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回顾这一年来无数精彩的游戏瞬间，要说最让我印象深刻的，那就不得不提星穹铁道「五龙远徙」PV中那原汁原味的中国龙形象了，这是我见过的所有涉及到中国龙元素的作品中立意最为深刻、也是最能体现东方哲学的一个。

在米哈游的解构下，将传统视角中身为变化之神的「龙」与「不朽」命途联系在一起，指出盛衰更替、无物恒常，唯有变化本身才是永恒不变的，这才是「不朽」的真谛。

中国「龙」(Long)的形象由此被拔高到了一种概念乃至于哲学的层面，以至于成为了代表星铁宇宙哲学极致的十八位星神（Aeon）之一。

目前我国考古发现中最早的与龙相关的器物，应该是辽西红山文化的玉龙和安徽凌家滩文化的石龙，两者相隔数千里，都有着蜷曲的形态与衔尾的造型。

在「五龙远徙」PV中，天渊万龙之祖 · 不朽星神「龙」的形象就是一条巨大的衔尾龙，而这种衔尾蛇（οὐροβόρος，Ouroboros）或者衔尾龙的符号在世界各地文明（包括古埃及、印度）中都存在，一般代表“无限大”、“循环”、“再生”、或者“永恒”。

从红山文化的玉猪龙、陶寺文化的蟠龙，再到商周两代的龙，这些龙纹样绝大多数无足，有的一足或两足，有的一首双身，有的一身双首，离奇怪诞，没有确定的形象。

而如今中国龙那兔眼、鹿角、牛嘴、驼头、蜃腹、虎掌、鹰爪、鱼鳞、蛇身的动物形象于唐宋之际才逐渐定型，在这之前一直到西汉，龙的具体形象都是很模糊的，《淮南子 · 要略》就说：

今畫龍首，觀者不知其何獸也，具其形，則不疑矣。

就是说，单画龙头的话，别人都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把身形画出来，大家才恍然：噢，原来是龙。这说明当时龙的头部是什么形象还不确定，只有身体的蛇形是确定的。

在《史记 · 老子伯夷列传》中记载了孔子与老子会面之后对弟子说的一段话：

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爲罔，游者可以爲綸，飛者可以爲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可见孔子认为：龙非鸟、非鱼、非兽，不仅不是动物，形象也变化无定，唯一能确认的就是龙可以乘风云而上天。

实际上，在先秦到西汉早期的文献中，龙都没有具体的形象，或者可以是任何形象，为「能合能散」的变化之神，类似描述在古籍中比比皆是：

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雲氣而養乎陰陽。——《莊子 · 天運篇》

龍生於水，被五色而游，故神欲小則化如蠶蟲，欲大則藏於天下，欲上則凌於雲也，欲下則入於深泉。變化無日，上下無時，謂之神龜，與龍伏闇，能存而能亡者也。——《管子 · 水地篇》

龍之神也，其惟兹龍乎。能與細細，能與巨巨，能與高高，能與下下，吾故曰：龍變無常，能幽能章。——[西漢] 賈誼《賈太傅新書 · 立容》

除此之外，在许多两汉魏晋时代的文献描述中，龙还是一种具有光效应的生物，有着“忽明忽暗”灵动变化的发光现象：

神龍能為高，能為下，能為大，能為小，能為幽，能為明，能為短，能為長。昭乎其高也，淵乎其下也。薄乎天光，高乎其著也。一有一亡，忽微哉！斐然成章。虚無則精以和，動作則靈以化。於戲！允哉！君子辟神也。——[西漢] 劉向《說苑》

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東漢] 許慎《說文解字》

龍之爲蟲，一存一亡，一短一長。龍之爲性也，變化斯須，輒復非常。——[東漢]王充《論衡》

龍，能高能下，能小能巨，能幽能明，能短能長，淵深是藏，敷和其光。——[三國]張揖《廣雅》

根据刘向的这一段描述来看，龙的形状忽长忽短，忽明忽暗，时而可见，时而不可见，不仅变化轻灵，而且光彩斐然，颇似是高空一种变幻莫测，瑰丽而灵动的光现象。

西汉的刘安在《淮南子 · 天文训》中曾写道：

虎嘯而谷風至，龍舉而景雲屬，麒麟鬥而日月食，鯨魚死而彗星出，蠶珥絲而商弦絶，賁星墜而勃海決。

「龍舉而景雲屬」这句将腾空升起的龙与汇聚的「景云」联系在一起，所谓景云就是光彩四射的祥云，又叫做「庆云」、「卿云」，我的ID就来源于此。

若煙非煙，若雲非雲，郁郁紛紛，蕭索綸囷，是謂卿雲。——[西漢] 司馬遷《史記》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尚書大傳 · 卿雲歌》

两汉文献中对这种五彩祥云的描述与上面提到的具有光效应的龙类似，都是一种变化多端，如云烟般灵动的光现象，@石头布2020 据此认为它们的原型都是北极光。

北极光是北半球高纬度地区来自太阳的带电粒子受地磁影响与大气中的微观粒子碰撞从而产生的大气光象，常见的北极光多呈均匀光带的形状，状似龙蛇，有的呈螺旋状，宛转律动，周期性地消失又再现，与先秦两汉古文献中对龙的描绘非常相近。

人类能观测到的底层北极光以黄绿色为主，这是因为地球大气中的主要成分氮气和氧气在带电粒子的撞击下，激发态的氧原子会产生绿光，而氮分子会产生红光，两者叠加就会产生黄光。由于绿光的强度远大于红光，所以黄中偏绿的北极光最为常见，纯绿色的次之。

或许这就是在中国龙的颜色之中以青龙、黄龙为多的原因。

北极光主要出现在在围绕地磁北极（North magnetic pole）约2,500公里半径的环状范围内，这一区域被称为极光环带（Aurora Oval）。

而地磁北极（North magnetic pole）的位置并不是固定不变的，自有观测记录以来，地磁北极一直以每天20.5米的速度移动，在过去的几百年里都位于加拿大境内。

在一万年以前，地磁北极可能位于俄罗斯西伯利亚北部，由此中国东北地区与接壤的南西伯利亚就处于可以观测到北极光的极光环带中，创造华夏文明的一部分先人们可能就是从那里南下中原的。

而根据人类学的最新研究，东亚人（East Asian），也就是狭义上的黄色人种出现于2.65至2万年前的末次冰盛期（Last Glacial Maximum）期间。

这一时期是末次冰期中气候最为寒冷、冰川规模达到最大的时期，中国境内大部分地区都变得干旱、沙漠化，只有东北（包括南西伯利亚）和华南两个地区适宜旧石器时代的狩猎采集人群居住。

可能就在能够观测到北极光的高纬度东北地区与南西伯利亚一带，东亚人（黄种人）演化出了如今厚脂肪的上眼皮、从强烈的雪地反光中保护眼睛的眼眶结构、角质层较厚的外表皮（所以皮肤显黄）等适应亚寒带气候的体质特征。

无独有偶，通过位于北极圈的白令陆桥来到美洲新大陆的印第安人们肯定也见过北极光。

所以在中美洲的诸多印第安文明中都出现了对长满羽毛的羽蛇神的崇拜，其蛇身上的羽毛可能就源自北极光无数极细的竖向光丝阵列构成的规律纹理，中国龙的龙鳞形象可能也与此有关。

现行学说中关于中国龙原型的猜想有很多，比如法国汉学家德沙素提出的《易经》乾卦之龙为东方苍龙星宿的说法，但不得不说北极光猜想绝对是其中最具浪漫主义色彩的。

而不论龙的原型是什么，早期的龙作为变化之神的形象是确定的，就像《三国演义》中曹操煮酒论英雄时所评价的那样：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

在「五龙远徙」PV中，龙师涛然明确指出，「不朽」并非伟力长存，也并非族群繁衍，而是一种大道，是变化中的不变。

这与中国传统的道家思想类似，而华夏文明的传承也恰恰对应了这种变化中的不变。

从「最早的中国」二里头文化开始，我们的文化源远流长，传承不息，但它不是一直停滞不变的，而是包容并蓄海纳百川，是一龙陨落万物新生，每一次变化都代表着新的文化再次生发，在这个过程中，无数表层的文化符号逐渐褪去，又随之依附上与生产力相符的新的文化符号，而在这之下，是历经几千年磨炼却依然没有变化的东方哲学内核，这种变化中的不变才是「不朽」的真谛。

而在「不朽」的后裔持明族的轮回中，每一个终点都会带来新的起点，每一次的死亡都会带来新生，这个「死与新生」的主题也是仙舟剧情的一大动机。

宏观层面上，仙舟人一直试图摆脱丰饶桎梏，寻找解脱之道

微观层面上，丹恒接受了前世的罪业，寻回自我，获得新生

无论是文明还是个人都无法逃脱过去，都必须在直面过去的基础上走出属于自己的新生，这也是一种变化中的不变，也就是米哈游所解构的「不朽」哲学。

虽然我成天都在考据科普各种外国文化，但要论最为热忱的还得是我们自己的华夏传统文化，写下这篇文章的目的也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文化传统中「龙」的形象。

在今年的「五龙远徙」PV中我们也能看到米哈游对文化输出上更近一步的追求，不仅仅是输出文化符号，还要向世界传播自己对于世界的哲学解构，对此我只能说像这样的“多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