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解释与视角，尼采在《强力意志》中这样认为：“世界的价值存在于我们的解释中（也许在别的什么地方，可能有不同于纯粹人类解释的其他解释）；迄今为止的解释都是透视的评价。”

尼采说的透视一词是绘画术语，透视的图景也即是视角的图景，尼采在这里的意思是说，人们的认识就是评价，就是解释，解释本身是人们运用某种理论视角透视看世界得出的图景。

现代世界图景的特征就是它的视角意识，视角限制了人的标准，任何人都必须站在一个特定的视角上来观察世界，所以美国宗教学家佩顿在《阐释神圣》中认为：“人的一切感知都有视角性。”“观察的角度将会决定我们的视野，问题和经验材料”。丹麦哲学家扎哈维从主体的观念分析，也得出相似的结论，他在《主体性与自身性》中认为：“具有感知力的存在者都是体验的主体，他们都具有视角态度并通过自我中心视角体验着世界。”

可以这样认为，不同的人，不同的理论视角，看到的世界是不同的，因此，“不同解释框架所提供的不仅仅是对世界的不同解释，它们反过来也构造了其所解释的世界。”（佩顿）从以上西方学者们关于理论视角的观点，得出的结论是：研究都是釆用了某种理论视角的研究，声称没有理论视角的研究，只是一种假像而已。

本论文涉及到苗族宗教，其理论视角是宗教人类学和解释学的比较研究分析框架。人类学家埃文斯-普里查徳对于宗教比较研究曾作过这样的说明：

“

“我所说的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人类学家必须有他自己的宗教，我认为，从一开始就必须弄清楚这一点，作为人类学家，他并不关切宗教的真假……对他而言，信仰乃是社会学的事实，而不是神学的事实，他唯一关心的是诸信仰彼此之间的关系和信仰与其他社会事实之间的关系。他的问题是科学的问题，而不是形而上学或本体论的问题。他使用的方法是现在经常被称做现象学的方法——对诸如神、圣礼和祭祀等信仰和仪式进行比较研究，以确定它们的意义及其社会重要性。”（引自鲍伊《宗教人类学导论》）

”

视角是多元的，解释框架也是多元的，没有全知全能的视角的解释，宗教学家佩顿对此作了如下的解释：

“

在一个既多元又处于运动中，连解释也成了解释对象的思想宇宙里，解释的任何解释者都必须是全才，必须掌握多种思想语言。从理解宗教方面来说，用多种眼光、从多种观点出发进行观察的能力看来是必不可少的，尽管拥有这种能力并不一定等于同意以那些观点为基础的理论。解释框架的多重性不仅是我们公共生活和社会共存的一个事实，而且不可避免地还是这个对象本身多重面目本质的展现。

”

基于佩顿这样的观点，本论文对于苗族生命鸟图腾的解释，也只能是多重视角框架解释中的解释。

一、苗族鸟图腾

神话是古人的智慧，古人用神话思维想象了一个与世俗世界不一样的神圣世界，用神话的神圣世界作为理想的，超人的世界，用神话作为神圣信仰，回答生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疑问。

美国神话学家戴维•李明在《欧洲神话的世界》中认为：“神和创世的概念普遍深植人类的心灵，……创世神话揭示了我们对于我们的始祖，我们的神的本性之间的联系。”

德国哲学家卡西尔在《人论》中认为：“神话从一开始就是潜在的宗教”。世界上的每个民族，都创造了自己民族的神话和宗教，用神话和宗教回答关于生命的终极关切。由于对生命信仰的终极关切，让无形的生命信仰成为有形，便产生了有形的生命图腾符号。

对于图腾，卡西尔的解读是：

“

关于自然与生命的概念中，所有的这些区别都被一种强烈情感淹没了。……所有的生命形式都有亲族关系似乎是神话思维的一个普遍的预设。图腾崇拜的信念是原始文化最典型的特征。……对神话和宗教情感来说，自然成了一个巨大的社会——生命社会。人在这个社会中并没有被赋予突出的地位，他是这个社会的一部分，但他在任何方面都不比任何其他成员更高，生命在其最低级的形式和最高级的形式都有同样的宗教尊严，人与动物、动物与植物全都处在同一层次上。

”

在卡西尔解读的神话和图腾观念中，人和自然是共同巨大的生命社会，是平等尊严的社会。

《苗族古歌》创世纪的生命创生神话和图腾观念中，也是这样一个生命平等尊严的巨大生命社会。

这个巨大社会的生命创生者，是 枫神、蝴蝶神和 鶺宇鸟神三位一体的自然生命始祖神，同时也是生命始祖图腾，他们是至高无上之神。

这生命至高无上的祖神，用 生命同源、生命平等、生命美丽、生命欢乐和生命神圣的生命观、世界观、宗教观，作为神圣的律令规范人与自然的巨大生命社会，令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人和谐相处，让生命社会所有的生命平等尊严地共存共荣，生生不息。

鹡宇鸟神，作为三位一体生命始祖神和图腾之一，在苗语生活世界中随处可见，特别体现在苗族祭祀祖神的盛大节日 “鼓藏节”中。

|鼓藏节

在贵州省榕江县月亮山区苗寨，有盛大祭祖节日——鼓藏节。苗语称为“诺略”。“鼓藏节”要在鼓社宗族成员中经过卜卦神选出鼓藏头。

举行“鼓藏节”仪式时，鼓藏头和祭司团队成员必须穿戴神职身份盛装的鼓藏服，鼓藏服上绣有生命祖神蝴蝶神和鶺宇鸟神的图腾纹样，他们还必须戴鼓藏头冠，头冠是特定制成标本的真实的花白长尾锦鸡鸟。

在全体寨民祭祖的盛大仪式上，各家族用蜡染和织锦制作成长条旗幡迎接祖神，旗幡上就有鸟头龙身造型的生命祖神鸟图腾符号纹样。

|百鸟衣

参加鼓藏节仪式的妇女们都穿上盛装，盛装上绣的纹样，主要是各种造型的生命祖神鸟图腾符号，头冠银饰称为银翅，也即是鸟的翅膀，飘带裙不但绣有生命祖神鸟图腾符号，每条带裙的裙脚还系有白色的鸟羽，这种盛装被称为百鸟衣。

在贵州黔东南雷公山区，苗族人有祭祀祖神的鼓藏节，庆稻穗杨花的吃新节，庆稻谷丰收的芦笙节和苗年节等等人神同乐的各种节日。

节日中人们都盛装过节。在妇女盛装上的刺绣和蜡染，都有生命祖神鸟图腾符号。衣袖的刺绣花纹，在显眼的部位，绣有神圣的祖神庙纹样，神庙两边飞檐旁，绣有飞翔的生命祖神鸟图腾符号。

|苗族鼓藏节幡布上的鸟图案

在苗族人的信仰观念中，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是互相交融在一起的宇宙世界，神圣世界的生命祖神们，并没有远离他们的子孙们，而是随时在子孙们身边护佑着。

生命祖神们不但在节日中与子孙们同欢同乐，在平常的日子里，也随时与子孙们在一起，神是无形的，为了让人能够感受到生命祖神们的有形神圣存在，苗族古代的女祖先们，用神话思维的艺术灵感，把生命祖神的图腾符号描绘在服饰的刺绣和蜡染上，这样的生命祖神图腾符号，世世代代相传，神圣不变。

这一来，苗族服饰就不只是为了美丽而制作的审美艺术作品，更是苗人子孙与祖神形影相随的沟通交流的语言符号神圣文本。

在苗族人当今的日常生活中，生命祖神鸟图腾符号经常可以见到，如果追溯到古代，苗族人的先民是否有这样的鸟图腾符号，我们不妨到考古研究成果中去探寻看一看。

中国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在《中国文明起源新探》中说，五千多年前的“良渚文化在中国古代文明史上，是个熠熠发光的社会实体。”

方国最早出现是夏以前，江南地区的良渚文化，北方的夏家店下层文化是最典型的实例。良渚文化的创造者是谁？有几种猜测，一些考古研究学者认为，良渚文化可能是苗族人文始祖蚩尤及其九黎所创造。

方酉生在《良渚文化探秘》中写有《从良渚文化的衰落说到防风国与夏王朝的关系》论文，他说：“有一种意见认为，良渚文化统治者是在阪泉炎黄大战被黄帝消灭的蚩尤”。

林志方在书中的论文《“江南地区”良渚文化晚期人的迁徒及迁徒原因》说：“善于使用石钺的良渚文化先民应当是一群勇于短兵相接的强悍之人，其形象倒与传说中的蚩尤相像。”

孙维昌在书中的论文《良渚文化的衰落原因剖析》中说：“有关黄帝与蚩尤大战的传说，虽附有浓厚的神话色彩，但折射出良渚古国间战争频繁的历史，传说九黎之君的蚩尤，曾作“五兵”，他是位勇武强悍的君主，被后人尊为战神。”

前面几位学者的观点主要依据是良渚文化出土玉器的饕餮纹。浙江文物考古所刘斌在《神巫的世界》中说：

“

“在传世作品中，龙首（饕餮纹）玉镯是较多见的一种，以往的研究者们一般称为‘蚩尤环’。蚩尤环之说，源自元代朱德润的《古玉图》。……这应是良渚文化龙首（饕餮纹）玉器出土最早记录。原书中记道：‘色如赤璊，而内质莹白，循环作五蚩尤形，首尾衔带，彫镂古朴，真三代（夏、商、周）前物也。盖古者黄帝氏平蚩尤，因大雾作指南车，饰以文玉，今其文作蚩尤形，盖当时舆服所用之物也。’ ”

”

朱德润所说的“蚩尤”形就是饕餮纹，关于饕餮纹，宋罗泌在《路史•蚩尤传》注中说：“蚩尤天符之神，状类不常，三代彝器（青铜鼎），多著蚩尤之像，为贪虐者之戒，其像率为兽形，傅以肉翅。揆其所说，殆亦饕餮。”

对这种蚩尤之像的饕餮纹，浙江社科院的陈剩勇在《中国第一王朝的掘起》中作了解释，他认为这种饕餮纹，是上古时期良渚人“协上下”、“承天休”的宗教信仰神徽。

良渚文化玉器上的饕餮神徽，除了有阔眼旋目露齿大嘴，有首无身的神人兽面形象外，还在图形上方两边有两只神鸟。

中国社科院杜金鹏在《良渚神祗与祭坛》中认为，这种人兽复合神像，是良渚人的祖神图像。根据郭沫若的研究，“皇”字是插五彩羽毛的“王冠”。

那么，良渚人头戴大鸟羽冠的饕餮神徽像，就应该是良渚人的图腾始祖皇王像。考古学家牟永抗在《论良渚——良渚发掘五十周年之回顾》中认为：“这种人形和兽面复合的图像，可以释为一种头戴羽冠的英俊战神。”

综合两种说法，我们可以认为，饕餮神徽即是战神蚩尤帝。这种解释，可在南北朝江苏出土的“画像砖”上的蚩尤像得到印证。砖上的蚩尤像是鸟头人身，作执剑持弩拼搏鏖战状的战神。

晚期良渚文化玉壁上出现有鸟立于高台和乌立于杆的图像。刘斌在《神巫的世界》中认为，这是良渚人信仰的象征符号。无独有偶，在当今广西融水县的苗寨中祭祖神的场地中央，就立有信仰的祖神鸟杆。鸟杆的杆是宇宙生命树——枫神的像征符号，杆上的鸟是生命神鸟的象征符号。

若将苗族信仰中的神鸟与良渚文化信仰中的神鸟进行比较，其相似性极大，说二者有承接关系，证据单一，缺乏说服力。我们放开视野，还可以找到三重证据：

一是在苗族丧葬仪式上，祭司给亡灵唱诵指路的《焚巾曲》，曲中唱道：“妈（亡灵）回到家乡，回到漫无边际的东方，走到祖先平坦的老家乡。”这个漫无边际的东方，应该是苗族先民蚩尤九黎肇始的长江下游的良渚文化地区。

二是祭司在丧葬仪式上用鸡作为亡灵的引路神，鸡其实就是鸟的替身。

三是《焚巾曲》中叙述了苗族先民的农耕稻作：“谷神在天上，谷神天上来，来到大地上，安家水塘里，谷神养我们。……六月吃新节，抽稻苞祭祖，祭祀祖先神。”

在仪式供桌下，置有盛满稻谷的笆篓，稻谷是谷神的象征，也是苗族先民农耕稻作的象征。

良渚文化是上古时期成熟的农耕稻作文化，浙江博物馆研究员俞为洁在《饭稻衣麻——良渚人的衣食文化》中说：“太湖流域的原始稻作大约是在良渚文化时期进入了成熟发展阶段。”

良渚人的日常饮食是饭稻羹鱼，黔东南苗族人，其先民从长江下游经过数千年的长期迁徒，到长江上游支流的清水江雷公山和月亮山区生活，在高山峡谷开辟梯田，坚持农耕稻作，沿袭祖祖辈辈不变的饭稻羹鱼饮食传统。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五千多年前，在环太湖地区从事农耕稻作的良渚人中，应该有苗族先民蚩尤九黎人，当今苗族的生命祖神鸟信仰，与良渚人的饕餮神徽及其神鸟信仰也应该是一脉相承的。

三、鸟符号的多元解释

宗教史学家伊利亚德在《萨满教》中认为：

“

在欧洲和亚洲的史前历史遗迹中，宇宙树的树枝上栖息着两只鸟，除了它们的宇宙学价值之外，这些鸟似乎也象征着祖先的灵魂，我们要记住，在中亚、西伯利亚和印度尼西亚的神话学中，栖息在树上的鸟代表着人类的灵魂。因为萨满能够将自己转变成鸟，也就是说，因为他们享有“神灵”的能力，所以他们飞向天树带回‘灵魂鸟’，萨满和巫师认为，远古时期，所有的人都可以通过山、树或梯子，在鸟的引路下飞向无际的天空，后来人类退化了，只有死人的灵魂，才能由鸟引领飞向神圣世界的天堂。对于萨满教中的鸟符号，伊利亚德的解释是“祖先的灵魂象征。

”

中国在先秦的古代文献和考古遗存中，有不少关于鸟的信仰和鸟的神圣符号记载。《春秋左传》载：“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诗经》载：“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毛传说：“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舆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命，以玄鸟为生焉。”“在商代甲骨卜辞中，发语词“隹（惟）”字是鸟类形状，如：贞：“隹（惟）多妣肇王疾？”赵容俊在《殷商甲骨卜辞所见之巫术》中说：“每条卜辞王亥的“亥”字……其头上均有鸟形纹图像。

王亥之“亥”而从鸟，乃商人以鸟为图腾。著名考古学家张光直在《中国青铜时代》中说：“商代卜辞出的风字即凤。

郭沫若注释云：卜辞以凤为风。《说文》：凤，神鸟也。此言于帝史凤者，盖视凤为天帝之使。”

对于鸟的解释，张光直认为东周和汉代美术里面的神树顶上常有鸟栖，如果树干是巫师的通道，那么树顶上栖息盘旋的飞鸟可以视作登天阶梯的延伸。

中国古代有关鸟的传说很多，多集中于东海岸，这种情形与考古学上所见龙山文化，良渚文化中常有以鸟为美术造型的情况也是互相符合的。张光直的结论是：“巫师在动物精灵的帮助下，到天界或降到地界与神域祖先相会。”

苗族先民在神圣经典《苗族古歌》中，直接就把鹡宇鸟作为生命祖神之一，苗族祭祀祖神的盛大节日。苗语有两个称呼，其中的一个称呼是：“nongx hek nes”即“鸟祖节”。黔东南苗族在用苗语自称时，有“hmub”（姆）和“ghab nes”（嘎闹）两种称呼，其中的“ghab nes”（嘎闹）就是鸟的意思。

可见，在苗族人看来，鸟并不是使者，并不是巫师的助手，而是生命祖神鸟，是生命鸟图腾符号。

解释人类学承认这样一个箴言：“能够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

那么，苗族人用苗语对生命祖神鸟的称呼，就属于美国人类学家吉尔兹在《地方性知识》中说的那样：用“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对自己的文化进行的自我解释。

我们应该尊重文化持有者的解释。

|苗族跳花场上的头饰

|苗族盛装上的头饰

|苗族盛装上的头饰

|苗族盛装上的鸟纹

|广西融水苗年上的鸟杆

|苗族刺绣服饰上的鸟纹

作者简介：

杨培德·苗族

贵州省黄平县人，贵州河湾苗学研究院院长。曾就职于贵州省文联民间文艺家协会并任秘书长，编审。贵州省苗学会常务副会长1989年至2014年)，现任顾问。

贵州民族大学客座教授，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专家组成员。曾多次被聘为贵州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评奖学科评审专家。

专著有贵州本土文化丛书《鼓魂一一西江苗族鼓藏文化田野笔记》，作为主编和编委有以下成果：《苗族古歌》、《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苗族《开亲歌》、《中国民间美术遗产普查集成贵州卷》等。发表学术论文《从主体性与主体间性视角反思发展话语》、《令他者消失源于对他者的恐惧》等三十余篇。

声明：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三苗网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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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杨培德（@河湾苗学）、苗疆行者、陈凯、罗彭、部分网络

文字来源：杨培德返回搜狐，查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