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欧洲情结和西进战略

　　内容提要：俄罗斯对欧洲一直持有特殊的情结。每一个历史变动时期，俄罗斯总会以欧洲为参照系和维度来思考俄罗斯的战略和命运。冷战后，俄罗斯面对的欧洲地缘政治环境又使它遭遇了“欧洲难题”。为此，梅德韦杰夫总统和普京总理先后提出了泛欧洲安全条约和“欧洲经济新体系”，初步形成俄罗斯对欧新战略的总体构想。但现实是，俄罗斯以自己的方式回归欧洲的进程依然面临巨大的困难。

　　关键词：俄罗斯 欧洲情结 泛欧洲安全条约 欧洲经济新体系 对欧战略

　　纵观历史，俄罗斯对欧洲一直持有特殊的情结，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每一个历史时期，每一个重大变动时刻，俄罗斯总会以欧洲为参照系和维度来思考俄罗斯的战略和命运，俄罗斯所独有的欧洲情结贯穿于俄罗斯社会发展的几乎每一个重大转折之中。“欧洲”赋予了俄罗斯久远、丰富和深刻的多重文化政治含义。

　　俄罗斯与欧洲的关系看似比较单纯，实则十分纷杂。它犹如一个多棱镜，让观者看上去五彩缤纷，却无所适从。从历史到现实，俄罗斯对欧洲的理解和认知存在很大差异，俄罗斯政治精英和社会精英对“欧洲”本身的界定也相当不同。俄罗斯对欧洲的理解并不是完全从地理概念出发，而是赋予了更多的政治和文化的内容。正如时任俄罗斯外长的伊万诺夫所言，俄欧关系远远超出了对外政策的范畴，因为它涉及选择俄罗斯发展道路的基本方面。[1]俄罗斯社会政治思维中“欧洲”这一概念，传统上不仅具有地缘含义，而且还带有文化—文明的含义。“自从彼得大帝改革时代起，俄罗斯社会意识中的欧洲就意味着一定的政治和经济原则以及道德价值体系，还意味着某种文化空间。围绕着欧洲的相互依存性、俄罗斯的民族独特性以及俄罗斯历史道路的选择的斗争，就反映在关于对待欧洲文明的争论之中。”[2]“传统上，欧洲对于俄罗斯来说，经常扮演着一种‘参照物’的作用，从彼得一世时期开始至今，欧洲就在俄罗斯内部关于民族认同的争论中发挥着某种‘顾问团’的作用。俄罗斯的统治者正是在欧洲这样的‘环境’中捍卫着自己的基本价值。”[3]上述观点无非说明，欧洲对俄罗斯持续地产生各种或大或小和或正或负的影响。

一 俄罗斯的欧洲情结

　　向往欧洲几乎是俄罗斯政治精英的本能选择。彼得大帝的改革就是面向欧洲的改革，就是欧化改革。叶卡捷琳娜二世和亚历山大二世都效仿法国实行“开明专制”，这个时期俄国贵族纷纷仿效西欧的生活方式，他们在上流社会以讲法语来显示自己的高贵和时尚。十月革命胜利后，布尔什维克党热盼欧洲革命早日到来，以使社会主义火焰燃遍欧洲大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苏联致力于将欧洲纳入自己的影响范围。虽然西欧一直与美国联合，但东欧却在苏联的实际控制之下，这是有史以来，俄罗斯对欧洲实际控制的最深界限。戈尔巴乔夫上台后，苏联对欧洲的政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987 年被戈尔巴乔夫命名为苏联的“欧洲年”，随后他还提出了“全欧洲大厦”的思想。正是在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和新思维的背景下，东欧发生了历史上少有的剧变，导致国家性质发生了变化，政权发生了变化。这些变化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去苏联化，西归欧洲，而东西德 统一则是上述变化中的重要一幕。叶利钦时期，俄罗斯对欧洲抱有急切的期盼，叶利钦总统也被称为“典型的欧洲主义者”。

　　进入 21 世纪，普京和梅德韦杰夫高度关注欧洲，俄罗斯在欧洲方向上显示出史无前例的积极性，表现在俄罗斯与欧盟、俄罗斯与北约的高峰会议以及一系列双边接触上。俄罗斯在对欧关系上也出现了一些新的方针，除了安全问题和传统的经贸问题外，长期的能源合作与一些高端技术和创新项目也已被稳固地纳入了日程。目前，俄罗斯的基本任务是直接参与形成一个统一的经济空间。[4]

　　俄罗斯对欧洲历来就有一厢情愿的情结。在俄罗斯政治精英看来，只有将欧洲的潜能与俄罗斯的潜能联合起来，才能成为世界真正的一极，才能出现一个强大的和真正独立的欧洲。建设大欧洲的想法一直是俄罗斯领导人的追求。俄罗斯欧洲政策的主要方针就是，建立统一的、非歧视性和无所不包的欧洲安全体系。尽管苏联解体了，但俄罗斯仍然坚持《赫尔辛基最后文件》的基本原则，强调全欧安全体系是欧洲发展的方向，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欧安组织) 则是联合欧洲大陆所有国家的唯一最佳结构。[5]但西方国家对欧安组织不感兴趣，竭力将该组织的功能缩小至人道主义方面。西方国家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就是通过加强北约组织来实施欧洲安全和防务政策，排斥俄罗斯所钟爱的欧安组织。

　　俄罗斯对欧盟也表现出很大的兴趣。2007 年 12 月 12 日，俄罗斯科学院欧洲研究所举办的“俄罗斯与欧盟：未来合作”国际研讨会上，俄罗斯学者提出了俄罗斯与欧盟相互合作的十七个步骤。[6]俄罗斯是欧洲国家，发展同欧盟的关系是俄罗斯的优先选择，这是普京经常表述的外交语言：“我们最主要的伙伴是欧盟。我们与欧盟之间的持续对话为双方发展互利经济关系以及扩大科技、人文和其他领域的交流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一系列统一空间构想的实施是整个欧洲发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7]尽管俄罗斯多次要求回归欧洲，甚至表示要加入北约和欧盟，但无论北约还是欧盟都没有给予明确的回应，这里有两个因素不可克服：一是俄罗斯无论如何都无法达到欧洲所设定的软硬标准; 二是俄罗斯的自重和规模令欧洲无论如何都无法容纳，因为一旦建立了全欧大厦，俄罗斯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业主，这是欧盟和北约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总之，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俄罗斯依然会对欧洲持有特殊的情结。俄罗斯与欧洲的关系依然是恩怨并蓄、情利并存、分合伴生。大欧洲的统一是俄罗斯的梦想，但此梦难圆。如今的俄罗斯站在经过整合的欧洲门槛前，欲进不得，欲退不 能。在这进退之间俄罗斯难免情起情落。将欧洲视为参照物，俄罗斯又时常凝思起自身的国家定位：东方? 还是西方? 这对俄罗斯真是个问题! “欧亚主义”的思潮在苏联解体后又重新兴盛起来。从欧洲的视角上看，“欧亚主义”至少存有半个欧洲情结。“俄罗斯鹰”是双头的，但俄罗斯的心却只有一个，里面盛着对欧洲的独特情结。然而，欧洲又如何回应俄罗斯这种独特情结呢?

二 俄罗斯的欧洲难题

　　俄罗斯的欧洲情结带有浪漫色彩，但俄罗斯所面对的现实中的欧洲地缘政治环境却是非常严酷。

　　(一) 北约东扩问题

　　北约是俄罗斯难于逾越的堡垒，俄罗斯只能与之打交道，但不可能进入其核心。况且北约不仅仅是欧洲组织，有美国坐镇其中。俄罗斯与北约的关系是俄欧关系和俄美关系的叠加复合关系，这就决定了俄罗斯与北约关系中的猜疑和对抗成分要大于信任和合作成分。俄罗斯反对北约为东扩所进行的辩解：即北约东扩是为了巩固民主; 中东欧国家加入北约会克服不稳定性和民族主义并有助于解决旧有的国家间的矛盾; 北约东扩几乎是中东欧人民与西欧文明相结合的精神愿望的结果; 北约东扩是建立全欧安全的因素等。[8]俄罗斯一些学者依 然将北约东扩视为俄罗斯国家安全的主要外部威胁。从俄罗斯的视角上看，北约一体化区域靠近俄罗斯边界会给自己国家安全造成严重问题。[9]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阿纳托利·安东诺夫明确表示：“现在是个艰难的时期，北约和俄罗斯之间明显存在不信任或缺乏应有的信任，这不是秘密。”“我们知道，当北约说威胁来自南方的时候，他们是如何扩张的。我回应北约的‘朋友们’：如果威胁来自南方，为何你们一直往我们家这边儿凑? 一些同我们接壤的国家发表令人不解的声明，说他们感到来自俄罗斯的威胁，这算怎么回事? 战机在俄罗斯和北约交界上空巡逻，这又是怎么回事?”[10]

　　(二) “新欧洲”问题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和欧洲的地缘政治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欧洲和俄罗斯之间戏剧性地出现了脱胎于苏联的新生地区，即乌克兰、白俄罗斯和波罗的海诸国。由此出现了非常奇特的现象，即加里宁格勒似乎是苏联“退潮”后遗留下来的孤岛，与俄罗斯失去了直接链接。欧盟和北约犹如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欧洲和军事欧洲，这两套相互配合的欧洲机制不断地向东拓展，旨在用综合性的方式一方面试图永远遏制住俄罗斯的西进，另一方面收复曾经为俄罗斯染指的欧洲东部边缘空间。于是我们看到冷战之后，苏联直接影响区——东欧已经通过剧变方式被西欧所吸纳。或者说，东欧以迅速脱离苏联的方式，跨越了过去政治的、经济的、外交的、军事上的所有藩篱迅速投入西欧的怀抱。所以，欧盟东扩与北约东扩的进程实际上也是东欧国家西归的过程。过去苏联和东欧国家与西欧对垒的边界在东欧一线，而现在多数东欧国家已经与传统的西欧连在一起，成了欧盟和北约的新成员，俄罗斯与欧洲的分界线深入到前苏联的核心区，乌克兰、白俄罗斯和波罗的海国家成为俄罗斯与欧洲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分界线。接下来的情境更让俄罗斯感到痛惜，波罗的海国家最终也被欧盟和北约所吸纳，进入欧洲的版图。在西线，俄罗斯就赤裸裸地暴露在欧洲面前; 乌克兰和白俄罗斯成为俄罗斯与欧洲相缓冲的地区。俄罗斯与欧洲界限的东移无疑对俄罗斯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因为俄罗斯不仅从地理上远离了欧洲核心区，而且这种状态更使俄罗斯带有浓厚的欧亚特征和色彩。不仅如此，欧洲继续扩大自己对后苏联空间的影响。“欧洲睦邻政策的‘东方方向’扩大到所有后苏联空间，逐渐触及了中亚地区，即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通过两组独联体的‘自然邻居’(东欧国家——乌克兰、摩尔多瓦、白 俄罗斯，以及南高加索国家——亚美尼亚、格鲁吉亚和阿塞拜疆) ，2007 年中亚终于成为欧盟的‘邻居’。”[11]

　　此外，俄罗斯历来重视与巴尔干地区的关系，双方在历史上就有密切的文化、经济和政治联系。[12]而科索沃战争不仅造成了北约与俄罗斯的尖锐矛盾和信任危机，[13]而且削弱了俄罗斯在巴尔干的存在，但该地区依然是俄罗斯魂牵梦绕的地方。

　　还要看到，新欧洲对俄罗斯表现出来的“憎恨”和“怨气”更加浓厚。俄罗斯与波兰、立陶宛等一系列不愉快的事件表明，俄罗斯仍将遭受新欧洲的“不友好”。这并不奇怪，过去俄国与波兰等国的历史疙瘩不可能顷刻之间云消雾散。恩格斯在分析 1764 年 3 月 31 日俄国与德国的条约时曾说：“这就决定了波兰在将来要被瓜分。波兰的一块土地是女皇抛给普鲁士的一根骨头，使它在 100 年间驯顺地被拴在俄国的锁链上。”[14]恩格斯还说，波兰成为邻国可以轻取的战利品，外国军队不断地侵占波兰全部国土或取道波兰，它成了他们的“客栈和小饭店”，不过他们总是忘了付钱。这些历史需要俄罗斯与波兰共同面对。俄罗斯与欧洲的问题不仅仅是俄罗斯与西欧的关系问题，还有诸如俄罗斯与波兰等“新欧洲”国家之间的关系问题，这更牵扯俄罗斯与欧洲关系的神经。

　　俄罗斯影响范围内也有所谓的“欧洲问题”。以乌克兰为例。乌克兰也属于欧洲，但其身份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地处欧洲，自然会引起欧盟和北约的密切关注，视其为未来的发展对象; 另一方面，俄罗斯又将其视为自己的传统势力范畴，将它纳入独联体的框架。因此，乌克兰成为俄罗斯与欧洲争夺的对象。颜色革命之后，在俄乌关系紧张之时，欧洲试图在俄乌之间打入楔子，比如欧盟在俄乌的天然气争端问题上对俄罗斯指手画脚。2007 年，普京在“瓦尔代”国家俱乐部代表的见面会上透露：这 15 年来，俄罗斯一直对原苏联加盟共和国进行补 贴，比如对乌克兰的补贴平均每年为 30 亿至 50 亿美元。普京说，如果西方有人想支持“橙色”运动，那就为他们买单吧。[15]

　　(三) 反导问题

　　俄罗斯一直反对美国在东欧部署反导系统，认为这不利于欧洲安全，有悖于实现欧洲安全的目标。2010 年美国向波兰运送“爱国者”导弹，这表明美国的“爱国者”导弹首次直接出现在俄罗斯西部边境附近，对此，俄罗斯表示强烈的反对。2011 年，美国和北约最终拒绝了俄欧分区反导系统的建议，不希望将北约成员国的安全包给外人，从而引起了俄罗斯的强烈反应。一旦俄罗斯与北约协议失败，俄罗斯将在西部边疆发展导弹集群，并瞄准欧洲反导系统设施，俄甚至准备退出新核裁军条约。[16]2011 年 6 月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俄罗斯 － 北约理事会国防部长级会议上，双方重申了在欧洲反导问题上完全矛盾的立场。俄罗斯国防部长阿纳托利·谢尔久科夫再次要求北约作出反导系统不针对俄罗斯的法律保证，而北约秘书长拉斯穆森则再次拒绝提供该项保证。[17]

　　(四) 美国是影响俄欧关系的主要的外部因素

　　苏联解体后，美欧一直联手引导、消化、整治和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使俄罗斯成为一个无法对西方构成威胁的软弱国家。但是，冷战之后，国际局势发生 了重大变化，欧洲对俄罗斯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而美国的战略意图就是千方百计地避免欧洲抛开美国，单独与俄罗斯走近。它一方面继续笼住欧洲，巩固西方集团的战略地位和优势，将北大西洋共同体打造成为改造、整治原苏联地区及其影响区的战略平台; 另一方面，美国不断向欧洲渗透这样一个思想，即俄罗斯依然是欧洲的巨大潜在威胁，需要从战略上加以防范，换句话说，美国将俄罗斯定义为“战略对手”和“战略威胁”反过来促使欧洲继续依附美国。冷战之后，俄欧关系中的许多方面都与美国的影响有关，欧洲针对俄罗斯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有 美国影响的痕迹。其实，欧美俄之间不存在三角关系，欧盟与美国的关系是盟国之间的关系，而欧盟与俄罗斯的关系则是既合作又对抗的关系，虽然欧盟与美国也有矛盾和分歧，但这只是盟国内部的矛盾和分歧，不具有对抗性质，而俄罗斯与欧美的关系显然另当别论。

三 俄罗斯对欧战略新构想：泛欧洲安全条约与“欧洲经济新体系”

　　(一) 俄罗斯对泛欧洲安全条约的战略考量

　　泛欧洲安全条约是近年来俄罗斯向欧洲打出的最强有力的一张王牌，不可小觑。从战略上来考量，俄罗斯提出的泛欧洲安全条约具有重大的战略价值和战略意义，它将成为俄罗斯未来对欧关系的指导思想和基本原则，也将成为俄罗 斯长期追求的战略目标。如不出意外，2012 年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和总理普京将实现政治易位，但泛欧洲安全条约的战略目标将不会轻易改变。2008 年 6月梅德韦杰夫总统访问德国时，首次提出缔结泛欧安全条约的建议。同年 6 月27 日，梅德韦杰夫总统在欧盟与俄罗斯首脑会议上表示，欧洲各国应该缔结泛欧安全条约，确保欧洲安全与稳定。2009 年 11 月 29 日，俄方公布了所起草的泛欧洲安全条约草案，并将它转交给相关国家和国际组织领导人，希望引起讨论并经过谈判最终得到签署。俄罗斯的倡议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关注。北约的表态是，不反对在俄罗斯和北约理事会范围内讨论这一文件，但欧安组织是讨论该条约草案的最佳之地。2009 年 6 月，欧安组织举行非正式部长级会议，将欧洲安全问题正式提上日程。同年 12 月 1 日至 2 日，欧安组织 56 个国家外长会议将欧洲安全列为重要议题之一。[18]

　　泛欧洲安全条约的基本思想和基本前提是：第一，现阶段欧洲所有组织无法解决欧洲面临的安全问题; 第二，欧洲安全是整体性的问题，安全问题不能依靠个别集团和组织，少数几个国家不能保障欧洲安全; 第三，欧洲安全需要欧洲国家共同维护共有的家园; 第四，北约是最强大的军事和政治集团，但北约无法确保欧洲安全，因为北约没有囊括所有欧洲国家，不是一个普遍性组织。

　　泛欧洲安全条约草案不是梅德韦杰夫总统的即兴之作，而是体现了俄罗斯深刻的战略意图：

　　(1) 提出一个全新的欧洲安全理念。该条约草案规定，缔约方开展合作的准则基础，是“不可分割的”、“平等的”安全以及“互相不构成安全威胁”。俄罗斯突出了这三个欧洲安全框架中至关重要的要素。通过该条约的基本内容，我们可以看出俄罗斯对欧洲安全的总体战略思路。这个思路是崭新的，具有很大的合理性，反映了俄罗斯对欧洲安全的理性思考。该条约最有力的逻辑在于：该条约突出了欧洲各成员国在解决安全问题上的共同责任和义务，强调了欧洲安全是所有欧洲成员国共同的任务的思想，明确阐述了欧洲不是某几个国家的欧洲，也不是某几个组织的欧洲，而是全部欧洲的思想，这就扣住了俄罗斯一贯倡导的欧洲共同家园的思维。从这个基点出发，该条约彰显了在维护欧洲安全这个重大问题上所有欧洲成员国一律平等的思想，暗含着俄罗斯被欧洲现有思维所排斥的抗拒心理。

　　冷战结束后，欧洲安全环境、安全任务和安全威胁发生了重大变化，两极对垒式的战略对峙和战略威胁在欧洲已经云消雾散了。在俄罗斯看来，欧洲所面临的安全问题是核武器扩散、恐怖主义、传染病、跨国犯罪和毒品走私等，上述问题只有通过欧洲国家的共同努力，建立新的欧洲安全架构才能克服。而现有的欧洲安全架构是为了解决冷战时期的欧洲安全问题，但在新形势和新任务条件下，欧洲必须改变现有的安全架构和体系。这是俄罗斯提出泛欧洲安全条约的基本逻辑前提，也是俄罗斯提出的“现阶段欧洲所有组织无法解决欧洲面临的安全问题”的逻辑起点。

　　(2) 构建一个崭新的全欧体系，从根本上改变欧洲现有的安全格局和结构框架。因此，该草案具有影响未来欧洲总体安全格局的战略价值和含义，是作为保障未来欧洲安全的法律基石的战略作用而提出的。这说明俄罗斯对未来欧洲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战略考虑和构想。同时也表明，俄罗斯对欧洲现有安全格局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在俄罗斯看来，欧洲所有现存组织都无法实现欧洲安全利益，自然也无法维护俄罗斯及其盟友的利益。多年的实践已经证明，俄罗斯在一系列安全问题上与北约、欧盟和欧安组织等打交道，不仅没有得到利益，反而在不断地失去。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无法超越历史，更无法突破现实。这种状况使俄罗斯认识到与其在一系列具体安全问题上与欧洲纠缠不休，还不如从战略上寻求突破和超越。俄罗斯只有提出一个有关欧洲安全的顶层设计才有可能成为俄罗斯实现欧洲战略的最好途径。尽管俄罗斯政府也认为，签署泛欧洲安全条约是难而又难的事情，是很遥远的事情，但俄罗斯必须从战略上占据一个高位，从道义上争取主动地位，这是俄罗斯欧洲情结的法律体现，而且俄罗斯有可能在这个新的全欧洲战略安全空间中释放自己的能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受制于人。

　　(3) 应对北约东扩。目前，欧洲安全的主导组织北约在苏联解体后完全按照自己的战略安排行动，极大地损害了俄罗斯国家战略利益，也无助于欧洲各成员国安全利益的体现。北约不愿意改变在欧洲独大的安全格局现状，其不批准修改后的《欧洲常规武装力量条约》就是最好的例证。以北约为主体的欧洲安全空间是没有俄罗斯的位置的，不仅如此，俄罗斯还是属于被挤压、整治和防范的对象。换而言之，俄罗斯是被排除在欧洲安全框架之外的假想对手。因此，俄罗斯提出泛欧洲安全条约意在实现战略突围。俄罗斯认为，北约作为与华约相对立的军事组织已经过时。苏联解体后北约不仅没有解散，而且不断东扩，是因为美欧借用北约“保障欧洲安全”的名义，维护冷战后取得的战略成果，消化原苏联战略空间，进一步挤压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如果签署新的泛欧洲安全条约可以从根本上解决欧洲的安全问题，那么北约就会失去存在的理由，其作用大大弱化。因此，泛欧洲安全条约具有非常明显的“去北约化”的战略意图，而且从欧洲顶层进行设计，具有高屋建瓴的效应。如果早日签署，则俄罗斯所担忧的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加入北约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上述国家完全可以在新的欧洲安全条约框架内显示自己的存在并实现自己的战略利益。换句话说，签署这项条约对俄罗斯来说，最大的益处在于最终维护了自己的国家安全利益。

　　(4) 削弱美国对欧洲的影响。泛欧洲安全条约含有上述意图，但考虑到需要减少美国阻碍的因素，该条约对美国在欧洲的利益进行了界定。俄罗斯的战略思路是以欧洲为核心，向西拓展至北美，向东延伸至中亚地区，在这个广阔的空间建立一个统一的、不可分割的政治军事安全空间。泛欧洲安全条约的“泛”是有深刻含义的，通过“泛”化，美国被合法地纳入到该条约的框架之内，并成为积极因素，但美国在条约中的作用和地位显然要弱于其在北约中的地位和作用，这就达到了俄罗斯弱化美国在欧洲的作用和地位的战略目的，也达到了改变现有的北约独大的欧洲安全框架的目的，更达到了重塑欧洲战略平衡的重要意图。欧洲安全需要俄罗斯，但欧美关系是构成欧洲安全的基本要素。因此，俄欧双方要达成更大谅解并非易事。泛欧洲安全条约草案还强调，任何缔约方不得采取严重触及其他缔约方安全的行动和措施; 任何缔约方不可在其领土上准备或实施针对其他缔约方的武装进攻。这两点实际上是针对美国在欧洲部署反导系统的行为，如果条约签署，美国则很难在欧洲部署反导系统。因此，美国对该草案持消极态度是很自然的。

　　(5) 妥善解决所谓的“新欧洲”问题。过去在苏联影响区域的东欧国家和曾经是三个加盟共和国的波罗的海国家，它们加入北约和欧盟后对俄罗斯仍抱有十分警惕的态度，希望依靠北约，抵御来自俄罗斯的潜在战略威胁。俄罗斯试图通过泛欧安全条约弱化北约，以新的全欧安全机制来消除和化解“新欧洲”国家对俄罗斯的战略忧虑，这不失为一个战略上的新思路。

　　(6) 通过欧洲安全条约的“泛”化，俄罗斯可以将哈萨克斯坦等中亚国家纳入到欧洲安全体系之中，以增加俄罗斯的发言权和影响力。因为该区域是俄罗斯影响较深的地区，中亚国家的加入可以稀释欧美的传统影响，有利于俄罗斯外交的纵横捭阖。

　　(7) 提升大国地位。泛欧洲安全条约也是俄罗斯提高大国地位的战略设计。在普京团队的治理下，俄罗斯走出了危机实现了国力的大幅度增长。这为俄罗斯加强在国际事务中的地位，尤其是在欧洲的战略地位提供了物质上的保证。俄罗斯若要保持持续发展也需要欧洲的支持与合作。

　　但是，俄罗斯的泛欧洲安全条约虽然在战略和道义上争得了先机，然而最难之处在于如何落实，如何让全欧洲所有国家甚至泛欧洲相关国家都同意签署。该条约具有比较明显的反制美国和北约的色彩，这是它面临的最大障碍。此外，该条约草案没有理清泛欧洲安全条约与现有欧洲组织和俄罗斯主导的几个欧亚组织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关系。可以说，俄罗斯实现其战略意图的难度远远超过了其提出的问题的难度。

　　(二) “欧洲经济新体系”构想

　　自梅德韦杰夫总统提出新欧洲安全条约后，普京总理于 2010 年 11 月正式提出“欧洲经济新体系”，从安全到经济合作相互呼应，初步形成俄罗斯对欧新战略的总体构想。

　　在2010 年11 月24 日出访德国前夕，普京总理在德国《南德意志报》发表文章，就俄罗斯与欧盟建立新型经济合作模式提出建议，并呼吁建立覆盖全欧洲的经济共同体。普京的“欧洲经济新体系”构想，主要包括五个方面：第一，建立一个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和谐经济共同体，未来可以成立欧洲自由贸易区或者更高级的经济一体化形式，最终形成一个统一的欧洲大陆市场; 第二，俄欧实施共同的产业政策，建立战略产业联盟; 第三，建立统一的欧洲能源体系; 第四，通过双方的密切合作，确保欧洲的科技教育水平处于世界领先水平; 第五，俄欧实施互免签证制度，并消除俄罗斯加入世贸组织的障碍。[19]梅德韦杰夫总统首次提出泛欧安全条约是在德国，无独有偶，普京也选择在访德前夕提出俄欧新型经济合作模式的建议，无疑是想获得以德国为首的欧洲大国的支持，进一步推动俄罗斯对欧新战略的实施。首先，德国具有很强的经济实力，是欧洲经济发展的火车头; 其次，德国正是俄罗斯在欧盟的最大贸易伙伴和主要的投资者。但普京的“欧洲经济新体系”构想在欧洲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它更像普京在寻求与欧盟合作新思路上“投石问路”，虽未成熟，但充分表达了俄罗斯与欧盟合作的强烈愿望和憧憬。

　　与“欧洲经济新体系”构想的境遇不同，俄罗斯的另一个战略思想——“经济现代化”则得到了欧洲的积极回应。俄罗斯在 2010 年第 25 次俄罗斯 － 欧盟峰会上启动了俄欧现代化伙伴计划，进一步加强了双方之间的互动。这表明，俄罗斯不仅希望加强俄欧之间的经济合作，实现“全欧大厦”的梦想，而且期待借助“欧洲的推动力”实现自己的“现代化”战略目标。2008 年国际金融危机的爆发，充分暴露了俄罗斯经济严重依赖资源的弊端，促使政府不得不提出经济由资源型向创新型转变的发展目标以及政治、经济改革和科技、教育创新的“现代化”战略。该战略的核心思想就是“创新”，就是建立系统的创新体系。在这个问题上，俄罗斯与欧盟找到了共同合作的模式，双方将通过现代化伙伴计划，共同致力于推动国家改革和提高经济竞争力，在关键领域进行投资并促进双方国 家经济增长和技术创新。

　　综上所述，近年来俄罗斯对欧洲表现出相当浓厚的兴趣，提出了比较完整的对欧战略思路。泛欧洲安全条约草案涵盖了俄罗斯对欧洲安全的战略考量，而“欧洲经济新体系”和俄欧“现代化伙伴”关系则表现出俄罗斯对与欧洲进行深度而全面经济合作的战略安排，两者相互照应，互为补充，形成了比较完整的对欧战略思想。俄罗斯同时从安全和经济合作两个选项上提出对欧综合性战略构想，有些不同寻常，这表明它对欧洲显示出新的长远的制度性设计，并传递出主动与欧洲共创未来战略空间的信息。但问题在于，欧洲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捕捉 到这些信息并给以及时、积极的回应。俄罗斯对欧战略构想，无论是泛欧洲安全条约草案还是“欧洲经济新体系”，依然显露出浓厚的欧洲情结。现实是，俄罗斯以自己的方式回归欧洲仍然会面临巨大困难。这意味着，俄罗斯的“西进”将是极其艰难而又曲折的。

　　注释：

　　[1]［俄］伊·伊万诺夫：《俄罗斯新外交——对外政策十年》，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 2002 年版，第78 页。

　　[2]［俄］伊·伊万诺夫：《俄罗斯新外交——对外政策十年》，第 78 页。

　　[3]［俄］齐甘科夫：《当代俄罗斯国际关系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14 页。

　　[4]《普京文集( 2002 －2008)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8 年版，第 3 页。

　　[5]［俄］伊·伊万诺夫：《俄罗斯新外交——对外政策十年》，第 83 页。

　　[6]Иванов И．Д．，Борко Ю. А．，Белов В. Б. ，РФ и ЕС ：семнадцать шагов навстречу дург другу，Современная Европа，№3 июль － сентябрь 2008г，с．22 － 26．

　　[7]《普京文集( 2002 －2008) 》，第 301 页。

　　[8]Кривохижа В．И. ， Россия в новом мире：Время решений．М．：Российский институт стратегически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1997г，с．353 － 354．

　　[9]Кузык Б．Н．，Россия и мир в XXI веке．М．：Институт экономических стратегий，2006г，с．490－ 494．

　　[10]俄罗斯《独立军事评论》周报主编维克托·利托夫金对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阿纳托利·安东诺夫的采访录：“如果威胁来自南方，为何你们一直往我们家这边儿凑?”，俄罗斯《独立报》2011 年 7 月 19日。

　　[11]Европейская политика соседства：шансы и риски для России，Национальный инвестиционный совет，М．：Институт экономики РАН，2008г，с．9．

　　[12]Язькова А．А．，Юго － 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в эпоху кардинальных перемен，М．：Весь Мир，2007г，с．323．

　　[13]Кривохижа В．И．，Проблемы внешней и оборонной политики России．С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М．：Российский институт стратегически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1999г，вып．5．с．149．

　　[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7 年版，第 363 页。

　　[15]《普京文集(2002 －2008) 》，第 546 页。

　　[16]［俄〗亚历山大·加布耶夫：“北约最终拒绝了所谓的俄欧分区反导系统”，［俄］《生意人报》2011年 7 月 16 日。

　　[17]［俄］安德烈·列兹奇科夫和玛莉亚·苏斯利科娃：“有信任但无成果——俄国防部长承认与北约就反导问题存在原则性分歧”，［俄］《观点报》2011 年 6 月 9 日。

　　[18]“俄提出欧洲安全条约草案的战略考量”，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09 － 12/02/content_12575134．htm。

　　[19]谭武军：“俄罗斯提出俄欧经济合作新构想”，《人民日报》2010 年 11 月 27 日，http：//paper．people．com．cn/rmrb/html/2010 － 11/27/nw．D110000renmrb_20101127_2 － 03．htm? div = － 1。

　　(作者简介：邢广程，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史地研究中心副主任、研究员。)

(责任编辑：宋晓敏)

Russia's European Complex and Its Westward Strategy

XING Guangcheng

　　Russia owns a special complex towards Europe．At every critical point of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s，Russia would take Europe as a reference for rethinking its own strategy and destiny．After the end of the Cold War，the realistic geopolitical context forced Russia to face the “European knot”once again．As a response to this situation，President Medvedev and PM Putin successively put forward a“Pan － European security pact”and a“new European economic architecture”，which constitutes the general concept of Russia’s new European strategy．However，great difficulties still lie ahead for Russia to return to Europe in its own 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