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匈牙利导演，年轻时期的贝拉塔尔因为拍摄了涉及“政治问题”的纪录片入狱，这对他后期的作品风格及世界观的影响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最后，他选择了离开，去追逐他认为真实的电影。所以他的影片中鲜有和政治有关的话题和思考，如果你认为他的电影隐喻了某种政治，那只能证明理解有误。

贝拉塔尔导演，给我个人带来的影响在于他翻滚而近乎不停歇的创造力，那种创造力和生命力让我为之着迷，如果可以用一只动物来比喻的话，我猜他一定是刺猬。从他的作品年表来看的话，不乏看出他在一个时代中，一个禁锢中，一个到处作秀的电影产业中试图寻找一个不断更新但又不缺少个人表达的方式。随意践踏传统的电影语言，像个野兽般冲出牢笼、束缚，竭尽全力表达更多的思想，这么随性又有野性的导演，在当今影坛少之又少。

我对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他在一次电影讲座中说的话：“电影只是人类行为的一种，是如何表达自我的工具，是表现灵魂的媒介。”这句话我记忆十分深刻，用自身的语言和风格去感受电影，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没必要成为“当今文艺”的一部分。这些问题之后再说。

我大学的一位老师说过一句话，这句话影响了我对电影的看法。当我在跟她叙述我所想拍的电影时，她说：“当有一天，你拍的电影画面里，没有音乐、没有独白、没有那些技艺上的修饰，只是一个单纯的画面放在那里，只需要一个安静的、静谧的画面，它打动了你的观众，这时候就成功了。”这句话到现在都是我衡量我是不是又拍了一些无用的东西的话，在贝拉塔尔的电影中我感受到了这种展示空间的力量，单纯展示一种空间，像安东尼奥尼一样，电影的主角往往不是人物，可以是一个背景，一段时间，一个任何的、静谧的物体。在《鲸鱼马戏团》当中，我感受到了这种空间的力量，空间才是电影的主角，人的动作、话语往往是在空间的作用下一个思想上的折射和行为，在空间里发生了关系，而观众正是要感受在这种背景与空间下，人物的思想、行为，去看这种人类行为的延续性、连贯性，这时你就明白故事没那么重要了。因为这些艺术电影导演拍的是电影，而不是“电影”。

鲸鱼马戏团，一个反抗的失败，贝拉塔尔用所有的意识、行为、场景、语言，展示了一场虚无、一场幻灭。每个人都在反抗，而反抗的最终就是失败。只有最后精神病院里男主的虚无，才会抹去这种生存的痛苦。贝拉塔尔的每一部电影都建造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在那里时间被延长、整个氛围凄凉、每一个人都是被生活逼疯的“哲学家”，所以他的电影都在试图去营造一个生存环境、末日的环境，极其绝望的是在这样的空间背景下，所有人都要去遵守生命的法则。幻灭的思想，虚无的肉体，最终想撕碎生活当中的所有。《都灵之马》当中的悲观生命法则，人每天吃饭、睡觉、起床，每天不停重复这几个惯性动作，但我们的生命其实一点点被吞噬，每天都会微弱一点，直至最后整个生活都浑然不见，你还觉得这是一种简单的重复吗？《都灵之马》里的场景很简单，一片荒原当中有一个小屋，里面住着一对父女和一匹马，外面是大风，每天都吃着土豆，在屋子里进行这些看似简单的生命重复。七天的时间，他们失去了水、失去了温暖、甚至失去了光明。最终二人坐在一起，坐在黑暗的屋子里，桌子上放着两个土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你必须吃。”之后他就拿起了土豆。这是多么残酷的生存法则，没有了生活的一切，生活即将被吞噬，但是还是要遵守这些生存的法则，你必须吃！就像我一直很喜欢的一句话“人生是荒原。”

这就是导演一直说的“用最简单的行为，来表达思想。”他用两个人一个屋一匹马来展现生的残酷。

在电影里导演都保留了什么？吃饭、走路、避雨、读书、跳舞、路过的狗、一块淋雨的玻璃、正在发动的车、废墟、抽烟、发呆、睡觉、亲吻、砍柴、牛交配、唱歌……

这些不是剧情，不是那些染缸里的戏剧冲突、推进剧情。甚至里面都没有主角，只有静谧。这些“无意义”的画面会被一大部分导演无情地剪掉，因为他没有推动剧情。这就是艺术电影与类型电影根本上的区别，艺术电影拍的是情绪和状态，类型电影拍的是故事和动作。所以习惯类型片的人可能会看不惯这些“无剧情”的画面。但这些画面往往是艺术导演要删掉多少剧情执意保留的，因为它们代表的是时间，电影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时间”。如果你这时问，“为什么时间那么重要？”这点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去解释，时间是永远无法解释的，能感受到的就感受到，感受不到的自然还有很多有趣的电影。这些画面不是凭空捏造的，都是在电影的背景之下，空间的条件之下，人类语境、生存环境之下，人的连贯性动作，事物的连贯性状态，都是整部电影的表达。这类导演都会去拍状态和身处空间之内的事物、人物的反应，通过看它们你就能看到导演的思想。他们拍的是整部电影，而不是拍托尼的故事、小明的一天。

说了这么多，按照惯例简单分析一下《鲸鱼马戏团》。

贝拉塔尔在鲸鱼马戏团当中运用的还是他一贯使用的长镜头。为什么要用长镜头？一是导演风格，二是长镜头拍的不是人物的动作，长镜头更客观观察眼前的场景，因为动作真的没有必要，能通过调度，静谧，连贯等，更好展现眼前的环境。就像导演之前说的“所有的动作都在同一个维度中，没必要表现它的动作性了。表现的是思想之间，而不是动作之间。”像是类型片会把镜头的视点放在故事情节上，艺术片，是把每一个镜头调度和影像处理到艺术性最高却又不乏表达时间和空间，为什么会闷？因为时间长，但恰巧大部分人不喜欢花大把“时间”来感受时间。

其中有一个津津乐道的镜头，人民暴动，去砸医院，为了某种反抗，恢复社会的秩序。在施暴的过程中，他们看到了一个老人，一个裸体的老人。骨瘦如柴，像一只即将要退化的肉体，连他的阴茎都是垂下的，人们看到这个画面后停止了暴行，失落的离开了。他们为什么离开？因为他们看到了肉体，一个微弱的、萎缩的肉体，他们看到了生命的界限。肉体，风中残烛，宇宙中一具渺小的肉体，仿佛看到了他们未来的生命。人们反抗什么呢？反抗某种秩序？反抗某种生活的压迫？反抗之后有什么意义？他们垂头丧气的离开了，看到了生命的虚无，时间的流逝，就像上帝创造的那个伟大生命——鲸鱼，那又怎么样呢？在空间下、在背景下，一种非理性的、暴力的、毁灭一切虚无建筑的，会迎来光明吗？就像王子，摧毁一种信仰，建立一种信仰，用一种信仰来替代另一种信仰，这就是人，一场注定失败的，注定会被打压的反抗。最后，生命——无意义，信仰——无意义，反抗——无意义，主角目睹了这场暴乱、目睹了人们疯狂之下要摧毁的，再重新垒起的生活、反抗的绝望，他进了精神病院。埃斯特尔先生一直反抗钢琴的十二音律，他最终失败了，并且去精神病院告诉男主，当你出来后，继续生活。可怜的詹诺斯主角，他认为的美好、天真、相信神明的创造，迎来了压抑的生活。最终，广场上的那个鲸鱼，弥漫着烟雾，一具忧郁的生命。当我们去掉名字，抹掉身份，我们只是宇宙中行走的肉体，反抗什么呢？

贝拉塔尔，特别注重影视的声音制作。在他的作品中声音无疑也是出彩的。他拍摄收集最日常化的声音与画面，大部分的镜头对准了正常人、边缘人的生活。在他的影片中经常能看到吃饭、睡觉、做饭、喝酒、打扫、尤其是走路。他会把日常的人类行为保留下来，放在作品里，给观众看。一般的艺术导演都会把冗长的情绪保留下来，它就是人的反应、世界真实的时间。用一个画面去表达导演所营造的氛围、所建立的世界观，用一个画面去表达导演的思想。

举个例子：

这是贝拉塔尔的《天谴》，里面有一个场景我记得非常深刻。空中有一个缆车，每天那些吊在空中的缆车会循环运动、行驶，会发出循环的工业声音。男人每天就在窗户那里看着缆车行驶，抽着烟，或者单纯发呆，循环如此。用一个简单的场面就表达出来导演想营造的生活的压抑感、无力感、循环轮回的无奈。那个缆车一直在电影中出现，包括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抽着烟，身边躺着一个熟睡的男人，缆车还是继续在荒原上、废墟上行驶，还是会发出循环的声音，一直在继续，所有人都听着这个声音，看着这个缆车，生活一直卡死在这里。贝拉塔尔的电影也一直是黑白色调，一个黑白的世界，谁也没有说话，没有音乐，就是生活中很平常的凝视，一个不停循环的工业声音。这种表现手法往往比那些零碎的画面、台词、大量的音乐独白更有冲击力，让我不由得想起那位老师对我说的话。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只是还没有被生活逼疯。人们继续在电影的空间和背景下，继续做着连贯的人类行为。观众只需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些空间、背景、人物的行为。

贝拉塔尔作品一直关注边缘人物，每一个段落长镜头，都压缩、凝固了人物、空间、时间，像是世界中的一个立体方块，人和事物不停压缩，不停产生关系、联系，做出在电影背景容器里的一系列行为，最终将这个方块拼接，形成一个有质量、有体积的、不易摧毁的世界。粒子、分子等，一层层包裹，最终一部电影就出现在你面前。贝拉塔尔在一次电影课中提到了自己对边缘人物的关照和喜爱，“爱上可悲的、酗酒的、社会边缘的人物，爱上他们，保护他们，没有人会谈到他们，一点都不会。整个社会都对他们嗤之以鼻，他们的尊严同样重要。”这就是他的电影为什么可以创造出超现实的空间，但里面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具有浓厚现实主义色彩的原因。观察生活，感受行为，把他们拍出来就可以了，比剧本要靠谱得多。有一些电影真的很假，只是一味去拍动作和男女主人公说话的台词，某种戏剧感、作秀感导致他们的作品即便有深刻的主题，也避免不了虚假。接近现实，接近人们，要尝试抚摸他们，试探他们，深深的思考。这是贝拉塔尔对我影响最大的地方。

现在有很多的电影是丧失了大部分个人主权的表达，依附于某种可能根本不属于自身世界的语言体系。很多电影都是世界语言和个人语言的结合，但很成功，确实也不能无视其艺术性。例如今年异常火爆的两部影片《寄生虫》、《小丑》。

这两部影片就是世界语言同个人语言最好的结合，艺术上、商业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而且这也将会是未来主流电影的发展趋向，有深刻的主题、不与大众断裂很严重的语言、有专业的制作团队和发行平台。我无法定义这两部电影属于什么片，商业片？艺术片？所以应该算作当今的作者电影。不乏艺术性、也有很大的商业价值、稳定的受众人群，所以这两部电影成为2019年光辉耀眼的光环。

每次看到阿彼察邦、贝拉塔尔、塔可夫斯基等我喜爱的导演，都意识到纯艺术化的语言表达在逐渐消减，让人欣慰的是现如今依旧有很多导演坚持艺术化的语言，没有进化成当今的“文艺片”。电影是第七艺术，也该如此对待它。艺术家都是会拍自己，拍自己的挣扎、拍自己的生存困境、拍自己的思想。我意识到我深受一位日本小说家的影响——太宰治。

创作者受到了某种压迫、某种挑拨、某种愤怒、某种羞辱，进行了创作。《人间失格》、《斜阳》、《小丑之花》都是个人语言的表达。《维庸之妻》、《奔跑吧，梅勒斯》这些短篇小说也同样受众。他的作品和思想深深触动我，颓废而自由。我一直坚信颓废是照进另一扇窗户的光明，多关心自己。但这时候会有一个疯子跳出来说“生活是光明的，我的心干净，世界也同样美好。”（毕竟现实中这种人太多了）尼采有一句话“一个有眼睛的人不会相信光明，因为他知道——没有相信的必要。只有盲人才会相信光明，因为他不知道。”

这就涉及到一个价值观的问题，表达思想的问题。我们身存的环境告诉我们，相信光明，抹去那些黑暗。有一些文学作品也好，电影作品也好、美术作品也好，会被适应常态的人冠以“负能量”。但是，如果故意抹杀一些你明知道存在的现实，对那些思想问题视而不见，那到底谁才是负能量？当一个人说：“生活还是阳光的。”这时他就已经说谎了，他明明知道还有一系列的泥土和谎言，现实与残酷，但还是说了这句话。谁是骗子？谁是负能量？如果不能摆脱一些常态的思考，那艺术作品就没有了价值。“经常站在阳光里的人，阴影会越来越重；站在黑夜里的人，一丝光明就会感到温暖。”（本人自己总结的一句话，可认同，也可持有反对意见。）

经历了一番沉重的“影评”，也允许我把影评当做一个表达工具，说一说艺术的真实和虚假，说一说“身边的艺术家”。

有一种文艺青年，他很会伪装，很会吸收，会把当今时代的综艺语言和网络语言产出的话当做是一种抽象的理论，并从中提取加以分析。尤其是我身边不乏这种人，每天在向别人不停灌输。尤其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话，比如，看完一部电影，他会说以下几句话：它展现了时代、对人性的挖掘、表现的很残酷（或美好）、拍得太现实了、特别喜欢它的色调和配乐（说完没下文了，最多举一个肉眼都能看到的例子，说用的好）、看完真的很难受（粗俗点的会说给我看哭了，有些真实的人是真哭，而有些人也是“哭”）。以上连续运用两个以上基本就等于互联网查影评、自己的理解能力以内、从别人嘴里听（别人说什么不重要，抓住关键词。）。如果行骗时间久一点的，就会去看去记住一些出自某某哲学书、艺术史、网上评论的人的一两句高逼格的话，再运用到自己的话语中，其实引用没问题，他会说我感悟到了这些。更有甚者只是看过一本书、一部电影的书评、影评、百度搜索介绍，连作者和导演的生平都不甚了解，便脱口而出“我也看过！”很理直气壮，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当今被人高度评论的他一定喜欢，称赞的电影他一定会像模像样说两句赞词，并附上一句“我也喜欢，我看好几遍。”从此一个结合现代互联网技术、古典哲学理论、中外艺术史的“杂交型”艺术家就此诞生。

我特别欣赏我的一个室友，他很热爱艺术，尤其喜欢和音乐有关的艺术形式。他素来都是明白便是明白，不明白可以向人诘问，可以通过阅历去丰富，从来不觉得我不懂我就很羞耻，抬不起头那些作秀的东西。喜欢什么很坚持，我们两个也经常会有思想上的冲撞，但他真的会为自己喜欢的艺术极力辩护，哪怕所有人都不喜欢。这样的人我很尊敬，因为在艺术上他至少很诚笃，所以我对他的音乐也很尊重、喜欢，毕竟那是真实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对所有的艺术形式都很了解，浅薄的人早晚会有被拆穿的一天，我从室友身上学会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艺术上的诚笃，就像我很不了解摄影、很不懂技术，那就去学，谁又能因此嘲笑一个诚笃的人呢？虚假不该被嘲笑 吗？

接着，万籁俱寂。

所有的生命都静止了。山会移动吗？天会塌陷吗？大地会裂开吗？我们 不知道。而日全食开始了。

不要害怕，这不是终结。

在太阳的光芒中，月亮移走了。太阳再一次缓缓地朝着地球释放光芒，地球也再一次变得温暖起来。一种深沉的感动攫取了所有人。

他们从黑暗中生还。

“够了，滚出去，一群酒鬼。”

——贝拉塔尔《鲸鱼马戏团》

（致敬胡波《牛蛙》）

文章编辑：

魏奇麟Wei Qi lin

综合编辑：

齐晶晶 Qi Jing Jing

审核：

王锟 Wang Kun

公众号：微电影创研中心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