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早上五点三十分。

强睁开惺忪的睡眼，离开旅店，出发去台北车站。

几乎空无一人的地下铁车厢里，车灯与闪回式广告忽明忽暗在交替，斑驳着所在的僻静角落。

“风往何处从不说　留下空白线索          看尽繁华的迷惑　只有我的身影最寂寞”……

郑华娟的DEMO，吉他琴弦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声音虽然有些偏小，却正好与铁轨摩擦声形成共鸣。

一条瘦长牛仔裤，一段动态的影像，不再有瞬间定格的画面，无声无息在穿梭，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未知际遇，却不知道究竟要去寻找什么……

拿到了两张橙色高铁票，一张是即将出发的，另一张是回程票。心里终于踏实了些，我的鹿港小镇，总算有梦可寻。

月台正中央的电子显示牌，最为醒目的是“南下”两个字，是的，即将登上南下列车，前方目的地：台中。

列车准时出发，耳机里阿岳躁动的歌喉激发起我内心深处关于放纵的些许“邪恶”情绪，只不过，当歌曲刚一结束，立刻响起周华健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哼唱，纯粹依靠喉咙在颤动，仿佛山农明朗狂放却又深情四溢的山歌，穿透听者的一切犹疑。

当这段简短的哼唱结束于车轮与铁轨相互的摩擦，结束于似乎充斥着金属与蒸汽的和弦，我突然觉得，这好像一面反射动态影像的明镜，我从中看到了自己，激发起豪情，唤醒正在路上的骄傲状态：披着星辰出发，困顿却坚定的目光，疲惫却不曾停歇的双足，笑中含泪的面孔，对于未知前方无畏、纯粹的向往，还有“在路上”那份不足道的快乐艰辛。

南下列车渐渐远离台北，天空开始放晴，毕竟这一天属于乡土气息更浓郁的中部台湾。

“是是非非抛开   恩恩怨怨不在       自由自在我浪迹天涯”

郑智化的《游戏人间》很匹配自己此刻的心声：带着些许自嘲意味，戏谑着流浪的无意义。

或许唯一欠缺的，就是手中一瓶酒所能够“成就”的醉态。

在台中下车后，等了一段时间，搭上去往鹿港的客运巴士。

阳光明媚，这竟然是我来到台湾后第一次见到阳光。心情大好，有音乐做伴，憧憬着前方的鹿港小镇，我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终于回归到纯粹的旅人状态。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农田，矮小破旧的民房，十字路口颜色夸张、土里土气的广告牌，纯粹的台湾乡间。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街道 鹿港的渔村     妈祖庙里烧香的人们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鹿港的清晨 鹿港的黄昏      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因为罗大佑的《鹿港小镇》，我的台湾之旅不再仅仅只有过去与此刻怀旧式的相互交错，而是一种碰撞，关于思考的激烈碰撞，台北“淡淡发香”一般的女性气质不再，此刻紧握的拳头燃烧着横冲直撞，奔向鹿港。

鹿港小镇，早已成为心中纯粹的朝圣之地。就算即将到达的这个“朝圣之地”比音乐教父歌中所述“悲哀”得更加现代，我依旧热情不减。

巴士在一个路口左转，进入了一个小城镇的画面当中：窄窄的街道，街边拥挤的商铺，一眼望去破旧、狭长的巷口，阳台零乱的天线与摆设，真实的生活场景，没有钢筋水泥的工地，没有喧闹的十字路口，只有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不变，对，不变。

看到一个个商铺的店名，我也终于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了，彰化，对，是彰化。

怎么可以忘记这个地方，可是又凭什么记住这个地方？除了“彰化”这个特别的名字。

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女孩，黑色背包搭在瘦削的单肩上，穿着短款牛仔衫，独自伫立在路边，等待招手即停的公车，微风吹拂起她略带卷花的长发，一个阿伯经过，用台语问她怎么还没走，她笑着回答车还没来。

她要去台北，遥远的台北，一个与家乡完全不同的地方，一个承载着青春梦的地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靠着车窗睡着了，左半边脸不时磕在车窗玻璃上，紧接着就是一个猛醒，看看外边，接着又合上眼睛……

直到司机喊着鹿港到了，才一个猛醒，强打起精神下车。

鹿港小镇到了。

小路上尽是红色：红色的门、红色的春联、红色的气球，还有要等到晚上才点燃的红色灯笼。

抬头看到一条金色彩绘长龙，龙身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延伸向妈祖庙不断的香火。

一队僧侣成一字纵列伫立在路中央，托着僧钵，口念佛经，不时用手中木鱼敲一下僧钵，清澈的回音如佛偈般绵绵不绝。不知道他们是在做法事，还是在化缘。

露天餐厅有一处水泥空地，这个地方成了中年萨克斯手的舞台，他正在吹奏《海上花》，插电的音响设备旁边，在一支高高的椅子上面，站着一只身穿红色夹袄可爱的白色小狗。

一家小杂货铺传来《鹿港小镇》的音乐旋律：淡然无味、充斥着娱乐味道、完全一副旅游广告曲的模样。

在天后宫，在这座香火最旺的妈祖庙门口，我望向天空中红色灯笼围绕着的仙人塑像。

庙里边有一面大钟，人们正在排队等待，等着亲手拿起红色钟锤去敲钟。

这些人一定都是虔诚的妈祖信众？我想未必，否则，为什么很多人在敲钟的那一刻，下意识摆好姿势，等待不远处手拿相机的同伴来拍照呢？要知道，这完全是游客的举动。

再走回到门口，我下意识望向右面后侧延伸进去的那条小巷。这里就是“妈祖庙的后面”，歌里面唱的那家小杂货店在哪里呢？没有，根本没有，只有一家挨着一家招呼着客人、拉拢生意的小饭馆。

走在人山人海的主街上，眼中尽是失望透顶的“雷同”景物。我有些厌烦了，看到街边一条不起眼的羊肠小路，毫不犹豫就走了进去。

阿伯骑着小摩托向这边开来，我要侧过身他才方便过去。这是一条阴暗、破败、潮湿、无人、路边堆着垃圾的陋巷。走过这里，是一个路口，左右两边都是红砖堆砌起来多年的民房。

路边一个乱哄哄的露天菜市场，商贩胡乱摆着地摊，当地居民骑着小摩托挤在人群里，不时按着喇叭。

这些简陋、吵闹的画面，看在眼里反而更舒服一些。

转身回来，向着与人潮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走进一个狭窄的巷口，巷子两边都是红砖墙壁，暗红色的砖与砖之间残留着不再清晰的白线以及黑色的裂痕，我肯定这里一定是一条历史悠久的名巷，也正因为如此，参观的众多游客在这条狭窄的小巷里举步维艰。

费尽“千辛万苦”总算走了出来，我有些头昏，什么九曲巷，由他去吧，我真的决定走了。

为了回去，重新走在那一条阴暗却熟悉的小巷里：知道了要有多漫长以后，这条小巷反而不再显得那么漫长。

经过一家门口的时候，看到里面一位年纪很大的老伯坐在矮凳子上，把案板放在院子里的土地上，拿着一把菜刀正在剁肉，看他容光焕发的神态，我想他一定是在准备今晚全家团圆的聚餐。

这一幕，是我在鹿港捕捉到的、少得可怜的温情画面。

生活，这里的生活，我无法走进去，只好牢牢记住老伯那热切期待的眼神。

回到来时下车的地方，找到不远处的鹿港客运站，小小的屋子，简单的陈设，几个售票窗口，左边一排空空座椅，右边一片空地就是候车排队的地方。我有些累了，走向那排无人座椅坐下，把背包放在身旁。休息的同时，轻松观察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们，身在异乡的自己，待在这村镇的小屋里候车，旧到褪色的座椅，我是纯粹等待出发的旅人。身边的人与我不同，从着装、从神情、从隐藏的笑容、从走路的姿势，都完全不同。这是一个真实的、令人喜悦的生活场景：呼吸着春天气息的空气，倾听一句也不懂的台语，轻轻拥抱乡土味道的狭小空间，我终于可以“放手”在鹿港一路走来的种种坚持。

登上回台中的巴士，一个身穿深蓝色线衣与质朴仔裤、面容清秀的小镇姑娘坐在我旁边，她要去彰化探亲。或许是因为带着口罩，她的一双眼睛显得格外乌黑、清澈。

汽车在镇里的小路上堵堵停停、缓慢前行，我甚至没有记住最后一眼的鹿港是什么样子。

鹿港，还算是那个“小镇”吗？这个疑问，是唯一留给我的所在。

“哦---- 听说他们挖走了家乡的红砖砌上了水泥墙 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门上的一块斑驳的木板刻着这么几句话 子子孙孙永保佑 世世代代传香火 哦, 鹿港小镇，

小镇，

      鹿港的小镇”……

听着音乐，望向窗外倒退的景象，余光模糊了身旁渐渐入睡的一抹深蓝。

只记得自己再一次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城市的街道。

已经到台中市了。汽车开始频繁起步、到站停车。窗外是一个又一个短暂的经过：经过洋溢着午睡慵懒空气的水泥色楼房，经过时尚的购物广场，经过市政府办公区的白色建筑，经过叫不出名字的街心公园，经过一群拿着相机走在路边椰树底下的孩子，经过一站又一站……

耳朵里听的音乐，是李宗盛在多年以后的台北舞台上，用吉他自弹自唱的《当爱已成往事》，浓厚的贝司低音，仿佛老男人在感慨着岁月的沉淀。

“往事不要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      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老李说，当初痛得不得了的歌，在很多年以后，去听，去看，会有另一番风景。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为什么在多年以后，在他改编的同一首歌里面，“她”的部分全部被抹掉了？

逢甲夜市的臭豆腐很好吃。牛肉面倒是少了几分北方的粗犷，口感过于细腻了。

台中的街道规模比台北更小巧、更密集。四面八方的路人不时横穿过狭窄的马路，路边的阿婆支着小车卖着自己做的小吃。

搭巴士回到火车站，途中经过夕阳西下已近黄昏的旷野，温暖的光线平复了情绪，行进的车轮奏响离别的序曲。

我最后一个下了车。

北上列车，是的，在晚上，我即将北上，回归台北，那个熟悉的台北。

人总是要怀揣一份“熟悉”，正是这份仅有的“熟悉”，大到台北一座城市，小到一根铁轨、或者抓得到的一个把手，可以让孤独剥离“陌生”的茧，飞向看似空洞的真实存在。

列车开动，柔和的光线洒落在深绿色沙发座位上。我的双眼有些干涩，却一直没有闭上眼睛睡觉，灯光也一直没有被我关掉。

一路上我一直在听一首歌，是凤飞飞在三十五周年演唱会上现场演绎的那首《追梦人》。歌曲终了时，她平静的对大家说“谢谢，谢谢你们”。

多么简单、亲切的问候。

在那个回台北的夜晚，我还没有听到凤飞飞已经离开人世的消息。

青春真的不死吗？流浪的足迹，在声音里徘徊，把心语深藏。

宿命的安排，人世终难解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