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织锦图纹扎土盖

扎土盖是土家织锦中主要用于填充的一种纹饰，有很大的亲和力（图5-6）。

“扎土盖”即“卐”字是土家织锦中最常见的纹样之一，它的中心为“十”字，四角顶端统一转折90度角而形成。何新在《诸神的起源》中认为：早在五六千年前的甘肃、青海等地的新石器时代，那里的原始人类就已经在使用“十”和“卐”，并将其装饰在彩陶上。（乔晓光：《太阳，符号的信息》，《岁寒三友》，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310～311页。）而构成土家族成分之一的“巴人”，则是古氐羌的后裔。《山海经》载道：“西南有巴国，太暤生咸鸟，咸鸟生后照，后照始为巴人……”可见，巴人原生活于西北地区，后来才南迁进入现武陵土家地区。（段超：《土家族文化史》，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14页。）因此，土家族人喜爱和善于使用“十”和“卐”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同时，世界上其他许多国家和区域，如古希腊、英国、罗马、印度、波斯等，在石器时期也同样出现过这种图纹。因此，“十”和“卐”字是东西方在远古共有的一个古老文化符号。而这个古老文化符号的原始含义，许多学者都认为是象征太阳，表现的是太阳的光辉，照耀四方。同时，也是体现神圣的空间方位——东西南北和四季循环。因为，方位和季节的时空观念都是直接由太阳运行的方位而派生出来的。（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卐的英文为flyfot，梵文为swastika，汉语本意为“吉祥云海”。鸠摩罗什、玄奘译为“德”字，北魏菩提流支译为“万”字，唐武则天长寿三年（693）定读为“万”字，为“吉祥万德之所集”之意。（刘锡诚，王文宝：《中国象征辞典》，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

（图5-6  马厂类型彩陶纹饰（摘自《岁寒三友》）)

一、太阳与火的崇拜

土家族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其中一支的主源是湘西土著先民，早在石器时代就在酉水流域繁衍生息。这些土著原始人类对太阳和火的生存依赖是不言而喻的，是太阳和火给这些土著先民带来了光明和温暖，熟食的应用促进了人类文明的进程。酉水流域古属南楚疆域的“五溪”，亦为楚文化的滥觞之地，而楚人称祝融为始祖。《国语·郑语》云：“夫黎为高辛氏火正，以淳耀敦大，天明地德，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其功大矣！”因此，始祖祝融是集日神与火神之职为一身的大神。楚人确信自己就是太阳与火的传人，崇拜太阳与火神的习俗，在后来的酉水流域的土家族地区仍十分盛行。

湘西的土家人崇拜太阳，以农历六月初六为太阳的生辰。这一天，土司召集“舍巴”（头人）在屋前的东方摆上神案，上供祭品，焚香烧纸，祭祀太阳，赏赐臣民丰盛酒食。同时，家家于这一天都敬祭太阳，翻晒衣裘，以求年岁丰稔，称之为“六月六晒龙袍”。而土家人在生产劳动中，特别是聚众挖土、薅草时，有鸣锣击鼓，伴之以歌，边敲边唱边劳作的习俗，称之为“挖土（薅草）锣鼓歌”，其主要内容由歌头、请神、扬歌、送神四部分组成。而请神的歌词及其所请之神一般是固定不变的，先请歌娘歌郎，再依顺序请五方神、太阳神、土地神和八部大神等。而太阳神是主体，五方神是太阳神的派生。人们唱颂太阳功绩：“农夫他把太阳敬，保佑禾苗好收成。年老之人把他敬，白发转青牙生根。细娃小伢把他敬，少犯天煞长成人。守牛伢儿敬太阳，牛羊不得走四方。”“太阳神来太阳神，挖土之人送你行……地上万物靠你养，没你太阳活不成。弟子今天送你走，纸烧三帖香三根。保佑凡间四季好，风调雨顺享太平。”与此同时，还必须鸣锣击鼓，吹唢呐及牛角号，场面十分热闹，虔诚祷告后才开始劳作。在劳动结束后，还要举行送太阳仪式。如图5-7所示，挖土锣鼓是土家人集体劳作的一种形式，边做边唱，气氛十分热闹。

龙山县南部是当今土家文化保留相对完好的地区，而东南部的捞车河流域又是其中最典型的核心，也是土家织锦的原生地。捞车河的“捞车”是土家语，应为“捞尺车”的省略，“捞尺”是太阳，“车”是水和溪河的意思。在土家语系中，没有专门的东、西、南、北之类的方位词汇，习惯将东方称为“捞尺注那笔”，西方称为“捞尺比业那笔”。所以，将从东方流来的这条河流称为“捞尺车”即太阳河。（叶得书：《土家语研究》，吉首大学湘楚文化研究所，1995年，第196页。）太阳河流域，是土家文化的故乡，土家织锦在这里生息发展。太阳河一土家文化一土家织锦，这其中的内在联系是耐人寻味的。

土家族人对火的崇拜则是对太阳崇拜的延伸，称火为“灭”。火是人间的太阳，土家族人将火神视为祖先。在土家族家庭中，户户都设有“火床”（亦称火房或火塘），火床是全家人日常生活起居的中心场所，火床里有一个方形火塘，火塘正中安放着铸铁三脚架，用来支架锅、鼎造食之用。而这个铸铁三脚架就是火神和祖先的象征。在过去，土家人每逢族群迁徙，必以铁三脚架先行，说是“万年烟火”。所有的人都不得用脚踏，也不得从铁三脚架上跨过，更不能在其上面烘烤鞋袜、尿布和裤子，以示敬重。

太阳是正神之祖，象征光明、正气、吉祥。火可以驱邪，保护人间不受邪鬼骚扰。所以，象征太阳和火的“十”在土家民俗中普遍被重视，也是处处事事不可少的文化符号。被学者们称为土家族的“十”字文化现象。（叶得书：《土家语研究》，吉首大学湘楚文化研究所，1995年，第196页。）

（图5-7  挖土锣鼓）

婚嫁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土家姑娘出嫁除必须准备西兰卡普外，人们在捆嫁妆时，还要用红丝线、红绒线或红纸条做成“十”或“×”形贴（捆）在嫁妆上。亲友来吃喜酒或其他一切喜庆场合，如建房修屋、老人寿诞、庆贺等，其所送的贺礼、酒坛及“挑货”（粑粑、糖馓、米、黄豆、糖等）的上面，都用红纸贴上“十”字。就连新娘头后圆形发髻上四块精致的银花，也必须插成“十”字形。而新郎的头帕和身上的红绫布也都捆成了“十”字形，以示光明、吉祥、正气。特别是黎明前接送新娘的仪式，还有“喜把迎亲”的习俗。金鸡三啼，新娘花轿前后的东南西北方向要点上四个明亮的火把，即“喜把”，不仅意味着红红火火，更是象征太阳，不忘先祖，有正气、光明，接福和大吉大利之含意。

在土家民族中的另一类“十”字文化则表现在“驱邪”。小孩睡觉大人去做事，必须先用铸铁三脚架（即火神和祖先）上的黑灰在小孩额头正中画“×”或“十”，再到摇窝上插一把火钳，火钳是夹火用的工具，张开成“十”状，方可放心离去。这样会给孩子带来光明和正气，也有驱避“白虎”，不受邪鬼骚扰之意，类似“华盖”，保佑孩子平安顺利。

（图5-8  赶白虎）

土家人死后，更是样样都必须走“十”字。给死人热水洗燥，烧的柴必须与屋梁成“十”字；其烧锅的“耳子”也要使其与屋梁成“十”字；棺材的摆设也必须同屋梁成“十”字；给死人点“头灯”，棺材上摆的小凳子一定要与棺材成“十”字。土家人以此表示光明避邪，厄运结束，以后万事如意。如图5-8所示，堂屋画十字弓箭为防白虎侵扰。

土家日常生活中，同样离不开“十”字文化：新屋里摆设床，及煮饭生活用柴，都要与屋梁平行，而与椽子瓦槽成“十”字；上山打柴必须横背，使柴与人体成“十”字；打猎时，猎手“压山”，也必须用茅草做成“十”字压在山道上，如此等等。显然，“十”字文化已融于土家人们生活、生产中的方方面面，小小的“十”字，寄托了土家人美好的祝福和希冀，体现了土家人原始宗教信仰对太阳和火的真诚和崇敬。

二、太极图与扎土盖

土家族先民中的一支板楯蛮“賨人”信奉道教，而酉水流域楚南尚鬼信巫的习俗又为道教的发展提供了一定的条件。道教是中国本土宗教，作为道教最具代表性的太极八卦图，至今仍是土家族神人合一的梯玛法器、法衣上最常见的圣物。而梯玛作法用的圣象图，其主神就是道教的“三清四御”。伏羲是传说中的太阳神，《太平御览》卷九引《王子年拾遗记》中说：伏羲“蛇身人面”，他“坐于方坛之上，听八风之气，乃画八卦”。而《随书·经籍志四》云：“八角重芒，光辉照耀。”伏羲创造了中国古老的原始太极八卦，这便使具有生命自然意味的太阳神转变为富有阴阳哲学观念意味的“文化太阳神”。太阳神八卦，为人类生存提供了最基本最完整的生命模式，它使人类对生命永生的感知和祈愿，与亘古的太阳永远联在了一起。这种人与自然生命互感互通的“文化太阳观”即原始的阴阳八卦文化，正是奠定中华文化思维特性的本质基因，决定着民族文化注重繁衍的哲学观念的文化价值取向。（乔晓光：《太阳，符号的信息》，《岁寒三友》，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310～311页。）

著名的民艺民俗学家靳之林认为：“中国古代太极八卦就是太阳八角。”（靳之林：《抓髻娃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而太极八卦核心部位的太极图案，表现出来的是天地万物一分为二的规律，其格律是一种阴阳对立，相互转化，可概括古人所认识的一切宇宙观。如果我们进一步剖析太极图的内在构成，不难看出，外圆被“S”曲线剖判为阴阳交互的两部分。太极图可旋可转，变化无穷，生生不息。而旋转轨迹是一个封闭的“S”形螺旋线，动势有“天之左旋，数往者顺”，通过两个交叠的“S”就可以描述动态旋转的太极，再经过秩序化的规范处理便生成了“卐”（陈楠：《格律的设计》，《岁寒三友》，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231页。）（图5-9）。

（图5-9  太极图演变成“卐”的逻辑分析示意图（摘自《格律的设计》））

从以上太极图演变为“扎土盖”卐的逻辑分析中可见，“卐”就是太阳八角变异而得到的象征性文化符号。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由于后来的佛教在武陵土家地区的渗透和兴起，产生另一种对于卐的诠释，意即轮回的法轮，俗称万字，佛教作“万福吉祥”的意思。至今民间“卐”形图纹的普通意义更多的则是这种万字的延伸。“卐”读为“扎土盖”是土家语的汉字译音，也有称“那都改”。显然，这是一个“借汉”的词汇，汉语的意思就是“万字格”，以西南官话的读音来比较，两者很相近。但据本地老人们说，原来古卐的土家话是读“压力苦利”，即吉祥如意之意，这与佛教作“万福吉祥”的意思是一致的。

三、土家织锦中的扎土盖

综合上述，“扎土盖”卐的最初本意显然是一个带有原始宗教信仰和道、佛宗教内涵的双重图纹形态，它与太阳崇拜及太极图是一脉相承的。象征光明、正中、吉祥、生生不息的卐及其变异，更普遍和直接地大量用于土家织锦中，并表现得淋漓尽致。卐既可单独成型，作为主体图纹使用，也可将其分解成各种勾纹，大量作为陪衬和填充物，成为土家织锦中突出的装饰特征之一。“梭罗树纹”及“岩墙花”这类纵向之字形排列的图案构成，在主体纹样的两边以卐构成之字形框架，外围装饰成卐的变异勾纹，不仅匀称美观，且大气、自然。

“万字花”之类的图纹在各种工艺的装饰之中都比较多见，但完全以卐构成的图形并不多。土家织锦西兰卡普“万字流水”纹以卐纹为主体骨架，按四方连续方式展开，适度变异，重新排列组合，字字相连，笔笔相扣。其间线条的长短变化，疏密相间，纵横交错，节奏性极强，就好像高山上的小溪流，有急滩瀑布，也有静潭缓流，曲曲折折，视觉动感明显。同时，整体设色一改大多数斜纹织锦中的厚重之气，素雅庄重，平和而秀美（图5-10～图5-13）。

（图5-10  “万”字结构）

由于西兰卡普制作工艺上的限制，使得斜纹织锦中其坐标纵横的向度，正好构成织造的纬花斜线都接近45度，左右两条斜线就自然形成近于90度的夹角，与卐的十字顶端的转折角度一致，因而卐在织锦中有很大的亲和力，非常适于任何场合下作为充填物使用。而取卐四角中的其一（即太阳光芒），可衍生变异成各种勾状纹饰。著名的学者吕品田先生认为：90度与卐是同类意义的符号，“其能指并不等同于它的现实原型，而是存在于集体意识之中的社会化的意义系统，是一种不能为个体创造或改变的集体契约。它们通过文化传承，不断为老百姓所认同，构成一个硕

图一（图5-11  “万”字流水）

图二（图5-12  “万”字流水结构）

大而无形的精神网络”。（吕品田：《中国民间美术观念》，江苏美术出版社，1992年，第233页。）所以，它们成为西兰卡普中使用频率最多的图纹符号。特别有趣的是，在勾纹的使用过程中，又经常出现“阴阳双勾纹”的构成，即在一个深重色的勾纹同时，其空隙处就会自然再现一个浅轻色的勾纹，而且这两个深浅勾纹相互对“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克相生，虚实相望，严然就是一个在织锦特定工艺手段制约下的另一种太极图纹。太阳花、四十八勾、二十四勾、蛇花、梭罗树、岩墙花、莲蓬花、刺花等，都有大量的“阴阳双勾纹”出现。它们在其主体图纹的外围排列着大同小异的阴阳双勾纹样，一队队、一排排、一层层，不仅统一了画面，而且节奏感极强。这往往会产生一种视觉上的动势，如灿烂耀眼的太阳光芒，有层层向外扩张的力量，甚至令人目眩。因此，如果说卐是太阳崇拜，是太极图的逻辑演化结果，那么阴阳双勾纹则就是这种逆逻辑演化再回归太极图形的“返祖”现象，从而更加强化了土家人对太阳与火的原始崇拜和对民族宗教的信仰，同时也无时不隐喻着土家族多元文化背景下的历史渊源。

（图5-13  “万”字流水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