、磨台碾盘、神龛坟园无一不泄露出年代感，那份恰到好处的破败所透露出的气息刚好可以引发我们的忧思和感叹。不出意外，每一个院子里的人都不多，但每个院子里都还有人居住，所以，时不时地也还能够看到炊烟。当然，这些院子也有热闹的时候，不过院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总是和悲伤连在一起。在我的老家谭家沟，平常相连的三套院子加起来也凑不够十个人，但是，一旦某个老人离世，全生产队的人——在家的、在镇上和市里买房居住的、以至于在外地打工的都赶回来了，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每家每户的屋顶上都有炊烟......

太平坎解家大院

形态完整的乡村和基本保存下来的乡村生活，在高速发展的今日已鲜有地方可以见到，这些乡村生活的活化石，未来的人们想要看到和重温就只有到这些地方来看了——目前，地方政府已经意识到了：这才是本地最大的资源优势。万源市政府制订了依托传统文化、红色文化、生态养生文化发展经济的规划，荔枝道（含盐茶支道）沿线文物及文化代表了本地区传统文化的内涵及重点；未来，一条连通各文物景点的旅游专线——当代地球村民的爱情大道——将出现在世人面前。在此，笔者提醒老家的乡党们：保护好你的院落、祖业、祖坟，那都是一些稀有的无价之宝，未来，它们可以帮助你生活得更美好。

2018.12.15-2019.1.15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